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找個支點撬地球

第二章 找個支點撬地球

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如果過於關注各種媒體發佈的徵婚啟事,就難免引起旁人的種種猜疑。

最近一段日子,三樓的護士幾乎都發現了彭賽賽的秘密,每到不忙的時候,彭賽賽總是一個人坐在護士辦公室的角落裏,膝蓋上放一大摞雜誌和報紙,專門在夾縫的徵婚欄里尋尋覓覓,有時還拿個小本子,認真地抄抄記記。

情人節這天,彭賽賽忙完了自己的那攤子事,又坐在護士辦公室里翻報紙,小護士機器貓跑了進來,打趣彭賽賽:「喂,丁克,是不是要找個情人呀?我幫你!」彭賽賽結婚七年還不要小孩兒,大夥都叫她丁克。

正說着,護士劉翠平也湊過來幫腔說:「守着個成功男士方登月還不知足?想跳槽呀?你也太貪心了吧?」

機器貓叉起腰說:「老土,你懂什麼?一輩子守着一個人,太悲哀了吧?」

劉翠平笑笑說:「我是老土,沒你們新潮。嗯,丁克,要甩方登月的時候提前打個招呼,我給他介紹個好的,小你十歲!」

彭賽賽聽了既不生氣也不解釋,其實她關注徵婚啟事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她那個三十未嫁的女朋友關自雲。為了讓關自雲儘早結束看似瀟灑的單身生活,彭賽賽的急切幾乎超出了當事者本人。

快到中午的時候,三樓內科病房的七八個男病人一涌而入,他們是來送花的,女醫生、女護士每人一束紅玫瑰,花上還系著鮮艷的綵帶,上寫:辛苦啦,情人節快樂。

收到鮮花的女人們無不喜出望外,老護士長謝馨蘭捧著花竟然笑出了眼淚。

機器貓擺弄着手裏的花,不以為然地說:「護士長,至於嗎?不就是一束花嗎?哪至於激動成這樣?人家又不是向您求愛!」

護士長罵了一句死丫頭,更加感慨地說:「我是挺激動的,我們年輕的時候,連件漂亮衣服都不敢穿,怕人說資產階級情調,如今漂亮衣裳有了,花兒也有了,可人卻老了。」護士長的聲音有點幽幽的。

「護士長,您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就叫有牙的時候沒豆子,有了豆子,牙又沒了。」彭賽賽天生直腸子,說起話來口無遮攔。

「瞎說什麼呢?誰沒牙了?」彭賽賽的話剛一出口,就挨了劉翠平一巴掌,還惹來好幾個護士的圍攻。

「去你的,咱們護士長哪兒老呀?」

「有人送花就不老,是不是?」

這句話言者無心,卻讓彭賽賽心裏一動,最近一個時期,送不送花的話,已經在方登月嘴裏說得越來越少了。

護士長搖頭說:「你們都不如彭賽賽實誠,我明年就退休了,怎麼不老?這是自然規律,誰也不是說年輕就年輕了。」

護士長說着話,把那束花愛不釋手地舉在眼前,看了又看:「這花真漂亮,不過我可不敢捧著花走在大街上,尤其今天這樣的日子。」

彭賽賽說:「是怕老愛人醋掉大牙吧?」一句話把大夥逗得大笑。

護士長也笑了起來:「他要是那麼在意我就好了。這老傢伙自從離了休,脾氣大得嚇人。你們猜打架的時候他說什麼?他拍著桌子大喊,人販子那麼多,怎麼就沒把你給拐了去?」

眾人一聽又笑得東倒西歪。

正笑着,護士吳紅芳從化驗室要來兩個廢棄的廣口瓶,大聲嚷嚷着說:「不願意把花拿走的,都插在這兒。」說着,撕去玫瑰上的裝飾彩紙,把花泡進瓶子裏。

機器貓故意大驚小怪:「喲,真不敢拿回家呀?算了算了,不敢拿走的都給我,我正好去氣氣我的男朋友。」

護士長的神情嚴肅起來:「女孩家別這麼瘋瘋癲癲的,不能開這種玩笑,傷感情!」

吳紅芳說:「別聽她瞎咋唬,她現在還沒有男朋友。」

機器貓朝護士長做了個鬼臉,又拉了彭賽賽一把說:「丁克,你怎麼樣?敢不敢把花拿回去,氣氣你們家的方登月?」

彭賽賽白了機器貓一眼:「怎麼不敢?我還得告訴他,先有了一夜情,才有了紅玫瑰。」

護士長眼睛瞪得老大,大聲訓斥說:「說什麼呢?二百五!」又用手把所有的人指了一遍,「不管是結了婚的還是沒結婚的,都給我聽着,花可以抱回去,可一定得跟家裏人說清來龍去脈,男女之間的感情最怕的就是鬧誤會!」

機器貓撇著嘴捶胸頓足,做出一付痛苦不堪的模樣,嗚嗚嗚嗚!有人送花不敢要,可憐哪!

這天晚上,彭賽賽獨自坐在沙發里等著遲遲不歸的方登月,茶几上的玻璃花瓶里,插著那束沒有愛情的紅玫瑰。

花太艷,把客廳反襯得有點灰暗。送花的不是情人,紅花綠葉間的嬌媚就顯得有點空洞。

彭賽賽心裏七上八下的,雖然無從得知獵人小屋正在上演的那一幕好戲,可丈夫此時不回家,肯定是和短訊女人一起歡度情人節之夜去了。如果真的是去吃飯還好,只怕早就勾肩搭背地去了女人的家裏或者什麼旅館。

想着七年間只有鹽沒有味精的日子,彭賽賽忽然覺得自己的婚姻是場錯誤。已婚女人傷心的時候,十有八九會不知不覺地懷念她們的初戀,彭賽賽也不例外。

她翻箱倒櫃地找出一盤封存已久的錄像帶,那上邊記錄着她和秦羽的初次見面。

關自雲曾給彭賽賽的初戀下過定義——「揮一揮手,他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卻給你留下一對雞眼。如影隨形,無處不在。」

屏幕上出現了北京南山滑雪場的畫面。

梳着馬尾辮,穿着紅色羽絨服,踩着滑雪板,搖搖晃晃地跑在雪地上的少女是十七歲的彭賽賽,緊追其後的少年,就是讓彭賽賽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

原以為和秦羽邂逅相逢是一種緣份,卻不知轟轟烈烈的相愛之後留下的只是綿綿無期的痛。

秦羽的樣子再一次在彭賽賽的眼前清晰起來,兩道黑黑的劍眉,一對微微凹下去的眼睛,一張笑起來微微上揚的大嘴,一雙修長而均勻的大手……

那是初中三年級的冬天,電視台來到彭賽賽所在的學校招募「金蘋果」節目的參賽者。條件是身體健康,愛好體育,有較強的參與意識和吃苦耐勞精神的青少年。

經過選拔賽入圍的共有六人,三男三女,分別來自不同的學校。

彭賽賽有幸入圍,競賽的內容充滿情趣。

第一站是按照地圖,轉乘三次公交車在城區某一小衚衕里的某一人家找到指定的聯繫人,取得第一張聯絡圖。

第二站是根據聯絡圖提供的照片,在王府井大街上找到與圖片對應的那家商店,彭賽賽按圖索驥,很快就找到工藝美術品商店,她在那裏拿到第二張指令。

第三站是到內聯升鞋店門前的金靴子形的雕塑里,尋找下一行動的路條。這一步,彭賽賽完成得也很順利。

第四站是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環節,乘車去北京的南山滑雪場。

六個人當中,最先來到南山滑雪場的是彭賽賽和一個外校的男生。那個高三的男生就是秦羽。他們兩人取得了最終的決賽權。

滑雪場的工作人員把滑雪的要領講完,又讓他們試練了幾分鐘,然後宣佈比賽規則。比賽的終極目標是五百米以外的山下,那裏有一隻放置在雪地上的金蘋果。誰最先搶到了金蘋果,誰就奪取了冠軍的桂冠,並將獲得南山滑雪場提供的一張免費季度金卡。

