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季惟仁與南門小雅合過了八字,兩人訂婚了。南門秋不喜張揚,叫馮老七在家裡張羅了一桌酒席,家裡幾個人再加上約翰遜牧師,大家互助敬幾回酒,說幾句祝賀的話,就算是訂婚禮了。這是覃玉成第一次見到藍眼睛高鼻子的約翰遜,很是好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約翰遜也不見外,笑眯眯地用蹩腳的蓮城話叫他的名字,這個洋人早從師傅那裡曉得他了。雖然約翰遜強烈的體味熏得他鼻子痒痒,他也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禮貌地與約翰遜握手,還要替他拿那個有紅十字的皮藥箱。不過約翰遜笑著謝絕了,打過招呼之後,就挎著那個藥箱到書房裡去了。

入酒席之前,約翰遜牧師與南門秋在書房裡說了很久的話。覃玉成從書房門口過時往裡一瞟,看到約翰遜在給師傅打針。他想,那針肯定與師傅痰裡頭的血有關。酒宴過後,南門秋又讓馮老七在後院露台上擺開場子,叫兩位徒弟唱月琴,讓約翰遜欣賞。自然是季惟仁唱開台。人逢喜事精神爽,季惟仁滿面泛紅,抱著月琴唱得十分起勁,邊彈邊唱邊抖動腦袋,聲音洪亮,神態狂放,一連唱了三段才歇氣。輪到覃玉成彈唱時,他突然緊張起來,喉嚨緊縮發不了聲,只好放棄了顯示唱功的機會,彈奏了一段月琴曲。還好,約翰遜先生鼓了掌,師傅也點頭表示認可,連小雅也叫了一聲好,覃玉成這才放下心來,總算沒有出洋相。

彈完月琴,覃玉成和師傅一起送約翰遜回廣濟醫院。來到街上,覃玉成正想著有沒有機會看到藏在醫院的瘋師母青蓮,南門秋回頭說,玉成你回吧,我送約翰遜先生就行了。他這才醒悟,對他來說,師母是個永遠的秘密。師傅不會向他袒露,他也不應當覬覦,像個賊牯子一樣惦記在心。

回到南門坊,覃玉成幫陳媽掃地抹桌。他從窗戶里望出去,見到季惟仁與小雅站在露台上說話,背襯著黑色的屋頂,他們的身影格外分明。等他忙完,再往露台上看時,季惟仁不見了,只有小雅一個人坐在那裡,手裡搖著一把蒲扇。雖然暮色朦朧,看不清她的五官,但他仍感覺到了她的落落寡歡。他穿過天井,正要回房去練琴,小雅在露台上向他招手:「玉成哥,幫我篩杯茶來好么?」

覃玉成便沏了一杯茶送上露台。小雅接過茶輕輕地啜飲,細細的眉毛微微蹙著。她蹬一雙方口布鞋,穿黑色的百褶裙,月白色的襯衣將她的小臉映襯得一片蒼白。他忍不住說:「小雅,你好像不開心呵?」

小雅仰起頭問:「我一定要開心么?」

「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嘛。」

「可為何我一點也喜不起來呢?」

「你應當喜呵,師兄人長得標緻,月琴彈得好聽,為人處世又精明,又那麼喜歡你。你和他蒂結連理,一輩子就有福享了,師傅也放心了。」

小雅嘴一撇:「還說他呢,門都還沒過,就管起我來了!什麼笑莫露齒啦,話莫高聲啦,見了男人少搭腔呵。我一年四季待在這四堵牆裡,還能盯著誰看?本來爹就不許我出門,他再來這一套,我日子還過不過?」

「師兄也是為你好嘛。」

「我不要這好,這好一點也不好!哼,按他的意思,我跟你都不能說話呢,有什麼好?還有,他想來我家擠走馮管家呢,說他肯定比馮伯管得好,還說什麼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說,馮伯是外人么?在我家都十幾年了!要說外人,他才是外人呢。要不是怕爹不高興,我才懶得跟他訂什麼婚。」

