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清早梅香就挑起水桶出了門。她要把丈夫撂下的活撿起來,她覺得只有這樣才像是這個家的人。其實平常是不須下河挑水的,後院有一口水井,可剛巧她一過門就遇上了秋旱,水井見了底。梅香喜歡有下河挑水的機會,一方面她可以與鎮上的堂客閨女們交往,另一方面她可以傳播一下丈夫外出學月琴的消息。要是她自己不說這件事,還不知別人會傳成怎樣呢。

梅香曉得自己是會引人注目的,一出門,她就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兩隻腳邁得有板有眼。水桶隨着她腰肢的搖擺悠悠地晃着,極活潑,又極富韻致。立即就有許多眼睛流星般落到她身上來了。有個嫂子誇張地叫道:「哎呀,好乖致⑻的新媳婦,剛過門就下河挑水,梅香妹子耶,你是心疼玉成吧?」梅香從容地回應道:「我才懶得心疼他呢,我把他送到蓮城學月琴去了,我總不能讓爹媽下河吧?既然嫁了他,他爹媽就是我爹媽,他孝順不成,我就該孝順不是?」搭話的人驚訝不已:「被窩都沒睏熱吧,玉成就到蓮城學月琴去了?你哪么捨得讓他走的啊?」隨着這話,好多的臉都向梅香轉了過來。梅香曉得她必須向街坊們做個完滿的交待了。她燦然一笑,輕快的道:「這有什麼捨不得的?拴在堂客褲腰上的男人有什麼用啊?藝多不壓身,等他學門本事回來,日子過得更穩當。」就有人說:「梅香你真的會想啊,只不過那蓮城漂亮女子多的很,你不怕玉成花了眼睛野了心?」聞聽此言,梅香愈發樂了,心想他都沒開竅呢,哪裏會野了心?便清脆地叫道:「他要野就野吧,是我的人到哪也野不了,不是我的人睏在一張床上,心也會野到九州外國去!」

說完這番話,梅香心裏有莫名的歡欣,丈夫的離去似乎真成了她的願望。她沿着石階走到河邊,見周圍沒有人,才斂了笑意,順着霧氣繚繞的河面望了望蓮城方向,從胸腔里吁出一口氣。水天交際之處,影影綽綽的有幾葉白帆在移動。她有點不明白,那綳著四根弦的月琴對玉成竟有這麼大的魔力,看來他是個好耍的角呢。波平如鏡,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將水桶往水中盪了盪,自己的身影便如剪紙一般彎曲了。

她舀了兩桶水,挑上肩顫顫巍巍地往回走。

碼頭有一百多級石階。在娘家,她是很少做重活的,所以她的體力並不如她的性格一樣強。氣喘吁吁地上了碼頭,搖搖晃晃地走到家門口時,她面紅耳赤,邁不進門檻了。水桶索挽得太低,她努力了幾下也沒讓水桶越過門檻去。桶里的水晃蕩出來,濺濕了她的鞋子。她只好放下擔子歇歇氣。這時她發現林呈祥抱着雙手站在一旁,咧著嘴笑,明顯在看她的笑話。她沒好氣地將頭扭向一旁。林呈祥笑道:「把自己當男人呵?挑那麼滿,哪能不濺濕鞋呢?」

梅香不看他,這個傘匠的眼睛總是令她不自在,嘴裏的銀牙又特別刺眼,但她不好不理人,便說:「濺濕了有什麼要緊,又不是你的鞋。」

林呈祥說:「你的鞋那麼好看,打濕了多可惜。你往水桶里放兩張荷葉,水就不會盪出來了。不過女人就是女人,挑太滿,小心壓壞你的楊柳腰呢。」

梅香臉一別:「我不要你操這個心。」

「玉成不在,我不操心哪個來操心呢?挑水也要巧功夫,要順勢而動,扁擔往上翹的時候出腳。就像做人要隨緣,不可拗著來。做事與做人其實都是一個道理。」說着,林呈祥伸出兩隻大手,輕而易舉地將兩桶水提到了門內,然後,將扁擔往肩上一擱,挑了就要走。

