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的雲南朋友王躍文

那年盛夏,昆明新知圖書城邀請我簽名售書,我立馬想到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便欣然應允了。我很喜歡三聯書店出版的書。再說昆明我還沒去過,走走也好。長沙正熱得要命。

下了飛機,遠遠地見位敦實的漢子,捧著束鮮花,小跑著過來了。寒喧間,知道他叫李勇,新知圖書城的老總。我印象中的雲南人正是這個樣子,個子不高,能爬山,能吃苦。據說當年身懷絕技,威震武林的龍雲先生也是這種身材。

我平生頭一次接受朋友的鮮花,居然有些拘謹。那是些百合花和黃玫瑰,清涼而芳香。上了車,聽李勇一說,方知昆明新知並非三聯新知,而是家規模頗大的民營書店。我向來對民營企業家多懷幾分敬意,他們創業太不容易了。

我倆沒聊上幾句,就像是老朋友了。李勇說了個掌故,很好玩的。有次在飛機上,他巧遇一位著名笑星。這位笑星望見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我演小品,就是您這套行頭。原來,李勇穿著皺巴巴的西裝,腳上居然還是波鞋。

李勇身上惟一顯得豪華的,大概是他的肚子,腆得老高。我同他開玩笑,說中國人的皮帶大抵上有三種系法:系在肚臍眼以上的是領導幹部;系在肚臍眼以下的是企業家;正對著肚臍眼系著的是老百姓。李勇聽罷,拊掌大笑。

那次我簽售的是本舊作,小說集《沒這回事》,不可能有火爆場面。李勇卻總是說,昆明讀者很喜歡您的小說,會排著長隊的。我心裡有底,笑而不語。

沒想到簽名售書那天,倒也來了不少人。一位老者說他步行幾十里山路,大清早就等在書店外面了。老人想同我多聊幾句,可後面還排著長長的隊,我只好匆匆同他道了再見。心裡歉歉的。

李勇一直站在我身後。我好幾次回頭,請他坐下,他總憨憨地笑,就是不坐下來。我正飛快地簽著名,李勇低頭輕聲招呼道,王老師,您慢點兒簽,喝口水吧,別太辛苦了。過會兒,他又低頭說,王老師,人太多了,您就簽個名字吧。後來我又見書店的營業員抱著大撂的書,站在讀者隊伍里。

其實,我早看明白了。李勇先是怕我很快就簽完了,干坐著冷場,弄得我沒面子。後來見排隊的讀者太多了,又怕真的辛苦了我,只讓我簽個名字了事。等我手腳快起來了,他又怕排隊的人漸漸少了,場面不好看,就讓營業員自己來排隊簽名。這個李勇,可真是個好人。

當時,我還有公職在身,簽名活動完了,立即得返回長沙。李勇卻太熱情了,我只好在昆明勾留幾日。他陪我去了撫仙湖。那湖裡有種很好吃的魚,可惜我記不得名兒了。撫仙湖正如它的名字,果然是沾著仙氣的。比方說,撫仙湖同另一個湖毗連,由一河溝通著。可兩個湖裡的魚不相往來,總是游到河中有個叫貓魚石的地方,各自掉頭回去。我不曾去貓魚石看過,可我相信李勇是不會哄人的。後來從電視里知道,撫仙湖底居然還有座神秘的古城。

那次同行的還有賈平凹先生。平凹先生很有意思,哪裡只要有他在,似乎就有了神秘的氣場,況味就格外不同。撫仙湖邊有座筆架山,平凹說,既然叫筆架山,我輩是要上去的。眾人應和,拾級而上。快上極頂了,平凹從路旁樹叢里撿起個瓦當,瞧了瞧,仍放回原處。我問,算個文物嗎?平凹說,有些年代了。

下了山,平凹突然駐足,回望古寺,道,拿著就好了。原來,他還惦記著那個瓦當。我說,再上去一趟?平凹說,都是緣份,算了吧。

次日,我不能再耽擱,匆匆返回長沙。李勇又陪著平凹往大理去了。大理也是我神往已久的地方,好生遺憾。

從那以後,李勇會常打電話給我,邀我有空就去昆明玩玩。可我身不由已,總是走不開。我想念他了,就打電話過去聊幾句。今年正月初,突然接到李勇電話,邀我去雲南走走。我不好再推辭了,馬上買了機票,飛抵昆明。李勇見面就說,這次沒有活動安排,只是玩,一定要盡興。

