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庄虎臣得到意外的啟示,是由於總理衙門章京王雨軒落在榮寶齋的一本過了時的縉紳。那天上午,王雨軒來鋪子裏買文房用品,臨走的時候把帶來的一本冊子忘在了櫃枱上。庄虎臣發現后,立即差得子去追趕,得子氣喘吁吁地追上了,王雨軒卻歉意地對他笑了笑,說這是本過了時的縉紳,他不打算要了,麻煩得子給處理掉。得子覺得這冊子扔了可惜了,還可以當草紙用,於是就拿了回來。

庄虎臣見得子拿着冊子又回來了,疑惑地問:「沒追上?」

「追是追上了,可王大人說這冊子過時了,他不要了。」

「什麼冊子,還有過時這一說?」庄虎臣從得子手裏拿過來,饒有興味地翻看起來。

天色漸晚,鋪子裏已經沒有了客人,庄虎臣還在一門心思地琢磨那本冊子。

得子湊過來:「掌柜的,您都看了夠二十遍了吧?這有啥可看的呢?」

庄虎臣抬起頭:「有啥可看的?告訴你,這裏面名堂大啦!」

得子嘟囔著:「人家王大人都不要了,還有啥名堂?」

「王大人不要是因為它對王大人沒用了,可對咱們就不一樣了,這麼跟你說吧,弄好了,榮寶齋的轉機,就在這本縉紳上了。」庄虎臣說得意味深長,得子聽着將信將疑:「就這本兒舊不啦嘰的冊子?」

「這叫縉紳,」庄虎臣加重了語氣,「縉紳,懂嗎?」

得子搖搖頭:「掌柜的,不懂,這印得也不怎麼地呀。」

「甭管印得怎麼樣,可這書里的東西對做官的人簡直太重要了,」庄虎臣如數家珍,「這上面有朝廷各府院、六部衙門七品以上的大小官吏名錄,從官職、姓名到原籍都記得一清二楚,還有官員的官階品級、頂服俸祿、欽定會典相見禮、加級記錄……東西多著呢!」

「可咱拿它有什麼用啊?」

「平頭百姓是拿它沒用,可做官的卻需要這個,你好好想想?」庄虎臣啟發着得子,得子想了想,眨巴着眼睛:「掌柜的,我還是不明白。」庄虎臣不耐煩了:「你可真是個榆木腦袋,那就明兒再說吧。」說完,他站起身,拿着縉紳走了。

紅彤彤的太陽剛從東方冉冉升起,得子就帶着張幼林忙乎上了,卸窗板、掃地、收拾櫃枱、擺放文房用品……不一會兒張幼林就滿身大汗了。得子怕把少東家累出個好歹,就說:「師弟,你歇會兒,掌柜的馬上要過來了,我到後面提壺開水,先把茶沏上。」

「師哥,我去吧!」張幼林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得子連連擺手:「行了行了,這一早晨就夠瞧的了,你畢竟是少爺嘛。」

張幼林板起臉來:「師哥,你又來了,咱不是說好了嗎?你就是我師哥,我就是你師弟,這兒只有夥計,沒有少東家。」

「好好好,聽你的,反正我總有點兒彆扭。」得子正往後門走,張幼林無意之中向外看了一眼,突然渾身一震:「不好了,我叔兒來啦,師哥,我到後面躲會兒,你把他支走。」說完,一個箭步躥出了後門。

片刻,張山林拎着兩個鳥兒籠子走進來,得子迎上去:「東家,您來啦!」

張山林四處看了看:「得子,庄掌柜呢?」

「還沒過來呢,您有事兒嗎?」

張山林坐下:「也沒什麼事兒,我是路過這兒,錦雲軒茶館現在成了黃鳥兒座兒了,好傢夥,四九城養黃鳥兒的主兒都去了,昨兒個有位爺弄了只髒了口兒的百靈跑那兒起鬨,結果讓古月齋李掌柜的一怒之下給摔死了。」

「這就不對了,李掌柜憑什麼摔人家鳥兒?得,這下子那位爺還不跟他急了?」得子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上的灰塵。

「他敢?那是黃鳥兒座兒,你帶只百靈本來就壞了規矩,況且還是只髒了口兒的百靈,那不是找不自在么?摔了他的鳥兒那是輕的,惹怒了大夥兒,連他鳥兒籠子一塊兒砸……」張山林越說越上癮,看樣子沒有要走的意思,得子就提醒他:「東家,您不是去茶館嗎?怎麼跑這兒來啦?」

「嗨!我不是來打個招呼嗎?你給我看着點兒時辰,一會兒黃鳥兒座兒散了,我過來接着喝茶,你估摸着我快過來了,就先把茶沏上。」

得子很是詫異:「東家,您去的不就是茶館么,到那兒還不喝夠了,怎麼回來還喝?」

「這剛哪兒到哪兒啊?跟你這麼說吧,喝茶跟澆花兒一樣,你不把水澆透了,花兒就得蔫兒,喝茶也是如此,這茶沒喝透,一天都沒精神。」張山林掏出懷錶看了看,「記住!兩個時辰以後沏茶,明前的碧螺春還有吧?就沏它。」張山林提起鳥兒籠子走了,得子站在那兒卻犯起愣來。