比賽即將開始,站在二十米開外的秦羽朝對手彭賽賽揮了揮手,伸出兩個手指做了個V字型的手勢,這個小小的舉動,讓全身緊張的彭賽賽放鬆下來,她也笑着朝秦羽揮了揮手,並記住了他頭上的滑雪帽是大海的那種湛藍色。

比賽的槍聲響了,秦羽有意讓彭賽賽先滑出兩米,才不急不緩地撐起滑雪板,離開起跑點。

彭賽賽跌跌撞撞地滑在對手的前頭,中間雖然摔倒過兩次,但直到距金蘋果只剩下不到一百米的時候,依然還保持着領先的地位。

離目標越來越近了,秦羽追了上來,兩個選手從夾角45度的不同方向同時向金蘋果衝刺。

這一刻,彭賽賽忽然發現跟自己一樣從來沒滑過雪的秦羽竟像是個老運動員,重心放得低低的,滑得又快又穩,那樣子根本看不出是個初學乍練的新手。

彭賽賽本來就滑得搖搖晃晃,一分心,腳下突然失控,身子一歪,狠狠地摔在地上,藉著慣性,從雪地上飛快地滾了出去。

秦羽正全神貫注的向金蘋果奮進,冷不丁看見摔倒的彭賽賽向自己沖了過來,眼看就要和自己相撞。

容不得多想,秦羽身子一擰,來了個鷂子翻身,把自己摔向雪地的另一邊。就在秦羽倒地的一瞬間,彭賽賽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

好險哪!如果不是秦羽故意一躲一摔,貼着地面飛馳過來的彭賽賽一準撞在他的滑雪板上,說不定一張青春花季的臉,就要留下一條永久的,金蘋果的印跡。

一場虛驚過後,賽場旁的觀眾都在心急地大喊,快呀,快呀!金蘋果!金蘋果!

秦羽先從雪地里爬起,沒有跑向金蘋果,卻朝彭賽賽走來。

場外一片掌聲。

「你沒事吧?」秦羽走到彭賽賽面前,俯下身,關切地問。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雪地的冰花那麼晶瑩澄澈。

彭賽賽不好意思地搖頭,莞爾一笑。眼前那頂藍藍的滑雪帽,融成了一片無邊的大海。

那次比賽最終沒有產生冠軍。

電視屏幕上只剩下閃動的雪花和沙沙的噪音,彭賽賽已是淚流滿面。彭賽賽走到陽台上,外面是一片黑漆漆的暗夜。

和青春年華一起消逝的情海過客,你如今身在何方,有沒有成家,做什麼工作,活得快樂不快樂?沒有人回答彭賽賽,但她確信在五湖四海的山山水水間,一定常常有一個人在風裏雨里彈著那把舊吉它,吟唱着美麗傷心的往事。精誠所至的巨大磁場效應,便穿雲破霧,把琴弦間的月光和花影,全都嵌入遠方女人的夢。

身到此間,彭賽賽才懂得「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痛楚竟是這樣的長久,這樣的銘心刻骨,只怕今生今世都擺脫不了。

方登月深夜回來的時候,彭賽賽已經睡下,懷裏摟着個枕頭一動不動。其實彭賽賽並沒有睡着,只是不想搭理方登月。直到聽見背對背的方登月發出輕微的鼾聲,彭賽賽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人也真怪,因為心回到了從前,情繫於另一個男人,彭賽賽就能不在意方登月跟誰在一起,去做什麼了。

一個是情感的背叛,一個是行為的出軌,扯平了。於是,天涯海角的那個就更近了,同床異夢的這個就更遠了。

如果說花好月圓是對美好婚姻的希冀,那麼「雲破月來花弄影」的意境就是大多數現實婚姻的寫照——花影搖曳的迷濛,薄雲遮月的恍惑。

第二天一早,方登月顯得格外殷切,他一向很少跟彭賽賽閑談,這天卻一反常態,在飯桌上說起汽油調價,說起高速路明令禁止貨車超載,說起皇家馬德里隊高價買進了某某球星……

彭賽賽一口一口地嚼著麵包,喝着豆漿,也不搭話,只是偶爾點點頭,表示她在聽着呢。

「你怎麼看上去這麼疲憊?是不是昨晚睡得不好?瞧,眼睛好像有點腫。」方登月難得這麼關心老婆,更難得有心思對老婆觀察得這麼細緻入微。要是在以往,彭賽賽早就感動得稀哩嘩啦了,可現在,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抬起手來揉了揉眼睛。

彭賽賽不動聲色,反而讓方登月有點不自在,想了想,她既然不攤牌,自己也沒必要解釋手機短訊的事。再說,以前這種冷戰也發生過,用不着理她,先讓她慢慢消化消化,等她自己把勁兒消耗得差不多了,氣也不那麼大了,火也不那麼高了的時候,再想法對付她。這樣的策略在足球場上叫防守反擊,在生活里也是屢試不爽,只要應用得當,大獲全勝並不難。

天底下最好糊弄的就是一心一意跟着你的女人。不管你把她們氣成什麼樣,只要找個恰當的時機,說一聲「我愛你,我真的愛你,我真的只愛你。」就夠了。要是再陪她逛逛商場,給她當參謀選件時裝,然後帶着欣賞的口氣說,什麼衣裳到了你的身上,都像定做的一樣。她們要不幸福得暈過去才怪!

二月的北京,還是一片冬天的景象。

高大的建築群把熙熙攘攘的車輛和人流歸攏在一個永遠沒有變化的大洋灰盒子裏,刻板而凝重。

剛剛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便多了幾分陰泠。濕濕的路面和灰突突的樹梢也讓人感覺不到一點冬去春來的愉悅。

方登月開着車走在上班的路上,想起彭賽賽那一臉委委屈屈的神情。心裏還是有一絲抹不去的愧疚。

從結婚那天起,方登月的腦子裏就從沒閃過換老婆的念頭,彭賽賽雖然不能算百分百可心,但至少比做過他情人的那些女人更適宜做個妻子。設若彭賽賽再敏感一點,再霸道一點,再早幾年把探照燈安進方登月的遊樂園,方登月也許就不至於像現在滑出得這麼遠。

這麼說也許不夠公平,倒好像男人有過錯,全得怪女人疏於管理。

不過話又說回來,彭賽賽要是真的有一雙金睛火眼,只怕兩個人也早就打得人仰馬翻,分道揚鑣了。想到這兒,方登月自嘲地笑了,晃了晃腦袋。

眼下方登月對張雪一越來越不可抗拒,是因為這女人主動呈獻的不僅僅是雪白的、性感十足的胴體,還有一張金牌彩票高高地掛在伊甸園的樹上,正等著方登月去摘下來對號。

彭賽賽常常為有個能幹的丈夫引以為榮,而張雪一卻黑眼白眼看不上方登月的「廢品公司」,口口聲聲說,把方登月放在這麼個小旮旯里,實在大材小用,委曲了。張雪一亦褒亦貶的話不怎麼受聽,卻充滿騸動性。

