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狂熱過後

第八章 狂熱過後

彭賽賽回到北京的那天下午,正趕上一場特大的沙塵暴,滿天塵土飛揚,能見度低到三五米之外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天地一片灰濛濛,行色匆匆的人群影影綽綽,就連幾天前那個月明風清的江南夢也在一片塵埃之中變得混混沌沌。

彭賽賽從裏到外空空的,心不知何時離開了胸腔,躍到了手上,滾燙地亂蹦,不知該往哪兒安放。心這個東西,沒有它不行,可有時候,反而是沒有它才能活得更輕快。

短短的木瀆之行,讓彭賽賽對愛情兩個字多了一層恍惑,也多了一層敬畏。重逢不是綿綿情愛的延長,竟是活生生的撕扯和斷裂。

重逢對於秦羽來說,意味着追憶和重溫一段舊情,是對現實生活的一點補充。而彭賽賽卻是以全身心的愛,去對抗殘缺暗淡的現實,狂熱讓她變得苛求。

當她置身在小橋流水的畫圖中,傾心唱着《天長地久》的瞬間,水中的倒影和飛翔的心讓她誤以為自己是良辰美景中的惟一。但她錯了。

脫離了土地做依託的種子,縱然掙扎著發了芽,也註定結不了果。

彭賽賽心事忡忡地橫穿過人行線,走上對面馬路的便道,一個滿臉髒兮兮的外地小夥子,肩上扛了一個同樣髒兮兮的破編織袋,大大咧咧地和她擦肩而過。彭賽賽清清楚楚地聽那小夥子一邊走,一邊用濃郁的陝西腔唱着一首花兒「……想你想得腦漿子疼呀,我的妹妹……」彭賽賽禁不住一笑,隨即卻又變得茫然若失,她不知道是否也有人能在顛沛的旅途中,這麼忘情地為自己唱一支歌。

回家之前,彭賽賽去了一趟醫院。

那兩箱方登月沒有取走的新奇士已經開始腐爛,金澄澄的果皮上生出了許多暗綠色的霉點,大大小小,斑斑駁駁。

機器貓見了彭賽賽,朝她擺擺手,嗨了一聲,又大驚小怪地說:「你怎麼一下子瘦了這麼多?不過,瘦了好像更漂亮。」

正說着,幾個男男女女走進護士辦公室,劉護士長把她們領到個人專用的儲物櫃前,取走了吳紅芳的私人物品。

彭賽賽納悶地問機器貓:「他們這是幹嘛?吳紅芳是不是調走了?」

機器貓皺緊眉頭,擺擺手,低聲說:「不是調走了,是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永遠的走了,前天她上夜班的時候,往自己的靜脈里注射了一支氯化鉀,就死在咱們的休息室里。這幾天,上夜班的人誰也不敢在那屋睡覺,恐怖呀!」機器貓低聲說着,露出一臉的痛苦狀。

機器貓對事情的前因後果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吳紅芳的男人下崗后總是酗酒打人,還包了一個在農貿市場里賣拖鞋的女人。後來,那男人把吳紅芳姑媽送給孩子做教育經費的五千塊錢偷走給了,再後來又不知道為什麼和那個女人翻了臉,相互廝打的時候,失手用水管打中那女人的頭,當場斃命。此後,那男人進了監獄。

彭賽賽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全科的人里,最和彭賽賽較勁的就是吳紅芳,但也只有她,和彭賽賽有過一段情同手足的美好歲月。

彭賽賽和吳紅芳一個科里工作,兩人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好到了吃喝不分、形影不離的地步。可那些上了歲數的同事卻說,別看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可兩個女孩兒不是一類人。一個聰明,一個精明;一個好強,一個拔尖;一個見人就笑笑得沒心沒肺,一個見人就笑笑得深不可測。

吳紅芳的父母都是去延安插隊的知青,分配到漢中的兵工廠之後結的婚。吳紅芳生在漢中,知青大批回城的時候,才隨父母一起回到北京。

剛回北京的那些年,吳紅芳父母的工作沒着落又沒有固定住房,着實艱苦了好一陣子。吳紅芳從小學習不錯,可初中畢業后,家裏沒能力供她考高中、上大學,才上了護校。

看着那些要車有車,要房有房,出入豪華飯店的人,吳紅芳總是忍不住心裏委屈,怨恨父母把自己生在了大西北的山溝溝里,不然,哪至於混得連外地打工族都不如?於是不知不覺地總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上——「憑什麼呀?」