覃玉成想想說:「他即使這樣想,師傅也不會同意的。」

「所以呀,他想串通了我去逼爹呢,說什麼是為了南門坊的前程。他的心眼兒我早看清了,跟我訂婚是喜歡我嗎?是想娶我嗎?是娶這座院子吧。」

他覺得難以置信:「不會吧?」

「不會?你腦殼裡煮的粥,糊的。除了彈月琴唱本子,別的都不曉得。不過,我倒喜歡你這樣的人,你為什麼跟別個成親呢?若是你跟我訂婚,我會高興的。」

「跟我訂婚你更不高興的,因為我是個不喜歡女人的人。」

「你不喜歡我?」

「你是師妹,敢不喜歡么?可這喜歡不是那喜歡。」

「那喜歡是什麼喜歡,這喜歡又是什麼喜歡?喜歡還有不一樣的么?」

「當然啊。小雅,你不要想多了,人想多了就不開心的。」

小雅偏著腦殼望著他:「你希望我過得開心?」

「當然。」

「那你明天帶我到街上逛逛去,我還是十二歲前讀學堂時出去過,不曉得現在外面變成哪樣了!」小雅興奮得兩眼放光。

他斷然拒絕:「不行,師傅曉得了那還得了?」

小雅說:「不讓他曉得呀。爹明天出遠門,我們從後門出去,莫讓馮伯和陳媽看到,不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反正不逛太久,轉一圈就回來,好么?要不街也不逛,徑直到北門外去看汽車。聽說北門外來了好多汽車,跑得好快,我還不曉得汽車是么樣呢!」

他連連搖頭,轉身就走。他也想去看汽車,但那是使不得的。為了跟日本人打仗,國民政府把公路修到了北門外,那公路是通到貴州四川去的。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都裝著打仗的物資,或者是背著槍的軍人,老百姓見了總是有點畏懼。小雅在他背後孩子氣地叫道:「你要不帶我去,我再也不理你了。」他只當沒聽見,順著樓廊快步離去。到了自己房裡,他操起月琴來彈。不知是心緒不寧還是別的原因,彈撥出來的琴音雜亂不堪,根本不成調。他嘆口氣,丟下月琴,仰頭倒在床上,望著亮瓦發獃。

第二天吃早飯後,師傅果然出遠門去了。小雅走到覃玉成跟前,鼻子哼哼,翻了幾個白眼。他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肯定要出去的,你不帶我就自己去,要是我出了么事,你也脫不了干係!覃玉成曉得她的性格,她雖是關在窨子屋裡長大的,但敢想敢做,他是完全阻止不了的。不一會,小雅身著便裝,悄悄出門來,見沒有馮老七和陳媽的影子,便迅速地往後院的一間雜屋奔去。

除了跟在小雅的身後,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衝進雜屋時,小雅正憋紅了臉,將一捆靠牆的柴禾往旁邊挪。他忙上前幫忙。柴捆移開之後,牆上露出一扇不大的橡木門。這是窨子屋起火時逃生的門,平常不用的,鐵門閂都長了厚厚的銹。小雅拉動門閂時,銹粉沙沙地直往下掉。門打開了,小雅閃了出去,回頭說:「你來不來?不來我就掩門了。」他不能讓小雅獨自外出,只好也擠了出去,隨手拉上了門。

後門外是一條小狹窄的小弄,潮濕的牆上長滿了青苔。小雅很興奮,撒腿就走,覃玉成只好緊緊跟在後邊。鑽出弄子口,他們就到了街上。這時小雅的腳就走不動了,東張西望的,每個店鋪都要停下來看看。她先是買了兩個棒棒糖,給了他一個,邊走邊吃,接著又給自己挑了一個髮夾,一條絲帶。覃玉成心裡暗暗著急:「你怎說話不算數?不是說只看汽車的么?我們快去快回吧。」小雅噘起了嘴,很不樂意,卻又不好反駁,只好跟在他身後,加快步子往北門去。

出了北城門,他們就看到了公路,還有遠處甲蟲一樣跑著的汽車。城門外的空坪邊停著一輛卡車,兩個穿灰布軍裝的士兵站在卡車邊抽著煙。小雅已經好奇地跑過去,端詳了片刻,問兩位士兵,請問兩位大哥,汽車跑得這麼快,它吃的什麼啊?一位士兵吐口煙說,吃人呢。小雅眼一鼓,你嚇人!士兵說,不嚇你,真的吃人呢,它要吃了人才跑得快,特別是吃了你這號漂亮女子,就跑得更快了!小雅說,我曉得你逗我耍的。她伸手摸摸車燈,這是它的眼睛么?搭話的士兵扯一下小雅的衣服,你莫亂摸噢,把它的眼睛摸瞎了它就搞不清貴陽重慶在哪塊子了!小雅說,它就這麼金貴么?摸都摸不得。另一個士兵咧著嘴笑道,當然金貴呵,跟你千金小姐一個樣,別人摸得你么?你摸得它,我們也就摸得你。小雅頓時紅了臉,氣呶呶地往地上啐了口痰。覃玉成趕緊拉著她轉身就走。你呀,亂搭什麼腔,讓別人占你便宜了不是?趕緊回去吧,師傅要是曉得了,我們兩個都會敲栗弓的!小雅不樂意,甩脫了他的手,卻也只得跟他往回走,眼睛到處亂睃。

