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滯留在雲南

第三章 滯留在雲南

喬伊醒來的時候,忽然感到十分恐懼,她想不起昨天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場突然而至的「白色瘟疫」改變了許多人,使他們脫離了原有的生活軌道,生活變得面目全非。

喬伊原以為,她和男友寧浩之間的關係是牢不可破的,一切似乎都已經定下來,可是現在,她忽然發覺自己已經變得不像自己了。她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環境,敏感地看見自己的肉色小內褲被信手搭在椅背上,而浴室里的那個男人,正愉快地哼著歌,聽起來他正在刷牙,一邊哼歌一邊刷牙,白色泡沫一般的音符正咕嘟咕嘟朝着喬伊的臉涌過來。

喬伊用酒店的白色被單蓋住臉。

她聞到了濃重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知道是這種味道使他們滯留在雲南,無法返回北京。

關於北京的傳聞,已出現了幾種版本的變種,有的說北京很快就要封城了,不讓進也不讓出,如果再不抓緊時間返回北京,他們就有可能半年之內無法回京。「無法回京」的恐慌情緒很快在團隊里流行開來,有的人急急忙忙往北京發短訊,把在雲南聽到的小道消息再傳回到北京去。有的人往家裏打電話,家裏一直沒人接,就開始疑神疑鬼,懷疑家裏人已感染上「白色瘟疫」,被送往醫院隔離。

關於那種病,團隊裏面也傳得神乎其神。

有人說這種病得了就得死。

又有人說不會立刻就死,但得把氣管切開,比死還要痛苦,還不如「嘎吧」一聲死了算了。

喬伊在飯桌上就著謠言吃了一頓飯,吃進去的彷彿不是青菜、蘑菇、蒸蛋還有排骨,也不是一粒粒的米飯,吃進的彷彿都是形狀各異的病菌。敏感的小夏剛吃完飯就吐了。所有人都在抱怨航空公司不像話,明明買好的回北京的飛機票,事到臨頭又變卦,說什麼航班臨時取消,讓乘客在酒店聽候消息。

晚飯後,張曉光提議不如一起去散步。趙楷這兩天被突發事件弄得蒙頭蒙腦,說北京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等待他去處理呢,老這麼呆在雲南算怎麼回事。張曉光就說,北京那邊就要封城了,什麼工作都停了,你就踏踏實實呆在雲南得了。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着話,出了酒店的玻璃門。

喬伊和小夏跟在後面。

隔着厚厚的玻璃門,喬伊只覺得恍惚。她忽然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滯留在這裏,在這樣一個黑白交界的黃昏,走上陌生的街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呢?

四個人一起散步,街上的人不多。計程車兜著圈子攬生意,看到他們四人在路旁慢慢走,就把車速降下來,乞求的目光從車窗里飛出來,意思是說「上車吧」。見他們幾個沒有任何反應,這才一踩油門走遠了,汽車開得飛快,彷彿帶着某種怨氣。

天邊出現了一條火燒雲,那火燒雲的形狀十分怪異,就像一條盤旋的動態的龍,它從天空的一邊,一直橫跨到另一邊,使人有一種錯覺,彷彿他們不經意間已走入另異空間,接下來的事情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混亂。

從來只穿黑與白的小夏,忽然在路邊一家時尚小店裏看中一條紅裙子,在三個人的反對聲中,小夏堅持買下那條裙子。她像一片影子那樣,翩然閃進試衣間,試衣間外側的玻璃門閃爍著水銀的光澤,在一開一關之間,水銀在空中滾動着。喬伊在鏡中看到自己沒有化妝的、嘴唇發白的臉。

——誰知道我們明天是否還活着,誰知道呢?

