三十而立

三十而立

【一】

王二生在北京城,我就是王二。夏天的早上,我騎車子去上班,經過學校門口時,看着學校莊嚴的大門,看着寬闊的操場和操場後面高聳的煙囪,我忽然覺得: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

彷彿在不久之前,我還是初一的學生。放學時在校門口和同學們打書包仗。我的書包打在人身上一聲悶響,把人家摔出一米多遠。原來我的書包里不光有書,還有一整塊板磚。那時節全班動了公憤,吶喊一聲在我背後追趕。我奔過操場,逃向那根灰色的煙囪。後來校長出來走動,只見我高高爬在腳手梯上,迎著萬里東風,敞開年輕的胸懷,高叫着:×你媽!誰敢上來我就一腳踹他下去!這好像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轉眼之間我就長大了很多,身高一米九十,體重八十多公斤。無論如何,一幫初一的男孩子不能把這樣一條大漢攆得爬上煙囪,所以我絕不相信。

不知不覺我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車立在路旁。學校里靜悄悄好像一個人也沒有,這叫我心頭一凜。多少次我在靜悄悄的時候到校,穿過靜悄悄的走廊,來到熱悉的教室,推開門時幾十張臉一齊轉向我——我總是遲到。假如教室里有表揚批評的黑板報,批評一欄里我總是赫然有名。下課以後班長、班幹部、中隊長、小隊長爭先恐後來找我談話,然後再去向班主任、輔導員表功。像拾金不昧、幫助盲人老大爺回家之類的好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而我是一個穩定的好事來源。只要找我談談話,一件好事就已誕生:「幫助了後進生王二!」我能夠健康地成長,沒有殺死校長老師,沒有放火和在教室里撒尿,全是這些幫助的功勞。

二十年前誰都不會相信——校長不相信,教師不相信,同學們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王二能夠趕前四十分鐘到校,但是這件事已經發生。如今王二是一名大學教師,在上實驗課之前先到實驗室看看。按說實驗課有實驗員許由負責,但是我對他不放心。

如今輪到我為別人操心,這真叫人難以置信。我和許由有三十年的交情,我們在幼兒園裏合謀毒殺阿姨,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我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在大班裏兇悍異常,把小朋友都打通。我還記得阿姨揪住我的耳朵把它們朝劉備的方向改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午睡過後,阿姨帶我們去大便。所有的孩於排成長龍,蹲在九曲十八回的長溝上排糞,阿姨躲在玻璃門外監視。她應該在大家屙完之後回來給大家擦屁股,可是那天她打毛衣出了神,我們蹲得簡直要把腸子全屙出來,她也不聞不問。那個氣味也真不好聞。我站起來,自己拿手紙擦了屁股,穿上褲子,然後又給別人接屁股。全班小朋友誹成一排,由我排頭擦去,真有說不出的得意。有多少今日的窈窕淑女,竟被我捷足先登,光顧了屁股,真是罪過!忽然間阿姨揪住了耳朵,她把我盡情羞辱了一番。

我氣得鼓鼓的。星期天回家以後,我帶了一瓶家裏洗桃子的高錳酸鉀水來。我媽說這種藥水有毒,我想拿它毒死阿姨。吾友許由見了我的紅色藥水,問清用途,深表贊同。他還有一秘方可以加強藥力,那就是石灰,許由抓住什麼都往下吞,有一回吞石灰,被叔叔掐住了脖子,說石灰能把腸子燒穿。後來我們又在藥水裏加入了腳丫泥、尿、癩蛤蟆背上的漿汁等等,以致藥水變得五彩繽紛。後來這瓶藥水沒來得及撒入阿姨的飯盒,就已被人揭發,這就是轟動幼兒園的王二毒殺案。根據以上事實,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如果不是為了毒死校長,我能為一個實驗如此操心。

事實如此,不論我信與不信。八三年七月初的某個早上,我從本質上已經是個好人、好教師、好公民、好丈夫。事實證明,社會是個大熔爐,可以改造各種各樣的人,甚至王二。現在我不但是某大學農業系的微生物講師,還兼著基礎部生物室的主任。我不但要管好自己,還要管好別人(如「後進生許由」之流,因為這傢伙是我在校長那兒拍了胸脯才調進來的)。所以我在車棚里放下車子,就往實驗室狂奔。推開門一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實驗台上放着一鍋剩麵條,地上橫七豎八幾個啤酒瓶子。上回校長到(實驗)室視察,看見實驗台上放着吃剩的香腸,問我「這是什麼?」我說是實驗樣品。他咆哮起來:「什麼實驗?造大糞的實驗!」叫我心裏好一陣發麻。我把這些東西收拾了,又聞見一股很奇怪的味:又像死貓死狗,又像是什麼東西發了酵。找了半天,沒找到味源。趕緊到裏屋把許由揪起來。他睡眼惶松地說;「王二,你幹什麼?正夢見找到老婆……」「呸!七點四十了。快起來!我問你,屋裏什麼味?」

「別打岔。我這個夢非比一般,比哪回夢見的都好看。正要……」

我一把揪住他耳朵:「我問你,屋裏什麼東西這麼臭?」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死耗子唄。我下了耗子葯。」

「不是那種味!是你身上的味!」

「我哪知道。」他坐起來。這個東西就是這麼不要臉,光屁股睡覺。「嘿,我鞋呢?王二,別開這種玩笑!」

「你死了吧!誰給你看着鞋!」

「呀!王二,我想起來了。我把球鞋放到烘箱裏烤,忘了拿出來!」

我衝到烤箱前,打開門——我主!幾乎熏死。急忙打開通風機,戴上防毒面具,套上膠皮手套,把他的臭球鞋用報紙包起來,扔進了廁所。回來一看,上午的實驗許由根本就沒準備,再過十五分鐘學生就要來了,桌面上光禿禿的。我翻箱倒櫃,把各種器具往外拿,折騰得汗都下來了。回頭一看許由,這傢伙穿着工作服,消消停停坐在顯微鏡前,全神貫注地往裏看。見了這副景象,我不禁心頭火起,大吼一聲:

「許由!我要用膠布。給我上醫務室拿點來。」

「不要慌。等一會兒。」

「什麼時候了?火燎雀子毛了!快去!」

「別急。我還要穿幾件衣服。」

「你穿得夠整齊了。」

他風度翩翩地一撩衣服下擺。天,怎麼不使雷劈了他!這傢伙還光着屁股。他連做幾個芭蕾動作,把三大件舞得像鐘擺一樣,進屋去穿衣服。過一會兒又舞出來,上醫務室了。我把實驗準備好,他還沒回來,這不要緊,他不能死在那兒。擦擦汗,撣去身上的土,我又恢復了常態。學生還得一會兒來,我先看看許由剛才看什麼。

顯微鏡里白花花的,滿視野全是活的微生物,細長細長,像一盒活大頭針。這是什麼?許由能搞來什麼稀罕玩藝?我要叫它難住,枉自教了微生物。這東西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忽然許由揪住了我的后領,「王二,你是科班出身,說說這是什麼?」

「膠布拿來了?每個實驗台分一塊。」

「別想混過去。你說!說呀!」

我直起身來,無可奈何地收起部主任的面孔,換上王二的嘴臉朝他奸笑一聲。

「你以為能難倒我?我查查書,馬上就能告訴你。可是你呀,連革蘭氏染色都不會。」

「是是是。我承認你學問大。你今年還發過兩篇論文,對不對?這些暫且不提。你就說說這鏡下是什麼?」

「我對你說實話,不知道。一時忘了,提筆忘字,常有的事。」

「這個態度是好的。告訴你吧,這是我的……」

我心裏「格登」一聲,往顯微鏡里一看——可不是嗎,他的精蟲像大尾巴蛆一樣爬。「你把它收拾了!快!」

「別這麼假正經!我還不知你是誰嗎?」

「小聲點,學生來了,看見這東西,我們就完了!」

「完什麼?完不了。讓他們看看人的精液,也長長見識。」

「他們要問,哪兒來的這東西?大天白日的,這兒又不是醫院的門診!怎麼回答?」

「當然是你的了。你為科學,拿自己做了貢獻,這種精神與自願獻血同等高尚。學校該給你營養補助。像你這種結了婚,入不敷出的同志能做到這一步,尤為難能可貴。」

我正急了眼要罵,學生來了,幾個女孩子走過來說:「王老師早。你幹什麼呢?」

「早。都到自己實驗台上去,看看短不短東西。缺東西向許老師要。」

「老師,你看什麼片子?我們也看看!」

我趕緊俯身佔住鏡筒,可是這幫學生很賴皮。有人硬拿臉來擠我,長頭髮灌了我一脖子。大有傷風化!

我只好讓開。這幫丫頭就圍上去,一邊看一邊嘰嘰喳喳:「活的哎!」「還爬呢!」「老師,這是什麼呀?」

「噢,這是我的工作,不於你事。回位子去。」

「我們想知道!我們一定要知道!」

我叫起來:「班長!科代表!都上哪兒去了,誰不回位子,這節課我給你們零分!」

「老師,你怎麼啦?」「吔!裝個老頭樣。」「告訴一下何妨?」

「跟你們女孩子說這個不妥。還要聽?好,告訴你們。這是荷蘭進口的種豬精液。我要看看精子活力如何。」

這節課上得我頭都大了。百分之七十的時間在回答有關配種的問題,女生興趣尤大。她們從人工授精問到人造母豬的構造,凈是我不瞭然的問題,弄得我火氣越來越大。快下課時,校長進來,狠狠白了我一眼,還叫我下課去一下。

我去見校長,在校長室門口轉了幾圈才進去。不瞞你說,一見到師長之類的人物,就會激發我靈魂深處的劣根性,使我不像個好人。我進門時,校長正在澆花,他轉過身來裝個笑臉:「小王,你看我的花怎麼樣?」

「報告校長,這是薔薇科薔薇屬,學名不知道。因為放在別的地方不長,只在驢棚里長,老百姓叫它毛驢花。」

「那麼我就是毛驢了?你的嘴真無可救藥。坐,近來工作如何?」

「報告,進展順利。學生上實驗課鬧的事,已和他們班主任談過,叫他做工作,再不行打電話叫刑警。許由在實驗室做飯,我已對他提出最嚴重警告,再不聽就往他鍋里下瀉藥。實驗室耗子成災,我也有解決的方法,去買幾隻貓來。」

「全是胡說,只有養貓防鼠還不太離譜。可是你想了沒有,我就在你隔壁。晚上我這兒開會,你的貓鬧起來了怎麼辦?」

「我有措施。我把它閹了,它就不會鬧。我會閹各種動物,大至大象,小到黃花魚,我全有把握。」

「哈哈。我叫你來,還不是談實驗室約束。反正我也要搬走,隨你鬧去,我眼不見心不煩。談談你的事。你多大了!」

「三十有二。」

「三十而立嘛。你是大人了,別老像個孩子,星期天帶愛人到我家玩。你愛人叫什麼名字?」

「張小霞,小名二妞子。報告校長,此人是一名悍婦,常常侵犯我的公民權利。如果您能教育感化她,那才叫功德無量。」

「好,胡扯到此為止。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有情緒。你要借調出國,黨委討論過了,不能同意啊。」

「這干他們什麼事?為什麼不同意?吃錯藥了?」

「不要這樣。我們新建的學校,缺教師這是事實。再說,你也太不成體統。大家說,放你這樣的人出去,給學校丟人。同志們對你有偏見,我是儘力說服了的。你還是要以此事為動力,改改你的毛病……」

校長不酸不涼把我一頓數落,我全沒聽進去。這兩年我和礦院呂教授合作搞項目,憑良心說,我幹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到他那兒做試驗。受累不說,還冒了被炸成肉末兒的危險。因為做的是炸藥。我這麼玩命。所為何事?就因為呂教授手下有出國名額。只要項目搞成,他就得把我借到他手下,出國走一圈,到外邊看看洋妞兒有多漂亮。這本是講好了的事,如今這項目得了國家科技一等獎,呂教授名利雙收,可這點小事他都沒給我辦成。忽然聽見校長喊我;「喂喂,出神兒啦?」

「報告校長,我在認真聽。你說什麼來着?」

「我在問你,還有什麼意見?」

我當然有意見!不過和他說不著。「沒有!我要找老呂,把他數落數落。」『

「你不用去了,呂教授已經走了。他說名額廢了太可惜,你既然不能去,他就替你主,憑良心說,他也盡了力。一晚上給我打七次電話,害得我也睡不着。我是從礦院調來的,你是礦院的子弟,咱們也不能搞得太過分。最主要的問題是:這件事你事先向組織上彙報了嗎?下次再有這種事,希望你能讓我挺起腰桿為你說話。首先要把許由管管,其次自己也別那麼瘋。人家說,凡聽過你課的班,學生都瘋瘋癲癲的。」

「報告校長,這不怪我。這個年級的學生全是三年困難時坐的胎。那年頭人人挨餓,造他們時也難免偷工減料。我看過一個材料,猶太孩子特別聰明、守規矩,全是因為猶太人在這種事上一絲不苟。事實證明,少摸一把都會鑄成大錯……」

