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水繪園

第十七章 水繪園

董小宛在水繪園住了二十六天,依舊不見冒辟疆的到來,焦慮深入心裏,令人心碎。這天午夜,她睡不着,便披衣坐到窗前,窗外下着猛烈的秋雨,也可以說是下着冬雨,因為天氣異常的寒冷,她早已開始用火爐取暖。她甚至覺得等到冒辟疆歸來時,自己已經變成了老婦人,耷拉着兩隻布袋似的乳房,坐在水繪樓的台階上,身邊是幾粒燕屎。她想:在這秋雨如注的夜晚,他在哪一方屋檐下呢?會不會冒雨走在泥濘的路上呢?

與此同時,離如皋三百五十八里遠的一條崎嶇的山路上,一輛三匹馬拉的大車陷入泥濘中。由於拉車的馬太疲乏,頭戴斗笠,身披蓑衣,依舊渾身濕透的馬伕狠命抽打鞭子,三次努力也未讓車輪從深深的泥坑中滾出來。車內坐着的正是冒辟疆和他的父親,以及書僮茗煙,另外還有十幾口箱子,裏面裝滿冒老爺多年收集的書籍、字畫、古玩、珍寶,以及臨時採購的布匹、山貨。在這些物件中,冒老爺最珍惜的是兩朝皇帝頒給他的二十七道黃綢詔書。

冒辟疆挑開車簾一角,雨水立即打濕了他的衣袖,他問車伕:「怎麼啦?」聲音穿過厚厚的雨幕,傳到車伕耳中,他聽起來像山背後的呼聲,極其微弱模糊。但他憑經驗知道坐車的人在問什麼,他答道:「撞鬼了,車輪陷在泥坑中了,真是鬼地方。」他剛開口,鬍鬚上的雨水灌進口中,他朝外猛吐幾下。冒辟疆本想繼續問清楚一些,聽他嘴裏發出的聲音,立刻改變了主意。在這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山嶺上,回清楚又怎麼樣?

車伕跳下車,抱住輪子猛推幾下,大車只是輕輕動了幾下。他渾身泥漿站起來,挑開車簾,摘下斗笠,將水淋淋的腦袋伸入車中,大聲說道:「不行了,得讓馬休息一會兒。」

冒辟疆和茗煙眼見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許多了。其實大車裏也滲漏了雨水。他倆讓冒老爺呆在車內唯一乾燥的地方,冒老爺裹了兩床鋪蓋依舊在瑟瑟顫抖。冒辟疆和茗煙分別從車轅兩邊跳入大雨中,和車伕一起用力推陷在泥濘中的車輪。

三人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三匹馬也使盡了最後一絲力,車輪終於滾出了泥坑。茗煙本來用肩扛着車后的木轅,車猛朝前一衝,他站立不穩,撲倒在地,摔得滿臉是泥。車輪雖然拉出了泥坑,那三匹馬卻疲憊得連站立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更談不上趕路。雨水澆灑着他們,只有淋到茗煙時,茗煙才感到一絲樂趣,因為茗煙正緊閉雙眼仰著臉,讓雨水洗刷臉上的泥漿。泥漿失去依附,流入衣領,朝棉布纖維中鑽。

茗煙表現出僕人獻身的勇敢精神。當馬伕將馬一匹匹解了軛,取了鞍,牽走,系在樹桿上,為了保持大車的平衡,茗煙用肩扛住車轅,承受了三匹馬承受的重量,冒辟疆看見他人在顫慄跑去幫忙,茗煙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來:「公子,走開!」這句話是他這許多年來對主人說的唯一含有命令性的話。直到馬伕拴好馬,跑來幫忙,茗煙才喘過氣來。三人合力將車拖到路邊,靠在一塊大石頭上。冒老爺獨自在車中進入了夢鄉。

冒辟疆和茗煙渾身濕透,不敢上車,怕弄濕車裏的字畫箱子,便鑽到車底下,縮在一起。馬伕則大踏步到前面去找最近的人家。冒辟疆對茗煙說:「這就是貪圖多趕路的後果,棋藝上叫『因貪致損』,懂嗎?」

這樣的驚嚇對於見過浩蕩的死亡場面的冒老爺已經算不上了不得的遭遇。最近一年來近似瘋狂的征戰以及連續的失敗,使這位軍營中的文官備受摧殘,當他完全看清了形勢時,便告老還鄉了。憑直覺,他料定大明氣數已盡,他想:既然不能保國家,至少也要把我的家園整頓有序吧?他老了,他的行為不能說是臨陣脫逃。同行們羨慕極了。

