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01

稀疏疾勁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迅即暈開滑落,我坐在KowloonShangri-La(九龍香格里拉酒店)的咖啡廳里,看着維多利亞港的海面漸漸漫起一層水汽,氤氳迷濛。

四月的香港,總是霪雨霏霏。

來港已經一個禮拜,除了參加國際獵頭培訓講座外,我還抽空和一些客戶及朋友見了面互訴近況。我的TeamMember每天都要打電話向我彙報當天的工作進度,期間妮可也打過兩次電話給我,告訴我她已經聯繫好線人,等我一回去就可以安排會面。在我出發前一天,也就是樓梯會晤後接下來的周一上午,我回復了妮可。

妮可邀我做私單的企圖十分明顯,不過做獵頭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我承認自己還是一個比較顧惜羽翼的人。經過那個周末與兩位業內資深人士的詳談,加之慎重的思索,我告訴她願意嘗試這個Case,但要公事公辦,以公司的名義去談。

妮可沒有提出異議:"好,等你從香港回來,我就安排和線人碰個面,看看下一步怎麼走。"

我點了點頭:"另外,醜話說在前頭,鑒於這個Case的含金量不菲,如果成功了,業績平分。"

分業績也就意味着分提成,這一點妮可非常清楚,她注視了我兩秒,爽快地笑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一是一、二是二,該怎樣就怎樣。這單如果做得成,按行規我拿三成。"

見我又要反對,妮可做了個制止我的手勢:"就這麼定了,別壞了規矩。"她突然眨了眨眼,"就是三成,我也能換換新車了。"

於是藉由這次秘而不宣的會晤事件,那種橫亘在我們之間的無形的隔閡,就這樣在彼此會意的笑聲里煙消雲散了。

"Yoyo,mydear."保羅·霍普金斯(PaulWatkins)熱情的呼喚打斷了我的回憶,我趕緊起身,和他來了個禮節式大擁抱。

眼前這個年屆六旬的英國老頭一身休閑西服,一頭短髮,神采飛揚,仍然是我印象里那個英明隨和的模樣。如果你看過《哈里·波特》系列電影,你一定知道那位留着花白長須的魔法校長鄧布利多,除了沒有那一把濃密的花白鬍子,保羅幾乎長得和他一模一樣,說話時褐色的眼眸里總帶着一絲笑意,令人如沐春風。

保羅一坐下就用極富感染力的英倫語調讚美着雨中的香港。

"HongKongisveryenchantingwhenitisraining."(雨中的香港多麼迷人!)

我微笑頷首表示同意,在他們眼裏,東方的一切都是迷人的。

保羅算是我的授業恩師,是我獵頭從業生涯的領路人之一。他的職業經歷豐富多彩,曾先後擔任世界最大的可樂公司AsiaHRVP(亞太區人力資源副總裁)及某英資著名消費品巨頭的首席運營官(COO),又在世界Top5的獵頭公司AMROPHEVER任職首席諮詢師多年,這幾年年齡大了,他開始進入半退休狀態,只是兼職受聘於多家跨國企業擔任其獨立董事或首席顧問,偶爾處理一些商業運作的難題。

我剛進入獵頭行業時,保羅是我們公司的特聘專家。當時對獵頭一竅不通的我得到他極大的眷顧,他傳授了我許多專業技巧和從業心得,使我少走了許多彎路。

這幾年來每當我工作上遇到困惑的時候,在他那裏總能獲得啟發和幫助。可以說沒有他,我不可能這麼迅速地在獵頭界站穩腳跟,並在短短的幾年內擁有現在的積累,對我而言,他猶如祖父般親切。

保羅雖然是英國人,卻很喜歡東方文化,這些年他除了旅遊就一直在香港和上海兩地居住,我們平時都是電話往來的多,很少能見上一面。這次我來總部參加國際獵頭課程的培訓,自然要抽空拜訪一下他。

他端詳着我,不無感慨地說:"我的小女孩長大了,不過你看起來有點疲倦。"

是的,認識他的時候我初出茅廬,時間飛逝,而今,五十多歲的他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說話時精神抖擻,比我認識他的時候更顯活力。而我,卻老了。