這個膽識不凡的女人勸方登月不必計較是做維華的經理還是做總公司的助理,重要的是應該拓寬天地,另闢蹊徑,廣開財源,建功立業。這說法倒是讓方登月覺得英雄所見略同。

交談中得知,張雪一從美國回來后,倒過服裝,做過進出口貿易,炒過股也做過期貨,雖然時運不好,沒有一下子發起來,可她對經商已經有了癮頭。眼下,她開的那個美容店收入不錯,但那其實不過是小打小鬧地玩兒玩兒,更大的作為還在後頭。

張雪一向方登月透露了一點商業秘密,她說她正在着手註冊一家房地產公司,然後藉助香港一家極具經濟實力和開發經驗的公司做後盾,與南城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聯手圈地,炒樓花。雖然這幾年房地產市場規範了許多,生意並不好做,可是只要看準了機會,看準了地盤,把握住市場,讓它刀刀見血,還是能砍出一片新天地。

她又分析了北京房地產的形勢,市中心黃金地段地皮天價,不予考慮。東西北三面開發得早,目前已經都形成了格局,很難再見縫插針,倒是南城一直沒有龍頭項目,拉動緩慢,因此地皮也相對便宜,目前正好是下手的機會。前兩天,她們剛看好了一塊地皮,一萬多平方米,正好夠她們小試牛刀,建一個低密度小區,如果頭一個項目搞好了,後邊的事情就會越來越順。

張雪一說得滔滔不絕,方登月聽得半信半疑。且不管是真是假,已經對這個經歷和見識都非同一般的女人刮目相看。

「等我的公司註冊下來,還想拉你入股做我的股東,你有沒有興趣插一腿?」張雪一問。

「這倒是天大的好事,可身為國家幹部不能私自經商辦企業。掙大錢是我的願望,保住飯碗也是我的願望,二者不可兼得,還是先保住飯碗吧。」

張雪一說:「又不讓你非法利用職權,正當的投資並不違反國家條例。何況,你自己不說又有誰知道?」

方登月笑了說:「可惜還有最重要的一條,那就是本人囊中羞澀,奈何?」

張雪一朝方登月飛了一眼說:「這個好說,只要你願意,辭不辭職無所謂,有沒有資金入股也無所謂,只要用心用腦用眼睛入股就足夠了。要是我這麼遷就你都不成,我真遺憾。」

「為什麼?」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呀!自古有論。」

張雪一的每句話都讓心比天高的方登月心驚肉跳,沒想到這麼一張輝煌美好的藍圖竟會從天而降,那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欣喜,讓方登月極度興奮之餘又如同夢幻。

方登月雖然心中早已迫不急待,臉上卻裝得無所謂,談談地說:「讓我考慮考慮。」接着又調侃地問:「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得想想你憑什麼白白扔給我一隻火腿,這麼做你能有什麼好處?」

張雪一用尖尖的牙在方登月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天底下的確沒有坐享其成的好事,所以用心用腦用眼睛入股的同時,還得添加點利比多做潤滑劑。」說着哈哈大笑,笑得又嫵媚又放蕩。

方登月臉上勉強擠出了一點笑紋兒,心裏卻窩火地大罵:「這是他娘的什麼女人?真要是長出根蔥來,整個地球都容不下她!拿我當什麼了?雞?還是鴨?」

利比多是性激素。張雪一開玩笑說添點利比多,有點影射性服務,難怪方登月會如此惱火。但儘管怒火中燒,卻不敢怒髮衝冠,為了那張藍圖,為了那隻火腿,有時也得學學韓信,受得了胯下之辱。

腦子裏開着小岔兒,冷不丁一個橫穿馬路的中年婦女竄到了車前頭,方登月猛一腳急剎車,雪天路滑,車溜出去足有一米才停住,車頭已經貼在女人的身上,方登月嚇出了一身冷汗,從車窗探出頭去大罵:「你丫瞎啦?找死!」

驚魂未定的女人半張著嘴,呆不嘰嘰地僵在那兒,兩眼直不愣噔地盯着方登月的臉,方登月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看什麼看?還不快走!鄉巴佬。」

滿口京腔京韻的方登月並非北京土著,不過來京城的年頭多了,站穩了腳跟,混出了三分人樣兒,就自以為有資格罵那些外地來的倒霉蛋們是鄉巴佬了。

方登月出生在廣西柳州郊區的一座小縣城,父親清清苦苦地當了一輩子小學里的教書匠,母親是位家庭婦女。方登月是家裏四個孩子中的老疙瘩,又是唯一的男孩。父母辛辛苦苦一輩子,唯一的心愿,就是要培養兒子上大學。

兒子考上高中的時候,老父親問兒子有什麼宏圖大志,方登月想也沒想,回答說:「學考古。」老父親連連搖頭說:「刨祖宗墳的事情,不好整。」方登月又想了想說:「那就學中文吧,將來當教授,在大學教書。」老父親點點頭說:「我兒有出息。」

方登月沒有辜負老父親的期望,也沒有辜負「方登月」這個豪氣衝天的名字。以全省文科狀元的優異成績考上京城的名牌大學,成了小縣城名噪一時的天才少年,但全家人除了旗開得勝的喜悅之外,更多的是囊中羞澀的辛酸。

為了給狀元湊學費,父親賣掉了家裏的三間老屋,看着父親爬上剛租賃的土房給屋頂抹灰,方登月哭了。父親蹲在矮矮的土房上出言豪邁,「哭什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只要我兒有出息,有志氣,老爹我這輩子就算沒白活,哪怕立馬死了,也能閉眼了!」

為了省錢,方登月大學四年中沒回過一次家,別的同學大都在寒暑假回去與家人團聚,方登月卻總是留在京城,每天舉著個紙牌子站在超市門口,尋求做家教的機會。夏日驕陽似火,冬天寒風割面,方登月從來沒覺得委屈,支撐着他苦度十六年寒窗生活的信念只有一個——改變命運。

校園裏漂亮的、家境好的女孩兒,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寒酸的小城狀元根本入不了她們的視野,而那些從小地方來的,其貌不揚的柴禾妞們又根本入不了方登月的眼。看着同宿舍的公子哥鐵皮煙盒定期更換地挽著不同的美眉在校園裏蕩來蕩去,方登月心底暗自泣血,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娶個百里挑一的漂亮女人做老婆。從此真的一心讀書,不問風月,四年之間,落下一個苦行僧的雅號。

方登月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柳州市的一所中學做語文教員。

當時方登月的老父親已經癌症晚期,在那間矮矮的土屋中卧床不起。當方登月時隔四年之久,風塵僕僕地趕回來的時候,一輩子都沒哭過的老爺子流下了兩行熱淚,他拉着愁眉不展的兒子,氣若遊絲:「時耶!命耶!命有八升難求一斗。」

此後的幾天,老人家一直不說一句話,直到臨終的時候才又開了口:「兒呀,不管怎麼說,你比爹強,你現在是中學老師了。爹知足。」方登月知道父親的這句話里包含着太多的失望和太多的無奈。