「閉嘴,看你哪像大學教師的樣子?我都為你臉紅。回去好好想想,就談到這裏吧。」

我從校長室出來,怒髮衝冠,想拿許由出氣。一進實驗室的門,看見許由在實驗台上吃飯,就拚命尖叫起來:「又在實驗室吃飯!!!你這豬……」吼到沒了氣停下來喘,只見他雙手護耳。這時聽見校長在隔壁敲牆。走到許由面前,一看他在吃香椿拌豆腐,弄了那麼一大盆,我接着教訓他:

「你這不是塌我的台嗎?這東西產氣,吃到你肚子裏還了得?每次我在前邊講,你就在後面出怪聲,好像吹喇叭。然後學生就炸了窩!」

「得了,王二,假正經幹嘛。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裏面吃去。許由,你凈給我找麻煩!」

「嘿嘿,你別拿這模樣對我,我知道為什麼。你出國沒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別放在心上。人沒出國,還有機會,我還有什麼機會?老婆還不知上哪兒去找哩。」

說到這個事,我心裏一涼。也許他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許由三十年的交情,從來都是我出主意他干。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干盡了愉雞摸狗的勾當,沒捅過大漏子。千不該萬不該,「文化革命」里我叫他和我一塊到沒人的實驗室里造炸藥玩,惹出一場大禍來。現在許由的臉比得過十次天花還要麻,都是我弄出來的。

他的臉里崩進了好幾根試管,現在有時洗臉時還會把手割破,這全怪我在實驗台上揮了一根雷管。沒人樂意和大麻殼結婚,所以他找不着老婆。我們倆從來沒談過那場事故的原因,不過我想大家心裏部有數。我對他說:

「你用不着拿話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麼了?」

「是我把你炸傷的!我記着呢!」

「王二,你他媽的吃槍葯了,你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長那兒吃了屁,拿我出氣。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氣沖沖走開了。

和許由吵過之後,我心裏亂紛紛的。這是我第一次和許由吵架,這說明我很不正常。我聽說有些人出國黃了,或者評不上講師就撒癔症,罵孩子打老婆攪得雞犬不寧。難道我也委瑣如斯?這倒是件新聞。

我在實驗室里踱步,忽然覺得生活很無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種酷刑:把人用濕牛皮裹起來,放在陽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縮,就把人箍得烏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緊起來。這張牛皮就是生活的規律:上班下班、吃飯排糞,連做愛也是其中的一環,一切按照時間表進行,躺在牛皮里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出國,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滅,就撒起癔症。真他媽的扯淡:真他媽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覺我在實驗室的高腳凳上坐下來,雙手支著下巴,透過試管架,看那塊黑板。黑板上畫了些煤球。我畫煤球幹什麼!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畫的酵母。有些委瑣的念頭,鬼鬼祟祟從心底冒出來。比方說我出國占礦院的名額,學校幹嘛卡我?還有我是個怎樣的人干你們球事等等。後來又想:我何必想這些屁事。這根本不該是我的事情。

我看着那試管架,那些試管挺然翹然,引起我的沉思。培養基的氣味發臭,叫我聞到南國沼澤的氣味,生命的氣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與腐爛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氣味。南方的太陽又白又亮,在天頂膨脹,平原上草木蔥籠,水邊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這是一個夢,一個故事,要慢慢參透。

從前有一伙人,從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蠻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學大師,要找個地方洗一洗,沒找到河邊,倒陷進一個臭水塘里來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擺撩起。烏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陽曬得他發暈,還有刺鼻的草木氣味。四下空無一人,忽然他那話兒無端勃起,來得十分強烈,這叫他驚恐萬分。他解開衣服,只見那傢伙紅得像熟透的大蝦,摸上去燙手,沒法解釋為什麼,他也沒想到女人。水汽蒸蒸,這裏有一個原始的慾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陣笑聲打破了大師的惶惑——一對土人男女騎在壯碩的水牛上經過。人家赤身棵體,摟在一起,看大師的窘狀。

有人對我說話,抬頭一看,是個毛頭小子,戴着紅校徽,大概是剛留校的,我不認識他。他好像在說一樓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下,這倒奇了,「你去找總務長,找我幹什麼?」

「師傅,總務處下班了。麻煩你看一下,反正你閑着。」

「真的嗎!我閑着,你很忙是嗎?」

「不是這回事,我是教師,你是鍋爐房的。」

「誰是鍋爐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干你什麼事!」

「學校衛生,人人有責嘛。你們鍋爐房不能不負責任!」

「×你媽:你才是鍋爐房!你給我滾出去!」

罵走這傢伙,我才想起為什麼人家說我是鍋爐房的。這是因為我常在鍋爐房裏獃著。而且我的衣着舉止的確也不像個教師。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出不了國。這沒什麼。我原本是個管工,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說我「閑着」,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麼能對一個工人說「反正你閑着」?

太陽從西窗照進來,到下班的時候了,我還不想走。憤懣在心裏淤積起來,想找個人說一說。許由進來,問我在不在學校吃飯。許由真是個好朋友,我想和他說說我的苦悶。但是他不會懂,他也沒耐心聽。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個寓言:有兩個朋友住在一個城裏,其中一個深夜去找另一個。那人連忙爬起來,披上鎧甲,右手執劍,左手執錢袋,叫他的朋友進來說;「朋友,你深夜來訪,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債,這兒有錢。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為你報仇。如果你是清夜無聊,這兒有美麗的女奴供你排遣。」

許由就是這樣的朋友,但是現在他對我沒用處。我心裏的一片沉悶,只能向一個女人訴說,真想不出她是誰。

我騎上車出了校門,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亂逛。我老婆見我煩悶時,只會對我喋喋不休,叫我煩上加煩。我心裏一股苦味,這是我的本色。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隊時,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長得走不完。我心裏緊繃繃,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後幹什麼。路邊全是高高的楊樹,風過處無數落葉就如一場黃金雨從天頂飄落。風聲呼嘯,時緊時松。風把道溝里的落葉吹出來,像金色的潮水涌過路面。我一個人走着,前後不見一個人。忽然之間,我的心裏開始鬆動。走着走着,覺得要頭朝下墜入藍天,兩邊紛紛的落葉好像天國金色的大門。我心裏一盪,一些詩句湧上心頭。就在這一瞬間,我解脫了一切苦惱,回到存在本身。

我看到天藍得像染過一樣。薄暮時分,有一個人從小路上走來,走得飛快,踢土揚塵的姿勢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歡呼起來:「是他媽的你!是他媽的你!」這是我插隊時的女友小轉鈴。

我們迎著風走回去,我給她念了剛剛想到的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

而陰莖倒掛下來。

雖然她身上沒有什麼可以倒掛下來,但是她說可以想像。小轉鈴真是個難得的朋友,她什麼都能想像。

我應該回勁松去,可是轉到右安門外去了,小轉鈴就住在附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到這兒來,我絕沒有找她的意思,可是偏偏碰上了。

她穿淺黃色的上衣,紅裙子,在路邊上站着,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樣子,看樣子早就看見我了。我趕緊從車上下來。打個招呼說:

「鈴子,你好嗎?」

她說:「王二,你他媽的……」然後就哭了,我覺得這件事不妙——我們倆最好永遠別見面。

小轉鈴叫我陪她去吃飯。走進新開的得月樓,一看菜單,我差點罵出口來:像這種沒名的館子竟敢這麼要錢,簡直是不要臉。這個東我做不起,可要她請我又不好意思。過去我可以說:鈴子,我有二十塊錢。你有多少錢!現在不成了。我是別人的丈夫,她是別人的妻子。所以我支支吾吾,東張西望,小轉鈴見我這個洋子,先是撅嘴,後來就火了。

「王二,你要是急着回家,就滾!要是你我還有在一塊吃飯的交情,就好好坐着。別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樣。」

「你這是怎麼了,我在想,這年頭吃館子多少錢,等付帳時鬧個大紅臉就不好了。」

「這用你說嗎!我要是沒錢,早開口了!王二,你真叫我傷心,你一定被你那個二妞子管得不善!」

「你別這麼說。我就不會說這種話。」

小轉鈴的臉紅了。她說:「我就是想說這個。好吧,不談這種話,你好嗎?最近還寫東西嗎?」

我說顧不上了。近來忙着造炸藥。她聽了直撇嘴。正說着,服務員來叫點菜。她像慪氣一樣點了很多。我不習慣在桌面上剩東西,所以她可能是要撐死我。

十年前,我常和小轉鈴去喝酒。我喝過酒以後,總是很難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而小轉鈴體質特異,喝白酒如飲涼水,喝多少也沒反應。天生一個酒漏。夏天在沙河鎮上,我們喝了一種青梅酒,這東西喝起來味道尚可,事後卻頭疼得像是腦漿子都從耳朵眼裏流出來。酒館里只有一種下酒菜,乃是豬腦子。鈴子說看着都噁心。我還是要了一盤,嘗了一口,腥得要命。她不敢看那個東西,把它推到桌角,我們找個題目開始討論。

所謂討論,無非是沒事扯淡罷了。那天談的是歷史哲學。據說克莉奧佩屈拉的鼻子決定了羅馬帝國的興衰,由此類推,一切巨大的後果莫不為細小的前因所註定。而且早在億萬斯年之前,甚至在創世之初,就有一個最微小的機緣,決定了今日今時,有一個王二和小轉鈴,決定了他們在此喝酒,還決定了下酒菜是豬腦子,小轉鈴不肯吃。你也可以說這是規律使然,也可以說是命中注定。小轉鈴說,倘若真的如此,她簡直不想活了。為了證明此說不成立,她硬著頭皮吃了一口豬腦子。這東西一進了嘴,她就要吐,我也勸她把它吐了,可是她硬把它吞了下去,眼見它像只活青蛙,一跳一跳進了她的胃。小轉鈴就是這麼倔!

小轉鈴對什麼都認真,而我總是半真不假。坐在她面前,我不無內疚之感,抓起啤酒瓶往肚子裏灌,臉立刻就紅了。

鈴子說:「王二,我今天難得高興。請你把著點量,別灌到爛醉如泥。記得嗎?那次在沙河鎮上,你出了大洋相!」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麼洋相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她把我扛回去的,很難想像她能扛得起我。但她要是硬要扛,好像也沒什麼扛不動的東西。我站起來到櫃枱上買了一瓶白蘭地。回來后鈴子問我要幹什麼。我說我今晚上不想回家,想和她上公園裏坐一宿,這瓶酒到後半夜就用得着了。小轉鈴大喜:

「王二,你要讓我高興,總能想出辦法。不必去公園,上我家去,近得很。」

「不好吧?你丈夫准和我打起來。」

「我早離婚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我說離婚可不容易,尤其是通過法院判離,她說可不是?她們報社就派了一位副主編來做工作,叫她別離婚。「假正經!完全是假正經!」

「你怎麼和他說?」

「我說,有的人配操我的×,有的人就不配!老先生當場暈倒,以後再沒人找茬!」

「你別故做驚人之語啦,沒這話吧。」

「我說過!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假話?我可不像你,說句真話就臉紅。你的論文還在我這兒呢!我常看,獲益極多!」

提起那篇論文,我的心往下一沉,好似萬丈高樓一腳蹬空。我早己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學和微生物,好多年前還寫過一篇哲學論文。這種事怎麼會忘記?我有點懷疑自己是存心忘記的,這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在知青點最後一個冬天,別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里只有我一個。我叫鈴子搬過來,我們倆形同夫婦。我從城裏搬來很多書,看到那麼多漂完的書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那一年城裏中國書店開了一家機關服務部,供應外文舊書。我拿了我媽搞來的介紹信和我爸爸的錢混進去,發現裏面應有盡有。有好多過去的書全在扉頁上題了字、蓋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經死了,還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書架下面。我覺得自己像盜墓賊一樣。我記得有幾千本書上蓋着「志摩藏書」的字樣——曾幾何時,有過很多徐志摩那樣的人,在荒漠上用這些書築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勝唏噓之情!