我已是自由寫作者了,了無牽挂,正可擔風袖月,雲遊天下。我們一道去了大理、麗江、建水。可我到底有些過意不去,怕誤了李勇的正事。他卻說,您來了,陪您就是正事。

大理的風花雪月,麗江的納西風情,我是臥遊已久的。沒想到我從未聽說過的建水,竟也別有情致。那裡有保存完好的明清民居朱家花園、張家花園,有雄鎮西南的古城樓,有土司衙門,有亞洲第一大溶洞燕子洞。最叫我難忘的是建水的哈尼族。李勇和建水的朋友陪我在哈尼山寨過了一天。正逢哈尼族最隆重的節日鋩鼓節。家家戶戶都把酒席端出來,沿巷子擺成長龍,叫長街宴。頭人舉杯祭祀,禱告如儀,宣布宴會開始,全寨人齊聲高喊阿毛坳姆!意思是過年好。席間,土坪里青年男女身著節日盛裝,歡快地跳著鋩鼓舞。男女老少興緻來了,隨時站起來,搶過話筒唱山歌。可惜我不會記譜,那歌真好聽。

我不善飲,平時在兄弟民族家做客,都不敢端酒杯。哈尼族人卻是最善解人意的,你不喝可以,只是不要拒絕他們給你斟酒。你的碗本是滿滿的,仍不斷有人過來斟酒,一輪又一輪。白酒、紅酒、啤酒、飲料全往你碗里倒。我開玩笑說,這是哈尼雞尾酒。多喝少喝隨你,他們甚至可以替你喝掉大半碗,再同你碰杯,決不為難你。

我們要走了,全村人都放下碗筷,載歌載舞,夾道相送,一直送到村外的公路上。我們上了車,哈尼人扶老攜幼,還在那裡唱著祝福的歌。我眼窩子淺,忍不住潸然淚下。

可我沒能登上玉龍雪山,終究是個遺事。去麗江那天,正好大風,上雪山的索道停開了。我們只好站在雲杉坪,遙盼雪山雲霧呼嘯。那是座神山,想必是人們生來死去靈魂必經的通道吧。

有天,李勇專門打電話告訴我,他已登上玉龍雪山了。他知道我一直惦記著那座神聖的雪山,就說下次您來,我再陪您上去。

朋友和啤酒王躍文

那時,我還在湘西某市做小公務員。一日,《湖南文學》編輯黃斌先生突然去了我那裡。於是呼朋喚友,舉杯豪飲。敝鄉酒風甚悍,非醉不能解癮。自然要喝白酒。通常先是連喝三杯,熱熱肚子。酒桌上總要說些好話的,並無規矩,隨意道來。就說這三杯酒,有人會說三生萬物,有人會說三生有幸。那回相聚的都是些文人,就說文章總得三段才是回事兒,無三不成文,先幹了三杯罷。接著就是各自舉杯,囫圇敬一圈。一一碰過,這叫見面酒。再就是各自找人喝了。酒桌上沒有道理,卻儘是道理。比方我小你三歲,敬兄長三杯;比方你我兩年沒見面了,至少要同飲兩杯。席間不是七八人,就是上十人。喝到這會兒,每人多少也是十來杯酒下肚了。嚇人的卻是那酒杯,不是那種剔透玲瓏的高腳玻璃杯,而是白瓷茶缸。酒量小些的,沒幹幾杯,就天轉地轉眼珠子不轉了。

我們都喝得差不多了,又嘻嘻哈哈,朝歌廳呼嘯而去。侍應生過來,問喝什麼茶。有朋友大手一搖:喝什麼茶?啤酒!喝什麼啤酒呢?我問黃斌,他是客人。黃斌說,金威吧。侍應生愣了愣說,金威?沒有。我也沒聽說過金威啤酒,調侃道,我們這裡是山區,好啤酒進不來。黃斌說,金威是新品牌,上市不久,估計你們這裡還沒見過。

我們只好喝青島。我酒量本不大,只是年輕,什麼酒都能喝上幾杯。黃斌卻說我海量,事後還寫了篇印象記,說我喝酒是三不主義:酒杯不論大小,度數不論高低,顏色不論深淺。此文流毒甚廣,貽害無窮,可把我整苦了。每逢酒席,我都推辭不喝。可不管是否見過面的朋友,都會引經據典,黃斌如何如何說,指認我本有喝酒前科,而且酒量不小。