料理完父親的後事,方登月沒有去那家中學報到,在家裏住了十多天,就辭別母親去了深圳。據他所知,他的大學同學中有好幾個都去了這座南方的新興城市,傳說中,那裏遍地都是鹹魚翻身、一夜暴富的機會。

方登月在深圳苦苦掙扎了三四年,前後換了足有七八種工作。走門入戶地推銷過洗髮水和減肥香皂,穿上厚厚的人造毛皮扮成大熊貓去做活廣告……後來經一個同學介紹,找到了一份專業還算著邊的差事,在一家小報當了一名娛訊記者兼文字編輯。

沿襲香港人的習慣,這裏的人把娛訊記者們稱之為狗仔隊,這麼叫的含義有兩重,一是說他們像狗追骨頭一樣討厭,一是說他們必須像狗追骨頭似的,才能真的追上那根骨頭。

一年的試用期,薪水不多,除了租房子吃飯和一些日常必要的零用之外,方登月每月最多能給廣西的老娘寄五十塊。惟一讓方登月慶幸的是頂頭上司對他不錯。

編輯部主任余立兒也是廣西人,比方登月大兩歲,人長得不漂亮但還說得過去,個子不高,也就一米五幾,典型的廣西人模樣,臉上有稜有角,黑,但有光澤,瘦,但很結實。

方登月一來,余立兒就和他認了老鄉,百般關照。那份他鄉遇故知的溫暖把一直生活在北極圈裏的方登月漸漸由冰化成了水。

一天晚上有個香港的當紅女歌星來深圳開個人演唱會。娛樂記者們一個個風聞而至。散場之後,方登月被擁在熱心歌迷的人海里,等著和偶像面對面。擠掉三粒扭扣,丟了一隻鞋子之後,終於抓拍到幾張女歌星給歌迷簽字的照片,滿載而歸。

已近子夜,編輯部的燈還亮着,是余立兒等着他回去一起趕稿子發排。兩人足足地忙了兩個多小時總算完成任務。

余立兒從報社外那家通宵營業的大排檔叫來外賣。深夜和一個與自己年紀相當的女人一起吃宵夜,這在方登月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既興奮,又局促。

余立兒也和平常有些兩樣,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說笑笑。

兩人吃着宵夜,探討著各地的方言,不明白同一種東西怎麼會有那麼多不同的叫法,就拿正在吃着的東西來說,在四川叫抄手,在北京叫餛飩,而到了廣東就改名叫雲吞了。

接着又說起家鄉廣西出名的土特產。

方登月說:「咱們那兒最負盛名的東西一是柚子,一是棺材,可如今實行火化了,棺材就成了廢物。」

余立兒說:「你這個人太悲觀,只要木材好,怎麼都成不了廢物,不做棺材還可以做衣櫃、做書架、做桌椅板凳。對了,你聽說沒有?四川有人發明了一種做愛床,據說能調節八十多個角度,一下子暢銷全國,還風行了東南亞。想了一個點子就成了千萬富翁,瞧瞧人家!」

余立兒的話這麼直接地涉及到性,涉及到做愛,讓方登月有點如芒在背,怕余立兒笑他少見多怪,就勉強笑了笑,可腦袋卻像灌了鉛,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鼻子尖沾到了盛雲吞的碗邊兒上,連出氣都不像平時那麼均勻了。

沒過兩三天,一個下班后的晚上。余立兒又約方登月到一家大排檔吃炒蛤粉,吃炒田螺,還各自喝了一紮啤酒,然後,余立兒把方登月帶回自己的住處。

余立兒租住的房子在離報社不遠的一座簡易樓里,是一套小小的一居室,面積不足三十平米。房子的主人是個做竹篾生意的江西商人,生意做得好了,換了新的住宅,這裏就一半堆貨,一半租給房客。因此房租也比一般的出租房便宜了不少。

房子裏約有三分之二的地方堆放着籮筐、竹席和篾條,剩下來的地方,也只能將將放下一張小桌和一張單人床,余立兒沒有放床,只在房間里當不當,正不正地扔了一張單人的席夢思床墊,據說這也不是買來的,是原先的房客搬走時丟下不要,余立兒撿來廢物利用。

房子又亂又擠,不過廚房和衛生間倒還一應俱全。關起門來,也算是個獨霸一方的小天地,比起方登月和四五個打工仔擠住的民工房,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儘管這樣,方登月還是想問:「你怎麼……」

「我怎麼也住得這麼破?是不是?」余立兒把方登月沒說出來的話補充完整。接着又笑着說:「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轎車會有的,別墅也會有的。」

說着又指了指牆上:「看,全在這兒呢,又有錢,又有途,又有前途。」

牆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張貼畫,有毫宅樓盤,有進口轎車,還有空調、冰箱以及各種各樣的家用電器。

方登月喜歡和余立兒在一起,這個女孩好像天生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又美好又容易。

余立兒扔給方登月一條浴巾,一雙拖鞋,像對家裏人一樣隨便地說:「一身臭汗,去,先沖個涼。」說着,還用手在方登月的肩上捏了一把,把方登月弄得大熱的天直起雞皮疙瘩。

方登月走進不足兩平方米的小衛生間,衛生間沒有門,甚至連一塊遮擋的布簾都沒有,香皂和各種化妝品混雜在一起的濃郁香味,讓方登月有點透不過氣,他朝着那面缺了一個角的小鏡子發着楞,不知所措。

余立兒趴在門框上朝他笑:「怎麼啦?磨蹭什麼哪?是怕我看你吧?好,我走開,保證不偷看。這總行了吧?」

方登月脫下衣服,放在小小的水台上,然後擰開了淋浴的水龍頭,細細的水柱從頭頂瀉下來,立即遍體清涼。但此刻的他卻更加六神無主。他強烈地預感著那件重大的事情即將發生,這讓他又緊張又激動,像個新兵頭一次上戰場。

「喂,怎麼這麼半天?再不出來,罰你交水費!」

隨着話音,余立兒又出現在門口。

目光和余立兒相觸的一剎那,方登月的全身都凝固了,下意識地微彎著腰,背過身去。全身肌肉繃緊的方登月,在余立兒眼裏又健美,又性感。

「阿月」,余立兒低低地叫了一聲,撲了過來,從背後緊緊地箍住了方登月的腰,像一根千折百轉的綠藤,死死地攀附在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上。嘩嘩的水聲不停,淋濕了余立兒的衣裳也淋濕了方登月乾涸了整個一個春天的心。

余立兒把緊貼在身上的濕衣裳一件件地脫了下來順手扔在地上,脫得又緩慢又從容。微黑的皮膚是最時尚的所謂麥子色。結實的小腿,結實的腰身,把肥厚的臀和尖挺的乳房烘托得更加飽滿,慾望在方登月的瞳孔上一點點地點燃,然後又一點點地蔓延到周身的每個角落。他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余立兒走上前,輕輕地吻了吻方登月厚厚的胸肌,然後拉着他的手,朝着那張窄窄的席夢思走去。

從衛生間到床邊不過是三四米,方登月卻在心裏走了一程又一程,像是從廣西走到北京,又從北京走進南國的椰林里。

余立兒把自己舒展在席夢思上,臉側向背光的一邊,一隻手背向腦後,另一隻手搭在兩座突兀的小山間,水濕的長發上還沾著一粒粒的小水珠,被昏昏的燈光一照,就像是滿地撒落的珍珠。