張幼林探頭探腦地回到前廳:「師哥,我叔兒走啦?」

「走啦,不過他說了,一會兒還回來喝茶。」

張幼林一陣起急:「還回來,他還沒完啦?」

「你叔講話,喝茶跟澆花兒一樣,得喝透了。」得子思忖著,「我說師弟,你叔兒拿這兒當茶館了,這兩天你得躲躲。」

張幼林嘆了口氣:「唉,這不是沒影兒的事兒嗎?師哥,你跟師傅說說,讓他想個法子把我叔兒支走,不然我老得躲著。」

張幼林沮喪地回到了秋月家,沒過多久楊憲基也來了。這是張幼林第一次見到楊憲基,他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楊大人,我早就想見您了,能和您單獨談談嗎?」

秋月頗為意外:「幼林,你要和楊大人談什麼?怎麼沒跟我提過?」

「那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我當然不會和你提。」張幼林神情莊重,楊憲基覺得有些可笑,他上下打量著張幼林:「你有十六七歲了吧?算個男人了,好吧,咱們談談。」

倆人向客廳走去,秋月站在原地:「幼林,你人小主意不小,你要和楊大人談話,居然不讓我在一邊聽?你心裏還有我這個姐姐嗎?」張幼林停下腳步:「當然有,我不是說了嗎?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你聽不合適。」

進了客廳,兩人相對而坐,張幼林單刀直入:「楊大人,您為什麼不娶我秋月姐?」

楊憲基一愣:「小兄弟,這是你該問的嗎?」

「當然,我家和秋月家是世交,秋月是我姐姐,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又沒有別的兄弟,所以,我姐姐有什麼不好說的話,理應由我這個當弟弟的來代勞,您就把我當成秋月的娘家人吧。」張幼林說得一本正經,楊憲基不禁啞然失笑:「好,就算你是秋月的娘家人,我呢,姑且算想當你家女婿的人,你問我答。」

張幼林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您為我秋月姐贖了身,但好事應當做到底,您既然把她帶到京師就該娶她,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必也正名乎。』我秋月姐住在這裏名不正言不順,您應該對此負責。」

這番話說得楊憲基尷尬起來,他面露難色:「幼林,我並沒有說不娶她呀,總要容我安排嘛,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楊大人的話恐怕是託辭,依我看,歸根結底是夫人作梗,而楊大人又有些懼內,我說得對嗎?」張幼林毫不理會楊憲基的尷尬,直接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楊憲基一時語塞:「這個……我總要和夫人商量嘛,畢竟……不是件小事兒。」

「要是夫人不同意呢?我秋月姐就這麼名不正言不順地過一輩子?」張幼林的目光直視着楊憲基,「楊大人是讀過聖賢書的,孔子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我認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為恕,『己所不欲,無施於人』是仁;恕者乃人道,而仁者是天道。人經過努力可以達到恕,但不能達到仁,因為人能做到不故意把己所不欲的施於人,但也可能在無意中把己所不欲的施於人。楊大人如能像七十歲的孔子那樣『隨心所欲不逾矩』,才能做到不論有意無意都不把己所不欲的施於人,關鍵是『不逾矩』,凡事都有規矩,楊大人應遵守規矩。請問楊大人,我秋月姐此時之境地,是楊大人有意為之,還是無意為之?」

顯然張幼林是有備而來,楊憲基苦笑着搖了搖頭:「幼林啊,你的嘴很厲害,我還真辯不過你,不過,我是真心傾慕秋月的,不然我也不會花掉大部分家產為她贖身。小兄弟,你說的有道理,我可能在無意中傷害了秋月,現在你告訴我,怎樣做才能符合你所說的『規矩』?」

「這很簡單,我秋月姐也是出身大戶人家,按身份該明媒正娶才是,養外室可不是正人君子所為呀。」說完,張幼林的目光轉向了窗外,院子裏,秋月忐忑不安地站在海棠樹下,不斷地向這邊張望。

「你倒真像是秋月的娘家人,」楊憲基站起身,倒背着雙手在客廳里踱起步來,「幼林,這件事對你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我在鄭重其事地和您商量。」

楊憲基停下腳步:「如果我不同意呢?」張幼林也站起身來:「那太好了,如果您不想娶秋月姐,那我告訴您,我娶!楊大人,我的話是算數的。」楊憲基一時愣住了,他還沒有回過神來,張幼林已經邁著大步離開了客廳。

院子裏,秋月迎著張幼林走過去:「幼林,你和楊大人談了些什麼?」張幼林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沒什麼,我和楊大人談論聖賢書來着,姐,我出去走走。」