彭賽賽來醫院的第二年,科里有個外出進修集訓的機會,地點是在風景宜人的北戴河,為期兩周。護士長把這個機會給了彭賽賽。

彭賽賽高興得手舞足蹈,拉着吳紅芳一塊去商場買游泳衣,兩人走在街上,吳紅芳問:「賽賽,你去過北戴河嗎?」

「當然,去過好幾次了,北戴河實在太好玩了,在海水裏游泳,在沙灘上曬太陽,還能吃到碗口大的海螃蟹,揀到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貝殼。」

吳紅芳咬着嘴唇不說話了。

「你怎麼了?」彭賽賽驚問。

「我真替你高興。你真幸運,不像我。回北京這麼多年了,連頤和園都沒去過。我媽說,那種地方的門票貴得嚇人,一張門票夠我們家一個星期的菜錢。」

「這次要是有兩個名額就好了。」

「哼,這種話誰都會說。」

「你生氣了?」

「是,生我自己的氣,我真恨自己怎麼生在這麼一個倒霉的家裏,樣樣不如人。」說着流下淚來。

彭賽賽不知所措,吳紅芳忽然抬起淚眼,拉着彭賽賽的手懇求說:「賽賽,你要真是我的好朋友,就把這機會讓給我吧。」

彭賽賽沒再說話,回到醫院找了護士長,說自己母親最近身體不好需要照顧,請求護士長把名額讓給吳紅芳。護士長猶豫了一陣,答應了。

送吳紅芳出發的時候,彭賽賽把那件新買的大紅游泳衣,塞進了吳紅芳的手提包。

彭賽賽結婚的時候,吳紅芳送了她兩盆杜鵑。一盆粉的,一盆白的,開得層層朵朵,燦爛茂盛。

彭賽賽喜歡得不得了,母親卻不高興,說你這個朋友不懂規矩,這樣的日子口應該送點吉利的花。柳嬸也說這花不錯,但還是別放到新房去了,不合適。

直到好多年之後,偶爾聽養花的人念叨,彭賽賽才知道杜鵑花屬陰,象徵離別和思念,白居易的《琵琶行》裏就有「杜鵑啼血猿哀鳴」的句子。儘管這樣,彭賽賽還是不願意把這事想成是吳紅芳的本意,她歲數跟自己差不多,哪兒會懂這麼多婆婆媽媽的講究?

兩年之後,吳紅芳也作了新娘,雖然新郎是個工人,可婆家有錢,老公公開了家粵菜館,經營得不錯,不說日進斗金,也差不了多少。

婚禮的排場不小,光是訂做婚紗就花了兩千多。宴席擺了四十多桌,連區工商局長都來捧場。迎親的小轎車足有十七八輛,清一色的奧迪,還有一輛加長的卡迪拉克排頭,所有的車都扎著鮮花和綵綢,一路上說不盡的豪華風光。

結婚後的吳紅芳后精神煥發,身輕如燕,走路都帶着一陣風。動不動就對科里的小姐妹說:「走呀,跟我去《俏佳人》做美容,不貴,全套皮膚護理才八百,用的都是法國巴黎原裝進口的按摩膏。」要麼就拉着人去逛燕莎、賽特,出手就是兩三千,看着吳紅芳用染了紅指甲的手指從小巧的紅皮錢包里夾了信用卡遞給收銀員,彭賽賽竟會在一邊暗暗替人家心痛。

誰知好景不長,不到一年,丈夫家的飯店破產關張,老公公也中了風,撒手歸西,此時才知道,風光背後竟還有一屁股的債。可憐剛剛做了幾天榮華夢的吳紅芳,一下子又掉進了窮困交加的冰窟窿里,連結婚時買的三居室也因交不起按揭只好轉讓,小兩口住進了一間租來的簡易房。

此後不久,吳紅芳生了孩子。

彭賽賽的母親是個熱心腸,一邊悲天憫人地替吳紅芳嘆氣,一邊把家裏沒用的舊被裏,舊床單翻了出來,又洗又燙,還拿到太陽底下曬了整整一下午,然後撕成一塊塊的尿布,疊好了,讓彭賽賽給吳紅芳送去。