當時我寫小說只是業餘愛好,並不知道自己將走怎樣的路。多喝了幾杯白酒,又來喝啤酒,我很快就醉眼朦朧了。包廂裝修得有些像湘西吊腳樓,極有情致。我坐在吊腳樓里,望著朋友們在舞池裡飄飄欲仙。我沒下去,只是枯坐發獃。黃斌陪著我聊天,啤酒杯沒有離開過我們手。迪士科舞曲響起來,黃斌招呼我下去蹦幾下。我仍是不動身,黃斌自個兒出去了。舞曲激烈,震耳欲聾,燈光明滅很是眩目。一種幻滅感沒來由地流過心頭。我鼻腔有些發酸,便猛喝一口啤酒,把什麼都咽下去了。

兩年之後,我調到長沙。那是盛夏,熱得難受。黃斌替我接風。我倆在臨街的一家酒吧靠窗對坐著。酒吧里倒是清涼。這回喝的就是金威啤酒了。黃斌是個認牌子的人,抽煙多半抽三五,啤酒就認準了金威。我先悶了一大口,感覺真不錯。黃斌話不多,總是低頭喝酒,一副沉思狀。我同黃斌交往很深,有話就說,沒話就沉默著。我倆整個下午就呆在酒吧里,東扯西扯,不知說了些什麼。只是身旁的空啤酒瓶慢慢多起來,足有十幾個。黃斌突然笑道,好好乾吧,看哪天混輛車子,混部大哥大。那會兒手機還很奢侈。我搖頭笑笑,心裡很茫然。

黃斌後來去了北京,仍是做編輯。有回我去北京簽名售書,黃斌請我領略京城夜生活。我們去了家據說很有名的酒吧,可惜我記不得它叫什麼了。我早已戒酒了,而且因為失眠連茶都不敢喝,只要了杯酸奶。黃斌並不勉強我,他自己要了啤酒。居然又是金威啤酒。我莞爾一笑。黃斌看出我的意思,便說,我是個戀舊的人。他無意間說的這句借題發揮的話,竟讓我很是感慨。這十多年,很多朋友離我而去。我走了同他們不同的路,而他們也忙著自己的前程去了。我並不覺得沮喪,因為總有真正的朋友陪伴著我。每到春節,都有很多從未謀面的朋友,發來賀卡,為我祝福。有段時間,外界流傳著很多關於我的謠言,有些話還很嚇人。一位朋友居然匿名發來電報,對我表示聲援。我有太多這種也許終身不可能見面的朋友,我感謝他們。酒吧昏暗的燈光掩飾著我的走神,而黃斌正沉醉在啤酒里。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去了金威啤酒公司做客。我原是應深圳國基地產公司邀請,參加漾日灣畔筆會。金威啤酒公司副總經理陳鵬飛先生半路間殺出,生拉硬拽把我擄了去。原來我們是湖南老鄉,見面就沒有生分。鵬飛先生讀過我所有小說,玩笑說談談讀後感。一聊開,方知他也是從官場上走出來的,難怪他的感慨那麼深刻。他抱來收羅到的我所有作品,請我簽名。其中有本《王躍文作品》集,原是非法出版的黑書。鵬飛很不好意思,抓耳撓腮的。我笑道,讀者並不知道真假,怪不得你。鵬飛便把這本黑書送給了我,也算是特殊的紀念。我隨鵬飛參觀了啤酒生產流程,喝了杯剛出鍋的生杯。我禁口多年,這回因為鵬飛先生,又破戒了。

孩子,你快樂嗎?王躍文

兒子上初三了,眼看著就要考高中。他每天清早七點出門,晚上七點才能歸家。匆匆吃過晚飯,又得做作業。總要忙到深夜,才能上床。見孩子如此辛苦,我干著急。我只能囑咐孩子他媽,多給孩子弄些好吃的,別讓他身體垮下去。

有次,我同孩子講我的童年和少年,他很是神往。我小時候很苦,但是快樂。我沒好吃的,沒好穿的,但是有好玩的。我有很多小夥伴,我們爬樹抓鳥,下河游泳,上山采蘑菇;我們夜裡同鄰村孩子兩軍對壘打仗,或是悄悄鑽進甘蔗地里大飽口福;我們正月十三晚上摸黑偷別人家蔬菜煮年粑吃,那是我們老家最古怪最浪漫的鄉俗。據說那是賊的節日。大人小孩都興沖沖地當回賊,圖個好玩。那天晚上誰家蔬菜被偷了,不會生氣。

我小時候連賊都是有節日的,可我的孩子沒有。他只有永遠做不完的作業!只有沒完沒了的考試!

