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張秋萍和羅春芬一夜出名,在紅星機械廠,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學習班還沒結束,不時有愣頭青們扒到教室的窗前來,指點着誰是袖裏吞金的張秋萍,誰又是神運算元羅春芬。神運算元是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中地煞星蔣敬的江湖綽號,除了為人仗義武藝超群,還打得一手好算盤,在梁山山寨中考算錢糧支出納入,相當於廠里的財務處長。全國上下批《水滸傳》,眾好漢的故事大普及,連這個在水泊梁山很沒名氣的蔣敬都被普通工人們掛在了嘴上,施耐庵老先生如果在天有靈,不知會如何得意呢。

過了些日子,學習班結束,新工人們如雨落大海,分別去了各車間工段,了無痕迹。張秋萍和羅春芬則到了管庫室。管庫室是大海里的島嶼,兩人又不是普通的雨滴,而是兩顆從太空中飛落的隕石,隕石穿越大氣層時帶出的炫目光華便是那場算盤比賽,太耀眼啦,所以愣頭青們才飛蛾逐火地往管庫室跑。先還是找螺栓螺母或鑽頭,顯而易見是沒事找事鐵屑往磁鐵上貼,哪個車間沒設工具室?哪位工友的抽屜里找不出大大小小的螺絲疙瘩?再往後,彼此熟悉了些,便是赤裸裸的小恩小惠討好巴結,或說,我給你修修車子吧,鏈盒嘩啦啦亂響心不煩啊;或者乾脆塞過鑰匙鏈或女孩子們編織飾物的鈎針,都是不鏽鋼的,鋥明瓦亮,一錘一銼完全的手工打造,極盡精緻。男人嘛,就像那雄性的孔雀,見了心儀的異性,不把漂亮的尾屏抖展開來才是怪事呢。

女人們興味盎然地觀看着這場遊戲,偶爾一笑,那聲音也都經過了鼻腔,冷冷的,酸酸的。等著吧,那是兩隻好鬥的蛐蛐,針尖對麥芒,武則天碰上了西太后,有好戲看呢。還有人說,知道嫉妒兩字怎麼寫吧?都是女旁,造字的古人早看明白了,真從心裏結起梁子動起狠勁的,巾幗遠甚鬚眉。

但半年過去,管庫室風平浪靜波瀾不興,人們預測和期待中的兩雌之爭的局面完全沒有出現,但也看不出張秋萍和羅春芬怎麼親密或者疏遠,有事說事,沒事無話。這就叫人們好生奇怪了。兩個性格迥異的女人,真就如騎馬舞刀的扈三娘和吟詩拂琴的林妹妹,永遠打不到一起嗎?

羅春芬是外露的,外露着她的技能,比如打算盤,也外露着她的才藝。廠里年終開表彰大會,會後有文藝演出,羅春芬披掛上台,唱阿慶嫂,唱刁德一,還唱胡傳魁,真聲假嗓,生旦凈末丑,一個人把《智斗》鬧騰得滿場轟動。羅春芬外露的還有她的身材與相貌,高高挑挑的個頭兒,白白凈凈的臉蛋,黑亮如漆的雙眸,好說好笑的嘴巴。羅春芬的工作也是外露的,她分管的庫房,半年之內,貨架全部油漆一新,物品也擺放得如士兵列隊一樣整齊。她事先備好油漆和刷子,只一聲令下,那些來獻殷勤的愣頭青們就用業餘時間幫她把這點活兒幹了。工業局開現場拉練會,廠長把市內各廠的人帶進了她的庫房,立時引來一片嘖嘖讚許之聲。

張秋萍則是內斂的。內斂着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衣着打扮。剛入廠的姑娘們領了工裝服,很快都回家重做了裁剪,束了腰身,細了褲腿。但張秋萍不改,寬寬鬆鬆地穿着,頂多剪去一截長得太多的褲角。張秋萍個子不高,豐滿略胖,蘋果樣圓圓的一張臉,這樣的裝束似乎很適合她。來廠時間長了,科室里的那些大姐們私下議論,說你們看張秋萍和羅春芬誰更漂亮些。這一問,人們就怔了,可不,張秋萍有紅似白的那張臉,那挺直的鼻,那彎彎細細的眉,那如湖水般又靜又澈的一雙眼睛,尤其是那口整整齊齊潔白如玉的牙齒,幾乎讓人挑不出毛病。女人的審美情趣和男人是大不相同的,結論是,張秋萍是那種乍看不起眼,卻經得起端詳的女人,周身透著的是最難得的兩個字,富態。有那嘴損的還具體比喻說,張秋萍是端莊娘娘相,而羅春芬不過是個狐媚的妃子。