到了城門洞里,聽得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兩個軍人騎著一紅一黑兩匹高頭大馬迎面奔來。覃玉成急忙拉著小雅靠牆站著。小雅卻一點不在意,仰起她的臉望著馬上的人。兩匹馬風一般卷到身後去了,但是過了一會,它們又轉了回來,緩緩地在他們面前停下。馬嘴裡的氣息與唾沫都撲到他們臉上來了。騎紅馬的那個軍官模樣的人盯著小雅看了幾眼,跳下馬來,掏出白手絹擦著臉上的汗,皺著眉頭想著什麼。覃玉成心裡突突直跳,他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人,或者說,他的想象里出現過這樣一個人。他不由得將小雅的手緊緊抓住。

軍官躬著身子端詳小雅,喃喃自語:「太像了,太不可思議了。」小雅莫明其妙,拉著覃玉成轉身欲走,軍官將她攔住了:「請問小姐芳名?」小雅問:「你認識我嗎?」軍官說:「我不認識你,但我認識一個長得跟你相像的人,一個我非常喜歡的人。」小雅說:「那你找她去啊。」軍官說:「可惜找她不到了。她月琴唱得極好聽,她叫青蓮……」小雅頓時瞪大了眼:「你哪么曉得我媽的名字?」軍官恍然大悟:「原來你是她女兒?你姓南門是不是?難怪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覃玉成猜到軍官是何許人了,心裡一緊,連忙挺身而出:「先生你認錯人了!她媽在南京唱戲呢!」說罷,他拉著小雅轉身就跑。

小雅邊跑邊發著牢騷。跑什麼跑呵,又不是碰到吃人的野物了!真奇怪,他哪么認得我媽呢?覃玉成拉著她不松,你呵你呵真是個小姐脾氣,太任性了,本來瞞著師傅偷跑出來就不成體統了,還跟當兵的亂講話。你媽過去唱月琴有名氣,他認得她有什麼奇怪的?當兵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他們身上有槍呢!要是惹下麻煩了,我哪么跟師傅交待?你還嘴巴翹起掛得油瓶,我真後悔,不該讓你出來的!

跑了一段覃玉成就鬆開了小雅的手。他不敢老拉著她,街上人見了不好。他們跑進了小弄,一推南門坊的後門,卻紋絲不動。門已被人關死了。誰關的呢?他們只好從前門進了。到了大門口,覃玉成叫小雅躲在他的身後。他往門裡瞟了瞟,只見馮老七在櫃檯里埋頭記賬,急忙拉著小雅悄悄地溜了進去。到了天井邊,兩人鬆了一口氣。小雅還得意地捂嘴竊笑了兩聲。但當覃玉成的眼睛往客廳門口一瞟,就愣住了:師兄季惟仁板著臉,冷冷地看著他們。

季惟仁對覃玉成說了句話,他沒聽清,但從師兄的嘴形看出了那幾個字:「你做的好事!」

師兄肯定會向師傅告狀的。師傅肯定是要訓斥他一頓的。一連數天,覃玉成都懷著這樣的擔憂,見了師傅就頭皮發麻,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但是,懼怕著的訓斥並沒有發生,南門秋見了他仍是和顏悅色,一切如常。

不如常的是天氣,蓮水流域下了整整三天瓢潑大雨。蓮水河裡出現了數條逆流而上的白江豬,人們都說這是洪汛來臨的標誌。滿世界是嘩嘩的雨聲,天井裡懸挂著密集的雨柱,池子里漂浮著即生即滅無窮無盡的水泡。後院的漬水都淹沒腳踝骨了,覃玉成光著上身在雨中忙了半天,才將出水口弄通,將水排了出去。這種鬼天氣生意是沒得做了,但南門秋仍然讓開著大門,以便路人進來躲雨。一天傍晚雨聲稍微小了些,覃玉成聽見南門秋在樓上彈起了《浪淘沙》,琴聲在雨聲中遊走,顯得憂心忡忡。覃玉成曉得,師傅在擔憂河裡漲大水了。