彭賽賽皺了皺眉說:「尿布就算了吧。我已經買了一套嬰兒裝,還買了兩隻現宰殺的老母雞。」

母親卻固執地不肯讓步:「帶上帶上,這個實用。我就最不相信那些時髦的玩藝兒,什麼尿不濕?尿布不濕,可孩子的屁股全腌了。」

彭賽賽來到吳紅芳家。一進門,孩子正在大哭,床上床下一片亂糟糟,吳紅芳在廚房給自己煮麵條。

彭賽賽看了一陣心酸,走進廚房問:「紅芳,做月子怎麼就吃這個?」說着自己動手切了蔥姜,把雞湯燉上還放進了兩根粗大的西洋參。

吳紅芳一臉的冷淡,臉上沒有一點初為人母的喜悅。

彭賽賽抱起了孩子,問吳紅芳給孩子起了什麼名字,吳紅芳說:「窮家破業,活得不像個人,要名字幹嘛?隨便叫阿貓阿狗都成。」彭賽賽不好再說什麼,放下孩子,拿出那套嬰兒裝,然後又拿出尿布。

誰想吳紅芳一見那疊尿布,立即像是被火燙了,騰地站了起來,指著彭賽賽的鼻子大罵:「我姓吳的是窮,可也輪不上你來救濟災民!你給我出去,出去!」說着把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的尿布朝彭賽賽的臉上摔了過來。

如今,吳紅芳死了,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隨着人的陰陽相隔,流水遠逝。剩下的也就只有人生無常,生死茫茫的感嘆和優傷了。

彭賽賽忐忐忑忑地打開家門,方登月不在。撲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房子裏就像剛剛被人洗劫過一樣。鍋碗瓢盆破的破,碎的碎,扔了一地,窗帘也被揪扯了下來,撕成了好幾片,結婚照被摔在地上,鏡框四分五裂。照片上的新郎新娘,被一個大大的泥腳印踩得面目全非。

彭賽賽坐在沙發前,心裏反倒沒有了自責。

紅杏出牆是對家庭的背叛和傷害,但對生活在冰冷婚姻里的女人來說,那只是一次情感死亡前的掙扎,是一次飛蛾撲火式的生命體驗。當婚姻霧重霜寒的時候,她情不由已地朝着希望扭了扭頭,如同一株葵花,趨光性不過是一種本能,算不得羞恥,算不得下賤。

看來,只有離婚才是惟一的出路。

如果情感是婚姻惟一的基礎,當情感消失之後,就應該當機立斷。與其捆綁着貌合神離,不如各奔東西,該上天堂的上天堂,該下地獄的下地獄。

這一夜,彭賽賽又重複了那個小白鼠的夢,這一次比往常更可怕,她自己也變成了它們之中最孱弱的一隻,它們被密閉在那個突突冒泡的水箱裏,四處突圍,卻尋不到一線生路……

醒來的時候夜已深,彭賽賽突然明白吳紅芳為什麼死。被困在四面楚歌里的人,要麼是浴血衝殺,拼出一個缺口,走向再生。要麼便是絕望地放棄一切,惟求速死。

滿腦子都是生生死死的事,心底的慾望卻突然膨脹了出來,渾身躁躁的,喉間陣陣乾渴,天平之夜在剎那間又揉進了彭賽賽如夢如幻的孤獨里。

她閉上了眼睛,又感覺到秦羽那雙把愛揉搓成碎片的大手,寬厚的胸肌帶着灼熱驅走了冰涼的寒氣,銷魂攝魄的呼喚又在她的耳邊響起,「賽賽,我要你……,要你,欠你的全還你……,給我……」

頓時,狂熱的風暴又從天邊席捲而來,滾燙的熱流順着每一根神經灼傷了每一個細微的感覺,狂濤巨浪淹沒了久已空曠的河床,每一個角落裏的缺失都被驟然彌和得飽滿膨脹。

彭賽賽哭了,此時的感傷,不是為了思念,不是為了遺憾,是為了感謝。

是秦羽讓她找回了一個女人的自信,不再為殘缺羞恥驚懼,不再為殘缺迷茫自卑。他用瘋狂如潮的愛證明,彭賽賽還是一個魅力四射的女人,還有澎湃的熱情和慾望,還有愛和被愛的資格和權力。

