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以色列全會眾都遵耶和華的吩咐,按著站口從汛的曠野往前行,在利非訂安營。百姓沒有水喝,所以與摩西爭鬧,說:「給我們水喝吧」……摩西就呼求耶和華說:「我向百姓怎樣行呢?他們幾乎要拿石頭打死我。」耶和華對摩西說:「你手裡拿著你先前擊打河水的杖,帶領以色列的幾個長老,從百姓前走過去。我必在何烈的磐石那裡站在你面前,你要擊打磐石,從磐石里必有水流出來,使百姓可以喝。」

熬持完了正月,天氣日漸轉暖起來。這一年除了初冬時節落過一場雪水,年前年後,都幹得火燒火燎,連井水都枯了許多。本來正月初都該泛綠的楊樹柳樹,到了月底樹皮都還乾裂裂的黃著。不消說,這個春天是飢荒最深長的一道衚衕了。

等冬天走去,村人們可以走出家門取暖時,有人站在自家門口,問路過的村人說,熬過來了?路過的就粲然一笑,說熬過來了。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杜家的發現藍姓人的臉大大小小,全都腫得水亮,正在驚訝時候,藍姓的人倒先「啊!」了一聲,說你們姓杜的臉咋就都是腫著。於是就都明了,各戶人家在屋裡貓了一冬,三姓人無一例外的臉都腫了,只是都在自己屋裡鑽著,不易發現罷啦。到這忽的一日春暖,開門走出屋時,才都知道浮腫病已經在每人身上災旺起來,連以為有糧吃的杜岩一家,臉上也虛虛胖胖,出門走路,幾步都要搖搖晃晃,不扶牆就要倒在地上。

有人說這年冬天,杜根媳婦撒手一去,杜根領著他的孩娃杜樁,把他的女娃當糧食吃了。開始村人不信,四處打聽他的鄰里,後來發現,全村人這半個月都乘著春日陽暖,到村街上有點走動,可偏偏沒人見到杜根一家有人出門。

都信了那個說法。

就去報告給了村長。

村長司馬笑笑從家裡出來,把村人嚇得魂驚心跳。說到底也就不足二十天沒見了他的人面,可這一見,他卻已經沒了人形。頭髮又長又干,像火燒過又銹在一起,身子瘦得和枯槐的死枝一樣,然他的那張臉,卻大的和面盆一樣,亮光閃閃,如青色細布裹著的一兜清水。他是從家裡扶著門框出來的,看見一村人都在街上望他,他把手從門框上拿了下來,像釘子樣扎在門口地上,只是汗卻如雨注樣掛在那水亮亮的腫臉上。

「村長,你扶著牆走。」

他說:「我沒事兒。」

就從人前往杜根家搖著去了。每走一步,兩腿都要相互打絆,每見到一個村裡男人,他都說操,這災年,熬過來也就好了,且那臉上還有笑意宛若水面上盪的水紋。待到了杜根家裡,卻又半晌沒有出來。他把杜家的大門關了,集起來的村人,慢慢都到了杜家門口,等待著證實杜根領著男娃把女娃當糧吃了那謠話的真假。人們把目光盯在杜家的單扇柳木門上,發現那柳木門的門縫又寬又彎,像幾條蛇在門上爬著,還看見那歪斜的大門腦上的麥桿苫草,早已沒了去向,只剩下一把干土在門框上擱著,只消有一場落雨,那土就會被雨水沖走,然後那門框就將倒在地上。可是終於沒雨。門框也就終是沒倒。杜根家也終是一戶人家。時間像老牛拉車,慢得使人心慌意亂。到村人耐不住性子時候,杜家的柳木門才懶洋洋地吱呀一聲。

司馬笑笑出現在了那門框里,他臉上沒有了那水紋似的淺笑,青色像菜葉一樣又濃又烈。他看了看村裡的人們,好像對村人們說,又好像自言自語:

「他真的領男娃把那傻女妞兒吃了?」

又說:

「他先不讓那傻妞吃飯,等她餓死了,他們就把她吃了。」

說完他就坐在杜根家門口的一塊石上,把頭埋在兩腿間,看著地上的一根麥秸棒兒,盯死著一動不動。全村的人都圍在了他的面前,愕然驚著,人人一臉死灰,看見他亂蓬蓬的頭上,被暖日一曬,好幾粒虱子在豎起的頭髮上爬樹樣上上下下。被日光照得慵懶的時間也盤繞在他的頭上慢極地走動發出吱嚓吱嚓的聲音。沒有人聽出他話中有一丁一點責怪杜根的意思,也沒有人問他明天、後天村人的日子如何過去,就都那兒懶懶的默著,像等待著一樣事情的發生,等到沉默將變得天灰地暗時候,就有人開了口說:

「當初保莊稼不保油菜就好了。」

說話的是藍百歲。他在人群後邊地上躺著,臉仰在天上,手墊在腦下,話里的恨怨霧濃濃像一股水流。也就這個當兒,又有一個人說:

「螞蚱幾天幾夜不散,莊稼你能保住?」

這樣問的是杜岩。他夾在人群中間,說今年是甲子年哩,災荒不一定轉眼過去,該商量商量村人的日了咋個兒過法。話到這兒,司馬笑笑抬起了頭,慢慢扶牆站了起來,把目光從一片村人頭上掃過,說都回家去吧,把媳婦孩娃們領到打麥場上,看情況把村裡的糧種菜種分了。

藍百歲從地上坐了起來,

「分糧種是斷子絕孫呀。」

司馬笑笑說:

「總不能看著人吃人肉吧。」

藍百歲停了一會半冷半熱道:

「那就按人頭分吧,家裡嘴多的就該分多些。餓死了人你這村長也算白當啦。三姓村人老幾代只有活不過四十得了喉病死的,還沒有炊火斷煙活活餓死的。」

這樣說完,藍百歲就竟自先走了。村人們也都跟著散去。剩下司馬笑笑和杜岩二人時候,他們年前的隔閡因都是水腫的臉便無影無蹤了。

司馬笑笑問:「真的要一災二三年?」

杜岩說:「萬年曆書上這樣寫了,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就分手散開。土赤色的腳步聲木片落水樣有氣無力地響到一條胡

同的兩頭。然後不久,又從各戶響將出來,漂漂浮浮往村后的打麥場

上踢踢踏踏響去了。

麥場過了一個冬天,風吹日晒,像一塊平平整整的暄虛土地。兼了村裡倉庫的場房屋是石頭壘的厚牆,坐落在麥場一角,每塊石頭縫裡都塞滿了灰土和柴草,偶而也有和柴草一個顏色的死螞蚱掛在牆上。村人們都集中到麥場上來了。剛還暖洋洋的天氣,這會兒微微有些陰涼,空氣中像攪有水濕的草木灰粉。各家人在麥場上找到一塊地方坐下后,孩娃們再也不和孩娃們串在一起瘋跑,他們都枕著父母的腿歪坐在場地上,像枯萎壞了的豆芽一樣耷掛著頭。也沒有一戶人家提著籃子或袋子來這分糧。有的拿了專走親戚的小紅吉利籃,有的拿了灶房燒飯的紅腰布,更多的就索性空了手,等著用衣襟兒兜糧食。誰都知道,小麥種子在年前冬初都已種上,一冬乾旱,十粒小麥也才生出二三綠色,還不知麥天能不能收回種子的斤兩,倉庫里所剩,也都是計劃在地邊地角種的豆種。說到油菜種子,每一粒都小得如虱子屎樣,一把菜種就能種上一畝,十五斤就夠了全村的油菜地種,如此你能指望分多少糧食?就是分上三斤五斤,一家幾張餓口再也沒了螞蚱屍粉的摻拌,又能吃上幾天?不過話又說了回來,儘管是斷子絕孫地來分糧種,也終歸是一次分糧,男人們臉上雖然漠然,心裡卻是憂著,村裡沒了豆種,小麥苗十成欠七已成定勢,到了種豆時節,再不能用豆子補上,那全村人不就得活活餓死去嗎?可女人是不想那麼多的,她想著今兒有糧,今兒就可以給孩娃們燒一頓有糧味的飯食,孩娃們今兒就不會弔在她的身上又哭又鬧,於是,也就都把目光盯在麥場邊的倉房屋裡,盯在屋牆西頭的一條路上。

