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離開了雲南,到京郊插隊,這時還是經常想起賀先生。他剛死的時候,我們一幫孩子在食堂背後煤堆上聚了幾回,討論賀先生直了的事。有人認為,賀先生是直了以後跳下來的。有人認為,他是在半空中直的。還有人認為,他是腦袋撞地撞直了的。我持第二種意見。

我以為賀先生在半空中,一定感到自己像一顆飛機上落下來的炸彈。耳畔風聲呼呼,地面逐漸接近,心臟狂跳不止,那落地的「砰」的一聲,已經在心裡響過了。賀先生既然要死,那麼他一定把一切都想過了。他一定能體會到死亡的慘烈,也一定能體會死去時那種空前絕後的快感。

我在京郊插隊時,我們家從幹校回來過一次。和賀先生關過一個小屋的劉老先生也從幹校回來,住在我家隔壁。我問劉老先生,賀先生有何遺言,劉老先生說,賀先生死時我不在呀,上廁所去了。要是在,還不拉住他?到了賀先生跳下去以後,腦子都撞了出來,當然也不可能有任何遺言。故爾賀先生死前在想些什麼後來就無法考證,也就設法知道,他為什麼直了。

賀先生死那天晚上,半夜兩點鐘,我又從床上起來,到賀先生死掉的地方去。我知道我們院里有很多野貓,常在夏夜裡叫春,老松樹上還常落著些烏鴉,常在黃昏時哇哇地叫;所以我想,這時肯定有些動物在享用賀先生的腦子。想到這些事我就睡不著,睡不著就要手淫,手淫傷身體。所以我走了出去。轉過了一個樓角,到了那個地方,看到一副景象幾乎把我的苦膽嚇破。只見地上星星點點,點了幾十支蠟燭。蠟燭光搖搖晃晃,照著幾十個粉筆圈,粉筆圈裡是那些腦子,也搖搖晃晃的,好像要跑出來。在燭光一側,蹲著一個巨大的身影,這整個場面好像是有人在行巫術,要把賀先生救活,後來別人說王二膽子大,都是二三十歲以後的事。十七歲時膽力未堅,遭這一嚇,差點轉身就跑。

我之所以沒有跑掉,是因為聽見有人說:小同學,你要過路嗎?過來吧。小心一點,別踩了。我仔細一看,蠟燭光搖晃,是風吹的;對面的人影大,是燭光從底下照的。粉筆圈是白天警察照相時畫的。賀先生的腦子一點也沒動。因此我膽子也大了,慢慢走過去。對面的人有四十多歲,是賀先生的大兒子。他不住院里,有點面生,但是認識。他披了一件棉大衣,腳下放了一隻手提包,敞著拉鎖。包里全是蠟燭。我問他:白天怎麼沒看見你?他不說話,掏出煙來吸。手哆里哆嗦,點不著火。我接過火柴,給他點上了煙。然後在他身邊蹲下,說:我和賀先生下過棋。他還是不說話。後來我說:已經驗過屍啦。他忽然說道:小同學,你不知道。根本投驗過。根本沒仔細驗過。說著說著忽然噎住。然後他說:小同學,你走吧。

我慢慢走回家去,那天夜裡沒有月亮,但有星光。對於我這樣在那些年裡走慣夜路的人來說,這點亮足夠了。我在想,賀先生家裡的人到底想怎樣?反正賀先生死了,再也活不了。但是想到賀先生家裡那些人,我就覺得很傷心。

賀先生的兒女們在寒風裡看守著那些腦漿,沒有人搭理他們,那些腦漿逐漸乾癟下去。到後來收拾的時候,有一些已經板結了。所以後來賀先生的腦子有很大一部分永久地附著在水泥地上了。告訴我賀先生遺言的劉老先生也死了。在劉老先生生前,我對他沒有一點好印象。這老頭子在棋盤上老悔棋,明明下不過,卻死不認輸。我不樂意說死人壞話,但我不說出來,別人怎能知道呢?他嘴極臭,正對著人說話時,誰也受不了。

有關賀先生直了的事,我還有一點補充。不管他是在什麼時候直了的,都只說明一件事:在賀先生身上,還有很多的生命力。別的什麼都不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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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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