我在知青點看了一冬天的書。躺在熱坑上,看到頭疼時,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這時小轉鈴就湊上來說;王二,講講呀!她翻著字典慢慢看,一天也看不了幾頁。

我從小受家傳的二手洋奴教育,英文相當不賴,所以能有閱讀的樂趣,但是我只顛三倒四亂講幾句,又埋頭讀書。天黑以後,像狗一樣趴在坑上,煤油燈炙黃了頭髮。到頭皮發緊,眼皮發沉時,我才說;「鈴子,咱們得睡了。」但是自己還在看書,影影綽綽覺得小轉鈴在身邊忙碌,收拾東西,還從我身上剝衣服。最後她吹熄了燈,我才發覺自己精赤條條躺在被窩裏。

我在黑暗裏給小轉鈴講自己剛看的書,因為興奮和疲憊,虛火上升。小轉鈴對我做了必要的措施,嘴裏還催促着:「講。後來呢?」

等到開始干時她不說話了,剛剛結束,她又說:「後來呢?」

這真叫豈有此理!我說:「喂,你這麼講像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後來呢?」

「後來還沒看到。我還得點起燈來再看!」

「你別看了!你現在虛得很,我能覺出來,好好睡一覺吧。」

有一天晚上我總是睡不着,想到笛卡爾的著名思辯「我思,故我在」。我不詫異笛卡爾能想出東西來,我只奇怪自己為什麼不是笛卡爾。我好使缺少點什麼,這麼一想思緒不寧。我爬起來,抽了兩支姻,又點起煤油燈,以笛卡爾等輩曾達到的境界來看,我們不但是思維混亂,而且有一種精神病。

小轉鈴醒來,問我要幹什麼,我說要做笛卡爾式的思辯。這一番推論不知推出個什麼來。她大喜,說;「王二。推!快推!」以後就有了那篇論文。

我不樂意想到自己寫下的東西,就對小轉鈴說:「鈴子,我們有過好時光!那一冬讀書的日子,以後還會有嗎?」

她放下酒杯說;「看書沒有看你的論文帶勁。」

又提到那篇論文!這就如澡塘里一池熱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來,我那篇論文是這麼開頭的:假若笛卡爾是王二,他不會思辯。假若堂吉柯德是王二,他不會與風車搏鬥。王二就算到了羅得島,也不會跳躍。因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數的人也不存在,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

發了這個怪論以後,我又試圖加以證明。如果說王二存在,那麼他一定不能不存在。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裏沒有這種明晰性,故此他難以存在。有如下例子為證:

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萬歲。

還有:

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會死。

這兩種說法王二都接受,你看他還有救嗎!很明顯,這個世界裏存在着兩個體系。一個來自生存的必要,一個來自存在本身,於是乎對每一個問題同時存在兩個答案。這就叫虛偽,我那篇論文題目就叫《虛偽論》。

我寫那篇東西時太年輕,發了很多過激議論。只有一點還算明白:我沒有批判虛偽本身。不獨如此,我認為虛偽是偉大的文明。小轉鈴對此十分不滿,要求把這段刪去,而我拿出呂不韋作春秋的氣概說:一字干金不易。現在想,當時好像有精神病。

想着這件事,不知不覺喝了很多酒。天已經晚了,飯廳里只剩了幾桌客人。有一個服務員雙手叉腰站在廚房門口,好像孫二娘在看包子餡。我在恍惚之間被她拖進了廚房,倒掛在鐵架上。大師傅說:「這牛子筋多肉少,肉又騷得緊。調餡時須是要放些胡椒。」

那母夜叉說道:「索性留下給我做個面首,牛子你意下如何?」

她上唇留一撮鬍鬚,胸前懸著兩個暖水袋。我說道:「毋寧死。」她踢了我一腳說:「不識抬舉。牛子,忍着些。過一個時辰來給你放血。」於是就走了。廚房裏靜悄悄的,忽然一隻獅子貓,其毛白如雪,像夢一樣飄進來,蹲在我面前。

鈴子對我說:「王二!醉啦?出什麼神?」

其實我還沒醉,還差得遠。我坐端正,又想起自己寫過的論文。不錯,我是寫過,虛偽還不是終結。從這一點出發后,每個人都會進化。

所謂虛偽,打個比方來說,不過是腦子裏裝個開關罷了。無論遇到任何問題,必須做出判斷:事關功利或者邏輯,然後就把開關撥動。扳到功利一邊,咱就喊皇帝萬歲萬萬歲,扳到邏輯一邊,咱就從大前題、小前題,得到必死的結論。由於這一重負擔,虛偽的人顯得遲鈍,有時候弄不利索,還要犯大錯誤。

人們可以往複雜的方向進化:在邏輯和功利之間構築中間理論。通過學習和思想鬥爭,最後達到這樣的境界:可以無比真誠地說出皇帝萬歲和皇帝必死,並且認為,這兩點之間不存在矛盾。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條光榮的道路一點也不叫我動心。我想的是退化而返樸歸真。

在我看來,存在本身有無窮的魅力,為此值得把虛名浮利全部放棄。我不想去騙別人,受逼迫時又當別論。如此說來,我得不到什麼好處。但是,假如我不存在,好處又有什麼用?

當時我還寫道,以後我要真誠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爾一樣思辯,像堂吉河德一樣攻擊風車。無論寫詩還是做愛,都要以極大的真誠完成。眼前就是羅得島,我就在這裏跳躍——我這麼做什麼都不為,這就是存在本身。

在我看來,春天裏一棵小草生長,它沒有什麼目的。風起時一匹公馬發情,它也沒有什麼目的。草長馬發情,絕非表演給什麼人看的,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着草長馬發情的偉大真誠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差羞答答的表演。在我看來,人都是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我說了很多,可一樣也沒照辦。這就是我不肯想起那篇論文的原因。

服務員拿了把笤帚掃地。與其說是掃地,不如說是揚場。雖然離飯店關門還有半個鐘頭,我們不得不站起來,戀戀不捨地到外面去。那年冬天我和鈴子也是這麼戀戀不捨地離開集體戶。

我和小轉鈴在集體戶住了二十多天,把一切都吃得精光,把柴火也燒得精光。最後離開時,林子裏傳來了鞭炮聲。原來已經是大年三十,天上飄着好大的雪,天地皆白,汽車停開,行人絕跡。我們倆在一片寂靜中走回城去。

如今我和鈴子上她家去,走過一條田間的土路,這條路我從來沒走過,也不知道通到哪裏去。我有點怕到小轉鈴那裏去,這也許是因為她對生活的態度,還像往日一樣強硬。

我和小轉鈴走過茫茫大雪回城去,除了飛轉的雪片和沙沙的落雪聲,看不見一個影子,聽不見一點聲音。冷風治好了持續了好幾天的頭疼。忽然之間心底湧起強烈的渴望,前所未有:我要愛,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當做一百世一樣。這裏的道理很明白;我思故我在,既然我存在,就不能裝作不存在。無論如何,我要對自己負起責任。

到了小轉鈴家,弄水洗了臉,我們坐在院子裏繼續喝酒。不知為什麼,這回越喝越清醒,平時要喝這麼多早醉了。小轉鈴坐在我對面的躺椅里,一聲也不吭。我看着她,不覺怦然心動。

那一年我們踏雪回家,走到白霧深處,我看着她也怦然心動。那時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裏,我看見她艱難地走過沒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來。她的小臉凍得通紅,呵出的白氣像噴泉一樣。那時候天地茫茫,世界上好像再沒有別的人。我想保護她,得到她,把她據為已有。

沒人能得到小轉鈴,她是她自己的。這個女人勇捍絕倫,比我還瘋狂。我和她初次做愛時,她流了不少血,塗在我們倆的腿上。不過片刻她就跳起來,嬉笑着對我說;王二,不要臉!這麼大的東西就往這裏杵!

我和她是上大學時分手的。在此之前同居了很長時間。性生活不算和諧,但是也習慣了。小轉鈴是性冷淡,要用潤滑劑,但是她從沒拒絕過,也沒有過怨言。我也習慣了靜靜躺在身下的嬌小身軀。但是最後還是吹了,我總覺得是命中注定。

小轉鈴就坐在面前,上身戴個虎紋乳罩,下身穿了條短裙,在月光下顯得很漂亮。我還發現她穿了耳朵眼,不過這沒有用。她的鞋尖還是一場糊塗,這說明她走路時還是要踢石子。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知道,如果小轉鈴說:「王二,我需要你」,結果會難以想像。小轉鈴也知道,我經不起誘惑。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放下了酒杯又抽煙。其實她很想說,但是她不肯。

小轉鈴說過,她需要我這個朋友,她要和我形影不離,為此她不惜給我當老婆。和一個朋友在一起過一輩子可夠累的。所以我這麼和她說:也許咱們緣分不夠,也許你能碰上一個人,不是不惜給他當老婆,而是原本就是他老婆。不管怎麼說,小轉鈴是王二的朋友,這一點水遠不會變。說完了這些話,我就和她分手了。

假如今天小轉鈴肯說:「王二,我是你老婆」,這事情就不妙得很。二妞子可不容人和她打離婚。但是這件事沒有發生。我們直坐到月亮西斜,我才說:「鈴子,我要回去了。」

有一瞬間小轉鈴嘴唇抖動,又像是要哭的樣子,但是馬上又恢復了平靜。她說:「你走吧,有空常來看我。」我趕緊住家趕,可了不得了,已經是夜裏兩點鐘!

我躡手躡腳出了院門,騎車回家去。把車扛上樓鎖在扶手上,輕輕開門進去,屋裏一團漆黑。脫下鞋小心翼翼往床上一躺,卻從床上掉下來。然後燈亮了,我老婆端坐在床上。剛才準是她一腳把我從床上踹下來,她面色赤紅,頭髮都豎了起來。

「你上哪兒去了?我以為你死了哩!學校、礦院,到處都打了電話,還去了派出所。原來你去喝酒!和誰混了一夜?」

我雖然很會撒謊,可是不會騙老婆。和某些人只說實話,和某些人只說假話,這是我的原則。於是我期期艾艾地說:「和小轉鈴碰上了,喝了一點兒。」

她尖叫一聲,拿被子蒙上頭,就在床上游仰泳。現在和她說什麼都沒用,我去廁所洗了腳回來,關上燈又往床上一躺。忽然脖子被勒住,憋得我眼冒金星,二妞子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說:「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這個潑婦是練柔道的,胳膊真有勁。平時她也常向我挑釁,但是我不怕她。不管她對我下什麼絆兒,我只把她拎起來往床上一扔。她是四十七公斤級的,我是九十公斤級的,差了四十多公斤。現在在床上被她勒住了脖子,這就有點棘手。這女人成天練這個名堂,叫做什麼「寢技」。我翻了兩下沒翻起來,太陽穴上青筋亂蹦。最後我奮起神威,炸雷也似大喝一聲(行話叫喊威),往起一掙,只聽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床塌了。我在地上滾了幾滾,又撞倒了茶几,稀哩嘩啦。我終於摔開她,爬起來去開燈,只見她坐在地上哭,這時候應該先發制人。

「夜裏三點啦!你瘋什麼?詐屍呀!」

我是如此理直氣壯,她倒吃一諒,半天才覺過味來:「你混蛋!離婚!」

「明天早上陪你去,今晚上先睡覺。」

「我找你媽告狀去!」

「你去吧,不過我告訴你,你沒理。」

「我怎麼會沒理?」

「事情是這樣的:不管怎麼說,我和小轉鈴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見面哪能不理呢?陪她吃頓飯,喝一點,完全應該。」

「一點兒?一點是多少!」

「也就是半斤吧。不是白乾,是白蘭地。」

「好混蛋,喝了這麼多。在哪兒吃的飯?」

「齊家河得月樓。萊糟得一塌糊塗,小轉鈴開的錢。」

「混蛋!顯她有錢。明天咱們去新僑,敢不去閹了你。菜!一樣一樣說。」

這還有完嗎?深更半夜的,我又害頭疼。「炒豬屄!」

二扭子氣得又哭又笑。扯完了淡,已經是四點鐘。剛要合眼,二妞子又叫我把自行車搬進來,結果還是遲了一步。前後胎的氣都被人放光。還算客氣,沒把氣門嘴拔去。這是鄰居對我們剛才武鬥的抗議。

那一夜我根本沒睡。二妞子在我身邊翻來覆去鬧個不休。天快亮時,我才迷糊了一會兒,一雙纖纖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處,她要我證明自己沒二心。這一證明不要緊,睡不成了。第二天早上教師會,校長佈置工作。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校長大喝一聲:「王二,你站起來!」

「報告校長,我已經站起來了!」

「你就這麼站着醒醒!以前開會你打磕睡,我沒說你。你是加夜班做實驗,還得了獎嘛,可以原諒。如今不加夜班了,你晚上幹什麼去了?」

不提這事猶可,一提我氣不打一處來。難道該着我加夜班?一屋子幸災樂禍的嘴臉,一屋子假正經!不要忙,待我撒潑給你們看:「報告校長,老婆打我。」

全場哄然。後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

「報告校長,我為了學校榮譽,奮起抗暴,大打出手,大敗我老婆,沒給學校丟臉!」

後排的哥兒們全站起來,掌聲雷動。校長氣得麵皮發紫,大吼一聲:「出去!到校長室等我!」

到了校長室,我又有點後悔。太給校長下不來台。校長拿我當他的人百般庇護,他提我當生物室主任,雖然只管許由一個寶貝,好多人還是反對。人事處長拿了我檔案去說:王二歷史上有問題,他和許由犯過爆炸案。這兩個傢伙可別把辦公樓炸了,最好讓我當副主任,調食堂胖三姑當正主任。校長哈哈大笑說:兩個小屁孩,「文化革命」里鬧着玩,有什麼問題。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貪小便宜,放到實驗室里是個禍害。最近我和呂教授項目搞成,到手二千元獎金,他拿大頭,給我三百。這錢到了學校會計科,科長就要全部沒收。理由是王二拿了學校的工資,夜裏給外單位於活。白天上課打呵欠,坐第一排的學生能看見我的扁桃腺,校長又為我說話,說王二加班搞項目,功在國家,於學校也有光彩。國家獎下來的錢,你們剋扣不是佛面刮金嗎?結果這錢全到了我手,比呂教授到自己手的還多。

