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神木

[13]神木

說者也許無心聽者卻有意。杏兒此話一出連沈青薔都是一驚。難道那日她也看到了什麼?她在西邊的廢園裡私祭斷不是第一次了;而沈紫薇和那……又怎會是第一次?若真的是這樣反倒不撞見才奇怪呢——沈青薔不由越想越是心驚膽顫。

這深宮內院是脂粉堆成的修羅場。而她、沈紫薇、還有沈淑妃無論內里如何互相提防面上必須一團和氣只因著她們的姓氏便已註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事一旦泄漏沈紫薇無論如何逃不過一死——此事若泄漏她會如何?淑妃娘娘又會如何?誰都不好說……但無論如何那個她入宮這麼久以來一次也沒在公開場合露面她去求見也避而不見的惠妃楊娘娘一定會非常開心快意吧……

沈青薔倒暗自擔心沈紫薇卻渾若不覺竟拍手道:「好好孩子!你這個脾性我喜歡你可願意跟了我?」

杏兒似乎也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闖了大禍登時氣勢便餒了下來搖頭道:「謝婕妤主子的好意可我們主子統共就兩個身邊人了……」

沈紫薇嘖嘖稱讚:「如此忠心我更喜歡了。這個你放心我送兩個人給你主子使斷不叫她吃虧的。」

杏兒張著嘴想說什麼卻終是說不出口。

沈婕妤喚道:「玲瓏我的丫頭不在身邊你便跑一趟吧。帶這個小丫頭去找前頭管事的公公對他說我想拿我那邊的露香、雪意換了她過來讓公公們瞧著辦吧」吩咐完轉頭又對青薔一笑「我使你的丫頭你可別惱。」

青薔自不會說什麼玲瓏似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帶著杏兒去了。

——只剩下姐妹二人面對面坐著也不說話。良久兩個人突然一起笑出聲來。

「你放心我什麼也不知道——自然什麼也不會說。」沈青薔笑道。

「你覺得我會信你?」沈紫薇亦笑道。

「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統共我們都只是一顆棋子我又不會把你怎麼樣……」

「——你是棋子我可不是!」沈婕妤厲聲打斷了她。

沈青薔只是笑面上的表情說不上是嗔是惱。

沈紫薇攤開手手心中放著的是她適才拔下來刺杏兒的金簪她緩緩道:「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後娘娘也有——你卻沒有吧?」

沈青薔細看那簪只是最不打眼的設計一朵攢金絲琺琅花托嵌一顆指尖大小的明珠瞧不出有什麼特別。她的確是沒有便搖搖頭。

紫薇一笑把簪子插回內又道:「你連『白仙』娘娘是誰都不知道我進宮前的那天晚上姑母便遣了嬤嬤來把來龍去脈都和我一一說清楚了……」

紫薇頓一頓見青薔依舊不答嚼釘咬鐵地重複:「所以你是棋子甚至只是『棄子』——我卻絕不是!」

沈青薔望著沈紫薇突然有些替她傷感。莫說她就是沈淑妃難道便不是一枚沈家的棋子么?縱沈淑妃是「帥」沈紫薇是「軍」自己不過是一個不能回頭的「卒」子可這依然改變不了大家同為棋子的命運——她連這個都不明白么?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婕妤沈紫薇卻全不知她此時的心思見她沉默還道自己已佔了上風便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白仙』娘娘么?想知道我那天為什麼在那裡吧?你也不必旁敲側擊問旁人我都可以告訴你——你要不要聽?」

縱沈青薔再駑鈍也清楚紫薇的這番話定有蹊蹺。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兒時的柴房蹲在偷來的半截燃燒的蠟燭旁邊——明知道必定會灼傷必定會很痛卻依然不可自拔地被那搖曳的美麗所迷惑忍不住伸出手去。

「當然」她說「即使是棄子也該知道自己為什麼死不是么?」

——姐妹二人又一次頂著赫然不同的笑容、一併笑起來。

***

「走吧且出去園子里走走」紫薇道「誰知道你這裡的門背後長著誰的耳朵呢。」

青薔微一遲疑便跟了她站起身來才出院子就見著蘭香領了兩個小丫頭正急急向這邊過來。

蘭香見了青薔一愣想見禮又覺得不好最終還是當作沒有看見只對沈紫薇道:「主子珊瑚姑姑叫我出來找主子說天要晚了莫叫淑妃娘娘惦念。」

紫薇冷笑道:「只她是個孝順的!你且回去傳我的話就說我的事情容不得她羅嗦有本事去姑母面前告我好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蘭香愕然躊躇著總算答應了一聲卻不肯挪步。