當時,冒老爺所在的左良玉部已經遭到闖賊的全麵包圍。

李自成在襄陽自立為「新順王」。

冒辟疆趕到衡陽,接到老爺,立刻雇船離開了是非之地。

此刻,冒老爺在睡夢中掙扎。雨聲把冒老爺推回開封戰場。嘩嘩雨聲像浪濤衝擊著船舷。那是一次非常的逃亡。由於闖賊軍勢浩大,開封守將無力抵禦,便下令挖開黃河大堤,洪水淹沒了開封及周圍三百餘里的地方。淹死闖賊先頭部隊二十萬人,同時也淹死明朝步兵和良民約十餘萬人。冒老爺正是坐在早就備好的船隻上得以逃脫,當他站在船舷上看着陽光下昏濁的黃浪中飄着的浮屍時,完全喪失了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他只想回家。此刻,夢中的一具浮屍忽然站起來,張牙舞爪朝他撲來,他一下嚇醒了,聽着車篷外如注澆下的雨水。

人雖然醒了,恐懼卻沒有離去。他臉上現出驚駭的面容。

他眼前再一次生動地展現出那條寬十六米、長一百里、深八米的巨大壕溝,這條壕溝是闖賊的驚人創舉,他動用了二十萬人,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為潰逃的左良玉部約十七萬官兵的葬身之地。當時,闖賊的大將劉宗敏、李過、袁宗弟率五十萬大軍追殺而來,左良玉的二十一萬人馬被堵在壕溝前,由於恐慌,後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狠命朝前擠,竟將跑在前面的十幾萬人擠下了壕溝,後面的人(包括冒老爺)則踩着壕溝中的官兵堆跳了過去,溝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遠,冒老爺看見一股股巨大的濃煙在身後升起,原來是袁宗弟下令火燒壕溝,溝中的許多傷兵也被燒死。左良玉只帶着三萬人逃入開封。如今,冒老爺彷彿看見火焰中有許多傷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認飽讀詩書兵法,也知道戰爭的殘酷,但實際面對時,才發現並非幾條智謀就可以挽救社稷。兵敗如山倒啊!謝天謝地!雖然此刻身陷困境,但畢竟遠離了戰事,沒有生死之憂啊!

車底下,冒辟疆和茗煙冷得全身發烏,上下齒直打架。茗煙依舊很興奮,他這次跟隨主人所經歷的使他覺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好漢。最令他難忘的是闖賊郝搖旗部的炮兵打到船頭棉被上的三枚烏黑炮彈。

那是他們離開衡陽的第三天。為躲避郝搖旗的巡船,他們特意雇了一隻快船,乘着夜色快速通過江面,遠遠看見闖賊唯一一支水師的大寨了,水手們決定冒險闖過去。他們將幾十床棉被在水中浸濕,然後鋪在船上,遠看這隻船就像棉被紮成的,這樣可以使打到船上的炮彈不會爆炸。一切準備就緒,快船上的十條大櫓便快速划動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闖過了水師營盤。他們聽到闖賊放了幾聲號炮,卻沒懂是什麼意思,也許是危險的信號吧!果然不出所料,在稍下游的狹窄江面的岸邊,闖賊架了八門大炮在岸邊。此刻,「轟隆轟隆」地朝他們的快船轟擊,打在水上的擊起了衝天浪柱。

大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船頭傳來三聲沉悶的聲響,原來是三枚圓乎乎的烏黑炮彈打在厚厚的棉被上。茗煙看到炮彈冒着絲絲熱氣,但沒有爆炸。後來,船絲毫無損地進入安全地帶。

此刻,茗煙縮在車底下,冒辟疆在他旁邊瑟瑟不止。前方傳來了馬蹄聲,冒辟疆精神一振,他說:「可能是馬伕。」

馬伕沒有令冒辟疆的等待落空。他在前面五里路處找到三戶人家,不僅喝了半壺酒借得兩匹馬,還請來兩個人。當他們來到大車邊時,雨已經停了。

大家七手八腳把大車擺正,用兩匹馬拉着走。冒辟疆和茗煙牽着三匹疲乏的馬走在大車後面,想到快要到達的溫暖,他倆也暖和了。兩個幫手熱心地指點着這條路,使他們順利地避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泥坑。雖然車輪捲起的泥漿不停地灑在冒辟疆和茗煙身上,他們也覺得快樂無比。

他們碰到的是熱情好客的純樸山民,他們換下濕衣裳,還得到一頓豐盛晚餐的厚待。最後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他們的濕衣裳也烘乾了。臨別時,冒老爺送給三戶人家九十兩銀子,以示酬謝。

