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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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笑床與啞床(2)

舒瑾說:「兒子是在夢遊吧?」

李濟運說:「不管怎樣,帶他去看看醫生。」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舒瑾要帶歌兒去醫院。歌兒死也不肯去,說他沒哪裏不舒服。又說聞不得醫院那股氣味,聞着就想嘔吐。哄也不行,嚇也不行,反正不去醫院。好在醫生很多都熟,就請醫生晚上到家裏來。醫生看了看,歌兒真沒什麼毛病。醫生等歌兒進自己屋子去了,交待李濟運夫婦再作些觀察。

過了幾天,老同學劉星明有些耐不住,打電話給李濟運:「怎麼沒人找我正式談?」

李濟運支吾著,說:「這個這個,星明呀,我既是你的老同學,也是縣委常委。我找你談了,也算談了吧。」

劉星明說:「你不是說劉星明要找我談嗎?」

劉星明直呼同名書記的名字,看來是有情緒了。李濟運說:「籌備換屆選舉,事事都很具體。選舉無小事,劉書記非常忙。找不找你,都一樣的。請你相信,劉書記心裏有本賬。」

李濟運心裏其實沒有半點兒底,他看不清劉星明肚子裏裝着什麼。常委們每天開會,事無巨細地研究。宣傳部門要把好關,不允許出現任何負面報道。公安部門要嚴防死守,不允許發生任何刑事案件。信訪部門要未雨綢繆,不允許任何上訪者擾亂會議。總之,一切都要平安、祥和。只是沒人提到差配幹部劉星明,就像重要的配角演員叫人忘記在後台了。

第12節:玩筆杆子的PK玩槍杆子的

玩筆杆子的PK玩槍杆子的

梅園賓館外頭扯起了橫幅,滿街都是「學習、致敬」之類的標語。人大、政協兩會終於召開了。漓州市下面的十三個縣市,各縣市的政府賓館好像叫做某園。但烏和柚兩個字,都不好放在園字前頭。叫烏園嘛,怕落得百姓望文生義去笑話;叫柚園呢,文理上似又不通。二十年前新修賓館,有人想出個梅園,雖說無憑無考,倒也有幾分雅趣。既然叫了梅園,就得栽幾株梅樹。花大價錢買了十幾棵老梅樹,在賓館前廳正面弄了個梅圃。大堂掛着巨幅梅花,寓含「喜上眉梢」。味道雖說俗了些,卻也合了梅園的意思。再過些年月,為那十幾株老梅編些故事,都是後人們的事了。

李濟運脫掉冬天的棉衣,穿上了西裝。領帶是大紅色的,很有些喜慶氣氛。一件藏青色風衣搭在手腕上,萬一覺得冷就穿上。他不太懂得衣服品牌,這件風衣是去省城買的,不是太貴,款式好看。他喜歡在西裝外頭套上風衣,走起路來暗自琢磨自己的風度,腦子裏滿是電影明星的派頭。

李濟運剛進梅園,就碰見老同學劉星明。他是人大代表,當然又是黃土坳鄉代表團的團長。李濟運馬上伸手過去,心裏卻有些虛。劉星明把李濟運拉到一邊,悄悄兒說:「老同學,別把我當寶錢啊!」

李濟運說:「請你一定相信老同學。」

劉星明說:「我屋美美堅決不支持我做差配。」

「美美是個開通人,又是中層幹部,你多說說。」李濟運說。

劉星明夾着公文包走了,李濟運突然有些歉疚。雖然再沒有人同他說差配幹部的事,可劉半間未見得就會隨便耍弄人。李濟運儘管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好像總覺得對不起老同學。他正望着劉星明的背影,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縣人大主任李非凡。