三天後雲開日出,強烈的陽光射入天井,白花花的讓人睜不開眼睛。眨眼之間,潮濕的瓦片就被太陽吸幹了,發出嗤嗤的聲音。空氣悶熱無比,米湯一樣粘在人的皮膚上。人坐著不動也出汗,只好拿把蒲扇不停地搖。洪水沿著蓮水河道洶湧而下,一夜之間,河沿地勢低的房子就被淹沒了。洪水還越過河堤與城門湧進了街道,水位越來越高,沒半天工夫,船也劃到街上來了。永昌炭行的木炭來不及搬走,全被淹了,水淹過的木炭就不值錢了,季惟仁幫老闆撤走值錢的物什之後就逃了出來,順理成章地把鋪蓋搬到了南門坊。河沿街好些家被淹的街坊,都被南門秋請進南門坊,為他們提供臨時食宿以避水禍。南門坊的地勢高,還從來沒有進過水。一時間,在南門坊吃住的人多了,覃玉成要做的事也多了。大部分時間,他都要去幫廚,替陳媽挑水、淘米、擇菜、燒火、煮飯,或者在客廳和走廊上擺桌子開流水席。

兩天過後,洪水還沒有退的意思。南門秋看了看門外的洪水,叫覃玉成放下手中的活回大洑鎮去。玉成,我曉得你不想回去,我也曉得一方晴地勢高,可能淹不到,可不管如何,你的這條命是爹媽養大的,這種時候,你不能放下爹媽不管。水還在漲呢,萬一要是家裡進了水,你卻還在蓮城顧不著,你爹媽不怪罪,我心裡也過意不去的。別犟了,趕緊回去看看。

因為帶著小雅偷偷外出的事,覃玉成本來就對師傅心懷歉疚,南門秋這麼一說,他就更不敢有違師命了。他戴上一頂斗笠,從北門出了城。洪水浩大迅猛,蓮水上已不能行船,他只能步行回去。

不緊不慢地走了大半天,覃玉成回到了大洑鎮。進鎮子的一段路被水淹了,他脫下衣服遊了過去。從水裡一出來,水泡過的皮膚立即曬紅了。水邊有一棵梧桐樹,每逢漲水時樹榦都要淹掉一截,某個有心人每年都在水淹到的部位刻下一道痕迹。覃玉成特意轉到梧桐樹跟前看了看,最高的一條刻痕還沒淹掉,於是曉得,一方晴安然無恙。他家建在一塊台地上,在他的記憶里,還從來沒有進過水。

他決定到家門口轉轉。他抄小路來到門口,依著門往裡一瞟,梅香腆著大肚子坐在櫃檯里縫著什麼東西,也許是嬰兒衣服吧?本來,既然來了,還是要進門的,但梅香的大肚子令他心裡沉重。它阻止了他。還是不進了吧,他不想食言,把吐出去的痰又吞回肚子里。他已經算是回來看看了,師傅那裡也交待得過去了。

院落里靜悄悄的,沒有別的人。覃玉成曉得爹此刻會在哪裡。每年漲大水,對一些人來說是災難,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發小財的機會。鎮尾有一處回水灣,漲水時,從上游漂來的大量雜物就彙集在這裡,順著漩渦轉圈圈,你只要拿支鷹嘴篙,站在岸上就可以將那些東西撈起來。人們將這類行為稱之為撿浪渣。水上漂的東西既稱為浪渣,就是沒主的,誰撿了就歸屬於誰。所謂的浪渣,有時候是一張桌子,一有時候只是一把柴禾,有時可能是一隻死雞,而有時可能是一頭活牛。他家的柴屋裡就有一支鷹嘴篙,那又彎又尖的鐵鷹嘴曾令他浮想聯翩:也許,他就是它撿浪渣時撿來的吧?

他將大半個身子探出來,想讓梅香看見,如果照面了,他就和她打個招呼。雖然她懷了別人的毛毛,但他並不恨她,只是一想起就不自在。他等了一會,她還是埋頭縫衣,根本不朝門外看。他於是退了出來,茫然地往鎮尾走。街上的積水剛剛淹沒腳掌,他踢得水花四濺,嘩啦作響。太陽像一塊烙鐵印在他的背上,火辣灼人。溫熱的水汽自水面蒸騰而起,讓人喘不過氣。店鋪大都關閉著,也沒見人,可能都到河邊撿浪渣去了吧。