梅香一把抓住了水桶,叫道:「誰要你挑我的水?」

林呈祥只好放下擔子:「好好,你不識好人心,我不管你的閑事。」

梅香推開他,挑起水桶進了廚房。她是個好強的人,讓人看出了自己的短處,心裏就有點氣。

早飯後,覃有道去鄉下收賬,梅香就守在鋪面上了。櫃枱里的傘散發着濃烈的桐油味,那氣味吸入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心裏便有了主人的感覺。她將所有的傘清理了一遍,把原本橫擺着的傘豎放着,這樣有哪些式樣顧客就一目了然。她還將幾把紅傘撐開,倒吊在空中,像盛開的喇叭花,顧客進門時就會眼睛一亮了。忙了一氣之後,她就靜靜地等候客人上門。

可是,梅香等了一上午,連進門玩耍的伢兒都沒有。陽光起先斜斜地投進了櫃枱,後來慢慢地爬了出去,將好心情也帶走了。梅香心裏不安,彷彿她是生意不景氣的原因所在。午飯是坐在鋪子裏吃的,她怕錯過做生意的機會。她捧著大海碗,邊吃邊瞟著門外。總算等來了一個人,可這個人不是客人,是林呈祥。林呈祥揩著嘴巴坐到門檻上說:「梅香啊,手氣不好吧?做成一筆生意沒?」

梅香臉上紅了一紅,說:「這個不用你操心,你做好傘就是。」

林呈祥說:「我怎能不操心呢,你這兒賣不出去,我做多少都是白做的呵;你家生意不好,我工錢都難拿到!」

梅香說:「這你就放心吧,我家都是實在人,不會少你一個子的。」

林呈祥說:「生意要是虧大了,我拿了工錢也心不安。嗨,你爹就是因為太實在了,生意才做不好呢。」

梅香問:「此話怎講?」

林呈祥欲言又止,摳了摳頭皮,才說:「你慢慢地就會曉得了的。其實呵,你嫁到一方晴,是米籮里跳進糠籮里來了呢。」

梅香說:「你什麼意思呵?」

林呈祥說:「我跟你說實話,生意不好做,覃家娶了你之後,家底就用得差不多了。現在的日子是泥巴蘿蔔揩一節吃一節。你過門之前辭掉了廚娘,我猜要不了多久,就會辭掉我了。」

梅香正色道:「我是鄉下女子,不怕吃苦,只要人勤快,肯動心思,哪裏不能過日子?我又不是嫁給家底,只要人好就行。」

林呈祥又說:「不是我挑撥事非,玉成人是還不錯,可他是個不懂事也不想事的人,這個家是不能依靠他的。要不,他會為月琴把戲把新媳婦涼在被窩裏?如果你認為這就是人好,那就算我白說了。人這一輩子,除了吃飯穿衣,還要跟另一個人巴皮巴肉⑼才過得快樂的。」

梅香不高興了,冷著臉說:「反正我情願,我現在過得快樂得很!我家的事用不着你多嘴,留着你的心思多做幾把好傘吧。」

林呈祥站起身,懶懶地拖着身子往後院走,說:「好好,端人碗服人管,算我狗抓老鼠多管閑事。」

林呈祥的一番話敗壞了梅香的胃口,她吃完了那碗變得像木渣一樣寡淡無味的飯,心情亂糟糟的了,一時竟手足無措。後來,她撐開一把傘聞了聞它噴香的桐油味,心裏才安定下來。

終於有人上門來了,一個扎頭帕的大嫂。梅香趕緊起身笑臉相迎。大嫂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她半天,才開始選傘。梅香拿了五把傘擺在她面前。大嫂將每把傘都打開仔細查看一遍,最後選定了一把。可當她掏出包錢的手帕時,失聲叫道,哎呀我還要買針線呢,錢怕是不夠了。說罷包起錢往口袋裏一塞,轉身走了。買針線要幾個錢?明明是耍弄她嘛!梅香頓時就窩了一肚子氣。