「怎的你也和珊瑚那小賤人學會了?」沈紫薇斜睨她。

蘭香連忙擺手:「奴婢不敢的!只不過……只不過主子身邊不跟個人總不大好……」

沈紫薇「哼」了一聲一擺手吩咐道:「那好先叫那兩個回去傳話你遠遠跟著好了可別呱噪我們……」

蘭香連忙答應。紫薇再也懶得理她當先快步而行一行人曲曲折折已到了御苑之中。

走了不遠沈青薔便隱隱覺得不對。紫薇在前引的道路煞是奇怪並不走那諸人行慣的水磨石鋪就的路面只在花樹間左一轉、右一折越行越見荒僻。起初還能看見毗鄰的宮殿房舍揚起的飛檐能推算出大概的方位後來亭台建築漸漸稀疏人已不知身在何處。

沈青薔心下暗驚不知道沈婕妤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她一面左右四顧一面暗記路徑可這條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似的終於按耐不住站定輕聲喊道:「等等!」

沈紫薇聞言回過身來臉上帶著一層如夢似幻的霞彩笑道:「怎的?沈寶林真是弱不勝衣我見猶憐這點路便走累了?」

青薔無意聽她的冷嘲熱諷冷著臉道:「此處已經十分荒僻婕妤娘娘有些什麼話但說無妨。」

沈紫薇笑而不答忽向遠處一指對青薔說:「你看!」

青薔望了半天只見隱隱綽綽幾層樹影再無別的便皺眉。

紫薇續道:「你不是想問『白仙』娘娘么?那便是了。」

沈紫薇再不解釋轉過身去愈加快了腳步;這一下青薔雖滿腹狐疑卻不得不追上去。兩個人在一片假山之間穿來穿去終於來到了樹影近前。這一下便看得清楚明白那些古木之間赫然有一顆極高極大的桂樹時近中秋正開了滿樹素白的花朵。馥郁的香氣隨著晚風陣陣飄來中人慾醉。

沈紫薇笑道:「看清楚了?這便是『白仙』。」

「你沒有想到吧?『白仙』不過是一棵樹這宮裡的人便是把這樣一棵樹奉作神明……」沈紫薇冷笑著緩緩說道「淑妃娘娘待你倒真的不錯今日這種場合也不忘叫了你來。只不過也虧得她還要掰出一個子虛烏有的『蓬萊仙人』來方才在那紫泉殿上看她裝神弄鬼看你一臉蠢相真真笑死我——其實又何止她南邊那個楊妃也是一樣;方才你若去慶熹宮保證也能撞見同樣的好戲……對這棵樹日夜膜拜祈求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

「……便真能有求必應么?」青薔問。

「誰知道呢?」紫薇笑道「不過我求的的確成了真。」

沈青薔轉過頭望著她但見紫薇臉上正掛著一種極輕的、莫可名狀的笑容沈青薔從未見她這樣笑過整個人似乎便要淡入這在滿天滿地的香氣之中。

不知為何她突覺哀傷突然想問一句:「姐姐你那日為何要與那白衣人兒在一處你可知他、你可知他……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她終究沒有問出口只「姐姐」兩個字已生生堵住她的喉嚨。

姊妹二人再次緘默都不說話青薔心中紛亂一時間也理會不清。突然那桂樹濃密的枝葉間似有什麼東西一閃吸引了她的目光。

青薔凝神去看卻只見滿眼綠葉白花搖曳不定什麼也瞧不清於是她便問紫薇:「那閃閃亮的是什麼?」

等了許久沈紫薇只彷彿呆住了不見回答。

青薔雖疑惑卻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沈婕妤本就有些古怪今日更是出奇的難以捉摸。正索作罷突聽得紫薇道:「咱們走近些去看看你便知道了——你什麼都會明白的。」