覃玉成來到回水灣邊,舉目望去,河面比平時寬闊了許多,渾黃湍急的洪水傾瀉而下,卷帶著木頭、草葉和泡沫。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岸沿上,少數人是看熱鬧,多數人緊張而興奮地撿著浪渣。看到河水中央不可企及的地方有東西漂過,他們就遺憾地指指點點。他看到了爹,還有林呈祥,他們站在回水灣口那個突出的岩嘴上,那是撿浪渣的有利位置。他們的身後堆著撿來的木頭等雜物,娘則守在那堆雜物旁邊,以免別人趁亂偷走。

覃玉成默默地走了過去。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聲勢浩大的洪水上,沒人注意他。爹的背雖然佝僂了,手持鷹嘴篙的姿態還很威武,兩眼緊盯著水面,一有東西露頭,雙手一揚,篙嘴就嗖地奔過去,準確地啄在目標上,再將篙子慢慢地抽回,那東西就手到擒來了。林呈祥手裡也有一支鷹嘴篙,沒有爹手中的篙子長,他顯然是在做爹的助手。覃玉成忽然覺得,林呈祥跟爹在一起,比他更像是兩父子。

「哎,一個腳盆漂下來了!」是林呈祥的聲音,他指著上游的水面。爹立即躬起背,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覃玉成一瞧,果然,洪波中一隻腳盆起起伏伏地漂著,越來越近了。爹手中的篙子眼看就要奔腳盆而去,娘忽然高聲叫:「老倌子,莫撿那個腳盆,萬一腳盆里又有個養不家的野伢兒呢?」爹雙手一松,那支篙子就落到了地上。水聲驟然滿天喧嘩,覃玉成聽不見其它聲音了。他腦子裡瓮瓮作響,兩眼黃花花的一片,看不清別的景物,只有那隻腳盆在搖晃。腳盆空空如也,別無它物,娘,你為何要這樣說呵。爹不撿,別人也沒撿,那隻打篾箍的大腳盆被浪濤推涌著,半沉半浮地往下游漂去。他視線愈發模糊,身子晃悠悠的,他覺得自己就坐在那隻腳盆里,一個浪頭打來,就什麼也看不清了……他用力地睜開眼,那隻腳盆早已消失了蹤影。燠熱的水腥氣令他窒息,他轉身朝上遊走。這時林呈祥發現了他,叫他的名字,但他並沒有聽見。他走到離爹媽五丈遠的地方才停下,他一點不曉得,他就要進入一個詭異而險惡的境地了。

離岸不遠的洪水中,一截粗黑的木頭順流而下。他的目光像一根纜繩繫緊在那木頭上了。木頭上伏著一個人,一個女人,女人雙手抱著木頭,大半個身子都泡在水裡,浪頭一波一波地漫過她蓬亂的頭髮。木頭漂到距他丈余遠的地方,那女人忽然朝他仰起濕漉漉的臉,露出一個熟悉的微笑。他心中的一根筋倏地扯動了,尖銳的疼感閃電一樣射向全身。她是他認識的,是他夢裡經常出現的,是他七歲時見過的那個女叫化。她張開了嘴,她揚起了手,她在向你打招呼,她在求你救救她呢。她喘著氣,吐著白沫,她越過了他,她在往下游漂了。他一激愣,身子一縱,跳進了洪水裡。他揮動雙臂,劈波斬浪向她劃去。岸上的人們立即騷動起來,紛紛向他下水的地方奔跑。林呈祥沙啞著嗓門大喊:「玉成快回頭,那不是人,是一條白江豬,它會害你的!」他聽到了喊聲,他揚起手,將一個湧來的浪頭連同那喊聲劈了個粉碎。滿河的洪水托舉著他,他強勁有力地向那截木頭和木頭上的人衝過去。波浪一次次蓋過他的頭,透過水花,他清晰地看見,她的笑容平和而美麗。她伸出了她的手,他也把手伸向她,他就要抓住她了。但是突然間,一支鷹嘴篙伸了過來,彎彎的鷹嘴勾住了他的腰帶。他回頭去摘鐵鷹嘴,但爹牢牢地勾著他不松,洪力的拉力很大,爹的力氣也很大,他沒法掙脫。那個美麗的笑容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憤怒了,反手抓住篙子往河裡拖,他的眼淚迸濺而出,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朝漂走的木頭大叫了一聲:「娘啊——!」聲音慘烈嚇人,爹驚得一顫,滿面皺紋扭結在了一起。爹朝他看了一眼,將鷹嘴篙交給林呈祥,撲通跳下了水。