想到這些事,我心裏發軟。我不想被人看成個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轉念一想,心裏又硬起來,×你媽,誰說我是你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正在想着,校長進來了。他坐下沉默了兩分鐘,凝重地說:「小王,我要處分你。」

「報告校長,我早該處分!」

「你不要有情緒。出國的事,你不滿意,可以理解。但不能在會場上這麼鬧!我不處分你,就不能服眾。」

「報告,我沒情緒。我對組織一貫說實話。二妞子是打了我。你看我脖子上這一溜紫印……也就是我,換上別人早被掐死了。」

校長一看我脖子,簡直哭笑不得:「你這小子!夫婦打架也要有分寸!」

「校長,你不知道。這可不是夫婦打鬧!我老婆是真打我。她是柔道隊的!上次把我肘關節扭掉了環,貼了好多虎骨膏,現在還貼著呢。」

校長沉吟了半晌,走了出去。我心裏暗笑:看你怎麼處理我。過一會兒他把工會主席和人事處長叫進來,這兩人是我的大對頭。校長很激動地說:

「你們看看,這成什麼體統!把人打成這個樣子!男同志打老婆單位要管,女同志打老公,我們能不管嗎?不要笑!這情況特殊!得給體委打電話,叫他們管教一下運動員!工會人事要出面。傷成這個樣子,影響工作。小王呀,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最好堅持一下,把會開完。」

鬼才給他堅持。出了校門我就拍著肚皮大笑: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校長!回家睡了一大覺,起來已然三點鐘。我老婆留條叫我四點鐘去新僑,還把西裝取出來放在桌上。我打扮起來照照鏡子,怎麼看怎麼不像那麼回事。我這個人根本就沒體面。出了門我怕熟人看見我,就溜著牆根走。到了新僑門口,老遠就看見我老婆。她穿了一件鮮紅的緞子旗袍,有加一床緞子被。她還擦了煙脂抹了粉,活脫脫一個女妖精:我走過去挽住她的手,手心裏全是汗。只聽她嬌嘆一聲:

「我要死了!」

「別怕,往前走,打斷我骨頭的勁兒上哪兒去了?別看地,沒錢,有錢我比你先看見。抬頭!挺胸!」

「我怕人家看見我抹了粉!」

「怕什麼?你蠻漂亮的嘛。抹了粉也比沒鼻子的人好看。要像模特兒那麼走。晃肩膀,扔屁股!」

她這麼一走,好似發了自發功,骨節都響起來。我老婆穿得隨便一點,走到街上還蠻有人看的,現在別人都把頭扭到一邊去,走進飯店在桌前坐下,她都要哭了。

這頓飯吃得很不舒服,我覺得我們倆是在飯店裏耍了一場活寶。回家以後,我有好一陣若有沂思,似乎有所領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時更像個惡棍。

我一到學校,就先與許由匯合。出國出不成,我已經想通了,反正沒我的份。前天和許由鬧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現在應該聊一聊。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鏢,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興,牆壁響了,這是校長的信號,召我去聽訓。

進了校長室,只見他氣色不正。桌子上放着我上報的實驗室預算。只聽他長嘆一聲:

「王二呀王二,你的行為用四個字便可包括!」

「我知道,克己奉公。」

「不。少年無行!你瞧你給總務處的預算。什麼叫『二百立升冰箱三台,給胖三姑放牛奶』?」

「她老往我冰箱裏放牛奶,說是冰箱空着也是白費電。冰箱是我故菌種的,她把菌种放到外邊,全壞了。現在人家又懷上了,不準備下來行嗎?」

「這意見應該提,可是不要在報告裏亂寫。再說,為什麼寫三台?有人說,你是借題發揮,有意破壞團結。」

「校長,三姑生的是第二胎。第一始是生肚子,生不多。第二胎生十個八個是常有的事。真要是老母豬,人家有那麼多個奶。三姑只有兩個,咱們要為第二代着想。這道理報告裏寫了。」

「胡扯!本來有理的事,現在把柄落在人家手裏。你坐下,咱們推心置腹地談談。你知道咱們學校處境不好嗎?」

「報告校長,我看報了。現在新建的大學太多,整頓合併是黨中央的英明決策。就說咱們學校,師資校舍一樣沒有,關了也罷。」

「你這叫胡說八道!咱們學校從無到有,在很艱苦的條件下給國家培養了幾千名畢業生,成績明擺着。現在有了幾百教職員工,這麼多校舍設備。怎麼能關了也罷?學校關了你去哪兒!」

「我去礦院。老呂調我好幾回了,都是您給壓着。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放我走了更適合?」

「你別做夢了。學校有困難,請調的一大批。放了你我怎麼擋別人?黨委討論了,一個都不放。誰敢辭職,先給個處分,叫他背一輩子。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大膽提拔年輕人。能幹的我們也往國外送,提教授。就說你吧,幾乎無惡不作,我們還提你當生物室主任,學校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

「對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就說住房吧。我同學分到農委,才畢業就是一套房。我呢?打了半天報告,分我一間地下室。又濕又黑,養蘑菇正合適。就說我落後,也沒落後到這個份上。蘑菇是菌藻植物門擔子菌綱。我呢,起碼是動物,靈長目,人科人屬,東亞亞種,和您一樣。您看我哪一點像蘑菇?」

「當然!誰也不是蘑菇!我們要關心人。房子會有的。你不要哭窮。你住得比我寬敞!」

「那可是體委的房。我老婆說,我佔了她的便宜,要任打任騎。要說打,打得過她,可是咱們理虧。咱們七尺大漢,就因為進了這個學校,被老婆打得死去活來,還不敢打離婚——離婚沒房子住。要不就得和許由擠實驗室。許由的腳有多臭,你知道嗎?」

【二】

「所以休想把學校鬧得七顛八倒。明白和你說了吧,這學校里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和我耍貧嘴沒用。就算你真調成了,也沒個好兒。我把你的政治鑒定寫好了,想不想聽聽!『王二同志,品行惡劣。政治上思想反動,工作上弔兒郎當,生活上品行惡劣。』這東西塞在你檔案里,叫你背一輩子。怎麼樣?想不想拿着它走?」

校長對我獰笑起來,笑得我毛骨悚然。我只好低聲下氣地求他:

「校長,您老人家怎麼能這麼對待我。我是真想學好,天分低一點,學得不像。好吧,這報告我拿回去重寫。許由我也要管好,你還要我幹什麼?有話明說,別玩陰的。」

「你要真想學好,先把嘴改改。剛才說話的態度,像教員和校長說話的態度嗎7」

「知道了。下次上您這兒來,就像和遺體告別。還有呢?」

「政治學習要參加!你是農三乙的班主任,知道嗎?」

「什麼叫農三乙,簡直像農藥名字。好,我知道了。星期三下午去和學生談話。做到這些你給我什麼好處!放我出國?」

「你想得倒美!政治部反映上來,你有反動言論。上次批精神污染的教師會上,你說什麼來着?」

「那一回會上念一篇文章,太下流了,說什麼牛仔褲穿不得。批精神污染是個嚴肅的事兒,不能庸俗化。說什麼牛仔褲不通風,裹住了女孩子的生殖器,要發霉。試問,誰發霉了?你是怎麼看見的?中國人穿了這幾天就發霉,美國那些牛仔豈不要長蘑菇?」

「你的思想方法太片面,要全面地看問題。外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進來,非抵制不可。再說那牛仔褲好在哪?我看不出。」

「您穿三尺的褲腰,穿上像大蘿蔔,當然穿不得。腰細的人穿上就是好看——好了,不爭這個了。就說穿它發霉。咱們可以改進,在褲檔上安上個小風機,用電池帶動。這要是好主意,咱們出口賺大錢。要是賣不出去,那個寫文章的包陪損失,准讓他胡扯,我就發了這麼個言。」

「這就不對!文章是我讓念的。當時咱們學校也有女教師穿那個東西,我是要提醒大家注意:現在又說不整穿衣服的問題,再穿我也不管了。當然,發霉不發霉你是專家,但是不要亂講。你明白了嗎?」

「有一點不明白。你這麼盯着我幹嘛7」

「這話怪了。我是關心你,愛護你。」

「你關心我幹嘛!」

「好吧,咱們說幾句不上綱的話。學校現在是創業階段,需要創業的人。大家對你有看法,但是我是這麼看:不管你王二有多少毛病,反正你是既能幹,又肯干。只要有這兩條,哪怕你青面鐐牙我也要——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肯幹活的?這是從我這方面來看。從你這方面來看,我對你怎麼樣?古人還講個知遇之恩哩!你到校外給老呂幹活,他給你什麼好處了?出國都不對你說一聲。可我在校務會上說了你多少好話:老呂對你許了多少願,他辦成了嗎?不負責任。我把這話放在這裏:只要你表現好,什麼機會我都優先你。其他年輕人比你會巴結的多的是,我都不考慮。因為我覺得你是個人材。這麼說你懂了嗎?」

這麼說我就懂了。我說世界上怎麼還有這樣的校長!原來是這樣。原來我是個人材!承他看得起,我也要拿出點良心來。礦院我決心不去了。

那天上午我帶着學生去參觀,大家精神抖擻地等着我。我把這幫人帶到傳達室等車,自己給接待單位中心配種站打電話。那兒有我一個同學當主任。

「配種站嗎?我找郭主任。不!我什麼都不送……我自己也沒興趣……我們公的母的都有。郭二,我們要去了。現在不是節氣,只能看看樣子了。剛才接電話的是誰?」

「我這兒沒正經人。王二你來吧。不到季節,咱們可以人工催情哪。我這兒的牲口全打了針,全要造反呀!我設計了一頭人造母豬,用上了電子技術,公豬們上去都不樂意下來!」

「人造的不要太多。我們是基礎課,沒那麼專門。」

「天然的也有。我有雲南來的一頭小公驢,和狗一樣大,陽具卻大過了關中驢,看到的沒有不笑的。你快來!」

「別這麼嚷嚷,我這兒一大群學生,你吼的大夥全聽見了。」

「嘿,你也正經起來了,騙誰呀。我還要和你切磋技術呢!」

「你越扯越下道了!同學們,把耳朵堵上。好了,不多說。半小時以後見。」

放下電話,心裏犯嘀咕。我不該帶學生去配種站,這樣顯得我沒正經。等了半天,汽車還不來。正要派人去催,農學系主任劉老先生來了。他把嘴撅得像嘬了奶嘴一樣:

「對不起王老師,對不起同學們,咱們的用車計劃取消了。請回教室上課。參觀下周去。」

「劉主任,你也是個農學家,這叫開的什麼玩笑!這個季節配種要人工催情,忽而去忽而不去,叫人家怎麼向種驢交持!好好,您來我也不說什麼。我給配種站打電話。」

電話打通,郭二聽說我們下星期去就叫:「放屁放屁,下星期不接待,我這配種站是給你開的?」說完啪一下掛上了。我對劉先生說:「您聽聽,人家怎麼說我!配種站給我開的。我成什麼了。同學們,咱們去不成了。再下周咱們考試。」

學生鼓噪起來,有人喊罷課。這麼攔著校門起鬨誰也吃不消,我趕緊說:「去去!咱們走着去。女同學和傷病員就別去了,下了公共汽車還要走六七里路呢。我們拍幻燈片給你們看。」

這麼說也通不過。班上有個校隊的,打球傷了腿,今天拄著拐來了,就是為了看配種。學生要抬着他去,這是胡鬧。我對劉先生說:「您看,是不是派輛小車?起碼得把傷兵技上。」

「王老師,不是我不派車!我們系裏不像有些人那麼不懂事—一學農的不看配種站,那不是笑話嗎?總務處說沒車有啥辦法。這些人可真渾,也不先打個招呼。」

「真的?我不信。您看我的。」抓起電話叫司機班,「你是誰?小馬?給我把大轎車開出來。我帶學生參觀。」

「王二,車是你要的?我們處長瞎眼了。這麼着,咱們坐駕駛樓,好不好?」

「不行!讓別人坐卡車,我要大轎車。」

「我們處長叫把大轎車藏起來,別叫人看見。他要用。咱們給他留個面子,好吧?」

「那麼我的面子呢?你以為誰的面子重要?」

「當然是王二了。王二是大哥嘛!車馬上到。」

劉先生不走,看樣子不信車能來。過一會兒車真從外邊開進來了,學生歡呼著往上沖。劉老頭氣得險通紅,手抖成七八隻。我趕緊給他圓面子:「老先生,小馬送我們想着風險呢。有人准給他穿小鞋。這可是為了咱們系的事……」

老頭馬上吼起來:「你放心,絕不讓馬師傅吃虧,我去找校長。問問他有車藏起來是什麼作風!」

參觀回來,學生全變了樣,三五成群竊竊私語。我們拍了好幾盒膠捲。我把班長叫來,關照幾句:

「你把這片子送去制幻燈片,先放你這兒保存。誰借也別給,記住啦?除了農三乙,他們參觀植物園,可能不滿意。彌要是把幻燈片借給外班看,下回我再不帶你們出去。」

「老師,我們班對你最忠心。乙班人老說你壞話,我們班絕沒這樣人。這幻燈片我說不借,就說曝光了。」

「好,就依你。他們說我什麼了?」

那些壞話無非是說我上課時衣冠不整,講到得意忘形時還滿嘴撒村。他不說我也知道,但是還想聽一聽,回到了學校,校長又叫我去一趟。怎麼這麼多麻煩?我簡直有點兒煩了。

校長問我總務長藏車的事——其實他知道的比我還多。總務長想用大轎車送外單位的人去八達嶺遊玩,被我攪了。校長對此擊節讚賞,對我大大鼓勵了一番。但是我打不起興緻:我不過是個教員罷了,不想參與上層的事情。下午帶同學去植物園,這班人對我有意見:

「老師,甲班人說配種站里有頭驢,看上去有五條腿,中間一條比其它的長五倍。他們吹牛吧?」

「別聽他們胡扯。這是科學,不是看玩藝兒。不過那驢是有點個別。」

「老師你偏心!我們也要去配種站參觀!」

「別鬧了。它們需要休息。現在是什麼季節?人家是打了針才能表演的。」

「再打針!多打幾針!」

「呸!這又不是機器。有血有肉,和人是一樣的。打你幾針試試!你們少說幾句壞話,我讓甲班把幻燈片拿給你們看。」

「老師,別聽他們跳拔離間!二軍子說你壞話,我們開了三次班會批他。他們班唐小麗說你上課吃東西,還說了許老師許多壞話。說許老師等於是說你。你以為他們班好,上大當了!」

這種話我已經聽膩了。所以我這樣想:說我壞話就是愛我,說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物園,我把學生交給帶參觀的副研究員,自己溜出去看花草。這一溜不要緊,碰上我師傅劉二了。

我師傅是個奇人,長得一對牛蛋(公牛的蛋)也似大眼,面黑如鍋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麼活都會幹,但是七五年我進廠給他當徒弟時,他什麼活都不肯干。他本是育嬰堂帶大的孤兒,討了農村老婆,在鄉下餵了幾口豬,心思全在豬身上。嘴上說絕不幹活,車間主任、班組長逼急了也練幾下子,那時節他哼一支小調,曲是東北紅高梁的調子,詞是自編的。我在一邊給他幫腔,唱完一節他叫我一聲:「我說我的大娘呀!」我應一聲「哎」。我們倆全跑調兒,聽的人沒有不笑的。

劉二之歌有多少節我說不清,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詞兒。一唱就從小唱起,說自己是那還用說婊子養的,不走運。接下來唱到進工廠走錯了門。我們廠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娘們組織起來的,建廠時他十五歲,進來當了個徒工。然後唱到街道廠不長工資,拿了十幾年的二十六塊五。然後唱到老婆找不到。誰也不跟街道廠工人,除了瘸子拐子,要找個全須全羽的萬不可能。沒奈何去找農村的,討了個老婆是懶蟲。說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躺在坑上不起來不說,一頓要吃半斤豬頭肉。然後唱到我的兩位世兄,前奔兒后勺,鼠眉之極,見了饅頭就目光炯炯。這兩個兒子吃得他走投無路,要掙錢沒路子,幹什麼都是資本主義(這會兒有人喝止,說他反動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條路養豬。從這兒往後,全唱豬。豬是他的衣食父母。一個是他的爹,長得如何如何,從鬃毛唱到蹄子,他是如何的愛它,可是要賣錢,只好把它閹了。另一個是他娘,長得如何美麗,正懷了他一窩小兄弟,不能虧了它的嘴。否則他弟弟生出來嘴不夠大沒人買。於是乎要找東西給豬吃,這一段要是沒人打斷可以唱一百年。劉二唱他打草如何如何,撿菜幫子如何如何,一百多個歷險記。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娘也不能光吃菜,這不是孝養爹娘的做法,他要去淘人家的泔水。那幾年農業學大寨,家家發一口缸,把泔水苦起來支農。天一熱臭氣衝天,白花花的蛆滿地爬,北京城裏無人不罵。我師傅也罵,他不是罵泔水缸,而是罵這政策絕了他爹娘的糧草。於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水。他和我(我有時幫他的忙)帶著作案工具(漏勺和水桶),潛近一個目標,聽的人無不屏住了呼吸,我師傅忽然不見了。他老人家躲在工作枱下邊,叫我別做聲。這時你再聽,有個人從廠門外一路罵進來,是個老娘們兒。另一路罵法,也是有板有眼,一路罵到車間門口。這是泔水站的周大娘,罵的是劉二。她雙手叉腰,卡著門口一站,厲聲喝道:「王二,你師傅呢?叫他出來!」我說師傅犯了豬瘟,正在家養病,她就罵起來,罵一段數落一段,大意是居民們恨他們,怪他們帶來了泔水缸。他們如此受氣,其實一個月只掙二十五塊錢。三九天蹬平板喝西北風。泔水凍了,要砸冰,這是多麼可怕的工程。熱天忙不過來,泔水長了蛆,居民們指著鼻子罵。總之,他們已經是氣堵了心了。接下來用詠嘆調的形式表示詫異:世界上居然還有劉二這種動物,去偷泔水。偷泔水他們還求之不得呢,可這劉二把泔水撈定了還怕人看出來,往水缸里投入巨石泥土等等,讓他們淘時費了很多力量。別人欺負他們也罷了,劉二還拿他們尋開心,這不是喪盡天良又是什麼。繼而有個花腔的華彩樂段,請求老天爺發下雷霆,把劉二劈了。車間主任奔出來,請她去辦公室談,她不去,罵着走了。我師傅從工作枱下鑽出來,黑臉臊得發紫,可是裝得若無其事,繼續幹活兒。

我常常勸我師傅別去偷泔水,可以去要,就是偷了也別在缸里下石頭。他不聽,據說是要講點體面。當時我不明白,怎麼偷還要體面?現在想明白了:泔水這東西只能偷,不能要,否則就比豬還不要臉。

我師傅為人豁達,我和他相識多年,只見過他要這麼點體面。這回我見他的樣子,我說了你也不信。他穿一身格子西服,手指上戴好粗一個金戒指,見面敬我一根希爾頓。原來他從廠里留職停薪出來,當了個包工頭。現在他正領着一班農村來的施工隊給植物園造溫室。他見了我有點發窘,不尷不尬地問我認不認識甲方單位(即植物園)的人。

我說認識一個,恐怕頂不了用。說着說着我也害起臊來,偷泔水叫人逮住也沒這樣。問候了師娘和兩位世兄,簡直找不出話來談,看見我師傅穿着雪白的襯衫,越看越不順眼,我猜他穿上這套衣服也不舒服。

我猜我師傅也是這麼看我。嘿,王二這小子居然也當了教師,人模狗樣的帶學生來參觀!其實我不喜歡現在的角色,一點也不喜歡。

晚上到家時,我情緒很壞,下了班以後,校長又叫我去開教務會。與會考乃是各系主任、教務長等等,把我一個室主任叫去實屬勉強,再說了,我從來也不承認自己是室主任。全校人都知道我是什麼玩藝兒!在會場上的感覺,就如睾丸叫人捏住了一樣。

洗過澡以後,我赤條條走到陽台上去。滿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場凍結了的大雨。這是媚人的星空。我和鈴子好時,也常常晚上出去,在星空下走。那時候我們一無所有,也沒有什麼能妨礙我們享受靜夜。

我和鈴子出去時,她背著書包。裏面放着幾件可憐的用具:麻袋片,火柴,香煙(我做完愛喜歡抽一支煙),一小瓶油,還有避孕套。東西齊全了,有一種充實感,不過常常不齊全。自從有一次誤用了辣椒油,每次我帶來的油她都要嘗嘗才讓抹,別提多影響情緒了。

儘管如此,每次去鑽高梁地還是一種偉大的幸福。坐在麻袋上,解開鈴子的衣服,就像走進另外的世界。我念着我的詩:前嚴整后零亂,最後的章節像星星一樣遙遠。鈴子在我身下聽見最後的章節,大叫一聲把我掀翻。她赤條條伏在地上,就著星光把我的詩記在小本子上。

我開始辨認星座。有一句詩說:像篩子篩麥粉,星星的眼淚在灑落。在沒有月亮的靜夜,星星的眼淚灑在鈴子身上,就像熒光粉。我想到,用不着寫詩給別人看,如果一個人來享受靜夜,我的詩對他毫無用處。別人念了它,只會妨礙他享受自己的靜夜詩。如果一個人不會唱,那麼全世界的歌對他毫無用處;如果他會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這就是說,詩人這個行當應該取消,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

我一步步走進星星的萬花筒。沒有人能告訴我我在何處,沒人能告訴我我是什麼人,直到入睡,我心裏還帶着一絲迷惘。

沒有課的日子我也得到學校里去,這全是因為我是生物室主任。坐在空蕩蕩的實驗室里打磕睡,我開始恨校長和他的知遇之恩。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師長一樣,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輩,那我該是多麼幸福!忽然我媽打電話來,叫我去吃午飯。這是必須要去的。不然她生我這兒子幹嘛?我立刻就上路。

三十三年前,發生了一件決定我終身的大事。那天下午,我媽在協和醫院值了個十二小時的長夜班,走回家去,關於那個家,我還有一點印象,是在皇城根一條小衚衕里,一間半大明朝興建的小瓦房。前面房子太高,那房子裏完全暗無天日,我媽媽穿着印花布的旗袍,足蹬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繞過小巷裏的污水坑。她買了一小點肉,那分量不夠喂貓,但是可以做一頓炸醬麵。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頓炸醬麵,就做出了那件事情。

我最不愛吃炸醬麵,因為我正是炸醬麵造出來的。那天晚上,他們用的那個避孕套(還是日本時期的舊貨,經過很多次清洗、晾乾撲上滑石粉)破了,把我漏了出來。事後拿涼水沖洗了一番,以為沒事了,可是才過了一個月,我媽就吐得臉青。

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做路夢時老夢見發大水;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還早產了兩個月,我出世時軟塌塌、毛茸茸,像個在泔水桶里淹死的耗子。我媽媽見了就哭,長嘆一聲道:「我的媽!生出了個什麼東西!」

我到東來順三樓上等我媽,這是約定的老地方。我不能到醫院去。因為王二的事迹在那兒膾炙人口。我在那兒的早產兒保溫箱裏趴了好幾個月。當時的條件很差,用的是一種洋鐵皮做成的東西,需要定時添加熱水。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滾水,王二差點成了涮羊肉。我到醫院時,連那些乳臭未乾的實習醫生部敢叫我「燙不死的小老鼠」!

我媽定期要和我說一陣悄悄話,這是她二十年來的積習。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和我爸爸住在那個小院裏,我媽媽住在醫院的單身宿舍。我歸我爸爸教育,他的方針是嚴刑拷打,雞毛撣子一買一打。一方面是因為我太淘氣,另一方面因為我是走火造出來的,他老不相信我是個正經東西。

為了破壞課桌的事,老師寫了一封信,叫我帶回家。那信被我全吃了,連信皮在內,好像吃果丹皮一樣。第二天老師管我要回信,我說我爸爸沒寫,她知道我撒謊,又派班長再帶一封信去,我領了一幫小壞蛋在衚衕口攔截,追殺了五里方回。最後老師自己來了。她剛走,我爸爸就拎着耳朵把我一頓狠抽,打斷了雞毛撣,正要拿另一根,媽正好回來。她看見我爸爸揪著耳朵把我拎離了地(我的耳朵久經磨練,堅固異常),立刻慘呼一聲,撲過來把我搶下來。接着她把我爹一頓臭罵。我爸爸說這樣做是因為「這孩子像土行孫,一放下地就投影兒」,我媽不聽,她把我救走了。

我媽救我到醫院,先送我到耳科,看看耳朵壞了沒有。大夫對我的耳朵嘆為觀止,認為這不是耳朵,乃是起重機的吊鈎。然後她到房產科要了一張單人床,把我安頓在她房間里。發我一把鑰匙,和我約法三章:一是可以不上學,她管開病假條,但是考試要得九十分以上。第二是如果不上學,不準出去玩,以防被人看見。第三是錢在抽屜里,可以自由取用,不過要報帳,用途必須正當。如果沒有意見,這就一言為定。違反約定,就把我交給我爸爸管教。我立刻指天為誓道:倘若王二有違反以上三條的行為,情願下地獄或者和爸爸一塊過。我媽大笑,說她真是糊塗,有這麼大一個兒子,自己還一個人過。

我住下來,在女宿舍二樓稱王稱霸。好多年輕的阿姨給我買零食,聽我講聊齋。白天我經常不在,和夜班護士上動物園了。如此過了一個冬天,覺得女兒國里的生活也無趣,要鼓搗點什麼。我媽馬上給我找了好幾個家庭教師,今天學書法,明天鼓搗無線電,後天學象棋。晚上我媽看醫書,我在地上鼓搗玩藝兒。累了大家聊一會兒,我把每位教師的毛病都拿來取笑。我媽聽了高興,把我的臉貼在她乳房上,冬天隔了毛衣猶可,夏天太刺激,我把她推開,她挑起眉毛叫道:「喲!擺架子了!你忘了你叼著這兒嘬了。跟你爸爸學的假正經。好好,不跟你玩了,看會兒書!」