方登月的目光移到那片平坦緊繃的小腹上,那個圓圓的臍就像一隻嬰兒的眼睛,正朝着他頑皮地一眨一眨。目光下游,便是那一灘茂盛得快要長瘋了的野草。方登月閉上乾澀的眼睛,有那麼幾秒鐘,血管好像馬上就要脹破,烈焰就要從頭頂噴了出來,這是死寂了多年的火山即將爆發前的沉默。

余立兒緩緩地睜開眼,燈影把方登月勾勒得如同一具雕塑。生硬的線條包裹着呼之欲出的狂熱。她微微欠起身子,手沿着方登月多毛的小腿向上摩挲,指尖漸漸觸到那根挺拔的男性圖騰,方登月哆嗦了一下,像大山傾倒一樣,轟然一聲,把嬌小的余立兒整個覆蓋了起來。

那頭困頓已久的小獸像是突然間掙脫了牢籠,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地狂奔猛走,最後還是沿着女神的指引,才穿過那片溫濕的原野,衝過潺潺的溪流,呼嘯山林。

渾身水濕的方登月像是經歷了一次生與死的搏殺。等火光漸弱,喧囂全都寧靜下去之後,方登月才睜開眼睛。

「你……頭一次?」余立兒撫弄著方登月的一雙濃眉。

方登月一怔,訥訥地問:「你是說……不好?」

余立兒笑了,長長地一吻之後說:「我是說,沒想到你那麼棒!」。

讚美的話把剛剛安靜下來的慾望撩撥得再次蠢蠢欲動。

「你真的沒愛過別的女人?」

方登月輕輕搖了搖頭,想起校園裏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小公主們。

「阿月,我會好好的愛你!」余立兒雙手抱住方登月的頭,把臉貼在他汗濕的頭髮上。

後來,余立兒哭了,哭得很傷心。為什麼哭?方登月沒敢問,心裏猜測說,也許女人都是這樣,總是樂極生悲的。

那一夜,強烈地震后的餘震先後發生過四次。

從那一夜之後,方登月就成了這個神秘小屋的常客。

余立兒喜歡給方登月做飯,雖然廚藝不高明,但方登月吃得津津有味,常常能從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的飯菜中,吃出家的感覺來。

余立兒最喜歡給方登月煎荷包蛋,每次總是把兩個雞蛋煎在一塊,看着方登月吃得狼吞虎咽,余立兒就會在一旁用筷子點着包在一塊的兩個蛋黃說:「看清楚再吃,兩個!這個是你,這個是我。」

只有一點,讓方登月有點不舒服,余立兒不但不許方登月在報社公開他們的戀情,還不許方登月在她這兒過夜,並且再三叮囑不是事先約好的時候不能不請自到。方登月對余立兒的這種做法也有過種種猜測,不過這點小小的不愉快,很快就被初戀的痴狂迅速淹沒了。

熱戀中的方登月沉浸在巨大的快樂里,只要能在一天的辛勞之後,用簡單的飯菜填滿了胃,然後和余立兒一起在那間滿是竹子味的小屋裏,在那張窄窄的舊席夢思上雙雙起舞,方登月就能感到最大的滿足,更無暇過問余立兒為什麼提出那些苛刻的要求。

她是他的初吻,她是他的初夜,她是他啟蒙的先生,她是他苦難中唯一的火花和光亮。有了她,蹉跎歲月和艱難生途就都充滿希望。方登月在歡樂頌歌的序曲中,第一次對自己強健的體魄和超群的智力有了充足而堅定的自信。

日子在纏綿的情意和瘋狂的性愛中過得飛快。轉眼到了春節之後。

從廣西探家回來的余立兒白胖了一點。雖然前後分別不到半個月,可那種小別勝新婚的愛欲,卻把兩個人的感覺研磨得更加如漆似膠。

整整一天一夜,方登月和余立兒都像不幹膠一樣,相互緊貼著,粘在那張超負荷的席夢思上。那張超期服役並已骨斷筋折的席夢思不堪重負,每當兩個人翻雲覆雨抵達最激情的階段,席夢思的尖叫就比余立兒的呻吟更刺耳,更持久。

方登月說:「下月就能加薪了,換個新的吧。」

「不換!」余立兒說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

「還不到該換的時候。」

「什麼時候才是該換的時候?」

「嫁給你的時候。」

方登月不再說話,一股酸辣的胃液反了上來,逆流到咽喉間,方登月不由得一陣輕咳。

「你怎麼了?」

「沒怎麼。」

其實,兩個人心裏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談及婚嫁,真是有點奢侈。按照兩個人眼下的情況,就算再全力打拚十年,也無力在深圳的萬家燈火中,點起一盞屬於他們自己的燈。

不知道是身體累了還是心累了,兩人都不再說話,昏昏欲睡。

天黑下來的時候,一陣鑰匙插進鎖孔的開門聲把兩人同時驚醒。余立兒倏地坐了起來,下意識地抓起一條毛巾被,遮蓋在方登月赤裸的身上。

進來的人讓方登月大吃一驚,竟是報社那位頭髮白了一半的胖主編。

余立兒站起來,一絲不掛地站在那兒,盯着一臉僵硬的胖主編。樣子很平靜、很坦然,沒有一點羞澀和不安。

胖主編和余立兒對峙了約有一分鐘,兩人誰也沒說話。是胖主編先收斂了目光,低下頭,然後轉身走了,關門的動作很輕,沒有弄出什麼聲音。

余立兒呼著粗氣,一臉鐵青,像是和誰賭氣一樣,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轉過頭看了一眼神情恍惑的方登月,面無表情地說:「穿起你的衣裳,走吧。」

方登月疑慮地望着余立兒,沒動。

余立兒說:「叫你走你就走,什麼也別問。」

方登月還在遲疑着,余立兒忽然暴怒地抓起一個枕頭朝方登月砸了過去,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走呀!」

此後第三天,余立兒和方登月就被報社雙雙炒了魷魚。

丟了工作的當天,余立兒拉着方登月在一家頗有檔次的潮州飯店裏像有錢人一樣消費了一回,一頓飯竟吃掉了四五百塊。然後兩個人回到余立兒的住處,瘋狂地愛了一夜。

這一天一夜之間,余立兒的話很少。到了天蒙蒙亮的時候,余立兒把熟睡的方登月推醒,問他:「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

方登月嚇了一跳,坐了起來說:「你胡說什麼?不就是丟了個工作嗎?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你一定得說,我死了,你會怎樣?」

「不管是生是死,我們倆已經分不開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余立兒笑了,笑得有點凄涼。

"阿月,你說什麼叫生存?」

方登月讓余立兒問得有點發懵,想了想說:「生存就是衣食住行,男男女女。」

余立兒搖了搖頭說:「生存就是要命不要臉。」

方登月笑了:「挺深刻。」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真的,阿月,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挺不要臉的,我不像你想像得那麼好。」

方登月的心略略一沉,其實從報社總編破門而入的那一瞬間,方登月已經明白了余立兒和他的關係,現在由余立兒親口證實,就像一把刀子在那個叫尊嚴的東西上拉了一道口子。他想不出來余立兒是如何同時扮演兩個不截然不同的角色,一個純情愛人,一個地下二奶。

「剛來深圳的時候,我也和你一樣,沒頭蒼蠅似的東撞西撞,後來就撞到了咱們報社,是一個做字畫生意的男人介紹我來的,一來就當上了主任。」

「運氣不錯。」方登月承認這句話說得有點玩世不恭。

余立兒冷笑說:「你怎麼就不問問,一個高中沒畢業的外來妹,憑什麼有這份運氣?」

「算了,別說這些個陳穀子,爛芝麻了。」方登月不想讓余立兒在這種時候再去揭那些舊傷疤。他不怨余立兒,倒是恨自己,一個丈八的漢子連自己都養不活,還奢談什麼尊嚴,又有什麼資格期望女人的貞潔?