幾個後生抓住那支篙子一齊發力,將覃玉成拉上了岸。水中的覃有道則奮力向那截木頭游去。木頭距岸邊愈來愈遠,再長的篙子也夠不著它了。眾人施不了援手,只有干著急。覃玉成沿著河岸往下游追趕。這時,覃有道抱住那根木頭了,但覃玉成發現,伏在木頭上的女人不但拒絕爹的救援,還與爹廝打成一團。噢,她還記著當年的事,不肯原諒爹呢,她是想要兒子去救她呢。覃玉成猛跑了幾步,正想再往水中跳,卻見一個巨大的浪頭卷了過來,眨眼之間,爹和木頭都不見了。娘的驚叫刀鋒一般劃破了他的後背,他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

覃玉成清醒過來時,哭暈的娘已被鄰居架回去了。鎮里的十幾條划子紛紛趕了過來。他跳下水,爬上了其中一條。划子們在回水灣里打著轉轉,人們使用了鷹嘴篙、竹撈子、魚勾、魚罾等工具,企圖打撈到覃有道。覃玉成木偶般操著篙子,徒勞地在水中划著、探著。人們的議論水一般從他的發梢滴落,滲進他的耳朵。人卷進洄水裡,還撈得到的么?水又這麼大,只怕已經漂過蓮城去了呢。唉,沒想到覃老闆一輩子做傘賣傘,跟水作對,臨了還是敗給了水。這都是命,是命就躲不脫。你不曉得么,從滿清時候起,那白江豬每七年出來一次,變成個漂亮女人勾引男人,就是要索一條命走。它索一條命,自己就要多活七年。白江豬滑溜溜的身子,背灰肚白,丑得古怪,可是聽說在被它看中的人眼裡,它是一個漂亮的乖堂客呢。她一笑你全身就酥了。今朝玉成伢子就是被它迷倒了,明明是一條丑江豬嘛,他還要叫它娘,這下可好,爹老子替他見龍王去了。

人們一直打撈到天黑了,還一無所獲,便都泄氣地收了工。覃玉成站在岸邊,望著那一個套著一個的漩渦發獃。洪水已經開始退了,只是,過去的時光退不回來了,被洪水捲走的人也退不回來了。夜色與暑氣罩住了河面,也罩住了他。他慢慢吞吞地走回鎮里,走回一方晴門前。一群女鄰居坐在階基上陪著娘低聲抽泣,昏黃的燈光映著她們頭髮零亂的臉。他剛把一隻腳邁進門裡,掩面而泣的覃陳氏突然跳起,抓起一把柴刀直奔他而來:「你還有臉回來!你不是說不回來了的么?你回來害人,回來送你老子的終是么?你給我滾!這裡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的娘,我不要你這養不家的野種!你再不走我劈死你!」覃陳氏衝到了他面前,揮舞柴刀上下亂劈。他沒有躲避,右臂上中了一刀,但他沒感覺疼。刀光又一閃,往他腦門砍來,他還愣怔著,一隻手及時將他拉到了門外。他聽到林呈祥在耳邊說:「你快走吧,這個時候你娘饒不了你!」接著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他撫著右臂在黑暗中站了很久。濕熱的血從指縫裡滲出,疼痛撕扯著傷口。他轉過身慢慢地離去。天空被烏雲堆了大半邊,幾顆星星在雲縫裡若有所思地眨著眼。道路依稀可見,他跟著幾隻螢火蟲走出鎮口時,兩顆淚珠像兩隻蟲子順著鼻樑爬了下來。

又到了那段被水淹沒的道路上,他趟著水筆直向前走。路面斜斜地往水裡沉,水慢慢地淹齊了膝蓋,淹到了腰部,接著又淹到了胸部,浸得右臂上的傷口陣陣刺痛。水到了鎖骨下了,他還是沒有鳧起身子,他就想這麼走進水的深處,把自己淹死算了。但是那條道路往上走了,水慢慢地從胸部往下退,一直退到了他的腳下。水淋淋的身子被夜風一吹,他打起了寒顫。他的腦子有些模糊,看不清道路,也不知身在何處。他摸索著,搖搖晃晃的走了一氣,忽然發起燒來。臉燙得像灶口擋火的鐵板,嘴裡吐出的氣息如同熱鍋里冒出的蒸汽。渾身酸疼,腦袋昏昏欲墜。倦眼迷濛之中,他發現路邊有個空牛欄,趕緊鑽了進去,往一堆稻草上一倒,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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