我的象棋沒學成,原因是我師傅不喜歡我的棋風。他老人家是北京棋界的前輩。擅長開局、佈局、排局,可惜年老了、血氣兩衰,敵不過我那惡毒凌厲的棋風。所以他來和我媽說,這孩子天分沒得說,可是涵養不夠,殺氣太盛。讓他再長兩年,我再給他介紹別的老師。他一走,我媽就問我,是不是在人家家裏搗蛋了,這老先生涵養極好,怎麼容不下我。我告訴她,我看出老頭有個毛病:他見不得兇險的棋局,一碰上手指就打顫。所以我和他對局時專門製造險惡氣氛,居然創下了十二局全勝的紀錄,我媽媽聽了大笑,說我一肚子全是鬼!每次我幹了這樣的葛事告訴她,她都打個榧子,說:「嘿,這兒子,怎麼生的!」

我在我媽那兒住了三年,頭兩年還愛把我乾的事兒告訴她,聽她喝彩,後來就不樂意了。我長大了,生理上發生了變化。最後一個夏天,我看到女宿舍里那些阿姨穿着短褲背心,背上就起雞皮疙瘩。我也不樂意我媽在屋裏脫那麼光。有時候她不戴乳罩,我就抗議:「媽!你穿上點兒!」那時候我媽大腿纖長,乳胸飽滿,如二十許人,我實在不樂意和她住在一起。我開始要有自己的私隱,上中學時考了個住宿的學校搬了出去。

從那以後,我們倆之間爆發了長達二十年的間諜戰。她想方設法來探我的私隱,我想方設法去騙她。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在她面前說過實話。

我媽媽現在也老了,明眸皓齒變成了老眼昏花和一口假牙,豐滿的乳房乾癟下去,修長的雙腿步態蹣跚。我媽媽超脫了肉體,變成一個漂亮老太大。我愛我媽,我要用我的愛還報她對我三十二年的厚愛,不過我還是要騙她。

我媽問我為什麼星期天不回家,我說是忙。她說再忙也得回家,因為家裏那套四室一廳的住宅是以四個人的名義要下來的,現在裏面只住了老兩口,別人知道了要有意見。這簡直不成個理由。我說忙得回不了家也不是理由,其實是我要躲我爸爸的痰氣。夫子曰:人之惠在於好為人師——到底不愧是夫子,好大的學問!我搞我的化學,我爸爸搞他的數學,井水不犯河水,他非要問我數學學得怎樣。我要說不會,他就發火,說是不學數學能成個什麼氣候?我要說會

呢,那更不得了。他要出題給我做。忙了一星期,回家去做題!這叫什麼家,簡直是地獄。我媽也知道是這麼回事,就說:「你躲你爸爸,可別連我也躲呀!再說你爸爸關心你,你這麼計較就不對了。」

「我沒計較。媽,爸爸是虐待狂。他就喜歡看我做不出題出冷汗。其實不是我做不出,是他編的題目不通。我都不好意思說。我要是胡編幾道題,他也做不出。讓他嘗嘗這拉不出屎的滋味,你看了一定不忍心。」

「算了算了,就當陪他玩玩,你何必當真?他這人這樣幹了一輩子,我都改造不了,別說你了。」

「他老想證明我一文不值。我說我真一文不值,他還是不幹,真不知怎麼才能讓他滿意。他想證明我不如他的一根雞巴毛。這有什麼!三十幾年的我還是他射出的一個精蟲哩……」

我媽笑了:「別胡扯!和你媽說這個,是不是太過分?和你說正經事兒。你什麼時候生孩子?我想抱孫子。」

這是個老問題。「媽,我一定生,現在忙,要做大學問,當教授。現在教授香,一分就分一大套房。可是小助教呢?慘啦。我—個同學分到清華,孩子都九歲了,三口人擠一間小房子。三十幾歲的人,性慾正強烈,結果孩子到學校里去說:爸爸媽媽夜裏又對×了,腆得人家了不得,現在在辦公室,趁大家去吃午飯,鎖上門急急忙忙脫褲子。辦公桌多硬呀!能幹好嗎?」

「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咱們家又不是沒地方!」

「是呀。可房子是爸爸的,又不是我的。那房子多好!水磨石地鑲銅條,我看着眼紅,也想掙一套。等房子到手,就生兒子!」

「別胡扯。等你把房子掙下來,我都老死了。」

「說真的,我看我也不像個當爹的科。瞧你把我生的,沒心沒肺。再說了,人家沒出世就被你灌了涼水,現在做夢老夢見發大水……生個兒子沒準是傻子!」

「別拿這個打掩護,我是幹什麼的!生孩子我是專家。生吧!好算我的。」

「我還要造炸藥,當了大教授,哪有功夫養孩子?爸爸對我是一種刺激。我非混出個人樣兒不可!」

我媽媽忽然狡黠地一笑,說道:「你別想糊弄我,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你呀,要真像所說的那樣倒也奇了!」

我媽說得我心裏抨抨直跳:她又知道了我什麼事情?自打我上了初中,她無時不在偵察我,我爸爸分了房子,我媽每周到礦院度周末。我自已有個小房間,門上加了三道鎖。我媽居然都能捅開,而且捅過一點兒也不壞,簡直是妙手空空。我知道她有這種手段,就把一切都藏起來,戒掉了寫日記的習慣,重要的東西都留在學校里,可還是擋不住她的搜索。

那時候,星期六回家簡直是受罪,回去要編謊騙我媽,還要和我爸爸抬杠,只要我媽不在家,他就躍躍欲試地要揍我。後來我長了老大的個子,又有飛檐走壁之能,他揍我不著了,就改為對我現身說法。我爸爸有一段光榮歷史,從小學到中學從來都考第一名,又以第一名考進了清華。要不是得了一場大病,準頭一名考上官費去留洋。按我媽的話來說,我爸爸是一部偉大的機器,專門解各種習題。

我爸爸還說,他現在混得也不錯,住的房子只有前輩教授才住得上。在礦院提起他的大名,不要說教授學生,連校工都雙挑大指。他說:「你媽老埋怨我打你,你只要及上我的百分之一,我絕不動你一指頭!」

我爸爸自吹白擂時,我媽坐在一邊冷笑。吃完飯我回自己屋去,我媽就來說悄悄話:「別聽你爸爸的,他那個人沒勁透了;你自己愛幹啥就幹啥,首先要當個正直的人,其次要當個快樂的人。什麼走正路、爭頭名,咱們不幹這事,你是我的兒子!」

光說這些沒什麼,她還要扯到不相干的事上去,每次都把我說個大紅臉。「我給你洗褲衩,發現一點問題。你感覺怎麼樣?」

我立刻氣急敗壞地喊起來:「誰讓你給我洗褲衩?褲衩我會洗!」

「別這樣,媽是大夫,男孩子都有這個階段,是正常的。要是舊社會,你就該娶媳婦了。」

「呸!我要媳婦幹什麼?她算是什麼東西!」

星期一早上我去上學,我媽去上班。我騎自行車,她也騎上一輛匈牙利倒輪閘和我一路走。那還是奧匈帝國時期的舊貨,老要掉鏈子,騎到醫院肯定是兩手黑油。可她非要騎車上班不可,為的是路上繼續盤問我,可是我把話扯到別的地方去。

「媽,你為什麼不和爸爸離婚?」

「幹嘛要離婚?」

「你要是早和他離了,我也少挨幾下打。」

她笑得從車上跳下去。到了「文化革命」里,她終於知道了我的事情:我和許由玩炸藥的事敗露了,我被公安局拘了進去。這驗證了我爸爸對我的判斷;我是個孽子,早晚要連累全家。

我媽媽始終愛我。她對小轉鈴說,人生是一條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書來消磨旅途。我爸爸這本書無聊之極,叫她懊悔當初怎麼挑了這麼一本書看。她羨慕鈴子有了一本好書,這種書只有拿性愛做鑰匙才能打得開。我和小轉鈴好的事知道的人很少,她居然能打探出來,足見手段高明。我媽媽喜歡小轉鈴,她說鈴子「真是個好女孩」;可是我最後還是搞上了二妞子。這個事裏多少有點和我媽抬杠的意思。

我認為無論是二妞子還是小轉鈴都不會背叛我,所以很自信地說:「媽,你知道我什麼了?」

「你和你爸爸到底不一樣。你是我生的嘛!」

「怎麼啦?」

「寫詩呀,你的詩文我全看過,寫得真他媽的帶勁。你還說,活着就是要證道,精彩。你還不知道道是什麼,告訴你,道就是你媽,是你媽把你生成這樣的!」

她啪一聲打個榧子,轉瞬之間,年輕時傾國傾城的神采又回到臉上來。我覺得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涌,差一點中了風。寫詩乃是我的大秘密,這種經歷與性愛相仿:靈感來臨時就如高潮,寫在紙上就如射精,只有和我有性關係的女人才能看,怎麼能叫我媽見到!我頓時覺得自己成了褪毛的雞。連個遮屁眼的東西都沒有了。桌子上火柴、香煙、筷子劈里啪啦落了一地,我急紅了臉吼出來:

「小轉鈴這壞蛋!下次見面宰了她。媽,她把我稿子給你了?還給我吧!」

「稿子還在她那兒,我複印留了底。你想要,拿錢來換,影印費三百元!」

「太貴了,半價怎麼樣?算了算了,反正看進你眼裏也拔不出來了。你再別提我寫的東西,那不是給人看的,行不行?尤其不能給爸爸看,你給他看了我就自殺。」

「好,不給他看,真怪了,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情,你躲我幹嘛。你還寫了什麼?拿來給我看看。」

從我媽那兒回來,我下了一個大決心,從今以後再不寫詩,也不幹沒要緊的事,我也要像我爸那樣定正路,爭頭名。我的確是我媽生的,這一點毫無問題,我也愛我媽,甚至比愛老婆還甚。但是我一定要證明,我和她期望的有所不同。

第二天輪到生物室衛生值周。以前衛生值周我是不理睬的,任憑廁所手紙成山。如今不同了。我不能叫人挑了眼去。我提前到校,叫起許由來,手持笤帚開始工作。

這樓里大小三十個單位,每單位輪一次衛生值周。輪到校長室。校長親自去刷洗廁所。這是因為學校里人心浮動,校長想收買人心。如今王二想走正路,說不得也要來一回。掃完了廁所,到化學實驗室討了幾瓶廢酸,把廁所的便器洗得光可鑒人。後來一想,光刷了廁所不成,人家不知是誰幹的。我弄來幾幅紅紙寫了大幅的標語,廚所門上貼一張:

「歡迎您來上廁所!生物室宣。」

小便池上方貼的是「請上前一步——生物室鄭重邀請。」

廁所門背後是:「再見。我們知道您留戀這優美的環境,可現在是工作時間。何日君再來?生物界同人恭送。」

隔間里的標語各有特色。男廁所里寫着:「大珠小珠落玉盤」,「一片冰心在玉壺「。女廁所里寫着:「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還有額匣,「暗香亭」。要說王二的書法,那是沒說的。我寫碑就寫過幾十斤紙,眼見廁所像個書法比賽的會場,誰知道校長一來就闖進生物室板着臉喝道:

「廁所里的字是你寫的?」

「是呀。您看這書法夠不夠評獎?」

「評個屁!高教局來人檢查工作,限你十分鐘,把這些字全刷了!」

貼時容易洗時難。還沒刮洗完,高教局的人就來了,看着標語哈哈大笑,校長急得頭上青筋亂蹦。等那幫人走了,校長叫我去,我對他說:

「校長,不管怎麼着,廁所我是洗了。總得表揚幾句吧?」

「表揚什麼?下回開會點名批評。」

「這他媽的怎麼整的!您去看看,廁所刷的有多白!算了,我也不裝孫子了。以前怎麼着還怎麼着吧。」

「不準去!坐下。刷廁所是好事,寫標語就不對了。將來校務會上一提到你,大家又會想起今天的事,說你是個搗蛋鬼!你呀,工作沒少做,全被這些事抵消了。今後要注意形象。回去好好想想,不要頭腦衝動!」

從校長室出來以後,我恨得牙根痒痒,讓我們刷廁所,又不準有幽默感,真他娘的假正經。鈴聲一響,我扛着投影儀去上課。我想把形象補救過來,課上得格外賣命。這一節講到微生物的鏡下形態。講到球菌,我蹲下去鼓起雙腮;講到桿菌,就做一個跳水準備姿勢;講到弧形菌,幾乎扭了腰;講到螺旋菌,我的兩條腿編上了蒜辮子,學生不敢看;講到有鞭毛的細菌可以移動,我翩翩起舞:講到細菌分裂,正要把自己扯成兩半兒,下課鈴響了。滿地是鉛筆頭,一滑一跤。我滿嘴白沫地走回實驗室,照照鏡子,發現自己像只螃蟹,一拔頭髮,粉筆末就像大雪一樣落下來。剛喘過氣來,醫務所張大夫又來看我。他說農學系有人給他打電話,說王老師在課上不正常。他來給我量體溫,看看是不是發高燒。我把張大夫攆出去,許由又朝我冷笑,我把他也攆出去。自己一個人坐着,什麼都不想。

我忽然覺得噁心,到校園裏走走。我們的校舍是舊教堂改成。校園裏有雜草叢生的花壇,鑄鐵的欄桿。教學校有高高的鐵皮房頂。我記不清樓里有多少黑暗的走廊,全靠屋頂一塊明瓦照亮;有多少閣樓,從窗戶直通房頂。古舊的房子老是引起我的遐想,走着走着身邊空無一人。這是一個故事,一個謎,要慢慢參透。

首先,房頂上不是生鏽的鐵皮,是灰色厚重的鉛。有幾個閹人,臉色蒼白,身披黑袍,從角落裏鑽出來。校長長著長長的鷹勾鼻子,到處窺探,要保持人們心靈的純潔。鑄鐵的欄桿是土耳其刑樁,還有血腥的氣味,與此同時,有人在房頂上做愛。我見過的那隻貓,皮毛如月光一樣皎潔,在房頂上走過。

你能告訴我這隻貓的意義嗎?還有那牆頭上的花飾?從一團雜亂中,一個輪廓慢慢走出來。然後我要找出一些響亮的句子,像月光一樣乾淨……正在出神,一陣鈴響吵得我要抽風。這個故事就俺小王二一樣,埋在半夜裏的高粱地里了。

我正好走在大電鈴底下,鈴聲就在我頭頂炸響。學生吶喊著從樓里衝出來,往食堂飛奔——這是中午的下班鈴。我忽然下定決心:媽的,我回家去。中午飯也不吃了!