接下來一個星期,方登月既不回家,也沒音信。

那些新奇士已經放進了冰箱,可還是不斷地長霉,腐爛,然後被扔掉。彭賽賽確信這就是她和方登月共同生活的一個真實預兆。

方登月一直沒有回家。周末的晚上,彭賽賽來找關自雲,兩人在街上隨便轉了轉,找了一家叫醉雲軒的飯店,走了進去。

醉雲軒里賓客如雲,彭賽賽和關自雲在一個靠牆的邊上找到了座位。點了菜喝茶的時候,關自雲急切地催促彭賽賽,要她說說木瀆之行的浪漫。

彭賽賽淡淡一笑說:「這也許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什麼錯誤?人這一輩子至少也得瘋了似的做那麼一兩件真心想做的事,不然就白活了!」

彭賽賽不再說話,她不知道瘋狂的木瀆之行是對是錯,也不知道自己將為這次行為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但她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做好了風雨一肩擔,獨自走完後半生的準備。

離婚的念頭已經成形,大概不會有什麼改變。那個家早已平庸而沉悶,那個丈夫早已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切都沒什麼值得留戀。儘管如此,一旦想到將要過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彭賽賽的心裏還是充滿驚懼和痛疼。

畢竟人是有慣性的,就像潛水的人不能急速地從深水升出水面,壓力的驟減,會導致潛水員一下子亡命。

緊鄰的一個包間里,十來個男男女女正在大呼小叫、吆三喝四地划拳行令。

包間的門半開着,彭賽賽無意間朝裏邊張望了一下,就見好幾個人端著酒杯,吵吵嚷嚷地起著哄似地勸酒。

「嗨,閑話少說,感情深一口悶呀!」

「老柳,幹了,幹了!能喝一斤喝八兩,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我已經敬眾位每人一杯了,再喝,也得有個說頭,咱們一對一。」

彭賽賽聽最後說話的聲音有點熟悉,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站起身朝裏邊看,一眼看見喝酒的人竟是四搏的爸爸柳叔。

只見柳叔被眾人圍着,幹了滿滿的一杯白酒。

「再滿上,再滿上,你們是東道,別推推讓讓!」

柳叔又舉起了杯子。

滿臉驚駭的彭賽賽闖了進去,奪下了那個老頭的酒杯。

「柳叔,您瘋了?不要命了?」

眾人先是一愣,緊接着有個油頭粉面的胖子舉著酒杯擠到了彭賽賽面前說:「哈!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好哇,好哇!來的都是客,先幹了這杯。」

彭賽賽有點窘,又急又氣地說:「我不會喝!」

「不會喝你來幹嘛,成心攪局呀?」有人不滿地嚷嚷。

「喂,怎麼說話呢?小心別嚇着我們的大美人。」

「是呀,是呀,各位的艷福不淺!」胖子走上前,把手搭在彭賽賽的肩上,把酒杯送到她的唇邊:「好妹妹,賞個面子,喝一口,乖,就喝一口。」

柳叔走過來推開那個男人,對彭賽賽說:「賽賽,你走,這是我的公務,拿着人家的薪水,就得給人家幹活。」

柳叔說着又舉起杯子:「來,咱們接着招活!我先幹了。」說着一仰脖,把杯里的酒幹了。

彭賽賽近乎哀號地「啊」了一聲,聲音還沒落地,柳叔已經一晃,坐在了椅子上,接着又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眾人一片驚慌。

等柳四搏趕到醫院的時候,柳叔已經躺在急診室的觀察床上,輸著氧氣,紮上了點滴,昏迷不醒。

那個油頭粉面的中年男人也來了,據說他就是柳叔受聘公司的老闆叫龐今河,是從四川來北京做酒行生意的。這傢伙好像是被嚇壞了,搓著雙手,在急診室的過道里轉來轉去。嘴裏一直不停地叨嘮著:「他說他沒病,嗨,他說他身體好著哪!」

見病人家屬來了,龐今河趕忙湊過來遞了一支煙,柳四搏擺了擺手說不會。

龐今河在柳四搏的身邊坐下,連連說:「兄弟,這事怨我,不該讓你家的老爺子喝那麼多酒,可我不知道他有病呀,他來應聘的時候說身體健康,天生酒量大,曾經一天喝過三斤多衡水老白乾。試用期一個禮拜,每頓飯局都是一斤多的白酒,喝完一點事都沒有,誰知……」