氣還沒消,又來了兩個勾肩搭背的後生,一進門就對着梅香擠眉弄眼。梅香心裏早有了提防,臉上仍客氣地笑着,二位買傘么?一青皮後生說,不買傘,買人可以么?梅香不羞不惱,可以呵,只要你買得起。後生說,那好,你開價!梅香摸出一把剪刀往櫃枱上輕輕一拍,只怕你出不起這個價!小娘子雖然不是皇親國戚,卻也是尊貴無雙,必得要剜心一顆,方可予人!後生立即收斂了氣焰,嘖嘖咋舌道,新娘子好生厲害!你敢賣我們也不敢買了,佩服佩服!遂乖乖離去。

梅香佔了上風,斥退了狎昵之輩,但頭一回站櫃枱,竟沒賣出一把傘,心裏終是不痛快。傍晚時分,她悶悶地上了鋪板,關了店門。她要幫覃陳氏做飯,婆婆要她歇著。她沒臉面歇,於是收羅了爹媽換下的臟衣服,又拿了一支棒槌和一塊茶枯餅⑽,往河邊而去。剛出堂屋門,林呈祥竄過來,將他的一件臟衣服也塞進了她的桶里。她不想替他洗,她煩他,煩他的那些話,還有他眼裏那些說不出的東西。但她沒法拒絕,他是家裏請的傘匠師傅,幫他洗一洗衣服也是應該的。

梅香來到碼頭時,水面上漂著暗紅色的霞彩,十來個姑娘嫂子蹲在青石上,洗衣淘米,說說笑笑,煞是熱鬧。梅香挑了個僻靜的地方蹲下來,她先摸了摸河水,涼涼的軟軟的滑滑的,像絲綢,又像嬰兒的皮膚。她浸濕臟衣服,將茶枯餅搗成碎末擦上去,抓起棒槌默默地捶打。她不往河下游看,因為下游就是蓮城,就是她新婚的丈夫拋她而去的地方。想到這一點她眼睛就有點辣。她發現手裏抓的正是林呈祥的衣衫,於是,揚起棒槌狠狠地捶下去,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解氣。

衣服快洗完,梅香聽到一陣竅笑,聞到了一縷桂花的清香。她沒在意。當笑聲再次響起,沿着水面飛旋開時,她一回頭,才發現林呈祥挑着一擔水桶站在身後,饒有趣味地覷着她。他想幹什麼?梅香有點惱,卻又不好說什麼。這時一條划子要靠岸了,船頭上站着一個剃光頭的大漢。林呈祥朝那人瞟一眼,臉色就變了,低聲對梅香說:「快回去告訴你爹,說二道疤來了!」梅香看了一眼大漢,那人的左臉上果然有兩道發亮的疤痕。梅香遲疑着。林呈祥跺了一下腳,說:「你快去呀!」梅香心裏不滿,你憑什麼對僱主家的媳婦指手畫腳?但林呈祥的神態不容她拒絕,只好趕緊提起水桶回家去。

她顛著碎步,走得很快,很奇怪的,一路有馥郁的桂花味相隨。進門檻時她踉蹌了一下,一團金黃色的桂花從她腦後墜落下來。梅香這才明白了河邊姑嫂們竅笑的原因:有人把一支桂花偷偷插在她的巴巴髻上了。

梅香把林呈祥的話帶給了覃有道,覃有道的臉色就變得凝重了。覃陳氏立即給梅香盛了飯菜,吩咐她在自己房裏吃,不要露面。這個二道疤的到來讓全家人都不安了。梅香剛吃下幾口飯,就聽到外面來了個粗喉大嗓,於是她像新婚之夜的覃玉成一樣,將好奇的眼睛湊在板壁縫裏,窺探堂屋裏的情景。