秋月擇下了沾在張幼林衣服上的一個線頭:「也好,只是別走遠了,待會兒回來吃飯。」

「姐,你別管我了,我不想在這裏待……有楊大人在,我就成了多餘的人,你們聊吧。」

「那你去哪兒?」秋月追問著。

此刻,張幼林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他只是想儘快離開這裏,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得子從林滿江的住處出來,遠遠地看見張山林走過來,他撒丫子就往鋪子跑,在門口差點兒和庄虎臣撞了個滿懷。得子顧不上給庄虎臣道歉,沖着裏面就喊上了:「師弟,快躲起來,你叔兒這就到了!」

「他倒真夠準時的。」張幼林匆忙把宣紙塞進櫃枱,站起身正要開溜,庄虎臣沉下臉來:「躲什麼躲,那叫學徒嗎?幼林啊,要學就踏踏實實學,別瞻前顧後,你學徒的事你媽早晚會知道,不如主動先說。」庄虎臣又問得子:「二掌柜怎麼樣了?」

「我瞧著不大好,臉色兒蠟黃,從昨兒晌午到現在吃什麼吐什麼,連炕都起不來了。」

「請大夫了嗎?」

得子搖了搖頭:「沒有,林二掌柜的說,先挺挺,要是能挺過去,請大夫的銀子就省了。」

「這哪兒成?」庄虎臣皺起了眉頭,「你盯着鋪子,我過去瞧瞧。」張山林搖晃着倆鳥兒籠子走過來:「虎臣,你要去哪兒呀?」

「滿江病了,我過去瞧瞧。」

「正好兒,我也沒什麼事兒,我跟你一塊兒去吧。」張山林跟着庄虎臣走了。

鋪子收拾妥當,還不到上人的時候,張幼林靠在櫃枱上喘口氣,秋月和小玉進來了。看到張幼林在鋪子裏,秋月提着的一顆心放下了。小玉不滿地說:「幼林少爺,你也真夠可以的,晚上不回來也不打個招呼,害得小姐一夜都沒合眼,就為等你回來。」

秋月用眼色制止了小玉,然後疲憊地看着張幼林:「不睡覺是小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你媽交待啊?」張幼林有些不好意思:「姐,我住在鋪子裏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出什麼事?」

「幼林,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以後無論去哪兒都要和我打個招呼,別讓我為你擔心,好嗎?」

「那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秋月打斷了他:「你先回答我的要求。」

張幼林固執地搖搖頭:「不行,我先說我的要求,」他把秋月拉到一個角落,「我要你答應我,如果楊大人不能明媒正娶地把你接到家裏,那我來娶你。」秋月笑了,她摸摸張幼林的腦袋:「幼林,你才多大?腦子裏怎麼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念頭?這我可不能答應你,我是你姐姐,姐姐怎麼能嫁給弟弟呢?」

「那怎麼不能?窮人家養童養媳,哪個不是女的比男的大,我怎麼就不能娶姐姐?」

秋月嗔怒了:「胡說!我是童養媳嗎?真是越說越沒邊兒了,反正我告訴你,只要你在我這兒住一天,就得聽我的,到哪兒去都要和我打招呼,你不是叫我姐姐嗎?那姐姐管你你就得聽,不然你就別叫我姐姐。」秋月轉身向外走,張幼林趕緊追上去:「姐,你別生氣嘛,我答應你還不成……」

得子端著沏好的茶從後門進來:「嘿,怎麼走了?」

從林滿江的住處出來,張山林直接奔了嫂子家。

卧室里,張李氏半躺在床上,枕邊放着張幼林小時候玩過的一個玩具「響葫蘆」,這是用琉璃燒制出來的,做工精美,形狀像個葫蘆,銜在嘴裏可以吹奏出各種聲音。張李氏的額頭上敷著濕毛巾,李媽在一旁遞過一碗草藥,聽見院子裏的響動,張李氏把葯碗放下。

「嫂子,您好點兒了嗎?」張山林進屋就問。

「還是頭暈,吃不下飯,老毛病了,沒事兒。」

張山林在張李氏對面坐下:「幼林有消息了嗎?」

「你別提他,他愛上哪兒上哪兒,反正我沒這個兒子。」張李氏把臉扭到了牆角。

張山林拿過張李氏枕邊的「響葫蘆」看了看,記起這還是當年他在廠甸廟會上給侄子買的,嘆了口氣,又放下:「嫂子,您這是何苦呢?幼林就是有天大的錯,他也是張家的孩子嘛,哪兒能說不要就不要了?您先消消氣,好好養病,明天我再派人去找找。」

李媽趕緊給張山林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再提這事了,可是已經晚了,張李氏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山林啊,你甭勸我,這兩天我躺在床上想啊想,越想越覺得對不起咱們老爺子,老爺子臨終前託付給我的事,我沒做到呀,將來我怎麼有臉去見老爺子?唉,這事兒怨我呀,是我養出這麼個不孝的東西來,我愧對列祖列宗啊……」她嘴上雖然這麼說,可哪兒有當媽的不惦記兒子的呢?自打幼林離開家以後,張李氏就沒睡過一宿安穩覺,她把兒子小時候玩過的玩具放在枕邊,摸着它,不知掉了多少眼淚,