「你是說我父親到你們那兒去應聘?應聘做什麼?專門喝酒?」

「是呀,如今做生意都得走這個路數,先一塊吃,一塊喝,吃好了,喝好了,生意也就有了……」

「我是問你,我父親到你那兒去做什麼?專門喝酒?」

「對對對,生意需要,我們登報招聘兩名陪酒員,開始的時候見他老人家歲數大了點,不想要他,結果老人家急了,當場和另外應聘的兩個人比試,一看他那喝酒的氣勢我就服了,就把他留下了。」

柳四搏不再說話,雙手捶打着自己的腦袋哽咽著,身子一抖一抖地,拚命地想把哭聲壓回到胸腔里。

龐今河站在一邊,更加不知所措,帶着一絲拉長的哭音說:「兄弟,都說做生意的人只認錢不認人,也不都是那樣。我龐今河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人心都是肉長的,老爺子是為了我的生意病成了這樣,我不能不管,你放心,花多少錢都沒關係,只要能治好老爺子的病。」

一個護士從觀察室里走出來問:「誰是病人家屬?病人醒了。」

柳四搏急忙站了起來,三步並兩步地闖進了觀察室。

柳叔醒了過來,半睜着眼睛望着兒子,氣若遊絲:「四搏,去做陪酒員……是我自己決定的,……千萬別賴到龐總的頭上,……他……是個好人……」

站在觀察室門外的彭賽賽嘆了口氣對關自雲說:「都說四川人重人情,講義氣,我今天算是親眼看見了,這個龐今河能這樣,真讓我有點感動。」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關自雲問。

「瞎說什麼呀?」

「一般說來,人如果不是正在戀愛,智商不會這麼低。」

「你的意思是說,這傢伙說話言不由衷?」

「不知道,反正報上、網上整天炒的都是受工傷的民工無人承擔醫藥費,四告無門。」

「總不能以偏蓋全吧,我覺著天底下還是好人多。」彭賽賽堅持說。

「打睹,咱們走着瞧。不過我希望是我輸給你。」

鐵皮煙盒的日本料理店開張后,生意出奇的紅火,有人恭維鐵皮煙盒財運亨通,鐵皮煙盒笑眯了眼說:「謝謝您的吉言,不過還有這麼句話您聽說過沒有?您是凈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

事必親躬的老闆鐵皮煙盒忙得像個汽車軲轆,一天轉到晚,人累得散了架,就懶得回家,住在店裏。他那間租來的老式木結構小閣樓,正好就成了方登月最理想的臨時避難所。

方登月之所以要搬出來住,一是要對彭賽賽做出絕不饒恕的姿態,二是要避免一下子進入近距離的血拚。

就此砸鍋賣鐵,分道揚鑣,方登月有點不甘心。雖說再娶個老婆對方登月來說易如反掌,但能不能找到一個死心塌地跟着自己過日子的女人,方登月沒底氣。

公司里的事倒是理順了,汪正義參與非法走私案一事已經做出處理,開除汪正義的黨籍,撤消黨內外一切職務。與此同時,總公司宣佈了對方登月的任命。

好夢成真,方登月卻沒有預期的那麼興奮。

白天,維華新任正總經理被人前呼後擁,一張張下級的臉,比往日更加笑容燦爛,無形之中比從前更多了些順從和謙恭。一正一副只是一字之差,那感覺卻完全不同,就連和客商打交道的時候,也能感覺出幾分突然多出來的份量。

到了晚上,走回鐵皮煙盒的破閣樓,方登月就變成了一隻流浪的瘸貓,形隻影單。

沒人和他說話,沒人給他做飯,沒人提醒他開車小心,最要命的是每到這個時候,方登月就會更加憂心自己的功能問題,他怕自己真的會從此變成一個廢物。

張雪一來過幾次電話,表面是祝賀方登月的榮升,實際上是在提醒方登月不要忘了,沒有她上下周旋,就沒有方登月這一帆風順的錦繡前程。可錦繡前程在方登月的眼裏已經沒從前那麼重要了。

哎!就算功成名就,又怎麼樣?就算前途遠大,又怎麼樣?身子垮了,老婆跑了,往昔的好日子全都一去不復返了,再也沒有「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卷大蔥」式的八面來風的光景了!