我們沒有耐心等待孩子慢慢長大,我們不允許孩子自由成長,我們不給孩子失敗的機會,我們不切實際地希望孩子總是最好的,我們用自己的夢想取代孩子的理想,我們甚至不讓孩子有自己的嚮往。

我們沒想過孩子還是童年或少年,急切地把很多大而無當的成人智慧塞給孩子。我們忘記了自己也有過童真和玩劣,過早地要孩子為未來預支煩惱。我們把未來描述成地獄,告誡孩子練就十八般武藝應付劫難。我們也許因為自己卑微而飽受冷遇,便想把孩子培養成高貴的種類又去輕賤別人的卑微。

我們對孩子的愛心不容懷疑,但也許我們只是把孩子當作資本在經營,希望獲取高額回報。有人對中日兒童作過對比調查。很多日本兒童說長大后想當名出色的工程師、教師、會計師甚至服裝師、理髮師;而我們中國孩子志向大得很,希望自己長大后成為市長、總經理或科學家。但畢竟更多的人會成為普通勞動者,當市長和總經理的永遠只能是少數。那麼,我們在向孩子灌輸美好希望的時候,其實早就為他們預備好了失望。於是更多的孩子便只能帶著失望走向社會,他們也許終生都擺脫不了盤旋在頭頂的劣等公民的陰影。

可是我們又不得不這樣教育孩子。沒有好的學業,就上不了好的大學,就不可能出人頭地。我們擔心孩子面臨的依舊是個勢利的社會,我們擔心孩子遭遇的將是更激烈的生存競爭。我真希望自己的兒子像野草一樣自己去長,卻又怕他真的成了野草,被人踩在腳下。

我真想問問兒子:你快樂嗎?可是我不敢問。我不知道怎樣做父親!

不敢看孩子的作文王躍文

我不太敢看孩子的作文,不知孩子對作文的感受如何。我的中學時代,好像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寫作。那時候,重複別人說過的話,說別人想聽的話,似乎是作文的第一要義。作文里看不到我們真實的生活,也聽不到我們內心的聲音。我們的舌頭像石頭一樣沉重和麻木。我熱愛寫作,卻厭倦課堂作文。

寫作應該是睜開自己的眼睛去看,豎起自己的耳朵去聽,赤裸著心靈在星空下去感受。因此,寫作就是自由,就是真誠,就是生命的神聖。或者說,寫作就是一種真實的生活態度。

那麼,學生的作文同真正的寫作有什麼區別呢?我想惟一不同的只是:真正的寫作是一種成熟的表達,而作文則還需要學習著表達。但成熟寫作同作文有一點應該是共同的,那就是說自己想說的話。

我如今大體上已經學會了用自己的心靈去觀察、感受、思考和表達,不再看別人的眼色。我不會在自己的作品里說任何違心的話。做到這一點,我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包括時間、得失和無以言說的種種。但是,坦率地說,中學時代的作文方式,只教給我一種虛假的生活態度。它要求我閉上自己的眼睛,放棄自己的心靈,在一種麻木和惰性中說話和生活。這實在太可怕了。這也是我至今不太敢看孩子作文的原因。我想,一個人如果在不知不覺中將那種作文方式變成了一種生活態度,甚至覺得天經地義,這個人的一生算是毀了。如果整整一代人都是這樣呢?一代又一代人都是這樣呢?我真不敢再往下想了。

孩子馬上要上高中了,他得很快學會高考作文的遊戲規則。這很可怕。我問他:你怎麼看待你的作文?

他說:作文中寫的那些事大多是真的,可是那些想法和感受是假的。

我又問:為什麼你非要寫那些假的想法和感受呢?

他說:這樣才會立意深遠,以小見大。

我無言以對。難怪在成人社會裡,天天都用真實的細節虛構著謊言,人人都習以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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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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