張山林只好站起身:「嫂子,您安心養病,我先走了。」張李氏擦了擦眼淚:

「山林,你是不是有事兒?有事兒就說吧。」

「嫂子,林滿江病了,剛才庄虎臣請了太醫院的名醫李德立來診病,李太醫號過脈,就實話實說了,林滿江得的是不治之症,日子不多了。」

張李氏猛地坐起來:「天哪,怎麼會這樣?」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沉默了半晌,張李氏平靜下來:「林滿江跟着咱們四十多年了,對張家是一片忠心,如今他得了病,咱可得好好待人家。」

張山林皺着眉頭:「我正要跟您商量,林滿江自己要求回他通州張家灣的老家,希望咱們能同意。我想,林滿江在咱家幹了一輩子,如今要走了,總不能讓人家空着手走吧?可眼下榮寶齋的生意還沒有轉機,我手頭又……不寬裕,嫂子您看……」

「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能讓人家空着手走,這銀子由我出。」

張山林嘆了口氣:「唉,嫂子,我知道,為了幼林的官司,您把陪嫁的房產都賣了,您手頭也不寬裕呀。」

「這你就別管了,我來想辦法,不管怎麼樣,咱們張家不能讓別人戳脊梁骨,說咱們對老夥計不仁不義。」張李氏扯下額頭上的毛巾:「李媽,把我的首飾盒拿來……」

在當時榮寶齋還沒有轉機的情況下,張李氏變賣了自己的首飾給林滿江湊足了一筆銀子,按照他的心愿,由得子護送他回了通州老家。最後告別的時候,林滿江掙扎著從馬車上坐起來給張李氏作揖,他老淚縱橫,竟然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張李氏握住他的手,兩人的眼淚交織著滴落在緊握的雙手上,良久才分開。「滿江兄,好好養病吧!」庄虎臣扶著林滿江躺下,為他掖好了被角。

馬車漸漸遠去了,張李氏和庄虎臣目送著,直到他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消失。在松竹齋乃至榮寶齋的歷史上,林滿江都是一個不能忘卻的人,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回去的路上,張李氏強打起精神:「虎臣啊,滿江這一走,榮寶齋可就全靠你了!」張李氏的話里透著信任,也帶有某種憂慮。

「只要您信得過,事情就好辦。」庄虎臣彷彿胸有成竹。

「虎臣,你這話怎麼講?」

「我想了個主意,能讓榮寶齋立住腳,就是……得花銀子。」庄虎臣把自己的想法詳細地跟張李氏說了,張李氏沉思了一會兒:「虎臣,想好了就去做吧,我信得過你。」

庄虎臣沒想到張李氏這麼痛快就答應了,他顯得有些激動:「謝謝東家,我這就找人幫忙聯繫。」

和張李氏分手以後,庄虎臣直接去了寶韻閣。周明仁抽著煙聽完了庄虎臣的話,他問道:「這事兒你跟東家商量過嗎?」

「榮寶齋的東家李先生是挂名兒的,真正的東家還是張家,我跟張家商量過。」庄虎臣實話實說了。

「我說呢,怪不得伊萬這小子窮追猛打的,衙門裏還差點兒鬧出人命來。」

「要不這麼偷梁換柱,張家的這份祖業也得保得住啊。」庄虎臣一臉的無可奈何,周明仁磕了磕煙袋鍋子:「行啊,虎臣,大哥沒看錯你!」

庄虎臣站起身,要給周明仁裝煙絲,周明仁擺擺手:「先不抽了,你接着說。」

庄虎臣又坐下:「張李氏答應這事兒了。」

「張家是她主事兒?」周明仁的眼睛一亮,庄虎臣點點頭:「嗯,多虧了她主事兒,要不然,恐怕什麼事兒也幹不成。」

周明仁伸出大拇指:「張李氏是這個呀,別看是一個女流之輩,」周明仁指了指庄虎臣,又指了指自己,「在琉璃廠這條街上,比你我不差啊!」

「是呀,要不然,怎麼她一出馬請我,我就同意了呢?」

周明仁讚歎著:「老弟呀,這步棋走得不賴!」

庄虎臣滿懷希望地看着周明仁:「下一步就全靠大哥您了。」

「別急,容我跟宮裏的張太監拉咕拉咕。」

庄虎臣「撲通」一聲給周明仁跪下:「大哥,我替我的東家,替榮寶齋給您磕頭了,有朝一日榮寶齋發起來,兄弟我永遠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周明仁連忙過去攙扶:「兄弟,你這是幹什麼?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說這些可就見外了……」

盛昌雜貨鋪里,馬掌柜正在櫃枱後面打算盤,張幼林走了進來,馬掌柜趕緊起身迎上去:「喲,幼林少爺,您坐,您坐,夥計,上茶!」

張幼林擺擺手:「您別忙乎,我待不住,馬上就走,我就是想問問,霍大叔的案子怎麼樣了?」

馬掌柜滔滔不絕:「嗨,虧得您送了銀子來,不然霍爺這次麻煩大啦,鬧不好就判個監候斬,通匪的罪過可不小,不死也得扒層皮啊。您放心,銀子我已經送到管事兒的人手裏,刑部衙門也開了堂,主審的堂官拿了咱的銀子,當然得替霍爺說話,再加上項文川請的幾個證人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主審堂官當場認定這案子證據不足,要重新審理。」

