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擋住誘惑不容易

千年嶽麓山，萬年湘江水。

人生如過客，腳步太匆匆。

當年豪情今猶在，可惜輪迴太快！

現在，我已從長沙市副檢察長的位子上退下來了。如今倒好，閑來無事，常晚間散步於湘江之濱，迎著絲絲河風，看著平靜湘水，偶爾回首如雲往事，歷歷在目，宛如昨日，人生的確太匆匆。

我這一生，多數時間當領導，有憤青的激憤，有成熟的舒緩，有工作的繁忙，有精神的篤定，一路走來，堂堂正正，實實在在，清清白白，還真不容易。船臨岸時，居然突遇難以琢磨的激流，不過總算平安到岸了。四十餘年革命生涯，二十餘年在部隊，近二十年在檢察院，各有不同，各有千秋。前面二十餘年，我將之總結為「硬骨頭與軟骨頭」，那麼，在檢察院當領導的這二十年，我也得梳理梳理。人生是需要不斷總結的，現在，可以為我的領導生涯蓋棺定論了。

古往今來，當領導者千人百面，千姿百態。千古流芳者有之，遺臭萬年者有之，名垂青史者有之，煙消雲散者有之。

從歷史上看，對於領導，大致有兩套評價體系：一套來自官場，另一套來自民眾。有那麼一部分領導，官場認可，老百姓亦稱道，這是真正的好領導，像范仲淹；有一部分領導，老百姓極力推崇，而官場卻不容納，如海瑞；還有一部分領導在官場和民間都存在爭議，像改革家王安石、張居正；也有一些領導，在官場上被認為是好領導，在老百姓眼中卻是十足的貪婪的領導、昏領導、庸領導。

當領導，不外乎有三種類型：

一是有的人把當領導視為一種責任，一種使命，是真正的「人民公僕」。他們「當領導一任造福一方」，在官位上兢兢業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像焦裕祿、孔繁森……他們都是好領導，清白的領導，人民愛戴的領導。

後記

——擋住誘惑不容易

二是有的人把當領導視為一種榮耀、一種身價，自認為當了領導就「高人一等」、「黃袍加身」、「光宗耀祖」。他們在官位上也能為老百姓辦一些好事實事，但多是為宣揚自己政績的「形象工程」，這是一種庸領導。

三是有的人把當領導視為一種權力，一種利益，真可謂「一朝權在手，便把金錢貪」、「當領導為自己，人民置腦後」。他們在官位上貪得無厭，醉生夢死，黑手四處伸，像成克傑、黃長青、李嘉廷、李大倫、鄭筱萸……他們都是貪婪的領導，人民憎惡的領導。而擺在他們面前的都是死路一條。

其實，說到好領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因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衡量標準，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行為方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當領導之道，不同的歷史時期又有不同的評價標準。

我又用哪幾個字來品評我自己呢？

細細想來，可用「問心無愧」來總結。

好一句「問心無愧」，果真如此嗎？我想了想，從如下幾個方面來反思一下當領導的十幾年風雨歷程，高調不唱，我究竟對得起誰？

首先，我對得起「檢察官」這幾個字。

檢察，一檢二察，生命是不能沒有反思和監督的。人有太多的弱點，而且大多數人難以自控，因此，反思讓人清醒，監督讓人及時修正錯誤。這世上，只要是人做的事，就可能漏洞百出，就有必要採取措施去預防和補救，這也是人類智慧的傑出表現。人的偉大就在於知道自己的不知道，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因此，不僅個人需要不斷檢察，而且組織同樣也需要不斷檢察！

作為一名檢察官，忠於法律，就是忠誠於法律的精神，將公平與正義信仰化，並使之成為指導自己行為的自覺意識，盡心儘力地履行法律監督職責，以維護法律至高無上的權威。一個不敬仰法律精神的檢察官，必然是不胡作非為，就無所作為。