我告訴他我最近的確常常感到困惑和疲倦,無論是對工作,還是對生活,在保羅面前我從來不需要掩飾什麼。

他呵呵地笑了,說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時刻,包括他自己:"Youneedtotakeabreak."保羅如是說。我的確很久沒有給自己放過假了。

保羅說獵頭顧問應該是他人職業生涯中的嚮導,這是一份神聖而美好的事業,儘管過程也許會有艱辛,但是不要隨便懷疑自己。他不止一次地說我是他遇見的最有潛質也是最努力的中國女孩。

我心虛地笑着,不敢讓他知道我當初的努力和投入,只是因為我需要一個媒介,寄託所有思想和精力,哪怕是完全不擅長的領域,只要能簡單而純粹地投入。忙碌只是為了忘卻。

不知不覺入行已好幾年,回想起當初的種種,其實自己也有點佩服自己。

那時獵頭在國內還是個相對新鮮的字眼,它以上海、北京、廣州為主要土壤,紮根萌芽,恣意生長。而我Green(稚嫩)得一塌糊塗,像一個拉開口子的真空膠袋,瘋狂地吸收著各種獵頭知識,強迫自己消化,認知,掌握並運用。學着鑽研各種職場雜誌、經濟報刊和商業評論;學着從互聯網上扒信息;學着看簡歷,找疑點,問問題;學着打ColdCall,學着面試,學着寫評估報告……

我還馬不停蹄地參加各種行業沙龍,職業論壇和培訓講座,打發所有認識的人幫我拿企業的PhoneList(通訊錄)。一些媒體的朋友經常是我求助的對象,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們接我電話的第一句話必定是問這回又讓找什麼人的聯繫方式。

經歷了第一次ColdCall的破綻百出,第一次面試的緊張流汗,第一次見客戶的忐忑不安,第一次推薦失敗的沮喪,還有第一次被人才蒙蔽,第一次吃客戶的虧……一步一步走來,那個會說一口流利英語卻不懂什麼叫HR(人力資源)什麼叫Headhunt(高級人才尋訪)的社會新鮮人,已經變得專業而淡定,對行業的動態了如指掌,對高端經理人的變動如數家珍。

我知道,在自己變得成熟穩重的同時,自己也漸漸變得冷漠和算計。

如果說這就是成長的代價,我無從判斷,自己究竟是沉淪還是重生。

02

保羅晚上還有約會,聊到下午四點多我就和他道了別。走出Shangri-La大門時,雨依然淅淅瀝瀝,我只好拐進左手邊的地鐵口。

香港我來過好幾次,尖沙咀算是我最熟的地方,因為每次來不是公事就是Shopping,活動範圍幾乎都在這一帶,我並沒有忘記懷裏還揣著朋友們寫下的長長的購物清單。

若非下着雨,我倒是很喜歡在香港的街頭巷尾閑逛,這裏有一種獨特張揚的生命力,逼仄擁擠卻井然有序,奢華糜爛而又生生不息。

在四通八達的地下通道漫無目的地遊走,不知不覺中來到SOGO(崇光百貨),我逛了一圈沒什麼合意的,只在書局買了一本《最後的貴族》,內地《往事並不如煙》的無刪節版,花去了120塊港幣,香港的書價實在貴,我心想。

SOGO的出口連接着星光大道,見外面雨已經停了,我便百無聊賴地溜達出去,瞬間人已站在星光大道上。延宕數里的海濱長廊被洗滌得一塵不染,路面錯落有致地鑲嵌著香港明星們的手印拓碑,張曼玉、梁朝偉、劉德華、王家衛……

我無意識地數着這些熟悉的名字,看着那些從視覺來講並不美觀的五指手印,依次踱步。海風輕揚,空氣里夾雜着些微塵的氣息,我深吸了一口,感覺四肢百骸都放鬆了起來。

不遠處的欄桿邊上排放着幾個巨型的看板,不少人紛紛上去拍照留念,彷彿還有人在輕聲啜泣。

我疑惑地走過去,發現原來擺的是哥哥張國榮的電影歷程展放。

呵,我幾乎忘了,今天是愚人節。多年前的今日,哥哥離我們而去,彷彿是老天跟我們開了一個太大的玩笑。

看板上一一羅列了哥哥1978年從影以來的精彩劇照。

《檸檬可樂》、《烈火青春》、《英雄本色》、《倩女幽魂》、《阿飛正傳》、《家有喜事》、《金玉滿堂》、《金枝玉葉》、《霸王別姬》、《東邪西毒》、《色情男女》、《異度空間》、《春光乍泄》……