「既然知道證據不足,那為什麼不把霍大叔給放了?」

「哪兒這麼容易?這又不是一個人說了算,得上上下下把銀子都使到了才行。」

「那霍大叔得什麼時候才能出來?」眼瞧著離贖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張幼林心裏開始着急了。

馬掌柜想了想:「這可不好說,要是快,也許就這兩天;要是慢,再有兩三個月也是它,幼林少爺,這事兒可是急不得。」

「好吧,我先回去了。」張幼林轉身向外走,馬掌柜跟着送出去:「您放心,霍爺一有消息,我馬上派人到府上通知您。」張幼林立刻停住了腳步:「馬掌柜,千萬別到我家找我,我最近……沒住在家裏,要是有什麼事兒,到廊坊二條三號找我。」

馬掌柜一愣:「幼林少爺,您……府上出什麼事兒了嗎?怎麼搬出去住了?」

「沒事兒,您就別問了。」張幼林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過多少日子,周明仁約到了宮中的總管太監張公公,和庄虎臣一起在鴻興樓請張公公吃飯。

張公公已經六十開外了,滿臉褶子,身體臃腫,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可腦子還十分清楚。張公公坐下來,看着一桌子飯菜,感嘆地說:「這鴻興樓,我可是老沒來了,這陣子,得不著空子出來。」

周明仁關心地問:「張公公,您都忙乎什麼呢?」

「嗨,甭提了,李鴻章李大人在日本,不是跟那《馬關條約》上簽字兒了嗎?」

周明仁假裝不知:「是啊?」庄虎臣插上一句:「聽說是皇上讓簽的。」

張公公瞧了一眼庄虎臣:「皇上要是不發話,他李大人也得敢呢!」

周明仁忙點點頭:「這不結了。」

張公公抬起眼皮:「結什麼結了?又給割地,又賠銀子的,皇上心裏難受哇,跟他那師傅翁大人,倆人兒在皇上屋裏頭,是嗡兒嗡兒地哭啊。」張公公顯出傷心的樣子。

「那是,兩萬萬兩銀子,擱誰誰不心疼啊?」周明仁給張公公倒上酒,張公公沉浸其中:「我勸皇上啊,咱這大清國,地方兒有的是,銀子呢,也不缺這點兒,他日本人沒皮沒臉地追着咱們屁股後頭要,就賞他點兒,為這點事兒,皇上要是哭壞了龍體,你說多不值當的!」

「就是,是得勸皇上想開着點兒,賞誰不是賞?」周明仁附和著。

庄虎臣殷勤地挑了一塊大肥肉放到張公公的碗裏:「您別凈顧了聊天兒,今兒個得空兒出來,得多吃點。」

「得嘞,還是我自個兒來吧。」張公公拿起筷子把那塊肥肉夾進嘴裏,細細地嚼著,瞧了一眼庄虎臣,用懷疑的口吻問周明仁:「這是你弟弟?」

「親弟弟,最小的弟弟。」周明仁回答得跟真的似的,庄虎臣把頭扭向一旁偷着樂。

張公公的牙縫裏塞了一塊碎肉,庄虎臣趕緊遞過去牙籤:「您慢著點兒,別剔破了。」

張公公接過牙籤:「我這是老嘍,吃塊肉,都塞牙。」

「不怪您牙不好,是他們燉得不爛糊。」庄虎臣招呼堂倌,堂倌應聲而到。

庄虎臣囑咐:「跟廚子說一聲,後邊的菜都燉爛著點兒,張公公牙口不好。」

「好嘞,燉爛著點兒,到嘴就化。」堂倌轉身剛要走,被張公公叫住:「別價,太爛就咂摸不出味兒來了。」

庄虎臣揣摩著:「您老的意思,適中就行?」張公公點點頭,隨口誇了兩句:「瞧你這弟弟,還挺能知道人心思的。」

周明仁乘機說道:「那是,我這弟弟,腦袋瓜子可好使了,要不,怎麼求您幫忙兒,捐個官兒,平時也能到宮裏走動走動,這兒您也瞧見了,我這小弟弟這麼會來事兒,萬一哪天遇見皇上開恩,委以大任,這保不齊往後還是您的幫手呢。」

張公公專心地品著菜肴,對周明仁的話不以為然。庄虎臣有些沉不住氣了,周明仁不動聲色,他從大褂里掏出一對兒玉鳥,放在張公公面前。這對玉鳥通身雪白,晶瑩剔透,煞是可愛。張公公的注意力立馬兒轉移到這對兒玉鳥身上了,他半張著嘴,看得眼睛發直。