司馬笑笑就從那條路上走了上來,手裡提了一根小秤,秤錘在他腿間碰碰撞撞。到倉屋門口,他看了滿場村人,說誰家的孩娃沒來?

沒看到人的一律都不分糧。藍百歲在人群中問憑著啥兒?司馬笑笑說。

也許他孩娃冬天都已餓死過了,再來冒分一份咋辦?

藍百歲就回家叫他的女兒們去了。他家的六十、五十、四十和三九四個都餓在床上難動幾步,當然不能因為沒來就少了口糧。

跟著又走了幾個男人。一會功夫,他們都背著扯著孩娃,重又回到了麥場。司馬笑笑點了一下人頭,統共是一百二十一口,比去年冬前少了二十九口。

「收油菜到現在,是死了二十九個嗎?」他問杜岩。

杜岩說,「是的。差一個不夠整數。」

就開倉分糧了。

為了防止倉庫鎖銹,司馬笑笑在門框上釘了一塊帆布,正好蓋了那兩把倉鎖。他在村人面前,當眾脫了自己的棉褲,從棉褲裡邊撕下一塊補丁,掉出來兩把白亮的鑰匙。可拾起鑰匙,撩開那塊帆布開鎖時,他的手卻僵在了門框上。

那鎖已經開了,已經被人撬了。

臉上水腫的光亮立時失盡,紫色又一次厚在了他的臉上。村人們都看見了那被撬開的兩把鐵鎖,像合不住的餓嘴樣張著,臉上也都立馬白驚青怔起來。

都朝倉門圍了過來。

「我日他祖宗,」司馬笑笑說:「是誰了誰家斷子絕孫!」

他取下鐵鎖,推開屋門,卻看見那半袋豌豆、半袋綠豆,兩袋玉蜀黍和十幾斤油菜種子,都完好無缺地一排兒放在一條長木凳上,連袋口的每一個老鼠夾子都還原封地放在袋上。只是那每個老鼠夾上,都有老鼠血跡,卻沒有一隻老鼠。

不消說,撬鎖的人每次進屋,只拿走了鼠夾上的老鼠沒有動一粒袋裡的糧種,倉庫里沒有窗子,從門口泄進來的光線如一床髒了的白色床單。望著那一排完好的糧袋,司馬笑笑看了看所有湧進倉里的男人,說知道是誰了就多分給他半碗綠豆,然後就從倉庫出去,看見村裡的男人女人,都圍著倉庫驚奇,只有杜根坐在遠處,眼望著村落,臉上黃黃白白,一言不發地用手攔著他的孩娃杜樁。