「他跟我有個私下的君子協定,他在報社給我一個位置,外加五百塊的住房補助,我給他做情婦,限期是三年,每周一到兩次。」

方登月的心流淚了,曾經支撐他在艱難中掙扎前行的那點光亮熄滅了。那座愛的沙塔坍塌了,那條愛的溪流混濁了。

「其實限期就要到了,本想從此一心一意愛你到死,誰知……」

「命中八升難求一斗。」想起老父親的話,方登月竟和父親一樣的蒼老了。

「阿月,你為什麼不生氣?你越是這樣我越難受,你越是這樣,我越覺得自己不配要你的第一次。」

方登月無聲地把余立兒摟在懷裏,余立兒沒有哭,眼睛乾乾的,有點空洞。

兩個人就這麼相擁而坐,小屋裏的竹子味道像是比以往更濃重了許多。

天大亮了。

「抓緊找個工作吧,不管什麼工作,人總得吃飯,這是最重要的。」

余立兒說着,拿出兩千塊錢塞給方登月,方登月死活不要,余立兒說:「如果你真的愛我,就拿着,你剛剛說過,我們分不開了。」

方登月怎麼都沒想到,余立兒從那天起就失蹤了。一周以後,那間堆滿竹器的小屋,又住進了新的房客。

方登月失魂落魄地四處遊盪,每天把長長的影子拖短了,再把短短的影子拖得老長,有時會發現深圳的太陽特別亮。

不到一個星期,口袋裏的錢花光了,才想起真的應該儘快地找一份工作。不過,方登月光花的是自己的那一點可憐的積蓄,余立兒留給他的錢,一分都沒有動,他知道余立兒攢下這點錢不容易,她雖然每月的工資比自己多些,可她還得負擔老家的父母和兩個還在上學的弟妹。

深圳這個地方最過盛的就是學歷,從全國各地來的碩士、博士、博士后,一抓一大把,大學本科就更像豐收年的荔枝,遍地皆是。再加上方登月學的是文科,在這個科技發達的時代,文學這東西實在是無用無用又無用。

方登月的運氣還算不錯,一家叫吉格林特的酒吧老闆看他文質彬彬,又是大學生,答應留他在酒吧做侍應生。

在深圳大學生當酒吧侍應生不算新鮮事,可方登月的心裏卻失落了好一陣,終於有一天突然發現,這個工作其實不錯,每天能看見形形色色的面孔,每天能聽到五花八門的新聞,而且工錢也不低,遇到手頭大方的客人,還會給點小費。況且無論怎麼說,都比做推銷、做活廣告好得多。一個月下來,比在報社時的收入翻了一倍。

惟一讓方登月不能釋懷的是余立兒的不辭而別,但方登月相信她不會尋短見不會死,這個女人曾經讓他熟識了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感情,也讓他熟識了她骨子裏的那種頑強和不服輸的寧勁兒。

方登月幾乎每天早晨起來都有一個願望,希望余立兒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出現在吉格林特酒吧的吧枱前,笑着對他說:「喂,來杯伏特加。」但這一幕的情景卻始終沒有出現。

方登月還有一個更大的願望,離開吉格林特酒吧,找一個工錢再多一點,地位再高一點的工作。這樣的機會也始終沒有出現。

不知不覺,方登月又老了一歲。

方登月生活里那個最大的轉折出於偶然。

一個非常普通的晚上,吉格林特酒吧和往常一樣高朋滿座。一個頭頂微禿,北京口音的中年胖男人倚著櫃枱,向方登月要了一杯加冰的干白,聽方登月說的是挺標準的普通話,就和他聊了起來,得知方登月畢業於北京名牌大學,又是學文學的,就更加熱呼了。

正天南海北地扯著,一個小青年匆匆地走了過來,在胖子的耳邊嘀咕了兩句,胖子的臉一下子有點變形。方登月一抬頭,兩個穿警服的男人正帶着一個黑黑的小個子從門口走了進來。

胖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煙盒往方登月面前一放,低聲說:「哥兒們,拜託了,幫我藏起來。」

方登月不容多想,抓起來塞進櫃枱下一個抽屜里。

接下來的一幕有點像電視劇。

胖子走到一張酒桌邊,摟了一個不認識的小姐,用足了勁兒在她的腮幫子上親了一口,帶着點恫嚇的口吻說:「跟我親熱點!」

那小姐一愣,立即進入角色,一屁股坐在胖子的腿上,含了一口酒,喂到胖子的嘴裏。

黑黑的小個子在酒吧里四下張望,然後把警察引到胖子的跟前,沒說幾句話,警察就把胖子帶走了。

胖子的煙盒裏放着個小膠袋,方登月沒敢打開,卻幾乎百分百地斷定裏邊的東西是什麼玩藝了。

據說五十克就是死罪,這一包的重量約摸著有二十多克,不死也得判個十年上下。方登月前思後想不敢交出去,多少有點不忍心親手把人送進牢獄,更重要的是誰也不知道胖子倒底是什麼人,真要是黑道上的,自己舉報了他,說不定就連命都保不住。或者讓胖子一口咬定是同夥,那就真的是長十張嘴也說不清了。想扔,也不行,這麼貴的玩藝兒,要是胖子回來找他要,想賠都賠不起。於是捧著那個煙盒,心裏七上八下,像是捧了個燙手的山芋。最後狠了狠心,索性還放回那個抽屜。那抽屜平時放一些不常用的東西,比如扳手,鉗子,螺絲刀之類,很少有人打開。反正越是公開的地方,越沒什麼人注意。

方登月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煎熬了兩天,每當有人在那個抽屜旁邊稍做停留,方登月都會心跳加快,額頭冒汗。

萬沒想到,兩天以後胖子就又回來了。依然一副輕鬆自如的模樣,看來是沒遇着什麼大的麻煩。物歸原主,方登月的心裏,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胖子說:「哥兒們,你真是牛哥我命中的貴人,夠意思!」

方登月說:「快要把我嚇死了,您下回可千萬別再玩懸的!」

牛哥嘿嘿地笑了兩聲說:「你別害怕,也千萬別瞎想,這是我買來自己用的,好上了這一口,沒辦法。可我只買不賣,真的,只買不賣。老天在上,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咱從來沒做過。」

方登月定定地看着牛哥,不說話。

牛哥看方登月一臉的疑惑,有點急了:「真拿我當哥兒們,就別這麼看着我,老天在上,我說的是真話,騙你是這個。」說着用手比劃了一個四腳向下的大王八。

再後來,牛哥把方登月邀出來一塊去洗桑那,問方登月要不要買幾個鐘推推油,方登月知道他說的是異性按摩,就連連搖頭。

牛哥說:「你這哥兒們真讓我刮目相看,這年頭尤其是在深圳這地界,居然還有人守身如玉。」說着哈哈大笑。

那天分手的時候,牛哥拿出一萬塊錢答謝方登月,被方登月婉言謝絕了。

牛哥說:「那好吧,來日方長。我不會忘了你這哥兒們。如果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只要能做到的,都沒問題。別客氣。」