傷心失落的時候,方登月常常不由自主地希望彭賽賽能主動來電話求他回家,「只要她來電話,我馬上原諒她,真的原諒!」

急火攻心,方登月的牙出了毛病。耗了一天多,情況越來越嚴重,方登月只好硬著頭皮去了醫院。

方登月被叫進牙科診室,戰戰兢兢,那個年輕的女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到診療椅上去,只這一眼,竟讓方登月全身的緊張一下子舒展開來。

好漂亮的一雙眼睛!

拔牙的時候,那個女醫生的臉和方登月近得只有20公分,方登月盯着那雙聚精會神的大眼睛,越看越着迷,幾乎沒感覺到麻藥針刺進了牙床里。

方登月拔完了牙,一連幾天痛得吃不了飯,睡不了覺,心情卻變得輕鬆起來,等到腮幫子剛一消腫,馬上刻不容緩地打電話給那位女醫生,以道謝為名,請人家出來一起喝咖啡。

那天傍晚,女牙醫有手術耽擱了,遲到了一刻鐘,這一刻鐘里,方登月想了六七種開場白,務求簡單明了,熱情真誠又含蓄得體。

好容易像等仙女下凡似的把人家等來,預先想好的詞兒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眼前的女牙醫面目全非,一雙漂亮的眼睛也好像是拼圖拼上去的,跟其他的五官磕磕碰碰,沒有一點順溜的感覺。

方登月一下子傻了眼,自己這麼絕頂聰明的人居然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實際上,拔牙那天,女牙醫自始自終就沒摘過口罩,從來看女人不走眼的方登月弱智了一回,光憑一雙露在口罩外頭的眼睛就把人家想成是絕世美女。

既然邀了人家,總不能太怠慢,出於禮節,方登月陪女牙醫聊了一個多小時,談話的內容不外乎鑲牙、拔牙、口腔衛生。

這當子事,實在是方登月桃色外交史上最臭的敗筆之作,不足與外人道,只對鐵皮煙盒說了,鐵皮煙盒笑得前仰後合,笑夠了說:「不錯,不錯,看來你還沒什麼大毛病,只要心不死,就有救!」

說着話,還送了方登月兩盒子強身補腎的藏葯,方登月嘴上連說多謝,卻壓根兒沒敢試用。一拿回去就扔到了陽台上。

方登月不相信自己從此就成了廢人,抱着一絲幻想,和張雪一重溫了一次風流舊夢,結果一敗塗地。

事後,方登月像具殭屍般地躺在床上,睜著一雙眼,眼珠子一動不動。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話,那位朋友到阿聯酋做過援外醫生,他說,中東的男人真有意思,不怕戰爭、不怕瘟疫、不怕癌症、不怕公司破產,不怕股票崩盤,就怕那東西不中用。

感同身受,方登月才知道這種不癢不痛的內傷,真的比死了還要命。

見方登月沮喪得像一團泥,張雪一一半勸哄一半嘲弄地說:「針尖大的事,別弄得像世界末日,走,出去兜兜風,然後去棋盤街吃加州烤肉。」

方登月不理不睬,讓張雪一的耐心一下子全沒了,嘩啦一下子把方登月蓋在身上的單子拉到地下,棱起了眼睛說:「你可別敬酒不吹吃罰酒!又不是我把你整成這樣!整天掛着一張死魚臉,給誰看?」

方登月心裏惱惱的,臉上卻嘿嘿地冷笑,從容地爬了起來,穿好了衣裳往外走。

張雪一見方登月真的要走,又一把拉住了他,撒嬌說:「回來!你這個不識好孬的東西!看不出我是替你着急嗎?」

張雪一這套軟硬兼施、一張一弛的攻略,方登月早就摸透了,他木木獃獃地坐回沙發里,點起一支煙,還是不說話。

張雪一軟軟地偎了過來,嬌聲嬌氣地說:「嗷,好容易見一面,高興點吧!算我求你了。」說着話,又趴在他的肩膀上,討好地說:「要不然,你去試試異性按摩?或許對你的病有好處。」

這一回方登月真的是從心底里笑了出來,調侃說:「你可真讓我感動,我要真是你的老公,你還會如此的慈悲為懷嗎?」

張雪一馬上就把球踢了回來,緊跟着說:「我慈悲為懷,就是想讓這個人做我的老公,怕只怕命中沒這個福份。」

「我餓了!」方登月突然岔開了話題,他不想跟張雪一談婚論嫁,但張雪一說想做他的老婆,還是讓方登月從心底里感動了一陣。

那一晚,方登月喝了過量的酒,直喝得酩酊大醉,不得不留宿在張雪一那兒。

半夜,方登月翻身坐了起來,迷迷噔噔地說:「有水嗎?」

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孩兒披着一件薄紗睡衣,邁著悄無聲息的貓步,給他端來一杯白開水,方登月一口氣喝了,又睡倒在床上。