連續又是兩個陰天,萬物憂鬱得要死。大車經過深秋的原野,總是走在凄涼和蕭瑟之中。到處是明亮的積水,冒辟疆注視着它們,憶起往事,直讓人心兒碎。

馬伕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剛剛僱他時,他的臉修得光潔明凈,像個年輕小夥子。經過二十多天的旅途之後,那張臉佈滿了鬍鬚,已經顯得較蒼老。看到他,使冒辟疆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鬍鬚。馬伕猛抽着鞭子,隨着眼前的景物越來越熟悉,如皋也越來越近。馬伕的鞭子似乎能夠抽走陰雲,大車停在一個地方讓馬飲水時,天空已經開始晴朗。當冒辟疆和碰上的第一個熟人打招呼時,已是陽光普照,人們站在或坐在院場上曬太陽,沮喪和灰心的人也升起了新的希望。陽光令人溫暖。

大車在暖暖的陽光下如夢般穿行,太陽快要落山時,它載着冒老爺疲倦的身軀進了如皋城門。冒老爺一方面被落葉歸根的感覺弄得有些欣喜,另一方面又為理想的破滅而傷悲。

他喜憂參半的臉色令冒辟疆震動。冒辟疆縮回身子坐在他旁邊。老爺眼見年少時的如皋只有些許改變,認為歲月在欺騙自己,喧嘩的時光泉水故意不清洗這裏,留下使人懷舊的場景。他不忍再看,吩咐道:「放下車簾。」茗煙立刻照辦,一道細密的竹簾便分割了外界。冒老爺覺得好受一些。

只有茗煙為回到家裏而欣喜不已,忍不住將頭伸出車簾外,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完全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沒有死,熟人們可別忘了他。「喂!馬三。」「朱老漢,又下棋去?」「孫二娘,吃了嗎?」「趙大媽,穿的新衣服嗎?」「苟麻子,今天又釣幾條?」「陳掌柜,生意不錯。」「玉鐵匠,過兩天請你打把大刀。」所有的人聽到招呼都朝茗煙笑一笑,這時候的回答都所答非所問,基本只有一句:「茗煙,才回家嗎?」

蘇元芳是在城隍廟旁的雜貨鋪里聽到老爺回家的消息的。當時,她正站在門檻邊看那個從洛南逃來的難民彈棉花,棉花匠用棒槌敲打着大弓,那情形令她着迷和陶醉。她是來看看棉花匠的手藝,準備請他為冒府彈制十幾床新棉被的。要不是陰天令她疲乏無力,她早就來了。今天陽光剛一露頭,她就放下針線活走出了門,在路上才想起針線籃子忘在走廊里了。當丫環翠雲踮著小腳扭著屁股小心地跳過一窪積水來到面前,悄悄在她耳邊告訴這個消息,蘇元芳抽身就走,她想到的是夫君,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淡淡紅潮。

蘇元芳跨過冒府大門,就看見老爺坐在廳堂正中,腦袋斜靠着木椅,非常疲乏。往常回家他都很威嚴,這次卻像垂危的病人。她以為是旅途勞頓所致,其實老爺是遭到了命運的猛烈打擊,他平生抱負賴以建立的基礎已經徹底崩潰。難道還有比畢生心血付之東流更令人悲傷的事嗎?

冒辟疆坐在一邊喝着茶。看見蘇元芳走進來,放下茶碗,站起身,微笑着朝她點點頭,礙於老爺和老夫人,沒有馬上迎上去。蘇元芳給老爺請安并行了扣釋大禮,老爺讓她平身。

他瞧著媳婦,她的青春還沒有消逝,幸福還伴隨着兒子。他已知戰亂的歲月就要來到,他為他們今後的生活憂心。老夫人遞給他一碗銀耳蓮子湯,因而即時地分擔了他的憂傷,他感激地笑了。

另一邊,茗煙正興緻勃勃地給冒全及其他人講敘著闖賊打在他面前的三枚烏黑炮彈。老爺厭煩他像夏天噪人的蟬蟲,但也心灰意懶地沒有阻止他。茗煙的冒險經歷令聽眾羨慕,丫環們現在才突然發覺茗煙已經是男子漢了,他嘴角的稀疏鬍鬚就是明證。

冒府上下的欣喜都被老爺悶悶不樂的心緒弄得猶豫不決。憂傷傳染了所有人。深秋的景物也配合了這一氣息。幸好,天黑得早,蕭瑟雲氣淹沒在黑暗中,紅燭明晃晃地灑出了喜色。吃晚飯時,酒桌間依舊洋溢着生活的樂趣。蘇元芳悄悄告訴冒辟疆:「董小宛自己到如皋來了。」冒辟疆一驚,夾着肉的筷子懸在口邊。他本來打算親自去蘇州迎娶她,這下好了,怎麼向老爺啟口呢?他覺得董小宛太蠻撞了,心裏有點不痛快。當然,他此刻還不知道董小宛在蘇州的變故。冒辟疆機械地吃着飯,他被董小宛纏住了心。怎樣散席都沒察覺。