方登月想了想說:「如果可能,我想找一份更適合我的工作。」

牛哥點了點頭說:「這事好說。」

一個星期之後,牛哥給方登月送來一張去北京的機票,還有一張名片,讓方登月到了北京就和名片上的人聯繫。名片上的人是個IT業的知名人士。

方登月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真正鹹魚翻身的發祥地會是在北京。

從北京機場走出來的時候,方登月忽然想起牛頓的一句名言:「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把地球撬起來。」

後來,那位IT業的精英把方登月介紹給一個朋友,那個人就是大華紡織品公司的魏老總。

方登月後來節節高升,雖說全憑着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可要是沒有這個偶然的支點,再有本事的人也不敢想撬地球的事。

數年之後,維華公司副總經理方登月身穿一身水貨名牌灰西裝,系著紅黑相間的領帶,頭髮用髮膠打理得光光溜溜,開着一輛公家的白色雅閣,旁邊的座位上放着鄂魚牌的真皮公文袋,車裏的音響放着好一朵美麗茉莉花,心情無比自得地馳行在車流滾滾的長安街上。

事過境遷,他的記憶里已經幾乎不再有深圳特別亮的太陽,也很少再想起雙黃的荷包蛋和那間滿是竹子味的小屋。

方登月很少回憶從前的苦難以及苦難中的第一次。在他看來,是男人就應該不被情傷,不為情累。傷春悲秋,纏綿悱惻,那是女人的事。

是男人就不能老把從前的成敗榮辱當回事,整天靠回憶過日子的人要麼是沒到七老八十就蔫巴了,要麼是已經七老八十了還太幼稚。

第三部分:情愛的落差第1節:鐵皮煙盒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八個字道出了生活中角色互換的種種滋味,漲停板的自然按捺不住滿心的欣喜和狂妄,跌停板的卻有揮之不去的失意和滄桑。

方登月每次見到老同學鐵皮煙盒,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這八個字。

上大學的時候,鐵皮煙盒是二十號男生宿舍里唯一的貴族子弟,身穿夢特嬌,金利來,足踏老人頭,鱷魚牌,就連抽煙也必得是鐵盒大中華。由此被大家冠上了鐵皮煙盒的美名。

當時的方登月是鐵皮煙盒重點扶貧對像,大到學費書費,小到牙膏肥皂,樣樣都得到過鐵皮煙盒的友情贈送。誰想轉眼十多年過去,方登月成了國企的副總經理,豪華的鐵皮煙盒卻淪落為一隻從日本倉皇逃竄回來的半死海龜。

「時耶!命耶!不能細琢磨呀,一細想,簡直沒活路。」這句話成了鐵皮煙盒的口頭禪。

時運不濟的人最容易信命,鐵皮煙盒從日本回來之後,請一位鶴髮蒼顏的老道士課了一回八字。具體說的那些術語都記不清了,只記得老道士說,鐵皮煙盒土命缺火,不宜東行,去日本仍是大錯,傷官劫財,災禍重重,能保條命回來,已屬萬幸。

老道士說得一點不錯。

鐵皮煙盒剛到日本的時候,正經還虛假繁榮了一陣子,碰巧一位三菱株式會社的副會長把他請去做家庭教師,給兩個上中學的兒子教中文,沒想到竟被學生的姐姐一眼看中,稀里糊塗地就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

婚後的鐵皮煙盒不再當家庭教師,進了一家華人辦的中文刊物做校對,沒多久,鬼使神差地愛上了同事的老婆,還讓那女人懷了孕,於是工作丟了,副會長的千金也一怒之下跟他離了婚。

為了生計,鐵皮煙盒不得不到一家日本料理店當雜工,經人介紹從上海娶來一個財經學院的女大學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給新娘子辦完出國手續,沒想到女人來日本不到八個月,就跟着料理店老闆的兒子私奔了。據料理店老闆透露,那兩個人可能是漂洋過海到美國去了。

「他娘的,這上海娘兒們也忒損了點,讓我白當了一回運輸大隊長,人財兩空,後患無窮!」鐵皮煙盒義憤填膺地對方登月說。

「算了,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老想着人家幹嘛?就憑老兄這張海歸的牌子,還怕找不上老婆?」想着鐵皮煙盒在大學里整天沾花惹草的風流勁兒,方登月的心底泛起一絲絲不含惡意的幸災樂禍。

「靠!你說得倒輕巧,那丫連離婚手續都不辦就跑了,我還敢再結婚嗎?重婚得坐大牢,你知道不知道?」

說起結婚,說起女人,方登月來了精神。

方登月愛用星級標準把女人分門別類,根據外貌、性格、才藝、性能和功用定為五個等級,分別為極品、上品、中品、下品和等外品。

極品女人不但要明眸皓齒、婀娜多姿,善解人意、熱情風騷,還得見多識廣,八面玲瓏。最重要的一點,是或擁有實權,或腰纏萬貫,或有頂尖的外交手段,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她們願意,她們就能「送你上青雲」。

上品女人雖不像極品女人樣樣得天獨厚,但至少要在上述條件中符合三至四條以上。當然,天香國色這一點必不可少。

中品下品自然就是條件遞減,等外品就更不用細說了,醜陋的外表,粗俗的舉止,既沒有觀賞價值,也沒有利用價值。飢不擇時的時候聊勝於無,可要是怕吃壞了胃口,最好還是信守寧缺勿濫的原則。

方登月用一流的演講水平把香艷的話題說得天花亂墜,鐵皮煙盒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直撓頭皮:「哇塞,你丫還真下心思,這得浪費多少腦細胞呀?」接着又咽了口唾沫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果不是親聆教誨,真不敢相信當年的苦行僧不但還了俗,居然還修鍊成了風月場中的鐵頭陀。」

方登月故作謙虛:「哪裏哪裏,咱們學文的人就得想像力豐富點,當年蒲松齡老先生困頓在窮山村裏教私塾,還能寫出《聊齋》,把一個個女妖女鬼描畫得分外妖嬈。」

鐵皮煙盒說:「以老兄的才華,要是寫一本《情色寶典》一定他媽的暢銷。」

「總是紙上談兵實在悲哀,要是能開出個金礦來,才算是不虛此生。」方登月說着搖頭晃腦。

鐵皮煙盒笑得直咳嗽,用夾着煙的手在鼻子前來回地扇:「臭臭臭!你以為你是誰?是美國總統克林頓,還是香港船王包玉剛?」又說:「別他媽的當了個狗屁經理就血壓高。想找極品?也容易,先找個魔術師學徒去,學成了,布帘子一抖,嘰里咕嚕地滾出來一堆。」

方登月不以為然:「這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沒有辦不到的事。要是什麼都不想,當然就什麼也得不著了。」

鐵皮煙盒說:「聽說過極品龍井嗎?知道是怎麼炮製出來的嗎?聽說要什麼樣什麼樣的緯度,什麼樣什麼樣的溫度,什麼樣什麼樣的濕度,什麼樣什麼樣的土質才能長出什麼樣什麼樣的茶樹,這且不說,還得清明節這一天,早上幾點幾分到幾點幾分,掐第幾層枝上的第幾個嫩芽,再多少道工序烘乾,多少道工序炒干。知道這麼麻煩意味着什麼嗎?」