走上大街,看見有人在掃地,我猛然想起今天是愛國衛生日,全城動員,清掃門前三包地段。今天又是班主任與學生定期見面的日子。按學校的統一規定,我該去給學生講一節德育課,然後帶他們去掃地。這對我也是個緊要關頭,如果現在溜回家去,以後再也別想當個正經人。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回學校去。其實這不說明我有多大決心走正路、爭頭名,而是因為我覺得下了那麼大決心,只堅持了一上午,未免不好意思。吃飽喝足又睡了一覺,我該到班上去。首先找到代理班主任團委書記小胡,問了一點情況,然後就去啦。

我教四門課,接觸兩個系八個班,農三乙我最不喜歡。這班學生專挑老師的毛病,教授去上課猶可,像我們這樣的年輕教師去上課,十次有九次要倒霉。派我做這班的班主任,完全是個陰謀。但是這節德育課我還得講呀!

一進教室我就頭疼,上午說我發高燒的,就是這幫傢伙。現在他們直勾勾地看着我,千夫所指,無疾而死,這節課下來不知要掉多少頭髮。我走上講台,清清喉嚨:

「同學們,男同學和女同學們,也就是男女同學們。我站在這裏,看着大家的眼睛,就像看捷爾仁斯基同志的眼睛,我不敢看。不說笑話。從同學的眼睛裏,我看出兩個問題。第一,你們想問;王老師不是發高燒嗎?怎麼沒死又來了?對不對?班長回答。」

班長板着臉說:「有同學向醫務室打電話,說王老師有病,不代表全班意見,班委開會認為,王老師的課講得比較活,不是什麼問題。打電話的同學我們已經批評他了。」

「很好。老師的努力得到同學的肯定,別提多快樂。第二個問題,你們想問:這傢伙現在來幹什麼?下節微生物是星期四,我要告訴你,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前一段忙,經上級批准,由胡老師代理。從今天開始,我正式接任,今天的題目是道德教育,……班長,什麼問題?」

「老師,你備課了嗎!」

我拚命咽下一句「去你媽的」,說出:「當然備了。雖然沒拿教案,可我全背下來了,老師的記性你可以放心,請坐。今天第一次由我來上德育課,我覺得應該溝通溝通,同學們對我有什麼意見請提出來。」

「老師,你是黨員嗎?」

「不是,正在爭取。謝謝你提了這個問題。」

「老師,你是否研究生畢業?」

「不是,本科。年齡大了,不適合念研究生。按上級規定,本科畢業可以教基礎課,還有什麼?提具體點兒。」

「老師,你為什麼說我們是凍豬肉?」

「我說過這話嗎?我只說到了這個班就像進了冷庫,你們見了我就像見了弔死鬼。好好,我收回冷庫的話。還有什麼?」

他們說不出什麼來了,我把臉一板:

「同學們,我的缺點你們都看見了,你們是優秀班集體。實質怎麼樣?是不是捧出來的?考試作弊,我親眼所見。班上丟了東西,用班費補上,不捉賊。歪風邪氣夠多了。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宣佈立即整風。先把賊捉出來,考試作弊也要大整。還有,你們對本系教師畢恭畢敬,專挑外系教師的眼。這叫什麼呢?看人下菜碟!明天我就把外系任課老師召來開會,寫個意見報校長。我知道有人指使你們,我怕他們也不敢支持學生整老師,我知道有的年輕女教師上了你們的課,回去就哭。教師描眉怎麼啦?資產階級?帽子不小啦。你們是學生還是政治局?這班四十多人要進政治局,也不知中央什麼看法。……什麼學生?公然調戲老師!哭什麼,不準哭!」

我繼續大罵,把惡氣出足,然後宣佈分組討論。班幹部上前開會,這幾個人走過來,乖極了,凈說好話。

「老師,我們怎麼得罪你了?這麼整我們?」

「談不上得罪,為你們好。」

「老師,我們錯了,你原諒我們吧!」

「原諒不敢當,班風還是要整!」

拿這種架子,真有一種飄飄欲仙的快感。等把那幫孩子整到又要哭出來,我才鬆了口。

「好吧,老師當然要原諒同學了。可是你們為什麼要和老師作對!老實說出來!」

這事不問我也明白,無非是有人看我們這些外校調來的人不順眼。可恨的是朝學生吹風,說我作風有問題,可能亂搞男女關係。我把臉板下來說:

「這是放狗屁。我自會找他們算帳。只要你們乖乖的,我絕不把你們扯進去,以後這種話聽了要向我彙報,我是班主任。現在,少廢話,上街掃地!」

我帶學生上街,軍容整齊,比別的班強了一大塊。我親自手持竹答帚在前開路。直掃得飛沙走石,塵頭大起。掃了一氣,我把掃帚交給班長,交待了幾句,就去找校長彙報。一見面他就表揚我今天德育課上得不錯,原來他就在門外聽着。我把從學生那兒聽來的話一說,他連連點頭:

「好,這些人大不橡話,拉幫結派,這事我要拿到校長辦公會上去說。小王呀,這麼工作就對了。像早上在廁所貼標語,純屬胡鬧。」

「報告校長,說我作風有問題,這叫無風不起浪,老姚這老小子也得整整,他凈給我造謠!」

「老姚的情況不同,這個同志是很忠誠、很勤奮的。他能力低一點,嘴上又沒閘。學校里案子多,他破不了心急,亂說幾句,你別往心裏去。還有個事兒要和你商量:昨晚上他巡夜摔傷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要是知道了,還要喝兩盅。這種人乃是造大糞的機器,還當什麼保衛科長。你和我商量什麼?」

「他傷得不輕,胯骨脫了臼,醫院要求派人陪床。老姚愛人陪白天,咱們派人值夜。」

「這是醫院的規矩,咱就派人吧。不過,這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老姚是校部的,你們基礎部也是校部的,校部的小青年都不肯陪老跳,你來帶個頭好不好7你一去,別人誰也不敢說不去。」

我叫起來:「別×你那親愛的……」我本想說「×你媽」。又想到是校長,就改了口:「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尊敬您的媽。你說說看,憑什麼叫我去看護他?」

「瞧你這張嘴!對我都這樣,對別人還了得嗎?我和你說,現在上面要學校報科研項目,咱們也不能沒有。我們準備成立個研究所,把各系能提得起來的項目往一塊湊湊。你搞炸藥恐怕還得算主要的一個,先搭個架子,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能在這樓里造炸藥嗎?」

「誰讓你在這兒做實驗?實驗還去礦院做,咱們只是要個名義,有了名義就可以請求科研經費。將來我們也要蓋實驗樓,買儀器設備,這都是進一步的設想了。所長的位子嗎,只能空一陣子,副所長我準備讓你當,因為只有你有提得起的項目。這可提了你好幾級,將來評職稱、出國進修你都優先。看你的樣子好像不樂意,真不識抬舉!」

「我沒說不樂意呀!」

「可光我想提你不成。你想別人怎麼看你!像你現在這樣子。我提也白搭。從現在到討論定所的領導班子,還要幾個星期。你得有幾樣突出表現,才能扭轉形象。眼前這老姚的事,簡直是你的絕好機會。叫你去你還不去,你真笨哪!」

「照你這麼說,我還真得去了。我爸爸病了,我要去陪,說用不着我。這老姚算個什麼東西,居然要搶我爸爸上風!我還要給他擦屁股,真跌份兒!我什麼時候去?」

「今晚上就找不着人,你去吧。明天我派許由。你們倆去了,別的壞小子也都肯去了。」

學好真不容易,除了和學生扯淡,還得給老姚擦屁股,而且我還要感謝老姚摔斷了腿,給我創造了機會。回到實驗室,我給老婆打電話,說我不回去了。她二話沒說,咔嚓一下把話筒擱下。我又對許由說這事兒,他默默地看了我好半天,才冒出一句:「王二,你別寒磣我啦。」說完了晚飯,我就出發上醫院。

老姚要是不給我造謠,就是個很可愛的老頭兒。他長著紅撲撲的臉兒,上面還有一層軟軟的茸毛,一副祖國花朵的嫩相,他有幾根長短不齊的白鬍子,長得滿險都是。此人常年戴一頂布帽子,鼻樑上架上了個白邊眼鏡,在校園裏悄悄地走來走去,打算捉賊。我們學校里賊多極了,可他就是捉不到。一般機關單位的保衛科也都很少能捉到賊,主要起個嚇阻作用,可我們的老姚不但不能嚇阻,自己還成了賊的目標。只要他一不注意,洗臉的毛巾就到浴室里成了公用的,大家都拿它擦腳。老姚把它找回來,稍微洗洗再用,結果臉上長了腳廯,偷他毛巾的就是他的助手王剛。王剛這小子太不傻話,老姚摔傷了他也不去看着。說是丈母娘從外地來北京,他要去陪着,其實他丈母娘來了有半年了,他純粹是找借口。

老姚自己捉不到賊,就發動群眾幫他捉。無論是全校大會、各系的會,甚至於各科的會,他都要到會講話,要求大家提高警惕,協助捉賊。他又是個廢話簍子,一說就是一個鐘頭還沒上正題,所以大家開會都躲着他。我們基礎部開會,就常常躲到地下室,還派人在門口放哨,一見老姚來了,立刻宣佈休會。他還做了十幾個檢舉箱到處安放,誰也不往箱裏投檢舉信,除了男廁所里那一個,有人做了仿古文章:「老姚一過廁所之坑,紙簍遂空。」簡直是褻瀆古人!

這些都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只可恨他捉不到成還順嘴胡說。學校里一丟東西,他就懷疑是校工里小年輕的偷了。這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他有公安局公佈的數字為證:去年全市刑事犯罪者百分之八十是青少年,青年工人又佔到第二位,占第一位的青年農民我們學校里沒有。他又進一步縮小懷疑圈,認為鍋爐房那兒位管子工年齡最小,平時又弔兒郎當不像好人。一丟東西,他就說他們幾個偷的。人家怎肯吃這種啞巴虧?正好廁所下水道堵了,用竹片捅不開,管工弟兄們刨開地面,掏出一大團用過的避孕套,有幾十個。這幫人就用竹桿挑着進了保衛科,往辦公桌上一摔,摔得汁水四濺,還逼着他立即破案,否則下水道再堵了,就叫老姚去刨地。然後老姚就來破避孕套的案。他也不知怎麼就想到學校里還有生物室,拿了那些東西來找我化驗。正好一進門,聽到許由和我開玩笑,說那些東西里有我一份。這可不得了,老姚當了真,到處去講我作風有問題,謠言這東西是潑水難收,到現在我還背着黑鍋。平時我恨不得掐死他,現在他住醫院我去看護,你看我是不是吃錯藥了?

我到醫院去,向門房打聽老姚。人家說記錄上無此人,可能已經拖走了。我知道這醫院不怎麼樣,可是一下午就把老姚治死,也太快了點兒。再問時,人家問我什麼時候送來的,我說早上送來的。他又問我們認不認識院長大夫,我說都不認識。他說那準是躺在急診室里。要是不趕緊託人找關係,病人還要在急診室里一直躺下去。我去找急診室,順着路標繞來繞去,一直走到後門邊上,找到一間房子門上掛着急診室的牌子,可是怎麼看這房子都是太平間。看來原來的急診室在翻蓋,急診病人向死人倍位子。我在門前欲進又遲,心裏狂跳不止,和第一次與鈴子搭話時的心境相仿。

我第一次和鈴子搭話,預先找過無數借口,可是都覺得不充分,不足以掩飾我要搞她的動機;那年頭男女青年要不是為了這樣的目的,可以一輩子不搭話。同理,今天我來看着老姚,也沒法掩飾我要裝好人、往上爬的動機。我和他非親非故,平時還有些宿怨,我來幹嘛?