「喲,李主任,您最近可忙了啊!」兩人握了手。

李非凡一笑,說:「濟運老弟,感謝您替我們解了難啊!」

李濟運說:「哪裏啊,替您李主任打工,我非常榮幸!」

李非凡使勁捏了李濟運的手,樣子格外親熱,說:「李主任把話說反了,您是常委,我替您打工啊!」

兩人云山霧罩,說的是差配幹部。選差配幹部,縣委有責任,人大也有責任。李濟運把這事擺平了,也算是幫了人大的忙。選舉這場大戲,縣委書記是總導演,人大主任是執行導演。演員沒選好,戲就導不下去。

李非凡本是縣委副書記,雄心勃勃要當縣長的。他自己也放出話來,說烏柚縣不能總讓外地人當家。他敢這麼說話,必定心裏有底。場面上的人都清楚,李非凡心裏這個底,就是市委副書記田家永。沒想到市委突然派了明陽當縣長,李非凡就做人大主任了。李非凡沒有做成縣長,人們就有兩種猜測,要麼是田家永越來越說不起話了,要麼是李非凡在田家永那裏失寵了。

公安局長周應龍走過來,老遠就笑道:「兩位領導,多好的太陽!」

周應龍伸出兩隻手,一隻朝着李非凡,一隻朝着李濟運。握手之後,李濟運拍了周應龍的腰板,說:「周局長厲害,連握手都是兩個兩個的握!」因拍著了周應龍腰間的槍,馬上又笑道:「嗬,真傢伙呀!」

周應龍笑道:「遵照你們領導的安排,兩會的安全保衛工作馬虎不得啊!」

李非凡望望周應龍腰間鼓出的東西,呵呵一笑:「安保重要,但也用不上你這四兩鐵啊!」

周應龍說:「這叫啞巴說話,做樣子!」

玩笑開完了,正經話仍要說幾句。李非凡說:「重點是堵死上訪的。每到兩會,上訪的就趁機到城裏來找領導。」

「上訪的是螞蟥聽水響,縣裏一有大活動,他們就出動了。」李濟運說。

周應龍說的是狠話,臉上卻仍是笑着:「我是下了死命令,不能讓上訪者踏進賓館半步。重點上訪釘子戶,已派人配合信訪局控制起來,不讓他們離開家門。」

李濟運聽這話有些刺耳,笑道:「周局長措施得力,話可要說得藝術一點。你這話要是讓敵對勢力媒體聽了,又是沒有民主的證據了。」

周應龍在李濟運肩上狠狠拍了一板,說:「李主任你是玩筆杆子的,我是玩槍杆子的!」

「你兩位扯吧,我得去去。」李非凡說着就揚手走了。他說去去,也沒說去哪裏。也不用說清楚,無非是不想再扯談了。

第13節:被信訪局盯上的骨幹分子(1)

被信訪局盯上的骨幹分子

李濟運同周應龍仍站着說話,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卻絕不涉及是非長短。公安局長也許是案子審得多了,臉色通常不怎麼好看。周應龍卻總是笑哈哈的,見了熟人就伸出手來握握。他人長得黑,笑起來一口白牙。李濟運平時想起周應龍,就是他那白亮亮的牙齒。人在公安裏面當頭,非有幾分威風不可。起碼樣子要做得兇悍,見人就龍睛虎眼的。周應龍看起來沒煞氣,卻也壓得住他那幫武藝弟兄。他也許另有過人之處,不然在公安是待不下去的。

兩人握手別過,各自都有事去。李濟運轉過身來,迎面又碰上毛雲生。他是信訪局長,老遠就苦笑着搖頭。李濟運明白他的意思,握了他的手說:「毛局長,我知道你這幾天很辛苦。」

毛雲生卻說:「哪天不辛苦!李主任,我再次向您彙報,一定要想辦法,弄幾間辦公室給我們。實在沒有,給我幾間柴棚子都要得。李主任,您可是分管信訪工作的縣領導,您真得關心我們信訪局啊!」