絕對的權力，若不控制，只會導致絕對的腐敗。我不可能成為腐敗分子，因為我不貪。不貪權，不貪色，不貪財，也不貪玩。幾十年當領導，我沒有索取過一個紅包。受賄是我這個執法領導職位上容易發生的現象，十幾年，我硬是咬著牙關挺過來了。我是知道職業風險的人，我不完全是出於我的人生境界有多高，我是從多方面來考慮這個問題的：這麼多年都挺過了，再苦的日子也熬過了，又不至於沒飯吃，我何必為了那幾個銅錢而折腰呢！幾十年來我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剛直不阿，不媚上，不壓下，不欺眾。每當求職者、求情者將大大的紅包送過來時，我都會嚴肅拒絕，而後對他會講四句話：

你叫我以後怎麼面對你；

你叫我以後如何做人；

你會把我黃常清看扁；

你會把職業看扁，一有機會，你也會行賄受賄。

當犯人的親朋來送紅包時，我更會謝絕，我總會以人格作擔保——我向你保證司法的公正，除此之外，我也無能為力，愛莫能助！

其次，我對得起犯人。

無論是我經手的案子，還是我主管的案子，對待犯人，我都會做到：

一是平等對待犯人，絕不對他們進行言行侮辱。我這個性的人，雖然難以總是保持和顏悅色，但在對犯人時，臉上的表情也會盡量和善些，我知道他們都是因為各種複雜的因素而犯罪的。另外，我在審犯人時，一般能給煙抽時，我會遞支煙給他們，我還會為他們倒杯開水。一句話，在人格上，我絕對保證犯人的人格與我平等。我在任何時候，都十分注意保護罪犯的人格尊嚴。

二是儘可能從輕處理。我也是人，我也是有同情心的人，在法律許可的前提下，私下裡說，我總會儘可能減輕對犯人的懲治。因為我是站在正義和邪惡之間的人，我深知許多犯罪分子之所以走上歧途，社會有時是有責任的。我知道，真正的惡貫滿盈的犯人，畢竟只是極少數，對這些人，我當然是決不手軟，嚴懲不貸的。

三是維護罪犯的合法權益。懲治功能和保護功能，都是為了教育和挽救人。如今，懲治功能是做到了，而保護功能卻比較欠缺。辯證地來看，對罪犯只有懲罰到位了，保護也到位了，才能使他們心悅誠服地認罪伏法。罪犯之所以犯罪，就是因為藐視人類、藐視法律、藐視秩序，而我們作為司法人員，就應該充分表現法律的寬厚和尊重，讓他們感覺到法律的公平與正義。

再次，我對得起長沙人民。

我對待那些作惡多端的地方惡霸，是決不留情的。當我聽到惡霸欺凌老百姓時，我會拍案而起，大聲怒吼，朗朗乾坤，豈容犯罪猖獗。當我聽到有人一手遮天，視法製為兒戲時，我會當場追問，嚴查到底，不管他是誰。當我聽到不在職權管轄之內的糾紛時，我也會睡不著覺，總會想方設法為他們出主意。我甚至多次啟用我的人際關係網，為不曾謀面的人求理求法。當我聽到司法不公時，我也會堅決過問案情，哪怕案子已過了三五年，我必定會推倒重來，還當事人一個公正。我無論是否主管幹部工作，在選拔負責幹部和配備下級檢察機關班子的工作中，都敢于堅持原則，不怕得罪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努力將德才兼備的同志提拔到負責崗位上。有的已成為定局的人事問題，我也儘力改變，以有利於工作的開展。總而言之，當領導一方，我是對得起長沙人民的。

我忠於法律，履行職責，堅持法律至上。2000年，領導指定我兼管反貪局的工作，當時反貪局一位負責人向我彙報了他手中的某證券公司總經理的案件。該案歷時半年多，但尚未獲得認定其構成犯罪的證據。我審查完有關材料后，發現此案有嚴密的攻守同盟和串供的問題，難度較大。我認為，犯罪嫌疑人攻守同盟和串供是對法律的嚴重挑戰，我雖然是臨時兼管，但應當盡職盡責，爭取能突破案件，使罪犯受到懲罰，以維護法律的尊嚴。通過調整偵查思路並採取異地羈押的措施，雖然沒有隔斷犯罪嫌疑人與外界的聯繫，卻實現了獲取其與外界聯繫的相關情況，隨即決定對參與攻守同盟的6名涉嫌包庇的人採取強制措施。最終突破9個人的攻守同盟，法院在零口供的情況下，判處其有期徒刑12年。