飯後,老爺更感疲乏,老夫人和蘇元芳扶他進屋就寢。蘇元芳退出房來,順便用竹筒滅了樓道上的十幾支紅燭。屋裏立刻籠罩着一片陰影。冒辟疆還用肘支撐著臉在發獃,蘇元芳知道他正想着董小宛。

冒辟疆太疲乏了,進了卧室,只簡單抱了一下蘇元芳。他也知道這個動作不足以表達分別以來欠下的愛意和溫存,但太睏乏了,她也很理解,幫他脫了長衫。他徑直上床,倒頭便睡,卻怎麼也睡不着。他覺得剛閉上眼睛,董小宛就出現在面前,用手撥弄他的眼皮。

蘇元芳收拾著房間,藉以壓制自己的衝動,在這方面她表現出驚人的剋制力,雖然隨着年齡增長,她的要求越來越頻繁,有永不知足的趨勢。夫君不在家的日子,她也曾放縱自己,獨自一人深閉在卧室中玩味自己的身體。她因此養成每天早上先洗手而不是先上茅廁的習慣。現在,她覺得自己已經克制了慾火,便滅了燭,房間里漫遊著淡淡的幽藍夜光,她慢慢褪盡衣裝,光着身子鑽進被窩,在冒辟疆身邊躺下。

她也睡不着。但假裝閉上眼,呼吸也很均勻。冒辟疆幾次睜著睏倦的雙眼審視她,確信她已睡著了,便輕輕輾轉着身子。他覺得董小宛做得太性急,她的舉動令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人。他認為董小宛可能是個不體貼人的女人。怎麼會這樣呢?他想不通。

另一邊的蘇元芳忍受自己的煎熬,夫君就在身邊。他如此輾轉反側卻是為了另一個女人,這令她傷心。她終於理解,同床異夢是人生的大恐懼。她也恨自己,明明知道夫君因為不了解情況而對董小宛發生了誤解,卻沒有替他解憂,反而假裝睡着用耳朵捕捉他的狀況。然而,她又覺得恨自己沒有道理。於是,天大的委屈感攫住她的心。彷彿有隻手揭開了淚腺的活塞,淚水一下就涌了出來,她的意識根本來不及阻擋。

冒辟疆望到她濕晶晶的淚臉,心裏一動。

他內心有愧,膽怯地輕喚一聲:「元芳。」她終於忍耐不住,哭了起來。悲傷無法抑制,命運難以承受。他像披風一樣將她覆蓋……當他在她的呻吟聲中軟軟地滑到一邊時,滿足的閉上眼,伸開雙手抓緊腦後的床沿,細心地玩味着體內的餘味……

過了很久,冒辟疆輕聲問道:「元芳,董小宛來多久了?」

「來了一個月多幾天。同來的有惜惜、董旻、單媽。我安排她們住在水繪園。母親大人已經見過她,母親很滿意。」

冒辟疆皺皺眉頭,嘆道:「全來啦。」

「你有所不知,她親自到來,你就不必親自去蘇州了。不是很好嗎?」

「方是方便了。我擔心……」

「擔心什麼?」

「我擔心她採取這種市井小女人的無賴做法,完全是破罐破摔的強迫手段,逼我冒辟疆娶她。我平生最恨人逼迫。」

「她不是這種人。」

「但願不是。」

蘇元芳看他臉上如少年般的疑慮,覺得男人總有長不大的時候。她笑了,問道:「你愛不愛她?」

「愛。可是……」

「可是她沒完全滿足你的自私想法。你們男人都有這種壞德性。溫柔體貼的一面你做得很對,可人家需要救苦救難的時候,卻必須等你有閑功夫才會伸手相助。」

冒辟疆看她一眼,卻沒說話,他覺得她說得有理,有些時候,她也有點巾幗英雄似的豪爽。冒辟疆為了掩飾自己的微窘,伸手抓摸蘇元芳的一隻乳房。她讓他摸了幾下之後,嬌笑着打開他的手。

她繼續說道:「你在這裏焦慮不安有什麼用?你知道董小宛遇到了什麼麻煩?你所有的顧慮都是出於自私的想法。」

「董小宛遇到了什麼麻煩?」

蘇元芳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敘說了董小宛如何在蘇州被搶,如何被禁閉在佛塔中,如何被柳如是、錢牧齋、楊昆將軍所救的經過。最後講了董小宛到如皋后的情形。她的敘述由於加入了自己的看法和想像,以及一連串對悲慘遭遇發生的同情感嘆,使冒辟疆更覺自愧。蘇元芳說道:「董小宛真是奇女子。我今生得遇如此紅顏閨友也知足了。她是愛你才到了如皋啊!」