張公公看了半天才開口:「我怎麼好像在宮裏頭見過似的,周掌柜的,老實說,從哪兒弄來的?」

周明仁滔滔不絕起來:「您大概是在宮裏好東西見多了,所以就記串了,這對兒玉鳥兒倒是宮中之物,可它不是大清國的,您瞧瞧,這玉的成色,正經的和田羊脂白玉,再看看這工匠的雕工,絕對是高手啊,告訴您吧,這對兒玉鳥兒是大明萬曆皇帝的心愛之物,後來讓崇禎皇帝賞給了寧遠總兵祖大壽……」

張公公打斷了周明仁的話:「祖大壽我知道,這人後來不是歸順大清國了嗎?」

「沒錯,您老好學問啊,祖大壽在松錦大戰中被俘,歸順了先帝皇太極,得以善終,這對兒玉鳥兒是在祖大壽死後,他的後人手裏一時缺銀子,把它送到當鋪救急,後來又沒有能力贖當,這才流傳到民間。」周明仁把玉鳥往張公公面前推了推:「這是孝敬您的。」

張公公拿起玉鳥來在手裏把玩著:「好東西啊,難得你的一片孝心。」

周明仁指了指庄虎臣:「張公公,這對兒玉鳥兒不是我的,是他孝敬您的。」

張公公仔細瞧了瞧庄虎臣:「想不到,你還有這份兒孝心呢?」庄虎臣趕緊接過話來:「這還不是應當的?往後,見着什麼好玩意兒,只要您老喜歡,說一聲兒就行。」

「得嘍,有你這話兒就成。」張公公把玉鳥收起來了,周明仁盯了一句:「張公公,那事兒……」

「我試着辦辦,你聽信兒吧,要是辦不成,你們也別怨我。」

庄虎臣又給張公公夾起一塊黃金肉:「哪兒能呀,辦成辦不成的,我們一樣領情,來,張公公,您吃着……」

吃好了之後,周明仁和庄虎臣把張公公送到了鴻興樓的大門外,張公公上了轎子,又從轎子裏探出頭來對周明仁說:「往後帶人來,別再說是你弟弟了,這故事我都聽膩了。」

周明仁尷尬地笑了笑:「好嘞,我聽您的,住后咱只說辦什麼事兒,不提人。」轎子走遠了,周明仁興奮地照着庄虎臣的肩膀給了一拳:「虎臣,有門兒!」

見過了張公公,庄虎臣的心不但沒有輕鬆下來,反而沉重了。他琢磨了兩天,又去找了張李氏。

在張家客廳里,庄虎臣欲言又止,張李氏看出了他有難言之隱,於是遞過碗茶來:「虎臣,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庄虎臣接過茶碗,放到了一邊:「東家,我大哥帶着我和張太監見了面兒,可有一樣兒,就是貴了點兒,捐個七品官兒,差不多得花五百兩。」

「這麼多?」張李氏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我也沒想到,捐官的規矩是這樣,先得花個百十兩銀子買個『捐納監照』,這是國子監頒發的,也是持照人步入仕途的敲門磚。不過,有了『捐納監照』,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資格,要做官,還必須有戶部頒發的『戶部執照』,這『戶部執照』拿下來,要花二百兩,然後還得孝敬張公公二百兩,所以,差不多要五百兩。」庄虎臣一一道來,說完之後,張李氏沉默了。

過了半晌,庄虎臣又接着說:「我知道您也不易,榮寶齋開張的時候,松竹齋的貨底子只倒騰出五百兩,您東湊西湊,加上自己的私房錢,又拿出了一千兩,這一千五百兩銀子支撐起一個新鋪子,不易啊!」

「唉,家裏的事兒我也不瞞你,現在確實是手頭緊。」張李氏眉頭緊鎖。

「新鋪子開張才半年,收支基本持平,還沒怎麼賺,前些日子,滿江生病,請太醫,連給滿江家裏頭,也沒少花銀子,我知道,您這兒也難啊!東家,我翻來覆去想過,這大主意,還得您拿。」庄虎臣站起了身。

張李氏示意他坐下:「虎臣,容我考慮考慮。」

張李氏低頭沉思著,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響,四周一片寂靜。良久,張李氏抬起頭來:「虎臣,我想好了,你就去干吧!」張李氏站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房契交給了庄虎臣。

庄虎臣接過房契,吃了一驚:「要賣房子?」

「我出嫁時娘家給了兩處房產做陪嫁,前些日子為幼林打官司賣了一處,這是最後一處了,你找找周掌柜,請他幫着換銀子吧。」張李氏的語調很平靜,庄虎臣不覺猶豫起來:「這……最後一處房產了,您……捨得?」

「虎臣,只要你把事兒做起來,這些個東西,早晚都能回來。」張李氏充滿希望地注視着庄虎臣,庄虎臣的眼睛濕潤了,他給張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東家,您放心,這件事我就是豁出命來也要把它干好,決不會讓您失望。」