《英雄本色》中的英俊帥氣和年少輕狂,《倩女幽魂》裏的憨厚文雅和書生窘態,《霸王別姬》中程蝶衣的傾國傾城,風華絕代。阿飛的對鏡起舞,歐陽峰的冷漠疏離,何寶榮的黯然神傷……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心情悄然低落。其實我並不十分迷戀他。只是他突然化羽歸去,我才驟然發覺,自己竟久久無法釋懷。亦因此,我一直固執地認為也許他並沒有真正離去。

他的風情萬種,他的柔媚入骨,他的冷酷負心,他的迷幻率真,依然這般鮮活地存在於我年少的歲月里,栩栩如生。

不是英雄不懂寂寞。我想,他只是知道,是該謝幕的時候了。

面對世界的殘缺和疏離,追求極致完美的他只是以這樣一種飛翔的姿態,換取了另一種重生。人生本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輪迴,所有的煩惱、掙扎其實大同小異。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一時間思緒翻飛,海風拂面而來,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隻無腳的鳥,此刻的你是不是已經棲息在世界的某一隅,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或許哪一天,蝴蝶能飛過滄海,而你會翩然歸來。

"蝴蝶滄海,何日化塵埃,曲終人散,有去有歸來。"

一時感觸,我掏出便箋,寫了這麼兩句草書,末端畫上我特有的海豚簽名,然後把便箋折成一隻小小的飛機。紙飛機順着海風,在半空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漸漸消失在長廊的另一頭……

03

從香港回來的第二天,一大早邁克的秘書撥通了我的專線,說他要見我。

邁克坐在大班台後面,一臉和氣地問了我香港此行培訓的心得體會,然後又就公司的現狀和發展前景等話題說了一通,我一一認真地回答應對,卻無從判斷他的真實意圖。

這樣繞了一圈后,他終於說到正題,不動聲色地要我對麗莎和妮可作出評價。

我驚訝於他的直接,心想莫非我不在廣州的短短兩周內,麗莎和妮可之間發生了什麼衝突?又或是有什麼不利於我的謠言傳出?應該不會啊,我的組員每天都會跟我彙報這邊的情況,可沒有提到有什麼人事紛爭。

我思索了大約10秒鐘,微笑着告訴邁克我保留我的意見,因為我進公司的時間不長,很多情況還需要慢慢了解,我認為目前的我不適合表態。

邁克摸了摸他那聰明絕頂的腦袋,沉吟了一下,笑了。

"Yoyo啊,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呵呵。"

一直到我從邁克的辦公室出來,我依然不知道他要我表態的真實意圖是什麼。唯一能肯定的是,我的回答雖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卻也還是讓他滿意的。他一再表示了對我工作能力的肯定,要我好好乾。最後他告訴我,在MMI的平台里,我將前途無量。

邁克是在暗示我什麼?還是他要對獵頭部動刀子了?

這樣的問題讓我頭疼,我一向最不擅長揣度老闆心思,然後想方設法迎合。辦公室政治是多麼令人生厭的東西,難道大名鼎鼎的MMI會逼我做一個我不願做的職場伶俐蟲?

我想我也許該找個機會,在必要的時候告訴邁克,我這人沒什麼大志,只想安安穩穩地做個小顧問,多出業績多拿獎金,就OK了。權力這種傷腦筋的事還是讓別人去煩吧。

自從莫然離開后,生活於我,就是日子疊著日子,日復一日的重複,等一個也許並不存在的結果。

曾經,我對錢財概念模糊,甚至戲謔地想過學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歸隱山林,荊釵布裙,粗茶淡飯,倒也省心。

維維每次一聽我這麼說,就會用她青蔥般美麗的玉指點着我的腦袋:瘋了吧你,歸隱山林!現在的山林里只會有野獸和色狼,放你在那裏一天都活不下去。我告訴你現代社會只有兩種女人能生存,才女和美女。才女是一技傍身,美女是一財傍身。你要做哪種?