張秋萍的工作也是內斂的。緊固件這一塊歸她管。緊固件是所有螺栓螺母類的統稱,機械廠哪缺得這種東西,小如豆粒,大如碗盤,足有上百種。張秋萍接管了這一塊不久,就到各車間走了一遍,對車間主任們說,據我所知,很多師傅手裏閑放着不少螺栓螺母,拜託大家清理一下,都交到我那裏去。以後大家需要,只要打個電話,我馬上送過來。散丟在民間的緊固件很快就交上來了,集在一起竟有好幾噸。張秋萍分門別類,清點了,入賬了。車間里再申請用料時,她要求精確到個位,以前大家可都是整盒整箱地往車間里搬的,而且,她也確是一言既出,力踐承諾,只要有電話來,哪怕只需一個螺栓,她也立馬騎上車子,奔了車間去。

那次,工業局開拉練會,參觀的重點是羅春芬的庫房,但廠長要求所有的庫門都要打開,管庫員們也都要各守其位,不可擅離,不要讓別人以為紅星廠只開着那麼一朵花,還掛在了腦門上。那天,與會者中有好事者,在眾人都在誇獎羅春芬的井井有條整潔一新時,悄然走進了張秋萍的庫房,隨手拿起貨架上的一盒螺母問,這種規格的庫存是多少啊?張秋萍答,827顆。好事者吃驚,精確到個位啦,這麼大的企業,還有這般管庫的嗎?他將那8整盒撥到一邊,獨打開那盒輕些的,認真數一數,果然是27顆。好事者心有不甘,又問了幾種物品,包括刀具鑽頭,還有各種型號的閥門,張秋萍都是對答如流,賬物相符,無一差錯。好事者閃出去,很快,帶了一些與會者返回,再看再問,已有了雞蛋裏挑骨頭的意思。那次,會議總結時,工業局局長說,我們貫徹黨中央國務院的要求,以三項指示為綱(三項指示為綱是當年鄧小平主持國務院工作時提出來的,有別於已喊了十餘年的以階級鬥爭為綱,很快遭到了批判),不能只掛在嘴上,而要落實在實際行動中。紅星廠一位剛入廠不久的小管庫員,能把分管的所有物品都爛熟於心,精確到位,這既是一種工作態度,更是一種革命的精神!廠長把上級領導的表揚帶回來,喜得庫房主任直拍大腿,說我以為咱們的亮點在小羅那兒呢,哪想真晃了人們眼睛的是小張啊,春秋平分,果然是春秋平分!

張秋萍內斂的還有她的才情,就像廠里購入的那些進口儀器,包裹得嚴嚴實實,輕易不露面目。年底那次文藝演出,具體的組織者是廠團委書記李寅國。李寅國特意跑到管庫室,對張秋萍說,人家小羅可獨挑《智斗》了,你不上一個呀?張秋萍搖頭一笑,說我不行,真不行,甘拜下風。但那次演出,廠播音員朗誦了一篇抒情散文,《我遙遠的老房東》,作者冷霜,表達的是一個回城知青對鄉村老媽媽的深情懷念,播音員的聲音很甜美,也很動情,但真正打動人心的還是作品中的那份情感和優美的文字,聽得台下的許多人都淚汪汪的了。播音員走下台,李寅國追過去問,冷霜是誰?你不會是從書報上找來的文章吧?播音員笑,當然不是,但我要為作者保密,人家是這樣要求我的。半月後,那篇散文又在市報發表了,報社把電話打到廠里來,通知作者快去領紀念品(那個時候,稿酬還沒恢復呢,用稿單位都是以紀念品的方式答謝作者)。接電話的同志問,冷霜是誰,我們都不知道呢?報社答了,廠里人才知冷霜就是張秋萍。可不,降霜的季節是秋天,張秋萍早把寓意隱在裏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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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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