朦朧中,女孩兒朝他擠了過來,從背後把他抱得很緊。

酒精的力量讓方登月半睡半醒,他睡意惺忪地翻過身,藉著窗帘縫隙中的微光,依稀看見一張青春佼好的臉,五官精緻細巧,微閉的雙眼長長的,被彎彎的睫毛覆蓋。

女孩兒輕微的鼻息像一縷楊柳細風,直拂方登月的臉,他用灼熱的嘴唇去追逐那股如蘭如馨的氣息,女孩卻靈巧地閃開了,隨即把尖尖細細,嫩嫩滑滑的手指橫在了他的齒間。他把那隻小手拉在自己的手裏,就像掐了一把沾著露滴的蘆筍。

黑暗中,他朝着那片陌生的田野徜徉,尖尖巧巧的乳房讓他突然想起了那間滿是竹子青氣的小屋和那個結結實實的廣西女孩兒余立兒。方登月被這感覺嚇了一跳,酒又醒了幾分,不,分明不是余立兒,不是張雪一,也不是彭賽賽……

清亮的溪泉發出了叮咚的水聲不絕於耳,鶯聲燕語般的呻吟裏帶着一點稚嫩的嬌羞和躲閃。方登月被陌生的慾望牽拉着走近那片溫濕的沼澤地,縱然想反身逃脫,也已經身不由已。一片巨大的洪潮把他淹沒在疾風暴雨里。

第二天,方登月被刺眼的陽光戳醒,張雪一正站在窗前拉開厚厚的窗帘,一縷和暖的陽光夾着晨風撲了進來,融進方登月格外舒暢的呼吸里。

張雪一站在窗前,大有深意地笑,笑得有點詭秘。

方登月用雙臂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驚問:「我怎麼睡在這兒?昨晚你在哪兒?」

「隔壁的客房裏。」

方登月陷入了模糊不清的回憶。

「她是誰?」方登月的心上飄過一絲恐懼。分明記起了夢中的情景。

「你的秘書,李晴。」

張雪一又給他設了個圈套!

方登月恍惚地抓着自己的頭髮,突然從床上跳了下來,!羞忿讓他咆哮如雷、氣急敗壞。

「什麼意思!你瘋了嗎?你是有意害我!」

張雪一不急不慌:「我是為你好。」

「混賬!你是在有意設置陷阱!」

「隨你怎麼說吧。我這個人本來就沒有原則。隨你說我下流無恥我也不管。只要你的病好了,就算從此不理我我也不悔。」

方登月一下子泄了氣。坐在床沿上,垂著頭,低低自語:「你就不想想?我是她的上司,你讓我從此怎麼面對她?」

張雪一胸有城府地一笑:「這個嘛?你放心,我早就給她安排了另外的工作,只要你真的不想再見她,她就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生活里。」

方登月鬆了口氣,心上淌過一陣灼流,又冒起一陣涼氣。

每一次情感的斷裂,都是一次死亡與再生的演練。

十多天來,彭賽賽獨守着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家,已經漸漸習慣了這份空曠。扯去了初戀的那些藤藤蔓蔓,彭賽賽好像平生第一次看清了男歡女愛的本質,心裏的勇氣也逐漸積蓄得很厚實,厚實到足以能用平常心等待着婚姻這根雞肋徹底折斷。

關於和方登月離婚的打算,彭賽賽對關自雲說過,關自雲的回答依然像是在做學術討論,這位老同學雖然三十歲還沒結婚,卻對圍城內外的男男女女說得頭頭是道。

關自雲發表了三點意見。

婚姻是以愛情做基礎的,但婚姻不可能讓愛情保鮮。

女人百分百容不得愛情入侵者,卻有百分之五十的已婚女人為了避免家庭的破裂,容忍丈夫的不忠。

從根本上說,愛情與婚姻是兩碼事。很多人沒了愛情還會拚命維持婚姻,是因為她們不願意左手受了傷,再把右手也搭上。

這種沒有溫度的空談對彭賽賽毫無指導意義。她現在需要的是有人直接告訴她離婚會怎麼樣,不離又怎麼樣。

早晨起來,彭賽賽習慣地把房裏徹底掃除了一遍,順便整理了一些舊物,彭賽賽明白她是在為最後的大遷徙做準備。

彭賽賽翻出了幾本中學時代讀過的舊書和一本紙已發黃的讀書筆記,這些東西本來沒有多大的收藏意義,但此刻,它們卻變成了彭賽賽告別青春走進婚姻,又帶着傷疼離開這個家的一份見證。