司馬笑笑又回到了倉庫屋裡。

「日他奶奶,」他說:「沒看出來杜根兄弟是村裡最好的人哩。」

村人不知道他這話是啥兒意思,就都不解地看著他。他不管村人們的目光是長是短,讓人把所有的糧食抬到了麥場中央,並排放在一起,然後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不斷用指頭點著一些孩娃的頭,最後算了一遍數兒,坐在那半袋油菜種上歇了一會,又把油菜種子提回倉庫,鎖了庫門,再在人群中走了一遍,望了全村的每一個孩娃,再坐到半袋豆種上,嘆了麻繩樣又粗又長一股氣兒,從杜根那兒要了煙袋,去荷包里挖油菜葉吸時,抖著手挖了半天,拿出來煙鍋卻是空的。於是,就從自己的棉褲中撕下一團棉花,塞進煙鍋點著吸了。天空是一種布灰色,冬末初春的寒氣時濃時淡地在麥場上流動。司馬笑笑吐出的棉煙,在麥場一團一團不肯散去,把他腫脹的臉映得青白青白。他在那煙中咳了幾聲,像要把腸胃吐出來一樣,可他依然是一口接一口地抽。麥場上沒有孩娃的哭聲,也沒有孩娃的跑動。棉煙流動的聲音又大又響,像粗布床單在風中抽來抽去。有個男人說,村長,分了吧,分了就該回家燒飯了,一個月沒有聞過糧味啦。司馬笑笑瞟了那人一眼,就把煙袋還給杜根,回來站到糧袋前。女人們也都等不及了,把布條樣的孩娃們放在一邊,自己到糧袋邊上,目光落在那打開袋口的玉蜀黍和豆種上,那袋口的一層蜀黍粒和豆粒便在那目光里躲躲閃閃地滾動起來,要往袋子的裡邊鑽。有個女人捏一粒綠豆往嘴裡送去時,司馬笑笑厲說聲放下來,那女人就把那粒綠豆放回袋裡去了,說村長,你到底是分糧還是不分?司馬笑笑就又一次看了村裡的孩娃們,看了杜根,看了他的三個孩娃森、林、木,重重地在一袋蜀黍上踢一腳,把那袋子踢出一個洞,黃橙橙的玉蜀黍粒便轟轟烈烈流出來,在麥場上有光有芒,像太陽的碎塊堆在那。村人的眼晴都旋地轉過來,目光嘰嘰哇哇擠到了那堆蜀黍上。「今天,我司馬笑笑要成三姓村的罪人了,」司馬笑笑不看村裡的男人女人們,他把目光落在那些孩娃身上去,那些幾乎家家都有的侏儒、雞胸和痴傻的男女娃兒身上去,喘著粗氣說,「你們罵我祖宗八輩,打斷我司馬笑笑的腿,就是要了我司馬笑笑的命,我連一個屁都不會放,一句閑話都不說。」到這兒他氣兒喘不勻,歇下來擦了額上浸出的汗,才又接著道:「我算了一筆賬,就這麼兩三袋糧食,一百多張嘴吃,熬春天,到麥熟,這一百多口人誰他娘的也得活餓死。可一個家裡要能減下幾張口,那說不定就能熬到麥熟了,說不定就有一大半人能在這飢荒里活下來。可減嘴,減誰的嘴?」他看了看村人們,他看見村人們的目光都死在他臉上。他發現他當村長以來,哪一次開會,村人的秩序都沒這次好。他聽見了村人們屏住的呼吸像關門后從門縫進進出出的風,聽見自己的呼吸像破裂后又不得不用的壞風箱。「要減下一些吃飯的嘴,你們說該減那些人的嘴?」他問著村人們,自己卻又答著說,「你們誰都知道該減哪些人的嘴,該減那些不長個兒,十歲二十歲還沒有鞭桿高,像我家的老大、老二和老三。該減那些十幾歲了還數不到五個數,或能查數兒不是頭大就是胸高的殘廢人的嘴。這樣的孩娃村裡差不多家家都有,少說有三十幾張嘴。要這三十幾張嘴不吃糧,村裡還剩不足百來人,這糧食分了也許就熬到麥熟了。」說到這兒司馬笑笑在地上轉了一圈身,看了所有人的臉,看見村裡主事的男人們好像沒有明白他的話,沒有誰對他的話憤恨和惱怒,沒有誰擺出要和他打打罵罵的架勢兒。

那些腫脹的臉色都是暗暗灰灰的,發著薄淡一層青菜似的光。他想,他們其實誰都懂了他的話。他想誰都能算過來他說的一筆賬。他想,杜根要不是先餓死他的殘廢女孩娃,要不是再偷偷把女娃兒當了糧,他一家人能活到眼下嗎?他去看那些女人和孩娃們的臉,她們依然把目光注視到糧袋上,孩娃們依然頭枕著女人的腿和胳膊迷迷糊糊地睡。