二道疤跨進門檻時覃陳氏剛好點亮了油燈,燈光映照之下,他臉上疤痕歷歷,眼神炯炯,透著一股獰厲之氣。人倒也還有禮數,拱手作揖,寒喧一番之後,就隨意地在板凳上坐了下來。覃陳氏擺上了碗筷,拿來了酒盅與溫好了酒的錫壺,不聲不響地替二人斟上酒。二道疤滋滋有聲地抿了一口酒,問道,覃老闆,生意不錯吧?覃有道低聲道,小本生意,只能餬口呢!二道疤四下瞟了一圈,看到了窗欞上貼著的喜字,抹抹嘴角笑道,不對呵,若是只能餬口,你哪有錢來收媳婦呢?覃有道尷尬一笑,嘿嘿,日子再難,手頭再緊,媳婦也還是要收的嘛。起早摸黑省吃儉用圖的什麼?不就是養家添口延續香火?二道疤用筷子點着覃有道說,覃老闆就不要在我面前哭窮了,我又不是來找你借錢的。你也算窮的話,這大洑鎮得有一半人要討米去了。覃有道咧了咧嘴,不分辨了,微皺眉頭喝了一口酒。雖然二道疤說不是來借錢的,但梅香感到他的出現與錢有關。果然,兩盅酒下肚,二道疤就說,覃老闆,你曉得我是為什麼來的吧?覃有道說,我腦殼笨,請先生直說。二道疤點頭道,好吧,明人不做暗事,我在蓮城看上了一把德國擼子,但賣家要八十塊光洋。所以想找你討錢——是討錢,不是借錢。我想覃老闆明白我的意思吧?覃有道舔舔嘴唇問,德國擼子是什麼東西?二道疤說,殺人報仇的東西,我急等它用。覃有道輕輕地說了句什麼,梅香沒有聽清。但她知道爹遇到了為難的事,這事壓得他的背在陰影里深深地駝了下去。二道疤不言語了,看上去有些生氣,一盅一盅地往嘴裏倒酒,眼裏的兩個光點亮得刺人。覃有道枯著臉,給二道疤夾了一筷子菜,低聲解釋著。梅香想聽清楚,便將耳朵貼在板壁上。

這時,後門被人篤篤篤的敲響了。梅香打開後門一看,林呈祥站在門外黑暗處,便問:「有事嗎?」

林呈祥說:「當然有事,你最好到鄰居家耍一會,等二道疤走了再回來。」

梅香問:「為什麼?」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怕他對你不利,還是避一避好。」

「我又不怕他,避他作啥?」

「等到你怕他,再避就來不及了。你不曉得他是什麼人?」

梅香曉得他是什麼人。沿蓮水而居的人大都聽說過有關二道疤的傳說。若干年前,二道疤帶着他相好的女子私奔,坐了船順蓮水而下,準備到漢口去。那天他們來到大洑鎮泊下過夜,誰知他一覺醒來,卻發覺一把匕首抵着他的胸口。他隨身攜帶的錢財被搶,他的相好也被抓到了另一條船上。他奮力抵抗,卻寡不敵眾,被人逼在船艙里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着那條船飄然而去。他失去了相好的女子,臉上還留下了兩道恥辱的刀疤。他從此便當了一名放排的排古佬,一邊以放排為生,一邊四處找尋被擄去的女人。他在蓮水河上漂來漂去有多少年了,都喚他二道疤,他的真姓名倒被人忘記了。他面相冷硬,性子暴躁,幾句話不合就舉拳頭,都不敢惹他。或許多少有點報復心理吧,據說蓮水流域兩城十八鎮有名氣的婊子都被他睡過了。別看他四十大幾了,只要見到稍有姿色的女子,他就會認為她是他失去的相好,就會尾隨而至,就要想方設法接近她,得到她。所以他除了二道疤的綽號外,還有個渾名叫花癲子。

「難道他是沖我來的?」梅香問。

「那倒不是,他是沖後院那五桶桐油來的。」

林呈祥告訴梅香,一年前二道疤與人在碼頭上賭骰子,贏了五桶桐油,他沒法帶走,便找到一方晴,要寄存在此處。覃有道只想與人方便,根本沒想到這是個套,便慨然收下了。誰知二道疤差人抬來桐油后,拍拍手說,覃老闆你做傘要用桐油的,儘管用好了,這五桶油嘛算我賒給你的,二十塊光洋一桶,幾時付錢以後再說,既然你給了我方便,我也應該給你方便是不是?也不待覃有道應承,二道疤就撩起兩腿,揚長而去。覃有道不敢惹他,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現在生意清淡,一年也賣不了多少傘,自然也不用做那麼多傘,五桶桐油一桶都沒用完,二道疤卻上門討錢來了。

「這不是欺負人嗎?真是豈有此理!」梅香不禁叫了起來。

「你小聲點,還是先避一避吧,你一露面就麻煩了。」

「憑什麼我要避?這是我自己家!」

梅香鼻子一哼,橫了林呈祥一眼,關上了後門。她肚裏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我避不避關你林呈祥什麼事?你一個僱工,還要讓我聽你的擺佈?