「虎臣,我信得過你。」張李氏的眼睛也濕潤了。

秋月家的院子裏,東南角的一棵槐樹上吊著個沙袋,張幼林正在練慣用腳踢沙袋。只見他一個高掃腿踢中沙袋,沙袋悠過來,張幼林靈巧地閃開,隨即一個轉身後擺腿,狠狠地踢中沙袋,沙袋在他的打擊下劇烈地悠蕩起來,張幼林靈活地躲開……

秋月端著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走過來:「幼林,歇會兒,喝茶吧。」秋月把茶具放在了石桌上:「幼林,《柳鵒圖》的當期還有多長時間?」

一聽這話,張幼林便沉重地坐在了石凳上,品茶的心思立刻就沒了:「我也為這事發愁呢,今天早晨我還看了看當票,離最後期限還有三天,可現在……贖當的銀子還沒着落。」

「也就是說,三天之內我們如果不去贖當,《柳鵒圖》就歸當鋪所有了?」秋月用開水燙著茶壺、茶碗和聞香杯。

張幼林點點頭:「是啊,我看那當鋪掌柜的正巴不得我們沒錢贖當呢,兩千兩銀子就把《柳鵒圖》搞到手,太值了。」

「幼林啊,我們得想想辦法,要是《柳鵒圖》從此拿不回來,你媽可活不下去了,她把這兩幅字畫兒當成性命一樣重要。」秋月停止了擺弄茶具。

張幼林長嘆了一聲:「唉!該想的辦法我都想盡了,想得我腦袋疼,兩千兩銀子不是小數兒,誰會幫我?」

「幼林,別着急,容我想想……」

張幼林把鐵觀音倒進了紫砂壺,洗茶之後衝進了開水:「秋月姐,別想了,你能有什麼辦法?楊大人為了給你贖身差點兒傾家蕩產,況且他那個元配夫人也不是好惹的女人,所以,楊大人怕是也沒什麼辦法。」

秋月沉思著:「是啊,就算楊大人有銀子我也開不了這個口,已經夠難為他的了,這件事不如不讓他知道。」

「實在不行也只好算了,大不了我這輩子不回家了。」

「那怎麼行?你媽可就你這一個兒子,她心裏知道,兒子遠比一幅畫兒重要。」秋月站起身,「幼林啊,這件事我來想辦法,你不要再想了,好嗎?」

張幼林疑惑地望着秋月,點點頭。

秋月親昵地用手指點點張幼林的額頭:「你這個大男人呀,還口口聲聲說要娶我呢,這一件事就把你難成這樣?沒出息的傢伙……」

京城東交民巷的西口有家「聖彼得堡」咖啡廳,老闆是個俄國人,這家咖啡廳的服務對象是各國駐華使館的外交人員和在華的商人。咖啡廳里,燭光點點,彬彬有禮的侍者舉著托盤悄無聲息地穿行在各個桌子之間,一個俄國小提琴手正在深情地演奏柴科夫斯基的《憂鬱小夜曲》。

身穿晚禮服的伊萬和打扮得光彩照人的秋月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伊萬含情脈脈地注視着秋月:「秋月小姐,今天真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您主動約我見面,真使我受寵若驚。」

秋月嫣然一笑:「伊萬先生,您太客氣了,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嘛,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在秦淮河上的一座畫舫里……」秋月彷彿沉入了回憶中,伊萬接過話來:「那天秋月小姐用琵琶彈奏了一首古老的中國樂曲,叫……對了,叫《漢宮秋月》,是吧?說實話,當時真把我聽呆了,很長時間都不能從樂曲的意境中解脫出來,秋月小姐的美貌、人品和學問都是第一流的,我倒很想拜您為師,好好學學中國文化。」

秋月臉上的笑容沒有了:「伊萬先生,請不要言過其實,我不過是個從良的秦淮歌伎罷了,哪兒來的什麼人品和學問?」

伊萬趕緊轉了話題:「秋月小姐,咱們說正事吧,今天您來找我,為什麼?」

「伊萬先生不愧是個銀行家,談話總是以一種直截了當的方式進行。」秋月隨口誇了兩句。

伊萬清了清嗓子:「更正一下,我已經辭去在華俄道勝銀行的職位,現在的身份是俄國大使館的外交官,原因是鄙國外交部認為我在華多年,熟悉中國的文化和風土人情,因此把我招募進外交部。好了,不說這些,秋月小姐還是說說來意吧。」

「好,那我就直言了,伊萬先生,我現在急需一筆錢,您能幫我嗎?」秋月的目光直視着伊萬。伊萬沒有躲閃:「需要多少?還有,要用多長時間?用途是什麼?」

「兩千兩,大約兩個月時間,至於用途您就不必問了,您只需告訴我,借,還是不借。」秋月的話很乾脆。伊萬有些驚訝:「兩千兩?數目不小啊,當然,這不是問題,關鍵在於秋月小姐是否有抵押物品?」