Cat則會說,粗茶淡飯也要錢的小姐,沒錢喝西北風啊!你的房子、手機、電腦、名牌手袋手錶、吃喝玩樂,可都是錢啊!你回得去嗎你?!

的確,這樣一步步走來,我已經回不去了。不管願不願意,我已經選擇了這種生活,習慣了這種生活。沒有錢,我住不起高檔公寓,買不起LV,更請不起父母出國旅行。

這是成功,還是悲哀?我討厭這樣的悲哀。

沒有希望地活着,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

04

陸街咖啡,顧名思義,就是開在建設六馬路上的CoffeeShop。MMI所在的寫字樓位於環市東花園酒店旁邊,周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咖啡店。我最喜歡的是青菜崗那家門面極小的美也咖啡,但無奈去得最多的卻是這一家,多到連提到陸街咖啡這個名字我都有點反胃。

坦白說它的口味絕不算出挑,卻因為正好位於幾家寫字樓的中心,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人客絡繹不絕,生意一直很紅火。

一些位居高位的Target目標人物不喜面試室的嚴肅拘謹,我們便經常把面試地點設在咖啡廳。在休閑舒適的環境裏,品著咖啡豆的醇香,話匣子自然而然就打開了。

對方一旦放鬆下來,談話的節奏和內容一般就會在我們的把握之中,只有準確地了解到對方的真實資訊和內心想法,才能更好地作出評估,從而決定我們是否要和該名Candidate作更進一步的接觸、推薦,還是將之排除在外。

此刻,我就坐在陸街咖啡臨街這一排露天座位上,整理著剛剛談完的一位候選人的資料,她的履歷表上有我隨手記下的註釋。我打開手提電腦,在推薦報告上仔細寫好我的Comments(評估意見)。整理完這些資料后,我心頭一松,懶懶地靠在椅背上,並不急着離去。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蔭投下斑斑點點疏影,我仰起頭,閉上眼,感覺到有風掠過睫毛的清涼,我舒服地嘆了口氣。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一聲久違的呼喚。

"師姐——"

05

睜開眼,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站在路邊,身穿淺綠襯衣米白西裙,淺笑吟吟,整個人如一莖碧清的蹄蘭。

是方雯,我大學不同系的學妹,我大四時她大一,我們一起在藝術團跳過舞。方雯活潑開朗,嘴巴很甜,對美女一向沒什麼免疫能力的我,自然和她關係還不錯。不過畢業后這些年,我藉由工作的忙碌來麻木自己,無心經營校園的友情,斷斷續續地漸漸疏淡了跟校友的一切聯繫。

幾年未見,這樣的偶遇還是令人欣喜的。剎那間,我腦子裏閃過的都是大學里的點滴,那個我們練功的舞蹈室,那個華麗的禮堂,還有那些,曾經的人。

心裏騰地一痛。我趕緊揮了揮手,招呼方雯坐下。

方雯告訴我她剛在旁邊的寫字樓應聘一份貿易方面的工作。

"原來的工作不如意?"我問她。

方雯無奈地笑了笑。原來她畢業後進了一家通訊公司做銷售人員,不在編製內,薪資福利都很不穩定,由於她的性格開朗溫和,很多不該她乾的活都落到她的頭上。每天忙忙碌碌兢兢業業地堅持到現在,卻面臨着公司裁員的局面,像她這種沒有簽過正式合同的人自然是頭一批被砍掉的。

"那剛才的面試怎麼樣?"

"感覺不是很好,他們問了很多貿易上的問題我都答不好,但是他們說可以讓我考慮從助理做起,工資不高。我也不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工作。"

方雯語氣中有幾許憂慮,我掠過一絲憐惜,腦中迅速盤算了一下,手頭的Case自然是沒有適合她的,我們做的都是高端人才的輸送。唯一可能的是看看相熟的HR有沒有誰能幫上忙。

心思百轉也只一瞬間,沒有把握前我並不想開口允諾什麼。

"那你現在住在哪裏?"