她重新將眼睛對準那條板壁縫隙,只見堂屋裏二道疤津津有味地吃着菜,喝着酒,滿面泛著油光,吃得十分愜意。婆婆仍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侍候着他。爹將一個布包放到桌上,無歉疚地說,實在對不起,家底就這樣,我只能給你湊二十塊光洋了。二道疤瓮聲說,你想就這麼打發我啊?二十塊光洋,我只能買那把德國擼子的皮套子呢!爹說,你也不是不曉得,這年頭做生意不易,我也只用了不到一桶桐油……再說如今都興用紙鈔了,我到哪去給你籌這多光洋啊?二道疤起了高腔,哎覃老闆,我可不管你用了多少,我們可是一諾千金呵,當初你也沒反口的!我也不是不體諒你的難處,可是瘦死的騾子也比馬大,我就不信你家就窮成這樣了。退一萬步講,你手頭真沒有,也可以去借嘛!爹唯唯喏喏的,一時竟說不出話,身影在燈光下瑟縮成墨黑的一團。

梅香真沒想到,一個在兒子面前那麼兇悍的父親,此刻卻變得如此懦弱。這個二道疤也真是太霸道了,他是欺你覃家無人呢!一股怒氣充塞了她的胸膛,豐滿的前胸擦著板壁起伏不止。她終於按捺不住了,扯了扯衣襟,打開門,幾步就跨到了堂屋裏,沖着二道疤叫道:「你是什麼人,憑什麼要我家替你借錢?」

二道疤一愣,兩眼直直地瞪着梅香,眨巴眨巴眼睛,將筷子往桌上一拍,抓住梅香的一隻手,用力地搖晃一下,嘶啞著嗓子叫道:「夭夭,你是夭夭,我總算找到你了我的夭夭!」

梅香用力將他的手甩脫了,連珠炮似的道:「你莫瞎了眼!我不是你那個什麼妖妖,我是人,我是覃家的新媳婦!我以後就是一方晴的當家人!我可不讓你來亂討錢,敗了我的家當!你沒錢花不關我覃家的事,你到別的地方找錢去!」

二道疤揉了一把眼睛,又從頭到腳地打量了梅香一番,眼裏的亮光才黯淡下去,轉頭對覃有道說:「你家從哪裏討了個這樣的潑媳婦來?」又扭頭沖梅香道,「做媳婦的要守婦道,大人講話小的不能插嘴,借不借錢不關你事,躲一邊去吧!」

梅香毫不示弱:「你從覃家拿走一個銅板都有我的份,怎不關我事?你霸蠻把賭來的桐油放到我家,根本就是強買強賣嘛,沒有道理嘛!做人不是這麼做的嘛!我家只用了你一桶油,頂多只能按行市給你一桶油的價錢,剩下的四桶你可以拿走,我們不要!所以,爹給你的這二十塊光洋,你也只能拿十塊走。其實要說起來,我不給你錢,也是為你好,是替你着想!」

「噢?此話怎講?」二道疤瞪着梅香。

梅香說:「你不是說,要了錢去買德國擼子殺人報仇么?我們給了你錢,不就害了你么?殺了人是要償命的,你沒日子過的!」

二道疤說:「那要是殺的壞人呢?」

梅香說:「壞人也是人,也是一條命,如果他命不該絕而你殺了他,你是會遭報應的。你既和覃家來往,也算是一種緣分,我們不該讓你遭報應是不是?」

二道疤噎住,摳了摳頭皮,才咧嘴一笑,對覃有道說:「覃老闆,我要恭喜你,一方晴總算有了一副伶牙利齒!做生意像你這樣一棒打不出個屁是不成的!」

覃有道尷尬地笑了笑,不知說什麼好。二道疤扭身朝梅香伸出一根拇指翹了翹,點頭道:「嗯,夠膽,敢這樣跟我說話的女子我還是頭一回碰到!佩服!就沖這一點,我也就依你的,只拿十塊光洋算了,剩下的那幾桶桐油也不找你們要錢了。將心比心,你家也是小本生意,日子並不寬裕。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覃有道馬上道:「你儘管說。」