她聽到有個聲音貼近她耳邊,說。

小夏穿上那條紅裙子,情緒忽然變得異常亢奮,就像吃錯了某種不該吃的葯,她開始大聲唱歌「啦——啦——啦——」,路上有不少騎自行車的人扭過臉來看她,她無所謂,拿馬路牙子當平衡木,拉起裙擺來跳舞。

她甩動長發,舞得像一朵花。

趙楷以為她是真的高興,就在一旁興奮地鼓起掌來,但喬伊心裏明白,小夏這是一種病態。她想起姨媽柳葉兒有時也會無端地高興起來,又蹦又跳,但緊接着,情緒就會一落千丈。

果然,喬伊他們剛回房不久,就聽到了隔壁房間尖厲的哭聲。張曉光說這是怎麼啦,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他在房間里像一頭焦躁不安的動物,從窗子走到門,再從門走到窗子。他的腿不時碰一下什麼,發出「咔」地一聲響。

喬伊低頭坐在床邊,心裏亂得好像長了草。在幾分鐘之前,她一直在給男友撥電話,可他居然關機了。他為什麼要關機呢?為什麼啊?喬伊知道寧浩平時是極少關機的,除非發生了什麼事。

「哎,我說,你別這樣走來走去的,好不好?」喬伊說。

「我着急呀,不知道那邊究竟怎麼了?」

「肯定是小夏又犯病了。」

「可她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嘛。」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

張曉光說:「哎,再這樣呆下去,我也要發瘋了。」

事情就在那一秒發生了轉折,他朝着她走過來,由於光線關係,他的身影一直是曖昧不明的。喬伊感到一團巨大的有重量的灰色朝着她坐着的床沿沉甸甸壓過來。

其實,他就站在床邊,他的腰帶的位置差不多跟喬伊的嘴平齊,他們在一種異乎尋常的尖叫聲中緊緊相擁,這個動作出乎兩人的意料,他們似乎都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於是僵在那裏,一動不動。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

女人的尖叫聲仍在延續,就像某個徘徊於高音區久久不能自拔喜歡炫技的女歌手,她的聲音能夠在雲層里無限延伸,直至無限遠。

尖叫聲,已成為一種標誌性聲音,嵌入喬伊記憶。

愛人的臉

他們用身體的摩擦來解除焦慮,那一晚,他們用近乎於絕望的心情來做愛,既痛苦又快樂,雙重體驗使喬伊的心幾乎要裂開來,她跟張曉光說,她從未體驗過這些。

一開始,她坐在床沿上,張曉光摟着她,她看不見他的臉。她努力回憶男友寧浩的臉,可腦子裏一片空白。張曉光乾淨的衣服上有淡淡的男用香水的味道。

她喜歡乾淨的男人。

愛人的臉始終想不起來。

他開始動手撫摸她了,他很仔細地摸她的臉,鼻子,睫毛,眼窩,下巴還有頭髮。他的手指很燙,在她臉上摸索得相當仔細,就像一個盲人試圖通過細緻的撫摸找到些什麼。喬伊仰起臉,她看到一顆碩大的滾動的喉節。他彎下腰來吻她。有清淡的香煙的味道。他一邊吻她一邊幫她脫掉上衣看到她與皮膚顏色接近肉色乳罩,他隔着乳罩吻她漂亮的胸部,聽到隔壁女人傳來尖叫的聲音。

喬伊一直在回想男友寧浩的臉,她知道這樣很不好,對自己不好,對別人也不好,可她沒辦法控制自己。她和寧浩連結婚的房子都已經買好了,她搞不清自己現在在幹什麼。

「現在重要的是活着。」

說着話,他把手放到她背後的乳罩搭扣上,喬伊感到胸口一松。背後那個細小的金屬搭扣就彷彿是一個神秘的生命按鈕,只需男人輕輕一觸,身體里的一個秘密盒子就打開了,她全身的血涌動起來,感覺有無數扇小門在一瞬間「劈里啪啦」紛紛打開。男人的手沿着她身體的曲線游移、徘徊,速度時慢時快,就像一首悠揚無比的樂曲,有一段旋律反覆出現,然後,向著高潮部分滑翔而去。