從小學我就會挖苦先進的小同學,那些惡毒之辭現在不提也罷。現在我騎虎難下,前進一步,我罵人的話全成了罵自已,要是走了呢?呸!更不成個體統。

我開始編些借口。我要這麼說;「姚大叔,校長叫我來照看你。這話就和舊社會新房裏新郎說過的一樣。他和個陌生女孩待在一起,不好意思了,就這麼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看他多乾淨,其實過一會兒,他就要操人家。新郎倌的話是自欺欺人,我的話也是自欺欺人,我身後又沒有兩個武裝警察押送,要是不樂意,可以不來呀!

我還可以說:「老姚,聽說你病了沒人照看,我心裏不安。我們八十年代的青年,照顧有病的老人是我的本分,」這話很好,怎奈我不是這樣的人,不合身分。還有一種說法比較合理,「老姚,咱們是同事,我又年輕,該着我來。」不過王剛怎麼不來說這話?算了算了不想這麼多。我先進去,到時候想起什麼說什麼。

一進急診室,嚇了我一跳。這是間有天窗的房子,天花板上一盞水銀燈,燈光青紫,照得底下的人和詐屍的死人一般無二。有若干病人直挺挺躺在板床上,那床寬不過二尺,一頭高一頭低,板子薄得叫人擔心。這床看着這麼眼熟!小時候我住在醫院裏,經常鑽地下室。有一次鑽到太平間里,就看見了這樣的床。

盛夏里我看見過一個年輕的女屍躺在這種床上,渾身每個毛孔都沁出一團融化的脂肪,那種黃色的油滴像才流出的松脂一樣。現在躺在床上的人誰也不比她好看,尤其是屋子正中那一位。她是個胖者太大,好像一個吹脹的氣球,盤踞在兩張床拼起的平台上。她渾身的皮膚腫得透亮,眼皮像兩個小水袋,上身穿醫院的條子褂,下面光着屁股,端坐在扁平便器上,前面露出花白的陰毛,就如一團油棉絲。老太大不停地哼哼,就如開了的水壺。已經脹得要爆炸了,身上還描著管子打吊針,叫人看着腿軟。幸虧她身下它在嘩嘩地響,也不知是屙是尿,反正別人聽了有安全感。其他病人環肥燕瘦各有態,看架式全是活不長的。

這屋子裏的味兒實在不好,可說是聞一鼻子管飽一輩子。屎尿、爛肉、餿蘋果、爛桔子匯到一塊兒,我敢保你不愛聞。聲音也就不必細講,除了幾位倒氣的聲音,還有幾個人在哼哼。頂難聽的是排泄的聲響。我向門口陪床的一個毛頭小伙打聽是否見過一個斷了腿的紅臉老頭兒,他說在裏面。我踮腳一看,果然,老姚和他老婆在裏面牆角,那邊氣味一定更難聞。我先不忙着進去,先和臉前這小夥子聊一會。我敬他一支煙,他一看煙是重九牌的,眼睛就亮了。

「你在哪兒買的?」

「雲南商店唄。您這是陪您的哪一位?」

「姥姥唄,喉癌,不行了,哥兒們,雲南商店在哪兒呀?」

「大柵欄,去了一打聽誰都知道。叼呀,這地方這麼糟模,您還不如把她拉回去。」

「家裏有女的,害怕死人。這一屋子差不多都是要死的,家裏放不下,弄到醫院又進不了病房,躺在這兒倒氣兒。我們快了,空出地方來你們可以往這邊搬,空氣好多了。」

那位姥姥忽然睜開眼,雙手亂比劃。這個老太太渾身成了紅磚色,嘴裏呼出癌的惡臭,還流出暗紅色的液體。她像鯰魚一樣張口閉口,從口形上看她在大呼要回家。那位毛頭小伙低頭和她說:「姥姥,您忍一忍,這兒有這玩藝(小夥子用手捏捏老太太鼻子上的氧氣管),您插上舒服一點呀!」

老太大嘴亂動,意思是說你們的話我全聽見了,她要還能發聲,一定要把這不孝的外孫大罵一頓。可惜她只能怒視。她還用充滿仇恨的目光掃了我一眼,嚇得我趕緊走開。看看這一屋子人,都是叫那些怕見死人的女人轟出家門的,真叫人髮指!女人呀女人,是她媽的毒蛇!

走到老姚面前,我正要搜索枯腸,編一句什麼話,老姚的老婆倒把我的話頭搶過去了。

「你就是學校派來陪床的吧?怎麼不早來!老姚給你們學校守夜,摔斷了腿,就這麼對待他!老實告訴你,不成!趕緊把他送到病房裏去!」

她這麼咄咄逼人,把我氣壞了:「姚大嫂,這話和我說不著,你去找我們校長好不好!」

「明天我就去,這叫怎麼一回事?你們學校這麼沒起子?老姚一個黨委委員,病了就往狗窩裏送?」

這話很有道理。我要是病了,也要躺在這狗窩裏,應該支持老姚老婆去找領導大打一架。我說:「你去鬧吧,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去鬧了以後,學校興許能把老姚送到北大醫院去。」

她走了,老姚睜開一隻眼看看我,又閉上了。他和我沒話可講。我拍拍他的腿說:「要尿叫我一聲啊!」就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只覺得氣味和聲音太可怕。一睜眼,正看見幾個人把個病人往外送,是個老得皮包骨的老頭子,已經死掉了。我想到外邊走走,老姚一把扯住我,氣如遊絲地說:

「別走!我一個人躺着害怕!」

真他媽的倒霉,我又坐下,忽然想起李斯的名言:人之不肖如鼠也!這是他老人家當倉庫保管員時的感慨。他是說,有兩種耗子。糧庫里的老鼠吃得大腹便便,官倉幾年不開一次,耗子們過得好似在療養,閑下來飲酒賦詩,好不快活。可是廁所里的老鼠吃的是屎,人上廁所就嚇得哇哇叫,真是慘不忍睹。於是他就說:人和他媽的耗子一樣。混得好就是倉房鼠,混得不好就是廁所鼠。這話講很有勇氣!基督徒說,人是天主的兒女;李斯說,人和耗子是一個道理。比起來還是我們的祖先會寫文章,能說明問題。我一貫以得道高人自居,從來沒在耗子的高度上考慮問題。可是面對這個急診室,真得想一想了,說這裏是茅坑一點也不過分。要是我到了垂危時,也挺在這麼一個木板床上聽胖老太大嘩嘩響,這是什麼滋味?就算我是詩人,可以把它想像成屋檐滴水〔有這麼一支吉它曲,美不勝收),可是隔一會就有山洪暴發之聲,惡臭隨定之瀰漫,想像力怕也無法將之美化。那時候每喘一口氣就如吞個大鐵球,頭暈得好似乘船通上了八級風,還要聽這種聲音,聞這種氣味,我這最後一口氣怕也咽不下去。我的二妞子(她已經白髮蒼蒼)俯在我身上淚如泉湧,看我這慘相,恨不得一刀捅死我,又下不了手,這種情景我不喜歡,還是換上一種。

再過五十年,王二成了某部的總工程師,再兼七八個學會的顧問,那時候挺在床上,準是在首都醫院的高幹病房裏。我像殭屍一樣,口不能盲,連指尖也不能動,沙發床周圍是一種暗淡的綠光,枕頭微微傾斜,我看見玻璃屏后的儀器。我的心在示波器上跳動。

一個女護士走進來,她化了妝,面目姣好,是那種肉多的女人。乳房像大山,手臂肉滾滾。她解開我的睡衣,把它從我身上拽出去。啊呀王二,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胸膛上的皮皺巴巴,肚皮深陷下去。腿呀腿,就如深山中的枯木,陰毛蓬蓬,沒幾根黑的。那活兒像根軟軟的麵條。我不明白,一米九十的身高,老了怎麼縮得這麼短?女護士用一根手指把我掀翻過身來,在我背上按摩。這可是女人的手!王二老到八十五,也是個男人。可是就是反應不起來。她又把我翻起來,按摩我的胸前,手臂。心狂跳起來,可是身體其它部分木然不動。只有尿道發熱,一滴液體流出來。她按摩完畢,忽然發現我身體的異常,「咳」了一聲。嘻嘻,誰讓你撥弄我?王二還沒死。那女人拿出一個棉球,把我龜頭擦乾淨。然後把它輕巧地彈入廢紙簍。王二,你完了!臉也臊不紅,實在是太老了。她給我穿上衣服,就出去了。我猛然覺得活夠了,就想死,示波器上的心臟不跳了,警報聲響成一片。白衣戰士們衝進來,在我手上、腿上、胸上打針,扣上氧氣面具,沒用了!儀器上紅燈亮了。一個時鐘記下時間。幾名穿毛料中山裝的人進來,脫帽肅立。十二點五十七分二十七秒,偉大的科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科學界的巨星王二隕落了。然後幹部們退出。護士們一齊動起手來,脫下睡衣,把我撳翻過去。掰開屁股,往直腸里塞入大團棉花。這感覺可其逗!然後又掀翻過來,往我身上狂噴香水,涼颼颼的,反正她們不怕我着涼。一個漂亮小護士把我那活兒理順,箍上一條彈力護身,另有幾個人在我肚皮上墊上泡沫塑料。然後把上身架起來,穿襯衣,路上套上西裝褲。上身穿上上衣,打上領帶。嘿!這領帶怎麼打的!拴牛嗎?你給你丈夫打領帶也這樣!任憑我大聲疾呼,她渾然無覺。又來了個提皮箱的中年人,先給我刮臉,又往我嘴裏墊棉花,這可不舒服。快點!我要硬了!塗上口紅,貼上假眉毛。棺材拾進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我往裏拾,西式棺材就是好,躺着舒服。在胸袋裏插上一朵花,胸前放上禮帽。再往手裏放一支手杖,拿了到陰間打人。嘿嘿,王二這叫氣派!同志們,這就叫服務!現在可以去出席追悼會了!

腦袋嘭一下撞在木板床上,我又醒過來。我困極了,恨不得把老姚從板床上揪下來,自己睡上去。起來看看周圍的人,全都睡了,就連那個胖老太太也坐在便盆上睡了。就在我打磕睡這一會兒,屋裏又少了好幾個人。門口那個和我一塊抽過煙的小夥子和他姥姥都不見了,那個女人現在在天國里。我再也坐不住了,到院子裏走走。

夜黑到發紫,星星亮得像一些細小的白點。在京郊時我常和鈴子鑽高梁地,對夜比一般人熟悉很多。這是險惡的夜,夜空緊張得像鼓面,夜氣森森,我不禁毛髮直立。

在這種夜裏,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恆。死的氣氛逼人,就如無窮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無論作了什麼,都是同樣的渺小。但是只要我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現在我是詩人。雖然沒發表過一行詩,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更偉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詩人,在馬上為自己吟詩,度過那些漫漫的寒夜。

我早就超越了老鼠,所以我也不嚮往倉房。如果我要死,我就選擇一種血淋淋的光榮。我希望他們把我五花大綁,拴在鐵戰車上游銜示眾。當他們把我施上斷頭台時,那些我選中的劍子手——面目娟秀的女孩,身穿緊繃繃的黑皮衣裙,就一齊向我擁來,獻上花環和香吻。她們仔仔細細地把我捆在斷頭樁上,繞着枱子走來走去,用杠刀棍兒把皮帶上掛的牛耳尖刀一把把杠得飛快,只等炮聲一響,她們走上前來,隨着媚眼送上尖刀,我就在萬眾歡呼聲中直升天國。

我又走回急診室,坐在板凳上打盹。早上八點鐘,老姚的老婆才來換我,我困得要死,回家太遠了,就騎車上學校,打算在實驗室里打個盹。

走在大街上,匯入滾滾的人流,我想到三十三年前,我從我爸爸那兒出來,身邊也有這麼許多人,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在十億同胞中搶了頭名,這才從微生物長成一條大漢。今天我又上路,好像又要搶什麼頭名,到一個更宏觀的世界裏去長大幾億倍。假如從宏觀角度來看,眼前這世界真是一個授精的場所,我這麼做也許不無道理,但是我無法證明這一點。就算真是如此,能不能中選為下—次生長的種子和追名求利又有什麼關係?事實上,我要做個正經人,無非是掙死後塞入直腸的那塊棉花。

我根本用不着這麼做,我也用不着那塊棉花,就算它真這麼必要,我可以趁著還有一口氣,自己把它塞好,然後靜待死亡。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是多麼大的幸福:在許由那張臭烘烘的床上躺下時,我還在想:我真需要把這件享想明白,這要花很多時間,眼前沒有功夫,也許要到我老了之後。總之,是在我死之前。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王小波中短篇作品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王小波中短篇作品
上一章下一章

三十而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