二道疤瞟著梅香說:「你太像夭夭了,我不曉得是哪個讓你長得這麼像的。我快二十年沒見到夭夭,真的想死她了,有時候我就想,能夠再抱一抱夭夭,我死也心甘了……所以,我想讓你當一下夭夭,讓我抱一抱。」

覃有道與覃陳氏面面相覷。

梅香面不改色:「別人的媳婦,你好意思抱?」

二道疤梗著脖子說:「我不是抱別人,是抱夭夭。」

梅香說:「你非抱不成?」

二道疤道:「我的脾氣你爹是曉得的。」

「好,既然你對夭夭如此痴情,我就當一回夭夭,讓你做一回夢抱一下吧。」

梅香說着轉過身體背對着二道疤,雙手捂住了臉孔。覃陳氏想制止她,伸手拉了她一下,但梅香站原地沒動。二道疤慢慢地走攏,眼睛一眯,就張開兩隻粗壯的臂膀將梅香攔腰抱住了。他緊緊地將她往懷裏勒,他身上的酒氣和汗酸味沖得她腦殼發暈。她雙手往外撐,無奈他力大無比,像鐵箍般越抱越緊,她眼前一黑,竟然透不過氣來了!呆在一旁的公公婆婆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一時束手無措。這時林呈祥突然跑了出來,抓住二道疤一隻膀子猛地一扯,大聲說:「好了好了,莫抱太緊了,把新媳婦勒死不說,她肚子裏還有一個呢!」

二道疤鬆了手道:「是么?新媳婦就有喜了,怎不早說?你不像是覃家的崽吧,你哪么曉得的?」

林呈祥道:「我是覃家的傘匠師傅,天天一口鍋里吃飯,哪裏不曉得呢?想也想得到哇,她這樣的結實媳婦,像一丘肥田,種子一撒下去就會發芽長根的。」

「那就恭喜新媳婦早生貴子了!我二道疤說一不二,就此告辭,若有打擾,多多包涵!」二道疤沖覃有道拱手作揖,然後從桌上的布包里拿了十塊銀元,往懷裏一塞,轉身就出了堂屋門。

覃有道緊跟着送他到了門外,眼見得那個身影消失在黑夜裏,才深深地鬆一口氣,末了,又嘆息一聲,自言自語地道:「也是個造孽的人呢!」覃陳氏則連連拍打着梅香的衣服,又仔細端詳她身體各處,彷彿怕哪裏少了一塊似的。林呈祥立在一旁,嘴角挑起了一縷笑意。梅香心裏怪怪的,嗔道:「誰要你亂說我有喜了?」

林呈祥說:「我要不詐他一句,他會把你抱溶了!」

梅香挖他一眼:「那也不關你的事!」

林呈祥說:「幫主家說話,是我應當的嘛,一來替你解了圍,二來又討了個好兆頭,何樂不為呢?你莫把好心當成了爛蘿蔔噢!」

覃陳氏忙插嘴說:「那是那是,多謝林師傅啊,要是梅香真的有喜了,請你多吃幾個紅雞蛋!」

夜裏,梅香想着這一天裏發生的事,許久沒有睡着。好多的念頭像螞蟻一般在她心上爬來爬去。其中有一隻螞蟻對她說:覃玉成對你若像二道疤對那個夭夭一樣痴心,又像林呈祥一樣天天守在你身邊,那你這一世就別無他求了,唉,玉成呵玉成,難道我在你眼裏就不如一把月琴么?但她覺得不應當讓這隻螞蟻這麼說,她從心裏將它趕走了。她看了看窗外穿行在雲彩中的一彎殘月,感覺到了陣陣的秋寒,於是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睡意朦朧中,梅香感到一雙溫暖的大手緊緊的抱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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