他的手觸碰到她柔滑的肉色小內褲,就湊近她耳邊小聲道:「脫了吧。」

第二天早晨,那條內褲出現在酒店房間的椅背上,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合情合理。男人在浴室里刷牙,愉快地哼著歌曲,彷彿日子稀鬆平常,什麼都沒有改變。

「你醒了啊?」

張曉光微笑着走過來,因為剛剛洗漱完,身上帶着股清新的味道。他手裏拿着濕毛巾,一面擦拭他濃密的頭髮,一面說道:「你睡着的樣子可真可愛。」

喬伊愣在那裏,彷彿沒在聽。她的精神又走遠了,她對自己說:「我這是在幹什麼?我真的愛面前這個男人嗎?就算是真的愛他,那寧浩怎麼辦?回北京之後我又該如何面對寧浩……」就在喬伊胡思亂想的時候,張曉光走過來,將她摟在懷裏。她聽見他在說,說他多麼多麼愛她,他說得又多又快。

在這個令人發暈的早晨,喬伊一直沒有機會穿上衣服,因為身邊的男人一直在訴說,並且把她摟得近乎窒息。

「好了,寶貝快把衣服穿上,咱們出去吃早餐。」

他說話的語氣越發使喬伊迷惑,難道他們一直在一起生活?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是這個叫張曉光的男人跟自己住在一起,而那個叫寧浩的男人,不過是她生活中的匆匆過客?

喬伊想,莫非我也跟小姨柳葉兒一樣,精神上出現錯亂癥狀?

還是現實本身出現了錯亂,有人通過某種超現實手段,把她跟張曉光這對不相干的男女組接在一起?

她想了又想,還是想不明白。聽到電視里傳來王菲的歌《打錯了》「你到底是誰,總是陰差陽錯,擦過我的耳朵?這是註定還是巧合……」喬伊覺得,這首歌來得正是時候,就像在說她跟張曉光的故事。

故事剛剛開了個頭,男女主人公就變了。

小夏不見了

喬伊穿了件緊身絲質小背心,配上一條牛仔七分褲,腳上穿了雙新款涼鞋,短髮梳向一邊,用一枚銀亮的小卡子別住,使她看上去時髦又漂亮。張曉光走過來摟住她的肩,又要親吻她的臉,被她巧妙地躲過去。兩個人鎖好門到樓梯口去等電梯。恍惚間,喬伊覺得這一切好像發生過一次,現在只是重複上一次的內容。

她老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二樓的餐廳里有西式的自助餐,有煎蛋和咖啡,還有無數藏在鋥亮的不鏽鋼器皿里的好吃的。餐桌上斜鋪着紅白相間的格子桌布,餐具頗為講究地擺在一起,羅列有序。

「來杯咖啡!」

張曉光對垂手而立的服務生招呼了一聲。喬伊手裏拿着個大盤子,正興緻極好地在挑選自己想吃的東西。她夾了些意大利麵條,又弄了看上去不錯的兩塊點心,然後她走到高帽子的廚師面前,請他給自己煎個蛋,「要煎老一點兒哦」。她回頭剛好看見張曉光和匆匆走進來的趙楷正在耳語着什麼。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丟下快要煎好的蛋,過來問他倆。

趙楷臉色難看地告訴喬伊:「小夏不見了。」

於是三人一路奔跑着衝出酒店去找小夏。這是一個寧靜安閑的早晨,街上的行人不多,街頭無人逗留,就連早起鍛煉的人也身影難尋,這裏就像一座靜謐的空城,雖然繁茂的綠色植物上灑滿陽光,但感覺上仍像午夜。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夜,這種意象給人以強烈的錯亂感。

「她可能上哪兒?」

張曉光站在行人道上,背後是一巨大的熱帶植物,那植物本身就像一個長滿歧路的謎語,靜默著,像是在說「誰能回答你的問題。」

「她可能上哪兒?」

像是回聲似的,張曉光把原話又重複了一遍。接下來喬伊聽到趙楷的聲音。他說:「這幾天我一直覺得她怪得要死,她老說奇怪的話,說她不像她自己,說她是另外一個人。她怎麼可能是另外一個人?」