最後，我對得起我的單位。

這些年親手帶出了一大批青年檢察官。由於我為人正直，堅決抵制紅包，工作紮實，作風正派，這些一起工作的同事多少也有些感染，故在我們單位，依然是正氣占絕對主流的。我相信這些年輕法官，是能真正為老百姓主持正義和公平的。

我執著敬業，對待工作，做到一絲不苟。檢察機關業務部門的日常工作與法律監督工作息息相關。執著於自己認定的信念，盡心儘力地履行法律賦予的職責，就必須一絲不苟地處理好日常遇到的每一件工作。

這些年來，我管理的下級單位幾十個，許多歪風邪氣都受到了嚴厲打擊。我沒有拿過單位一草一木，沒有私吞過單位的任何財物。總之，我是沒有給單位抺黑的人。

幾十年來，我為我的職業，流下了許多汗水，但我是自願的；我為我的崗位，付出了青春年華，但我是無悔的；我為我的事業，付出了我的一切，但我是欣慰的。

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一個領導幹部任職時間也是有限的，領導幹部在領導崗位上，總要給身後留點什麼。我認為，留下高尚的情操、留下好名聲是最重要的。

因此，對領導幹部「身後留什麼」的問題，我有自己的認識，要為黨的事業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為人民留下實實在在的利益，為眾人留下好名聲，為子孫後代留下高尚的情操和美德。

在金錢面前，我們應當選擇廉潔自律，勤儉為公，而不是選擇損公肥私，假公濟私。在誘惑面前，我們應當選擇一身正氣，不為所動，而不是選擇為之俘獲、為之屈服。我們應當選擇奉獻，而不是選擇索取和交換。

也許，有的同志有這樣的想法，不是所有的腐敗分子都被抓到了，一些人有貪有腐但照樣沒事，而被抓到的腐敗分子算是他們倒霉。這種僥倖想法的萌生，就可能是你滅頂之災的開始。

「為什麼，做什麼，留什麼」，其實是人生在世都應該唱好的三步曲，所以我們必須立足本職，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幹事，在自己有限的生涯里，為人民、為歷史、也為子孫後代留下點閃光的東西，留下點讓人懷念的東西。

我這個人信奉做人「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不管什麼時候，都要言語正，站得正，行得正。俗語云，「身正不怕影子斜」，「平時沒做虧心事，半夜敲門鬼不驚」，「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有令難行」。這些都是我的信仰，一生從未變過，過去沒變，現在沒變，將來也一定不會變！

私下裡說，我唯一有愧的是對不起我的家人。

我對不起我的父母。

他們為我牽挂了一生，我母親一生不知為我獨自流過多少淚。在有生之年，他們二老居然沒享受過兒子的一天清福。

我也對不起我的老婆。

她為我生兒育女，都是一個人乘公交車去醫院生孩子的。當年我不在身邊，她一個人又要上班還要撫養孩子，為了我們的家，她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到如今，落得個一身病痛，我卻依然不能為她分擔什麼。再加上我這倔犟的個性，她要比別的女人多受許多窩囊氣。對她來說，真是不公平，我欠她的真是太多太多。但願有來生，我能做些補償。不找借口，但願在退下來的日子裡，我們能一起多一點湘江之濱的散心。願我們能相濡以沫，白頭到老！

斜陽照過嶽麓山的山峰，照到波光粼粼的湘江水面。這裡的晚景是如此的美好，這是我不曾想到的。

回首往事，歷歷點點。望身左濤濤湘江水，淘盡古今多少英雄；看身右亭亭嶽麓山，隱現無數傲骨忠魂！

滾滾長沙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黃常清

2007年12月於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