他去看他的森、林、木,他看見森、林、木正和藍、鹿、虎圍著他們的娘在爭從哪兒弄來的幾片蘿蔔乾,爭得嘰嘰叫叫,像一堆老鼠爭食兒。他說:

「罵我也好,打我也好,我是三姓村的村長,天上地下我都說了算,今兒分糧就不分殘孩娃的糧食了。」

然後他咚的一下停住不說了。

天空有些雲彩朝耙耬山脈深處飄過去。麥場又有了日光。一片的腫臉,又水亮亮地像有鼻有眼的一塊蠟盤兒。四周的田地里,黃竭色一片連著一片,和水腫的臉色一模樣。稀啦啦的青麥苗,彷彿是水腫臉上偶然顯出的青筋脈管兒。到這時,女人們似乎都才明白司馬笑笑的話。

有個寡婦問:

「村長,你是說不給殘廢娃兒分糧食,」

司馬笑笑說:「哎。」

寡婦說:「他們不是人?」

司馬笑笑說:「你就權當他們不是人。」

寡婦說:「你讓他們活餓死?」

司馬笑笑對著整個村人喚「我是不給他們分糧啦,誰家有能耐活下去,可以把糧食也讓殘娃兒們吃。」

寡婦就不再說話兒,只把在她腿上睡了的一個豁嘴傻娃抱在懷裡緊攔著。

就再也沒有說話兒。那些聽懂司馬笑笑話意的殘孩們,都開始把目光往他臉上移,每一雙都哀哀乞乞,彷彿這一哀乞,村長會把糧食分給他們樣。可這一會的村長卻壓根兒不看這些娃兒們,他看著那些糧食,把秤拿過來,挖出一碗稱了稱,又往碗里抓一把,再一秤就把秤扔到了一邊去,說開始分糧吧,從我家先開始,我點了名的孩娃都站到這一邊,沒點名的都站到糧食那一邊。然後他就叫了森、林、木的名。森、林、木正在那兒香山甜海地嚼著蘿蔔乾,沒有聽到他的叫,他便上前一手提了一個,像提兩個油瓶一樣把林和木提到麥場東的空地上,又把森也扯過去,說你們在這兒不要動,分了糧讓你們娘給你們做一碗好吃的。孩娃們不知道他們被放到這兒就是不讓他們活命哩,就是被放到了死堆里,就是把他們的性命像打螞蚱樣打斷了。森、林、木聽說有一頓好飯吃,都把眼晴睜大了,恩恩謝謝地看著他們生父的臉。接下來,司馬笑笑又點了幾個孩娃的名,卻沒有一個過來的,他便不再一一叫名兒,而是在那村人中間,一家挨一家地拉,看到哪一個就把哪一個扯到殘孩娃堆里去。當扯到一個十歲啞巴的男娃時,他的母親說村長,他心裡靈醒哩。司馬笑笑說,你讓他說句話兒我聽聽,今天就給他分糧食。那母親也就只好讓他把孩娃提走了。然後就到了藍百歲的家。藍家從老三藍七十至老五藍五十,三個女娃都是凸胸鍋背,像三隻長不大的母雞崽。他去拉扯她們時,藍百歲說七十、六十、五十也是人命哩,能眼瞅著讓她們餓死呀?司馬笑笑說沒別的法兒了,等會兒分糧你掌秤,森、林、木也一樣不分呢。藍百歲挨個摸了摸他的三個殘妞兒,一扭頭,望著別處說,那你把她們扯到那邊吧。司馬笑笑就把藍七十、藍六十、藍五十扯到了一堆殘娃里,像放三個吃飯的空碗樣把她們放到那兒了。其中藍六十長得最醜陋,不僅胸背不整,脖子還有一個大肉癭,一走一動黃白相間,像是卧在那的一隻兔,然她的心裡卻清亮得無可比擬,她看著要走的司馬笑笑叫一聲伯,說是要讓我們餓死吧?