「總是聽見她在尖叫,你是不是欺負她了?」

「欺負她?我敢欺負她?」趙楷說,「小夏是我見過的最怪的女人,她高興的時候和生氣的時候都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她每次尖叫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抖,臉蒼白極了,看起來好像隨時可能暈過去。」

「如果你沒有刺激她,她怎麼會尖叫?」

「可是我——」

張曉光說:「行了,都別說了,咱們還是想想小夏可能去什麼地方吧,會不會又去了上次那家時裝店?」

有個開計程車的女司機,把車停在路邊,問他們要到什麼地方去。他們報出那家時裝店的名字,叫做「魔鬼魚」。喬伊很喜歡這個名字,因此一下子就記住了。喬伊記得那家店離他們住的酒店不算太遠,但打個車去可以快一點。小夏現在情緒不穩定,要是出點什麼事,對大家都不好。

趙楷坐在前面副駕駛的位子,張曉光和喬伊坐後面。張曉光悄悄拉着喬伊的手,他的手沉靜,恆溫,使喬伊感到安全。

——她會不會去魔鬼魚?

——也許不會吧?

——我甚至連她幾點離開的都不知道。

趙楷扭著半個身子,自問自答。這時候,誰的手機響了,喬伊一聽鈴聲是自己的,就慌忙在小皮包里翻找起來。她打開手機看了一下號碼,發現電話是男友寧浩打來的。她有些心虛,想起昨天夜裏自己跟張曉光睡在一起,今天一大早,寧浩就像有感應似的,給她打來電話。

「喂,寧浩嗎?昨天電話一直打不通,我還以為有什麼事。」

寧浩在電話里的聲音顯得慢吞吞的。「我能有什麼事?你沒事吧?」

喬伊覺得他好像知道了什麼,心裏特別難過。

魔鬼魚

遠遠地他們就看見了那條紅裙子,可是那條紅裙子是穿在模特兒身上的,跟昨天小夏買走的那條一模一樣。

他們走過去問「魔鬼魚」的女老闆,昨天來買紅裙子的那個女人有沒有來過。女老闆打扮得活脫就像從遊戲《俠客天下》中走出來的女主角,她梳了個很古典的髮型,額頭中間梳一蓬流海兒,兩邊兩條挽成環形的少女髮辮,後面還有一部分頭髮是披散著的,她戴着一條金鎖形的項鏈,穿着交叉對襟的上衣,和古銅色帶雲紋的背心。兩個男人似乎都被她這樣一副古代打扮驚呆了,他們將她盯了好一會兒,以為她是一個走錯了時空的女人。

「什麼,你們要找一個來買紅裙子的女人?」古代俠女眨動着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他們提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趙楷用手扯住模特兒身上的那條紅裙子,問:「就是買這種裙子的女人。」

「噢,我想起來了,早晨她是來過,不過只呆了一小會兒,就走了。」

「沒買東西?」

「沒有,她說要把那條紅裙子退了,可是,先生你知道,穿過的東西怎麼好退呢,再說商標也被她撕掉了。」

「她走的時候,有沒有說去哪兒?」

女老闆微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忽然說:「說是要到鮮花市場去轉轉,對了,你們到鮮花市場去找找看吧,那個人來無影去無蹤,看起來有點兒神道道的。」

喬伊覺得這個女老闆才是神道道的呢。他們不知道該不該聽她的話,到昆明的鮮花市場去找找看。喬伊對趙楷說,也許咱們把情況估計得太嚴重了,小夏一大早不過是心情好,出來逛逛,咱們何必那麼緊張呢。話是這麼說,可他們還是去了鮮花市場。那裏堆成的鮮花弄得人頭暈,貨架上是花,貨架下也是花;地上是花,天上也是花。這裏的鮮花像蔬菜一樣,被紮成捆、打成包、成打成打地出售。玫瑰在這裏最便宜,給一點錢可以買上一大把。