方登月饒有興緻地催促:「你說。」

「全中國十幾億人口,幾百人分一片都分不過來,何況還要出口歐美,出口日本韓國,出口馬來西亞,新加坡。」

「你是說想找極品,沒戲?」

「對嘍,總算孺子可教。」

方登月嘆了口氣說:「那就退而求其次吧。」

「不管次不次的,把你實打實弄到手的小妞兒給咱說說,也讓哥兒們一塊過過乾癮。」

「商業秘密,無可奉告。你想過乾癮,還是找魔術師去吧!」

「嘿,你丫真損,放了火不救火!留神找的妞兒全是歪脖子、疤痢眼兒。」

正說笑,秘書李晴走進來告訴方登月,泉州新風公司的老總已經到了,正在小會議室等着他。

方登月答了一聲「知道了」,站起身對鐵皮煙盒說:「友不如舊,衣不如新,和老朋友一塊聊天才會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好感覺。」

第三部分:情愛的落差第2節:文憑就像一張廢紙

鐵皮煙盒笑了起來說:「行了,別這麼酸吧嘰嘰的,你就直說臭味相投多省事?繞什麼脖子呀?」

方登月在鐵皮煙盒的肩上拍了拍說:「我是官身不由已,今天就先到這兒,改天請你喝酒。」

鐵皮煙盒從維華公司出來,一臉的沮喪。

今天來找方登月,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結果東拉西扯了一個來鐘頭,正經事卻壓在肚子裏,翻了七八個來回,硬是說不出來。

回國已經好幾個月了,一直找不着合適的工作。雖然父親的老戰友老部下還有不少在位的,可父親已經死了好幾年了,這些關係一個也指不上;如今文科大本的文憑就像一張廢紙,想屈尊做些沒什麼技術的工作,可招聘條件一欄里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把年齡限在三十五歲以下。走投無路,才發現三十七歲的人是多麼無奈,多麼蒼老。

為了生存,只得另闢蹊徑,請幾個哥哥姐姐湊了點錢,在宣武門外盤下了一家臨街的小飯店,想憑着在日本學下的手藝,開一家日本料理店。那家小店面積不大,但地段不錯,不求折騰得多紅火,只要能平平常常地經營著,掙點生活費和零用錢肯定不成問題。

眼下店是盤過來了,營業執照也起了,可裝修剛搞了一半就停了下來,資金緊缺,至少還差那麼三五萬。周圍的親戚朋友幾乎都被他麻煩過了,剩下的人里也只有方登月有這份交情,有這份實力。沒想到見了面,自己卻死活都說不出借錢兩個字。

鐵皮煙盒一邊罵自己沒用,一邊感嘆落了架的鳳凰不如雞,傷心得連連嘆了好幾口氣。

方登月混得春風得意,卻也不是沒有心煩的事。

彭賽賽和方登月結婚七年,沒採取過任何避孕措施,就是沒孩子,兩人都做過生殖能力方面的檢查,誰也沒毛病。

為這事彭賽賽時常不開心,方登月卻比她灑脫,方登月說:「無所謂了,反正我又不是特有社會責任心的那種人,沒想過非得親自為人類製造個下一代。再說中國人口這麼多,少生一個也算是做貢獻。」

方登月的口氣異常輕鬆,可彭賽賽知道他是方家唯一的男孩,不會對這事真的毫不在意,之所以這麼說,是有意讓彭賽賽減輕心理負擔。這讓彭賽賽由衷地感動。

外人還以為他們是鐵了心要當丁克,兩個人也就順水推舟地認同了這個理由,倒也免去了不少莫名其妙的關心和同情。

這一天,彭賽賽從公共汽車下來,突然一陣頭暈,緊接着一陣噁心,趕忙扶著一棵樹站住,彎著腰乾嘔了幾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懷孕了?」彭賽賽一下子懵了。

七年了,望穿雙眼都沒個影子,沒想到他或者她竟突然間來了。來得讓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一陣驚喜還沒來得及慢慢化開,彭賽賽的心又深深地悲哀起來,突然又想起那些紅紅黑黑的勾勾叉叉和那兩條明白無誤的短訊。

丈夫正起勁地愛着別的女人,妻子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懷了孕。這算什麼事呀?猛然間又想起獻血的事,心頭不由得一緊。

彭賽賽剛一進護士站,就覺得氣氛有點不大對勁,所有人包括護士長在內,一個個表情嚴肅。

彭賽賽悄悄問機器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機器貓小聲說:「貯藏室丟了兩條新單子,問誰誰都不承認,護士長都急了。」

「這就怪了,又不是貧困山區,誰家缺兩條單子呀?」

「說的就是!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三五牌手指,害得大家跟着背黑鍋。」

聽機器貓把三隻手說成三五牌手指,彭賽賽憋不住笑了。

護士長瞪了機器貓一眼說:「哪兒那麼多廢話呀?都別說了!交班!」

夜班護士交完班,護士長說:「大家都先別走,我要說說獻血的事。今年的獻血指標下來了,咱們病區兩個。大夫里已經定了老潘,咱們這兒誰去?」

去年獻血的時候彭賽賽報了名,沒想到臨時發高燒,護士長就替了她。護士長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替她獻血,彭賽賽心裏一直過不去,今年的獻血任務,無論如何也該是自己的事了。沒想到偏偏……

見沒有人吭氣,護士長又說:「獻血是公民的義務,咱們又都是搞醫的,都自覺點,別讓我求爺爺告奶奶地追了這個趕那個。」

彭賽賽進退兩難。她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懷孕了,也不知道獻血會不會影響胎兒?

正猶豫着,就聽吳紅芳說:「護士長,你甭老拿眼睛瞄我,我也知道沒獻過血的就我們幾個了,可我的孩子小,家裏事多,最近身體又不好,您總不至於非要趕着病鴨子上架吧?再說了,身強力壯又沒負擔的都不吭氣,你老盯着我幹什麼?」

彭賽賽知道吳紅芳在說自己,心裏亂成一團麻。

護士長有點生氣:「你有困難可以不去,用不着話里話外總拉扯別人!」

劉翠平在一邊搭腔說:「依我看,去年報了名沒去的,應該主動點。」

彭賽賽知道這也是在說自己,咬着嘴唇悶了一會兒,終於沉不住氣了,狠了狠心說:「我去。」

護士長看了看彭賽賽的臉色,有點猶豫地問:「你行嗎?」

彭賽賽提了提精神,收腹挺胸說:「沒問題!不就是二百毫升血嗎?我們平常老動員別人,說獻血對健康無害,哪能事兒一輪到自己身上,就嚇得往後退呀?」

彭賽賽之所以這麼說,是在強撐著給自己鼓勁兒,誰知話沒說完,吳紅芳已經怒氣沖沖地站到了彭賽賽跟前。

「你說誰呢?指桑罵槐的,說誰呢?」

彭賽賽嚇了一跳,想不出哪句話得罪了吳紅芳。

「別仗着你聰明,你漂亮,就狂成這個樣!也別狗仗人勢,想咬誰就咬誰,……」

「行了行了!說話文明點,這是醫院!」護士長打斷了吳紅芳「上著班呢,瞎嚷嚷什麼?都快乾活去。」

吳紅芳氣哼哼地戴上口罩處理醫囑去了。臨走,還狠狠地白了彭賽賽一眼。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激情越位(官場小說)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激情越位(官場小說)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 找個支點撬地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