我記得方雯家在湛江,如果沒有了工作,她在廣州將何去何從。

"我姑姑他們一家在這裏,畢業后我就住在他們家。表弟在外讀書,家裏就是姑姑和姑父兩個人,對我很好。"

"哦,那就好。"

我沉吟了一下:"回去也跟長輩商量商量,聽聽他們的意見。剛開始出來工作需要的是積累經驗,總不可能馬上就能定下職業方向的,不要着急。"

方雯點了點頭。

我的手機突然在桌上跳躍起來,是妮可打來的。她問我下個禮拜二有沒有時間跟江川一單的線人見面。

"應該沒問題。"我一邊應着,一邊翻開我的備忘錄,看到下個禮拜二被我畫了個大大的紅圈。

"呃,不行,除了下禮拜二哪天都可以,那天是我死黨的婚禮。"

放下手機,方雯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突然笑嘻嘻地問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參加師姐和莫然師兄的婚禮呢?"

空氣頓時變得稀薄。

我猝不及防,被一股熱氣堵在喉嚨里,說不出的乾澀難受。

莫然。多久沒有人在我面前提到這個名字了。

"他、我……"我擠出一絲笑容:"我們沒有在一起。"

方雯顯然沒有料到,笑容頓時凝結在嘴角。

"嗯,那個,"我頓了頓,"他早幾年去奧地利了,進修音樂去了。"

她茫然地點點頭:"學音樂啊,真好……莫師兄的確很有才華呢,作的曲子都好好聽哦,和師姐的聲音配在一起真是天作……"

意識又說錯了,她趕緊止口,神情幾分尷尬。

我除了苦笑,也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表情。

06

子昕站在我面前,長裙純白飄逸,烏黑的長發迎風飛揚。

髮絲輕拂過我的臉頰,微微刺痛了我的雙眼。

忽倏間,她的臉離我很近很近,美麗的眼睛裏滿含淚水。

她沒有開口,卻彷彿有許多聲音交雜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

"姐姐,姐姐……"

她那樣沉默,連轉身也悄無聲息。

我倉皇地伸手,妄圖拉住她,想開口留下她,卻不妨一雙冰冷的手偷偷鎖上我的咽喉。

窒息的寒冷風一樣灌進胸腔。

心裏彷彿被塞進了冰硬的鐵塊,沉沉地,一直下墜,下墜……

我低頭,看到那雙手,蒼白透明,刻着古樸紋路的檀木手鐲鮮艷奪目,再漸漸幻化成烏黑的長發,閃著黑緞般妖異的光亮,一圈一圈,把我纏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我嘗到眼淚的微咸,聞到死亡的氣息離我如此之近,這氣息如此熟悉,彷彿是莫然身上淡醇的煙草味道。

有人在身後喚我。

"小魚……小魚……"

我想回頭,卻動彈不得,髮絲開始纏上我的嘴唇我的鼻子我的眼睛……

我已無法呼吸。

彷彿掙扎了一個世紀,終於能睜開眼,滾燙的液體瘋涌而出,迅速溢滿了我的耳房。

胸腔里有着挫骨的絞痛,簡單尖銳,近乎殘酷。

子昕,好久不見。

多久了?

一年?兩年?

或是更久。

我埋頭苦幹,夜夜笙歌,恣意狂歡,彷彿已經成功地將那些過往藏進記憶的黑洞。

不觸摸,不思量。

天知道我是如何度過那些令人窒息的夢魘般的日子。

我夜夜哭喊著從夢中驚醒,在漆黑織就的網中掙扎浮沉,找不到呼吸的方向。

這一夜,我再也沒有睡着。

陽光下方雯的問候,就像一頁符咒,打開了我記憶的封印,往事如洪水肆虐,瞬間將我吞噬。

那些過往如無聲電影,一幕一幕閃過,每一下都鋒利如刀。刀刀切割著潰爛的創口,鮮血肆意流淌,仿若迷離毒花,有一種絕望的快意。

原來,一切都在,一切都沒有離開。

陰鬱彷彿深植於骨髓,在這樣一個無法抑制的時刻泛濫。

窗外,整個城市都在沉睡,我一個人在黑暗中,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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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九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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