原來,大院本是砌著圍牆的,早幾年機關做生意,圍牆都改作了門面。後來不讓機關經商了,門面都租了出去。信訪局辦公室不夠用,大院裏頭也空不出房子。有人出了一個好主意,收回四個門面給信訪局作辦公室。信訪局死也不要那幾間門面,可縣裏領導做了決定,不搬不行。信訪局原先在機關裏面,上訪的來了傳達室和門衛先擋擋,擋不住的才會進信訪局。如今搬到了大院外面,老百姓有事沒事就上信訪局去。毛雲生後來做了信訪局長,一直罵那個搬出大院的前任,說房子小未必就擠死人了?搬到外面說不定哪天真會被人打死!他只要見着李濟運,就問他要辦公室。

李濟運說:「雲生兄,你自己去院子裏看看,哪間辦公室是空的,你搬進去就是。你明知道沒有,我是孫悟空也變不出啊!」

毛雲生搖頭嘆息的,說:「我們信訪局這幾天傾巢出動。我在這裏坐鎮,其他同志跟公安局一起守釘子戶,信訪局關門。我巴不得天天開『兩會』,我們信訪局天天關門,省得跟上訪人員磨嘴皮子。」

毛雲生說話沒輕沒重的,誰都知道他這個性格。李濟運想要走掉,毛雲生卻拉着他,說:「我就怕藥材公司老職工上街。三閻王安排作政協常委,不知道縣委領導怎麼想的!我們信訪局人手有限,公安局派人日夜守着幾個骨幹分子。」

第14節:被信訪局盯上的骨幹分子(2)

毛雲生說的三閻王,就是民營企業老闆賀飛龍。他公司的名字冠以飛龍二字,就叫飛龍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烏柚人說起飛龍公司,人們想到的就是三閻王。此人十幾歲開始就在街上混,打架的名氣很大,得了個外號三閻王。二十幾歲時,三閻王成了道上老大,自己不再出面打架,慢慢開始做生意。先是承包建築工程,再是自己開發房產。生意越做越興旺,凡在烏柚賺錢的門路,他都是裏頭的老大。他是縣裏最大的煤炭老闆、最大的房地產老闆、最大的酒店老闆。他的紫羅蘭酒店三星級,縣裏沒有第二家。見過世面的人都說,紫羅蘭的設施和環境,並不遜於大城市的四星級。前幾年,賀飛龍開始做善事,資助失學兒童,給孤寡老人拜年。他便成了民營企業家的表率,很快就被推作縣政協委員。本屆政協,又被安排做常委。有人教育孩子不聽話,就拿賀飛龍打比方,叫浪子回頭金不換。三閻王這個外號,似乎不再是惡名,只是他的小名了。誰小時候不淘過氣呢?

前年,賀飛龍把縣藥材公司買下了,官方說法叫企業改制。聽說在招標會上,飛龍公司搶先舉了牌子,誰也不敢再舉了。飛龍公司出的報價,只比標的高出一萬塊錢。有人還說就連這個標的,都是賀飛龍他們事先串通好了的。種種說法傳來傳去,弄得群情激憤。加上原先的職工沒有安置好,一直都有人在告狀。再怎麼告狀也沒有辦法,賀飛龍中標完全合法。沒有人再舉牌子,又怪不得賀飛龍。這回聽說賀飛龍又要做政協常委,老職工們早就暗中串連。

這事說不得的,李濟運只是笑笑。正好劉星明的車來了,李濟運趕快迎了過去,也就勢甩掉了毛雲生。毛雲生不便湊上來,只喊了聲劉書記,笑了笑走開了。劉星明隨口問李濟運:「都好吧?」李濟運也隨口答道:「都好。」劉星明嘴裏好好著,往貴賓樓去了。