「我錯怪她了。」冒辟疆想起剛才那些疑慮,覺得很不好意思。他為有蘇元芳和董小宛這樣的妻妾而有點沾沾自喜。

蘇元芳欠起身,笑吟吟地問:「你打算哪天去看她?」

「明天就去。」冒辟疆腦中正晃過董小宛的音容笑貌,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

「明天不行。」

「這……你是不是吃醋了?」

其實蘇元芳見他這麼急切真的有點醋意。但她問他時就已經想到他會這麼回答。生活中的很多事並不因為你預知了結果,便減低它發生時心中的不快。否則,人人都知道要死,為何還懼怕死呢。

蘇元芳伸出指頭點他腦門,說道:「誰吃醋了?你怎麼不想想,老爺剛回家,一定有許多應酬的,你走得開嗎?再說,總得讓老爺曉得董小宛的事吧,你打算怎樣去和老爺說?」

冒辟疆自己也想到了這一層。此刻,順勢摟住她道:「當然得靠老婆出馬了。」

「呸!」蘇元芳推他幾下沒推開。「我才不攬這種閑活呢。」

「老婆,好老婆。我求求你嘛。」冒辟疆一邊說一邊用力擠壓她的溫軟身體。

「夠了,夠了。」她嬌喘著說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哆……啊……」

冒辟疆笑着鬆了手。

蘇元芳道:「瞧你那模樣。哎,我問你,你打算娶她嗎?」

「當然要娶。怎麼?你後悔了?」

「不後悔。娶她之後,我怎麼辦?」

「我們三人睡一起。」

「放屁,雖然我不介意你娶她,但我寧死都不許她上我的床。」

「那你上她的床?」

「更不行。」

「你說怎麼辦嘛?」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只求你別忘了我,別把我冷在一邊。」

「怎麼會呢?」冒辟疆一邊說一邊就要用親昵來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同時,他也感到蘇元芳的手在摸索……

剎那間,她意識到這具血肉之軀不久將要被他人分享,不再由自己獨佔。心裏有一股要破壞他的念頭。至少,她自動放棄了從結婚那天就奉行的一條原則。

這條原則是她母親教她的。嫁人的前一天夜裏,母親來到她的閨房,極其耐心地教給她房事和禁忌。當時深居閨中的她,對房事只有一個處女的朦朧想像,雖然她偷看過幾頁《春宮圖》和《金瓶梅詞話》,但依舊認定那種事都是壞女人才幹。如今這種事被赤裸裸揭示在眼前,並且是由自己的母親親口說出,她為自己也為母親羞愧。她將頭埋到膝彎。最後,母親擰着她紅彤彤的左耳威嚴地命令:「抬起頭來,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

至今,母親的話不時在耳邊迴響。特別是在那些寂寞的時光里,她都用這條原則來縛住自己的慾火。「乖女,現在記住:男人都是不經用的東西。你不要太貪心,要剋制。縱慾過度會損害他的身體,年輕時不覺得,老了你就要為照顧他而勞累終身。一定要剋制。」

母親還送她一支金釵,告訴她男人有時是冒着死的危險在硬撐男子漢的面子,當他不能阻止自身的奔泄時,就用這隻釵猛刺他的尾椎。「別怕刺傷他,你要狠命刺。受傷總比失去生命好。」母親說:「這支釵救過你父親,他現在學乖了。」

那時,蘇元芳才十四歲。

現在,她二十八歲了,有着令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強烈欲求。她放棄那條要剋制的戒條,執意要傷害他。冒辟疆被她激烈的行為唬住了,伏在她汗淋淋的身上沒敢動,便被蘇元芳迅速繳了械。他的確感到了傷害。

在以後的六天中,蘇元芳的要求越發頻繁,似乎沒完沒了。她甚至打破了時間界限,只要有空,那怕是白天她也要。

她懷着一個明確的目的,就是要讓另一個女人得到的是她用舊的東西,雖然她並不恨董小宛。冒辟疆有些怕,盡量避開她。看着他虛弱畏縮的身影,她從內心發出了高高的笑聲,這笑聲沒發出來,在腦際回蕩,震昏了她自己的頭。