司馬笑笑怔了怔,臉上掠過一層白,說:

「是老天不長眼。」

六十說:「伯,你給我們分一把糧食就行了。」

司馬笑笑說:「一人一把,三十幾人就是一籃子。」

藍六十猛地就哭了,淚自臉上流下來,流過癭包時像翻過了山樣落在她身上。太陽升高了,光亮由爛黃轉含了一層白,多少有些了夏天的味。村人穿著棉衣顯得厚起來,有人把棉襖脫下來,坐在場邊上,擠虱子跳騷的紅色聲音噼里啪啦響。麥場上流動著一股血腥氣。殘孩娃們堆在那,明白的臉上憂傷而又凄涼,像看見了自己的棺材一模樣。不明白的渾然無知,或爬在地上睡,或和別的娃兒在爭著啥兒玩要著。做母親的臉上滿是灰白的焦急和無奈,看看這邊的殘娃兒,又看看司馬笑笑的臉,再去自己的男人臉上尋些啥,就尋到了冷冰冰的漠然和磚坯一樣厚,然後就和別的女人相望無語了,想不分糧我們就會讓孩娃們餓死嗎?想一粒蜀黍也能做成一碗飯,想他們是人娃哩,就是豬娃、狗娃也該讓他們喝一口。於是,她們的想法就在心裡變成仇恨了,就都不時地要惡狠狠地瞪著司馬笑笑了。藍長壽的媳婦就在司馬笑笑去扯她麻痹症腿的孩娃時,她抱緊孩娃,說司馬村長,我孩娃餓死了我就挖了你村長家的墳。

司馬笑笑不急不慌說:

「有力氣你現在就去挖。」

女人說:「我孩娃不憨不傻個也長得高。」

司馬笑笑說:「他腿像麻桿兒,你問問他長大了,有誰家女娃願嫁他。有人願嫁了我就不減他的糧食啦。你問吧,問誰家願把女娃兒嫁給他。」

女人求救似的看了看村人們,好像尋找願把女孩娃嫁到她家的人,可她把目光從村人臉上掃過後,她的眼眶就紅了。

「沒有願嫁吧?」司馬笑笑這樣問了句,像問她也像問村人,問完了就去她懷裡要孩娃,她就把孩娃從懷裡鬆了手。可司馬笑笑扯著孩娃要走時,這小兒麻痹症的孩娃哭天叫地,如立馬要死去一樣。女人被孩娃的哭聲驚醒了,她猛地從地上竄起來,飛跑幾步把頭撞在司馬笑笑的後背上。

司馬笑笑像牆一樣倒下來。

女人又把她的孩娃搶走了。

從地上坐起來,司馬笑笑忽然看見司馬鹿老老實實立在娘身邊,另五個孩娃森、林、木、藍和虎,都朝那女人跑過去,拿頭往那女人身上撞,用手朝她臉上抓,把那女人嚇得搶著孩娃滿場跑,尖叫聲青紫一片飛了一場子。他忙不迭兒起身把五個孩娃攔下來,像攔一窩滿會叫的狗嵬兒。

司馬藍在這一窩兄弟中間,惡了跑遠的女人一眼說:「爹,不給她家分糧食。」

司馬笑笑在人群中找到了藍長壽。

「不把你娃兒送過來就沒有你一家人的糧。」

藍長壽便走過去,不言不語朝女人臉上打了一耳光,把自己麻腿的孩娃送到了麥場東的殘堆里。然在他從殘堆這邊轉過身子時,他看見他女人倒在地上,有幾個人正在叫她的名字,掐她的人中呢,有個女人一邊救著藍長壽女人,一邊對他驚叫說,你把你女人打死了,連一點氣兒也沒了。他就站住朝女人看了看,大聲說這女人好吃懶做,每頓飯我讓她放半把玉蜀黍生兒,她總要放一把,說湯稀了實在喝不下,養不了人。說不是她我家糧食不會在左右鄰居中總是最先吃完的。說她死了我和孩娃們就能熬過這場災荒了。