在嘈雜的人聲中,喬伊聽到身旁的張曉光問她:

「你要不要玫瑰?」

「這麼便宜的玫瑰,我看就算了。」

「我想也是,在這裏玫瑰又不能代表什麼。等回北京我買玫瑰給你。」

張曉光這句話就像一根看不見的玻璃棒,它伸到喬伊心裏,用力攪了一下,然後又把它拔出來。張曉光若無其事地在鮮花叢中張望着,還不時拿出相機來東一張西一張地亂拍。喬伊心裏卻一直在嘀咕:現在是在雲南,什麼都好辦。回北京以後怎麼辦?她想起早晨張曉光貼着她臉親她時的樣子,想起他說「好了,寶貝快把衣服穿上,咱們出去吃早餐」時的表情,心情複雜得無以復加。

她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未來,如何繼續她的節目,如何跟張曉光相處,她與寧浩的關係該……剛才在街上一路過來,喬伊從車窗里看到一家音像店的櫥窗里擺着幾台電視,裏面正在播放「喬伊秀」的重播節目,她坐在那裏侃侃而談。那是好幾個星期以前的事了,現在,由於「白色瘟疫」的原故,這檔節目已被停掉,換上不需要主持人的歷史片回放節目,喬伊很為自己的節目擔心,不知道這場「白色瘟疫」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喬伊驚訝於自己腦子裏想的問題怎麼會一下子說出來。還舉著相機在拍鮮花的張曉光聽到了這句話,把眼睛從鏡頭後面移出來,問:「結束什麼?」

「一切的一切。」

「這麼說,你是在考慮你和寧浩的關係——」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我可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我是認真的,我真的很愛你,這句話說出來可能有點……那個,但我有勇氣說出來,說明我對你的感情已到了離不開的程度。」

喬伊站在一大堆香水百合前面。那些嬌艷的花朵無一例外地都戴着套。喬伊眼睛盯住其中的一朵,聲音不大地說:

「張曉光,我覺得現在咱們說這些還為時過早,這場瘟疫把一切都打亂了,也許我們都不是原來那個人,我們違背了自己的本意,人在遇到突然變故的時候,往往無法自控,我不知道我幹了些什麼,也許昨天夜裏的纏綿都是一種假相吧,誰知道呢,反正我覺得很假,一切都不真實,我們之間是有距離的,哪怕睡在一張床上,我仍能感覺到你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鴻溝,我們屬於兩種人。而且你的感情,我也覺得突然,畢竟我有男朋友,我們都好了兩年了,兩年時間不算短,我們連準備結婚的房子都去訂過了,現在,你的突然出現讓我很為難,真的。」

張曉光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他說:「這麼說你一直都在騙我?什麼叫昨天夜裏的纏綿都是一種假相?你的話太深奧了,我聽不懂。」

兩人正在爭吵之時,趙楷走了過來,問他們找沒找到小夏。兩人同時搖頭。趙楷說:「小夏這個害人精,我被她害死了!」

人在旅途的漂泊感

他們一無所獲地回到酒店,三個人在酒店的咖啡座上坐了一會兒,想不出小夏會去哪兒,他們所能做的只有狂撥她的手機。現代人其實是最容易聯絡到、同時也是最容易消失不見的,一個人想要躲起來的辦法很簡單,只要把手機的「關閉鍵」輕輕一按,人就像一綹輕煙似的,「倏」地一下不見了。

以前喬伊有一個女同學,聲稱自己要到英國留學去了,誰都相信她去了遙遠的地方,但是有一天下午,喬伊在賽特門口意外地碰見了她,她笑着跟喬伊聊了一會兒,說她所謂去遠方不過是把她原來那支手機關了。