——她這樣說著的時候語態慵懶彷彿渾不著力;那份閑定淡然似極了她們的姑母:淑妃娘娘。

二人此時所在之處距離那棵據說是「白仙」的桂花樹不過十幾二十丈遠近之間隔著一片密密的花圃道路已然斷絕。若是尋常的千金小姐自是珍惜腳上那一雙繡鞋青薔卻不在意徑直穿過花圃走到樹下。

香氣越濃郁幾乎令人無法喘息。青薔此時便看得清楚明白那閃閃光的原來是繁枝茂葉間懸著的一面面小木牌木牌上塗有青漆是以陽光照上便一閃一閃的晃眼——牌子上隱隱用硃砂筆寫著什麼只是大多掛得太高無法分辨。

沈青薔大感興味繞著樹轉了半匝想找一面掛得稍低些的……果讓她找到了她微微踮起腳借著枝葉間投下的日光讀那上面的硃砂字跡:

什麼「威然後懲恆情之必至;救而不棄大道之曲成……」什麼「出入兩州因循十稔豈微勞之可錄?徒多罪之與俱……」都是些駢四驪六、曲折拗口的辭句縱青薔在女流之中斷斷算是個能文的也頗覺似懂非懂、索然無味。又不甘心直尋了三五面才尋到一塊上面寫著一七言古風的:

「……風蕭蕭兮月慘慘玉符委地無人管。明朝但請憑欄望一夜落紅滿鞦韆……」

詞雖粗疏她卻能看懂了正感得意。忽然一陣風吹來將那青牌吹得旋轉起來。青薔還未及看完便伸出手去想將那牌子扶穩。可牌子掛在高處她已竭盡全力指尖卻只能堪堪觸及——幾下撥弄牌子更盪得遠了。

青薔當即玩心大起腳下用力微微一縱已將牌子抓在手中——青牌上端系著的那條絲線堪堪斷絕!一時間也不知觸動了什麼機關滿樹突然響起「鈴鈴」的聲音。起初還細微夾在風聲里尚且分辨不清後來竟越傳越遠越來越響最後匯成嗡嗡的一片。

——只片刻便聽見遠處有個非男非女的嗓音尖聲呼叫:

「青鈴響了!顯靈了!『白仙』娘娘顯靈了!」

***

此時靖裕帝正在碧玄宮內打醮;而沈淑妃正在紫泉殿上指揮著瓊琳將祭祀之物收拾妥當;楊惠妃正閑閑聽著黃婕妤和韓美人為一件無聊小事爭辯;王美人則和衣睡在帳里春梅替她揉著腳兩旁伺候著新來的露香、雪意……只數刻工夫這個消息便傳遍了深宮的每一處角落。

靖裕帝身穿青色道裝頭戴親手編織的五葉冠身後隨著邵天師、崔真人以及一干侍衛太監急急向御苑而去。一路上不斷有人從山石后、樹叢間躍出跪在一旁每一次靖裕帝都問道:「可有人來?」而那人便回答道:「稟陛下並不見人。」

——每對答一番靖裕帝臉上的喜色便多了一分。

終於來到了神木之下那鈴聲依然在響。

靖裕帝愣了許久突然怒道:「仙人呢?」

身邊早有一個內監顫巍巍答:「回皇上方才……方才老奴大膽張望了一眼還見著一個影子來的……」

靖裕帝血脈忿張用手指著業已空空如也的樹下喝道:「那現在呢?人呢?」

那內監再也不敢答話只是磕頭有如搗蒜。

靖裕帝不再理他一伸手已將身後的邵天師抓到近前沖他怒吼:「你不是說你的招仙鈴、鎖仙陣管用么!」

邵天師擺手不迭口中喊:「陛下此陣乃先師紫陽真人所傳必萬無一失的!現下……現下鈴響卻未見仙蹤或者是有人衝撞再或者……再或者……是仙已降臨卻不肯現身而已……」

靖裕帝一把將他甩開怒道:「此地五層關卡一百精甲埋伏便是個飛鳥也逃不過他們的眼睛怎會有人衝撞?」

說著揮退眾人獨自來到樹下厲聲喊道:「你既肯屈身降臨為何卻不現身?」又喊:「朕等你十年到頭來終是一場空么?」

聲聲凄切直傳九霄。

——鈴聲響個不絕卻哪有什麼回答?只銀白色的花朵挾著無孔不入的濃香靜靜飄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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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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