女人們便都啞口無言了。

就再也沒人阻攔司馬笑笑去領他們的殘廢孩娃了。一會兒功夫,三十一個殘傻的孩娃和兩個傻痴大人都被集中到了麥場東,像一堆將死的畜牲樣東一個西一個倒坐一大片。然後就正式開始分糧了。正常人一人一小碗,外加一小把。一家一家排著隊從司馬笑笑面前走過去,司馬笑笑點一下人頭,說六個,藍百歲就挖出六小碗,杜岩再抓六小把。司馬笑笑說三個,藍百歲就挖三小碗,杜岩就抓三小把。到各戶都分了糧食后,袋裡還剩幾斤紅豌豆,司馬笑笑提著袋兒,給各家的女人抓了半把豆。最後把袋子扔在腳地上,望了那一大片殘孩娃,忽然大聲說:「糧分完了,你們要把殘娃兒都領回家裡,就不忍心不讓他們吃飯。讓他們吃飯,就得一家人跟著都餓死。我的意思,大家狠狠心,把他們都鎖到這麥場的屋裡去。」

沒有說話,都死死地盯著司馬笑笑的臉。

司馬笑笑說:

「不是我們做爹娘的狠心,是老天爺狠心哩。」

依舊如枯井一樣靜默著。

司馬笑笑說:

「我有三個孩娃呢。」

可司馬笑笑石破天驚地也沒有料到,在一片靜默中,他話一出口落地,最先動了身子的會是一向不聲不張的藍百歲,他放下手中的空碗,誰也不看,從司馬笑笑面前走過去,徑到麥場東把藍七十、藍六十、藍五十領著默默往往村裡走去了。司馬笑笑望著他的背影,望著他手裡的三個殘妞兒,心裡叮噹一動,想他倒還是一個男人哩,是一個父親哩,不禁對他有些另眼相看了,有些莫名的悔感了。可司馬笑笑還是追著他們父女四個叫:「百歲──你倒像是閨女們的爹,可你會有後悔的那一天。」

藍百歲站住了。他回過頭來看了看這麥場上,又看了看場邊的一道崖,想要說啥,似乎費了許多力氣,沒能說出就又轉身走掉了。

太陽已從麥場上鋪過場邊的土堤,移至了一道懸崖下。懸崖上的一棵荊樹開始泛出了一層淺綠色。在那荊樹下的懸崖上,有一片紅浸浸的水濕,似乎有人到過那兒去,濕土上有腳印還有手痕兒。隨著藍百歲的目光,司馬笑笑朝那崖下瞟了瞟。再看那崖頂場上的殘疾孩娃們,竟在轉眼之間,他們的爹娘都把他們領去了。

一個麥場空下來。日光熱開水樣澆了一地。

往村裡去的人們,提著糧食,扯著兒女,隊伍樣往村中開過去,唯一留在麥場上的司馬一家。森、林、木三個在原地坐著,看著司馬笑笑,那目光陌陌生生,彷彿司馬笑笑忽然間不是他們的父親了。在麥場以西,他的女人和藍、鹿、虎圍著一臉盆雜糧望著他那目光凄涼而又哀傷,宛若有件事他不許可他們不敢去做一樣兒。

他孤獨地站在麥場中央,等村人大都遠去之後,他說藍,把你三個哥哥領回家,餓死了一家人都死一人不留就是了,然後他就到那崖下去,拉著荊樹把那紅的崖土抓一點放在嘴裡嚼了嚼,又用棉襖兜了一堆兒。從崖頭返上來,他的女人正抱著三個儒瓜孩娃在嗚嗚地哭。他說:

「回家吧,餓不是他們,也就餓不是我們司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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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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