秋月指了指自己:「有,抵押物品就是我自己。」

伊萬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此話怎麼講?」

「難道您不明白?也就是說,一旦我還不上這筆錢,我這個人就是您的了,現在我需要您對我進行一下估價,我究竟值不值兩千兩銀子?」

伊萬笑了:「這我馬上可以告訴您,您的身價遠遠不止兩千兩銀子。」

「哦,那我把自己的價格開得低了。伊萬先生,我們可以成交了嗎?」

「可以,今天簽字畫押,一個星期後您就可以拿到銀票。」伊萬答應得很痛快。

「七天以後?」秋月搖搖頭,「不行,太晚了,兩天,我必須在兩天之內拿到銀票,否則這場交易便沒有任何意義了。」

伊萬聳了聳肩膀:「天哪,您大概把我當成了上帝,兩千兩銀子,兩天之內就要拿到?對不起,我恐怕……」

秋月站了起來:「好吧,那就算咱們什麼也沒談,再見吧,伊萬先生。」

「等等……那好吧,我來試試。」

秋月又坐下:「不是試試,是必須做到,我說過,否則這場交易便沒有任何意義。」

拿到銀票之後,秋月和張幼林直接去了恆泰當鋪。剛一邁進當鋪的大門,站在高櫃枱後面的掌柜孫伯年一眼就認出了張幼林,他裝做不認識:「兩位來啦,今天當點兒什麼?」

張幼林走近高櫃枱:「掌柜的,您不認識我了?」

孫伯年裝傻:「對不住,這位小爺,我上了歲數,記性不太好,況且鋪子裏每天人來人往的,我哪能都記得?」

「記不住人沒關係,這當票總還記得吧?我是來贖當的,銀票我帶來了。」張幼林把當票拍在了櫃枱上。

孫伯年拿起當票仔細地看着,張幼林等得不耐煩:「快點兒,這張當票是您親筆寫的,總不能也不認識了吧?」

孫伯年把當票推了出來:「對不住您哪,這張當票過期了,您來晚了。」

「什麼意思?過期了?今天是五月初五,是我贖當的最後一天,當票上寫得明明白白。」張幼林把贖當的日期指給孫伯年看,孫伯年瞥了張幼林一眼:「沒錯,今天是五月初五,可您再仔細看看這當票,這是兩個月前,也就是三月初五那天中午十一點開的當票,看見沒有?這兒寫着鐘點呢,您再瞅瞅,現在是幾點了?都快一點了,也就是說,贖當期已經過去兩個鐘點了,您的典當物現在歸鄙典當行所有了。」

張幼林的臉立刻就漲紅了:「不對,當時你並沒有向我講明,必須是十一點之前贖當。」

「這位小爺,我怎麼會沒說呢?這是我們這行的規矩啊,嘴上說清楚還不算,當票上也要白紙黑字寫清楚,這麼說吧,該說的我說了,該寫的我也寫了,您若是再有什麼不滿意,那咱只好到衙門裏去說理了。」

孫伯年的這番話激怒了張幼林,他大吼起來:「你是個騙子,我看你就是想吞了我的《柳鵒圖》,今天你老老實實把畫兒給我拿出來,咱們萬事皆休,不然的話,我砸了你這狗屁當鋪!」

孫伯年的臉色驟變:「你要這麼說可就是不講理了,要砸鋪子你隨便,我去報官就是了,跟你這麼說吧,有這白紙黑字的當票,這場官司打到哪兒我都奉陪到底。」

秋月趕緊走上前來:「掌柜的,您消消氣,我弟弟年輕不懂事,我替他向您賠不是,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還是這位小姐明事理,有話可以好好說嘛,該講理咱講理,可你不能張嘴就罵人呀,我這鋪子開了也有幾十年了,咱生意人講究的是誠信二字,街坊四鄰也是有口皆碑的,好嘛,這位小爺張嘴就說我是騙子,有這麼說話的么?」孫伯年避開了正題。

秋月看出來了,孫伯年是不打算拿出《柳鵒圖》了,她想再試一試,就誠懇地說:「掌柜的,這幅《柳鵒圖》是我們家的傳家之物,對我們很重要,要是從我們手裏流出,真是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孫,您看,這件事咱們是不是再商量一下?」

「小姐,不是我駁您的面子,這事兒,真的沒商量,這是行里的規矩,我就是想幫您也沒轍。」孫伯年做出愛莫能助的樣子。

張幼林氣急了,他回身抄起一把太師椅,高高舉起朝櫃枱衝過去:「我砸了你這蒙人的當鋪……」

秋月一把抱住他:「幼林,你別……」張幼林猛地一甩將秋月摔了出去,他舉著椅子正要砸櫃枱,秋月在地上掙扎著撐起身子:「幼林,我的腿……快來扶我……」張幼林猛然醒悟,他扔掉椅子,俯身扶起秋月:「秋月姐,你的腿怎麼啦?」

秋月的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很疼,可能是扭傷了。」

「秋月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幼林,扶着我,咱們走!」秋月忍着痛站起來,張幼林猶豫着:「可是……《柳鵒圖》還沒有要回來……」

「先回去,再從長計議,你這樣鬧解決不了問題。」

張幼林回過身來指著孫伯年:「你等著,這件事兒沒完!」說完,他攙扶著秋月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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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寶齋(百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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