冒辟疆回家的第二天就叫茗煙先到水繪園去問候董小宛,並送她一柄湘妃沔竹做扇骨的湘繡摺扇,上面有一行絹秀小字:「卻話巴山夜雨時。」

董小宛聽到這個消息,歡喜不已。招呼茗煙坐下,將糕點、果品、瓜子、花生擺了一桌子,茗煙也不客氣,痛快地吃了一通。惜惜不停地探問冒公子的情況。

茗煙得意極了,將他的冒險經歷津津有味地敘說一遍,其中有許多添油加醋的誇張細節,特別是三枚烏黑炮彈完全被他神化了。董小宛和惜惜聽得有些心驚膽顫。惜惜叫道:「好險!」茗煙得意極了。他早就發覺只有給閨中女人神吹才不會被指出漏洞。昨天晚上,他給街角的鐵匠吹三枚炮彈時,遭到了當眾羞辱,街坊們都笑他儘是些山海經說法。

茗煙盡了興,才告辭而去。董小宛始終在把玩那柄摺扇,一會打開,一會合攏。她心中的幸福感不可言喻。惜惜站在窗前,被破皮紙下衝進來的風吹得一陣哆嗦。

「該貼窗戶紙了。」

「是該貼了。」

董小宛和惜惜忙了一整天,將水繪園的窗戶全部換了新紙。單媽昨夜熬了一大盆米湯供她倆使用。單媽午睡時聽見她倆在窗台上唱歌。

惜惜分享了姐姐的喜悅。當董小宛叫她幫忙換床單時,她笑道:「姐姐,這床單前幾天才換的。」

「又髒了。」董小宛說。為了證明,她從枕頭上撿了幾根脫落的青絲。

「嘻嘻,肯定是給冒公子準備床幃。」

「死丫頭。」董小宛假裝要打,惜惜慌忙躲到她背後的大花瓶后。花瓶里插著菊花,有些花苗因為折的時候還太小,永遠不會開放了,懸在那裏像病了一樣。這些都是今年的最後幾朵花了,冬天的風已經抵達如皋。

時光正在消逝。董小宛每天都換新的床單,等待着冒辟疆。但他沒有來。出了什麼事呢?董小宛抱着雙膝坐在床上想。深夜裏,她常常產生幻覺,聽見有人踩着枯枝和落葉,順着石板小徑來到樓下,然後上了樓,敲她的門。她聽見冒辟疆在叫她,忙起身去開門。門外空空蕩蕩,北風吹卷著大地。

這種事連續發生三次,自己也被嚇得喪了氣。她告訴惜惜。第四天夜裏,為了避邪,惜惜將一盞燈移到門前。那天夜裏,董小宛睡得很安穩。天快亮時,她比惜惜起得早些,便去開門,結果門一開,滾進一個人來。她嚇得往後一跳,原來是單媽,她「哎喲、哎喲」地叫着從地板上爬起來,懷裏抱着昨夜那盞燈。要不是單媽,那盞燈差點釀成一場火災,那扇門被燒焦了一大塊。她滅了火,正靠着門平息內心的驚恐,董小宛就開了門。

整整一天,董小宛在房中靠寫詩打發日子。這天她受了兩次驚嚇,其實都是自己嚇自己而已。也許是相思的虛空狀態使她的注意力進入了寂靜,無邊無際的寂靜。

第一次驚嚇,是因為一隻老鼠竟在大白天大搖大擺地跑上書桌,鬍鬚一動一動的,跑到硯盤前,嗅那噴香的墨水。董小宛一哆嗦,扔了筆就跑。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單媽。單媽說,「老鼠有什麼好怕的?」單媽一邊說一邊就上了樓,她搞不懂女人中怎麼會十個有九個怕老鼠。那房裏沒有老鼠,董小宛要她保證三次,才大著膽子進了屋。老鼠的存在證明寂靜的準確性。董小宛又獨自滑入寂靜中。

第二次驚嚇發生在天剛黑的時候,她正點亮燈盞,吹熄火紙。敞開的窗戶外傳來一聲拍打聲,然後有什麼東西掉在樓下台階上。董小宛好奇地剛要伸出頭去,一件東西就從窗外迎面飛來,飛過頭頂,「啪」地一聲掉在室內。她嚇得癱坐在椅子上。待看清是什麼東西時,驚嚇就變成了驚喜。