翻看着自己寫下的那些文字,彭賽賽自嘲地搖了搖頭,文字間不乏青春的激情卻充滿了年少時的幼稚。那些曾經讓她心馳神往的幻影,並沒能使彭賽賽徹底超凡脫俗,斗轉星移之間,她已經和所有的人一樣,不可避免地走向心灰意冷的痛苦和柴米油鹽的平庸,這樣的局面,不知是悲哀還是解脫?

她嘆了口氣,把那些褪色的記憶裝進了一隻藍色的手提包里。

門開了,方登月走了進來。一對十多天沒有見面的夫妻,相對無言,各自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對方。

彭賽賽猶豫了片刻,提起了那個只裝了幾本書的手提包。

「怎麼?又去旅行?去哪兒?和誰同行?」方登月步步緊逼地問。

「不干你的事。」彭賽賽盡量鎮定着情緒,可聲音已經有幾分發顫。

方登月一臉的冷笑,他已經準確無誤地從妻子的話語和表情里證實了一切。一般女人在沒有情感外援的情況下,不會突然爆發出這麼強大的離心力。他朝彭賽賽冷笑着,緩緩地一聲聲鼓起掌來。

「你……什麼意思?」彭賽賽被激怒了。

「慶賀本世紀最後一個淑女衝破樊籠,走進風月,哈,這真是時代的進步!」

彭賽賽緊咬着嘴唇向大門走去,冷不防被方登月摟進懷裏。方登月近距離掃描妻子的臉,那張臉因憤怒有些潮紅,眼睛裏卻只有平淡的厭倦。

方登月發現三十歲的妻子仍然算得上年輕漂亮,但他受不了漂亮中的那絲厭倦,那裏邊包裹着彭賽賽對丈夫的蔑視。

彭賽賽沒有掙扎,冷冷地說:「放開。」

方登月緩緩地鬆開手,半仰著臉,又露出一個居高臨下的微笑。那樣子就像一隻刁鑽的老貓有恃無恐地調戲無處可逃的小小獵物。

彭賽賽的嘴嗡動了幾下,終於鼓足了勇氣說出「離婚吧」三個字,聲音有點單薄,有點乾燥。一如平時每天都說「吃飯吧」一樣。

方登月愣了片刻,突然放聲大笑,笑夠了說:「是不是我的聽力出了毛病?彭賽賽同志,說話是容易的,可說話要負責任。」

「離婚吧。」彭賽賽把話重複了一遍。

「你真的想好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你現在不是二八少女,不是青春美眉,你還想怎麼樣?你還能怎麼樣?哦,你大概很久都沒仔細地照過鏡子了。」

方登月的話讓彭賽賽的臉驟然變得蒼白,就像半夜走黑道兒,被人迎面撒了一臉的石灰一樣。

「離婚吧。」彭賽賽又固執地重複了一遍,語調不高,聽起來不卑不亢卻理直氣壯。

方登月心上那塊最最脆弱的地方被重重砸了一下。

彭賽賽竟然真的如此絕情,不但沒有絲毫的悔過和哀求,反而堅定不移地要一腳把男人踢了出去,踢得毫不心軟,毫不含糊。

方登月真想把拳頭掄到彭賽賽的臉上,可他忍住了。他圍着彭賽賽轉來轉去,上看下看,呵呵地冷笑說:「好!那就試試看。看看還有誰對你感興趣?問題是,子宮都沒了,拿什麼去風花雪月?!」

一陣颶風,把彭賽賽拋向半空,污辱和歧視砸碎了最後的情感底線,眼淚剛要旋上眼角又被生壓了回去。彭賽賽下意識地揚起手臂,把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摔在了方登月那張微笑着卻扭曲變形的臉上。

彭賽賽走了。

方登月臉上火辣辣,心底卻冷颼颼的,那感覺真像一個人登上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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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越位(官場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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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狂熱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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