第15節:硬派人物田副書記

硬派人物田副書記

劉星明是去看望市委副書記田家永。田副書記是個有名的硬派人物,這回是專門到烏柚坐鎮來的。烏柚縣本是田家永的老家,他曾是這裏的縣委書記。縣裏中層以上的頭頭多是他的老部下,市委讓他來烏柚把關自是用心良苦。田家永到縣裏之後,不太同人打交道,整天坐在房間里。自然也有老部下要去看他,都被他的秘書擋了駕。他的房間只有劉星明、明陽、李非凡和李濟運出入,別的縣領導他都不單獨見面。吃飯也只讓他們四位陪同,簡簡單單吃完就回房間去。依照常理本來輪不上李濟運陪同,但田家永同李濟運的關係烏柚人都是知道的。李濟運曾是田家永的秘書,算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田家永平日並不是個神秘兮兮的人,雖然說話做事硬梆梆的,卻也很願意同部下混在一起。他這次回到縣裏像個影子似的,叫人暗自看在眼裏,生髮出許多離奇的說法。

選舉是絕對不允許出麻煩的,縣級領導都負責聯繫三四個代表團。只有政協主席吳德滿沒有承擔談話任務,他說政協會議上的事情也多。劉星明也沒有勉強他,只道老吳您就負責把政協會開好吧。實際上大家心裏都明白,劉星明原本就不打算讓吳德滿聯繫代表團。政協主席權威不夠,吳德滿的性格又太溫和,他未必就負得了責任。吳德滿在縣裏資格老,已當過一屆政協主席。他這次再任政協主席,選舉不會有任何懸念。

看來劉星明把握十足,有人說居然聽見他哼歌了。他那張生鐵般青硬的臉,平日不怎麼有喜色。細節都叫人描述了,說是在梅園賓館,劉半間從車裏下來,嘴裏哼著太陽出來喜洋洋,只有點兒走調。原來天氣一直冷嗖嗖的,「兩會」剛剛報到,天氣就放晴了。劉半間說,好兆頭。背後叫他劉半間的,多是些官場失意的人。他們巴不得選舉出亂子,要是像台灣選舉時打起架來那才好玩哩!

李濟運是專門來看望代表的,他在賓館樓道里碰上宣傳部長朱芝。朱芝喊了聲李老兄,兩人招呼幾句,各自找人去。朱芝只負責一個代表團,她的主要任務是防範媒體找事。劉星明在常委會上說到媒體,用的是防範二字,而不是說應對,更不是講接待。他過去可能嘗過媒體的苦頭。朱芝比李濟運還小兩歲,同事們都叫她美女常委。朱芝的眉毛又黑又長,眼睛又大又亮。但時興的美女眉毛不可太重,朱芝的眉型是修飾過的。她得意自己仍是天眉,不是紋出來的假眉毛。美女通常更加愛美,朱芝卻不敢穿得出格。她只穿職業女性的西服或套裙,靠各式各色的絲巾小心做些點綴。她的包也很中性,通常只是提着。朱芝的面色總是沉靜的,眉頭有時會微微皺起。李濟運同她私下開玩笑,說美女你不要皺眉頭,會生川字紋的。威嚴沒有漂亮重要,不信過幾年你會後悔的。李濟運的玩笑話,朱芝肯定是聽進去了。她從此多了個習慣動作,喜歡拿手順着眉毛往眼角抹。畢竟也過了三十歲,兩眉間的細紋若隱若現了。

才同朱芝打過招呼,又碰上肖可興。他是副縣長候選人,這回新提拔的。肖可興握著李濟運的手,暗中用了好幾回力,嘴上說着多多關照。李濟運拍拍他的肩膀,臉上只是笑。話說透了,並不太好。肖可興這幾天最客氣,見人就握手言笑。他也是從鄉黨委書記中提的名,卻不像劉星明那樣是個差配。無論提拔誰,好醜都有人說。代表中間就有人講,要是劉星明暗中活動,差掉肖可興都說不定。縣裏領導注意到了,關照各位聯繫代表團的負責人,務必把工作做細。

吃晚飯的時候,劉星明嘴裏嚼著東西,含含糊糊說:「濟運,差配幹部,你看看讓誰提出來。」明陽正給田家永敬酒,大家的眼睛都在兩個酒杯上,誰也沒在意劉星明說了什麼。只有李濟運聽清了,點頭說了聲好。李非凡望望李濟運,不知道他說什麼東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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