她為什麼要跟大家開這麼個玩笑,誰也不明白。

或許她真的對原來的生活厭煩透了,想要離開原來的生活圈子吧——誰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

小夏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

趙楷明明知道不在服務區,可他還是不死心,將信號一次次發射出去,換回來的是冷冰冰的機器的回聲。

趙楷說小夏這個人真快把他搞瘋了,你不理她吧,她卻偏偏鑽到你腦袋裏來。想丟開她不管,又不忍心,怎麼辦才好呢?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精神上出現錯亂,還是現實本身混亂不堪,等這場「白色瘟疫」過去回到北京,他一定要跟小夏這種女孩劃清界限,絕對不能再碰這樣的女孩。

太煩人了。趙楷說。

吃過中午飯,張曉光和喬伊回房午休。趙楷一個人在酒店前的大太陽地里站着。他的樣子看上去怪怪的,以前是多麼高大神氣的一個人,這一下子似乎連身高都矮了一截,整個人都萎靡下去,難道他真的愛上小夏了不成?

喬伊從房間的窗口往下看,她看見酒店前面用彩色的磚鋪就成的圓形廣場上,孤零零的有兩個影子,一個是高高在上的石膏女神,另一個是英俊男人趙楷。

兩個影子就像時間的指針那樣,靜止在那裏,凝然不動。

張曉光走到窗帘邊,一隻手摟住喬伊的腰,身體緊貼在喬伊後面,側過臉來吻她的脖子。喬伊把窗帘「嘩」地一下放下來,用手推他的臉,眼睛卻是笑盈盈的,說:

「哎哎,現在可是中午呀。」

「中午怎麼啦,誰說中午不可以干?」

「要干自己干吧,我可不幹。」

「那你幹嗎?」

「我睡覺。」

「我也睡覺。」

兩人很安靜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張曉光的手又摸索過來。喬伊覺得困得要死,房間里的空氣變得黏稠密緻,液體樣乳白,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彷彿無法將黏稠的空氣吸入肺里。

他很動情地抱住她,他說喬伊我愛你。

喬伊說,讓我睡一會兒,我困。

張曉光好像並沒有聽見她的話,他條理分明地開始脫衣服,襯衣、長褲、三角褲和襪子,一件件脫下來整齊地疊好,放置在旁邊的椅子上。

他的指尖劃過她好看的小腿。她的裙子很短,躺在床上就顯得更短。一個赤條條的男人,半跪在一個衣着整齊的女人旁邊,很像一幅奇怪的油畫。男人很瘦,摘去眼鏡之後的眼睛略微有些變形。他就那麼半跪在床邊,凝視着熟睡中的女人。

他以前很難想像她在床上的樣子,關於這個問題,他曾經暗自想過許多遍。現在她就躺在他眼皮底下,他們離得這樣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的身體。這一切是多麼不真實啊,張曉光覺得,他就像做夢一樣。以前想過無數次的事,一下子變成了現實,這都是那場「白色瘟疫」帶來的好處。他再次想起張愛玲那句話來,「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他彎下腰去,很動情地親吻她的臉。

她的睫毛動了一下,微微睜開眼看了他一眼,睫毛很快又垂下去了。她的放任不管似乎鼓勵了他,他手上的動作變得熱烈起來,輕車熟路的撫摸——他知道她喜歡。女人都是這樣,雖然嘴上不說,但骨子裏都渴望一個好情人,無一例外。果然,她的身體變得柔軟起來。他幫她脫掉裙子,她穿着可愛的三角內褲,身體就像一條美人魚。

喬伊微微睜開眼睛,那眼睛裏含有明顯的笑意。她好像撒嬌似的對他:「張曉光,你非得在中午——」

「非得。」

當他進入的時候,喬伊忽然說:「你聽,隔壁好像有尖叫聲。是不是小夏回來了?」

喬伊覺得自己就像躺在一艘大船上,在晃動的船體上,她必須抓住點什麼才會感到安全,而張曉光此刻正是她抓住的那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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