那是一柄大摺扇,正是冒辟疆隨身攜帶之物。他終於來了。

原來冒辟疆趁著空閑,踏着夜色而來。走到樓下碰見惜惜,他豎起一根指頭叫惜惜別出聲,惜惜朝開着的窗戶指了指。冒辟疆突然想到秦淮舊院的慣例,如果男人想求見某個女人,先從窗外扔個物件進去,女人有意,就投水果或糕點出來,叫做「投桃報李」;女人無意,則原物奉還。當年侯朝宗見李香君時就是扔進一柄摺扇(即有名的「桃花扇」)。冒辟疆如法炮製,第一次沒扔進去,第二次才扔了進去。董小宛會心一笑,拿了個梨子走到窗前,使勁打向他。他正看着她笑,沒提防被梨子打中額角,立刻就起了一個腫塊。他「哎喲」一聲,董小宛快活地放聲大笑,銀鈴似的笑聲傳遍水繪園。她好久沒這樣痛快地笑了,乃至冒辟疆捂著額角踏進房來,她還在大笑,笑彎了腰。

她用熱水給他敷額角的腫塊,嬌嗔道:「這是對你的小小懲罰。」冒辟疆環抱着她的腰,在她粉腮上親了一口。他說:「我是來道歉的,讓你久等了。」

兩人都很幸福,各自滔滔不絕地敘說別後之情和一些經歷。無非是些流水帳,可在愛人的耳中卻是最好的情話。相愛的人在一起,有時候只是聲調語氣就夠了,說什麼並不重要。倆人都努力想從對方的雙眸中看見自己的身影,尋找昨日的幸福。董小宛的變故他已聽蘇元芳說過,此刻聽來別有一番滋味。他想像自己孤身一人把她救出來,甚至還經過一番生死搏殺。他還想像自己救出她之後,就死在她的懷中,何等慘烈的愛情。他臉上露出的痛惜狀,剛好配合了董小宛的敘述,她以為他被深深打動了。

她繼續講述,他繼續沉迷在自己的想像中。她發覺他走了神,問他想啥,他說正想剛見到她那天夜裏的小船。她臉上起了紅潮,雙手更緊地摟住他的頭。四目相對,瞳孔放大,她閉上眼,嘴唇微張,迎接他的吻。這個吻對倆人來說都太深長了,有要憋死的感覺。倆人緊摟着享受了很久彼此的氣息。

快到夜半,冒辟疆告辭,董小宛依依不捨送出門。他了解她的心情,便牽着她的手在園中多走了幾圈。北風使兩人都覺得冷。她獨自回到房中,撫摸著平整的床面,第一次發覺和心上人在一起並非一定要上床。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新經驗。

冒辟疆回到冒府,想避開蘇元芳,偷偷上床睡覺。但他剛進入卧室,她就跟了進來。看見他額角的腫塊,她說一定是在董小宛的床沿上撞的。他矢口否認。她說又沒怪他。說完就扭轉身子假裝生氣,他怕她流淚,只好承認是在床沿上撞的。蘇元芳笑了。她忽然一改這幾天的貧饞,體貼起他來,讓他睡了個安穩覺。

冒辟疆一大早就溜出了屋,在冒府的土地上逡巡。所有的樹都光禿禿的,官道兩邊的樹彎著身子像在相互鞠躬。冒辟疆是想找個辦法讓父親接受董小宛,他相信閑散的步伐隱藏有智慧的源泉,常常有奇妙的想法躍入腦海。

就在冒辟疆在戶外絞盡腦汁也沒找出一個好辦法向老爺說出董小宛時,冒老爺卻從一封信中知道了這件事。這封信是錢牧齋寫給冒老爺的。信中盛讚了董小宛的情深意篤,及其賢慧聰明、潔身自愛、疾惡如仇的品質。當然也沒忘記讚揚她的美貌和修養以及出類拔萃的情趣,冒老爺感慨道:「這樣的女人做皇帝娘娘都做得。」他從信的後半部方才知道董小宛是箇舊院歌妓,因為錢牧齋在信中告訴他已經幫董小宛脫了籍,她自由了。冒老爺鄒皺眉頭。

剛好蘇元芳抱着一隻木盒走進來。她從堆雜物的房間中找到這隻盒子,最初是盒面上描金的圖案吸引了她,擦去灰塵之後,她發現裏面是半盒枯乾的菊花,去年摘來準備泡茶喝,裏面還有十幾塊甘草和田七、一股懷舊的香味。她不知道是何時放在那裏的。她說:「老爺,這些菊花有藥性,泡茶喝可以去脾火。」他讓她把木盒放一邊。女人總是能夠找到陳穀子爛芝麻,要不就翻出些舊事來和男人鬥氣。他說:「元芳,我問你,董小宛是誰?」

蘇元芳一驚,木盒子掉到地上摔得「呼啦」一聲,裏面的菊花,撒了一地。她慌忙跪到老爺面前。她不知道是誰告訴他的。難道是老夫人?她看見老爺又恢復了當年的威嚴面孔,只得一五一十地全說了,凡是她了解的以及她猜測的都說了。

冒老爺聽完后,頹喪地仰在靠椅上,沒說什麼。只等待冒辟疆來。蘇元芳看見他的威嚴剎那間消失了,這是個被歲月打敗的極具理智的老人。

蘇元芳先去找了老夫人,再去找冒辟疆,茗煙說他在戶外散步,她就叫茗煙快去叫他回來,自己又奔回正堂。

冒辟疆急沖沖跑回來。冒老爺已經被老夫人和少夫人輪番勸說解釋弄得被迫放棄了對妓女的陳見,他發覺木已成舟,如果要改變,那更令人沮喪。所以,他只例行公事似的問了冒辟疆幾句,然後責令他擇吉日將董小宛娶過來。冒辟疆大喜過望,在他看來極困難的事竟然如此簡單便解決了,他後悔自己白焦慮了這麼多天。

待冒辟疆和蘇元芳退下之後,冒老爺對老夫人說:「這小子翅膀硬了。」她看見他眼中有淚閃動,便用枯乾的手撫摸他花白的頭髮,如同他們年輕時一樣。

娶董小宛的婚禮極其簡單。但冒府畢竟是如皋的大戶,其熱鬧程度依舊令老百姓們羨慕和嫉妒。那幾天,冒府和水繪園裏掛滿了大紅燈籠,通宵不滅,紅彤彤的像著了火,映紅了如皋的夜空。這樣的場面,如皋人要等到順治八年才重新目睹。

單媽後來回憶道:「太快了。花轎進了水繪園時,我還在房裏試着換一套新衣服。待我出門去,他們已經接走了董小宛。董旻和惜惜在一株綻出花蕾的梅花樹下哭。他們身後掛着的一掛鞭炮已炸到最後幾顆,地上是些紅紙屑,空中飄着硝煙。說實話,有點凄涼。」

一對紅彤彤的新人拜堂之後,便送入洞房。冒辟疆知道那紅頭蓋之下是個美人。並不像當年娶蘇元芳時那樣擔心,因為當時有人告訴他說蘇元芳是個麻子,而且是兔唇,牙齒外露。那人詭秘地說,「親嘴要先碰著牙齒。」那個玩笑着實讓他害怕,待揭了紅頭蓋,他大喜過望的表情深映在蘇元芳心中,使她一生對夫君充滿信心。此刻,蘇元芳在離洞房十丈遠的茅廁中逃避客人的目光,她難以平息心中的妒意,她設想倆人在洞房中的舉動就想哭。她真的回憶起自己嫁過來那天的情景。

結婚沒有給愛畫上句號,相反,愛插上了翅膀向前飛,幸福在擴大。董小宛沉浸在甜蜜之中,變得更美。如皋人為了能夠目睹她的風采,常常在水繪園附近遊盪,不久,離水繪園最近那條街的商業慢慢繁榮起來,在順治年間達到鼎盛,后隨董小宛的離去而衰落。

白天,董小宛和蘇元芳是一對傾心的閨友,無論是閑談、散步、做事,倆人都配合得天衣無縫。到了夜裏,董小宛無意爭寵,可蘇元芳卻在使暗勁,至少她自己也明白她在折磨冒辟疆。他大傷腦筋的事就是怎樣在夜裏和她和睦相處,也就是怎樣分配自己的愛。多少次,他很想有分身術。他甚至恨冬天的被窩太暖和使他不得不連續作戰。他瘦了。

轉眼過了春節,又過了元宵。老夫人終於看出苗頭。有幾次,她把兩個兒媳婦叫到跟前,但欲言又止,她怕挑明了會使兩人更加瘋狂地爭奪。

冒辟疆曾經想靠兩個女人的月經期避上幾天,但令他驚異的是,倆人都是同時來那玩意,他疑心是老天爺搗鬼。

終於,連續五個晚上他既沒在冒府也沒到水繪園。董小宛認為在蘇元芳處,蘇元芳以為在董小宛處。其實,冒辟疆一個人溜到某個私塾先生處下圍棋,通宵通宵地下。但好景不長,一個婦女將話傳到老夫人耳中:「人們都覺得你兒子不敢回家,是中了妖精的邪。」

老夫人憤怒了,叫來兩個兒媳婦。她將拐杖在地板上敲得「篤篤」響,頭上的髮絲在打顫。蘇元芳和董小宛趕快跪在她的面前。她說道:「兩個不爭氣的東西。自己的夫君都不曉得愛惜。瞧他多瘦啦!」董小宛主動將所有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蘇元芳倍受感動,為自己的自私想法羞愧不已。從此,倆人相處更合睦了。冒辟疆也從無形的爭奪中解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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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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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水繪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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