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市政府準備開發陽河路一帶老城區的消息,在河陽市隱隱約約傳過好一陣子,但是都沒有得到證實。市裡這些年變化太快了,從經濟項目到市政項目,從企業改制到引資招商,一個接一個的新花樣,讓河陽市的老百姓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這麼多新鮮玩意兒,有的給百姓帶來方便,也有些給部分群眾造成麻煩。但不論什麼事情,市民都是在政府做出正式決定后,從新聞媒體上知道的,之前則儘是傳聞。傳聞有真有假,有的後來成了真的,有些則像一陣風吹過,什麼痕迹都沒留下。對於各式的傳言,河陽老百姓已經習慣了。他們缺乏參與決策的資格,卻不缺乏關注的興趣,因為畢竟大部分的傳言都牽涉到社會改革和發展,都和他們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這次有關老城區改造的傳聞也使居住在那一帶的居民們的心情騷動了一陣,但過一陣見沒有一點動靜,看電視和報紙,連一點影子都沒有,居民們只好又把心放回肚裡去。畢竟要謀生過日子,為莫須有的消息念念在心要白費不少腦筋。但是,大家本以為至少近期不用做什麼指望了,那一天,電視里卻突然播出一條新聞,是關於河陽市政府和「王者至尊」房地產開發公司簽署正式協議,聯合開發老城區及建造河陽市第一座五星級賓館的消息。電視畫面里,上次主持市長辦公會,承諾解決河陽商業城的商戶們的上訪要求的史市長反覆出現,近景、特寫——特寫——近景。電視里的史市長,依舊是滿面春風,胸有成竹的樣子,他的臉上放射出興奮的光。省城來的房地產開發商也在簽約儀式上亮了相,不過鏡頭不多,一晃而過,沒有多少人看清他的模樣。

老城區改造,對於居住在這裡的居民來說,當然是一件巴不得的事情。但是這些年他們看得多了,也聽得多了。有些地方搞開發,對於居住在當地的居民來說,並沒有多少實際的好處,地方和開發商的目的,就是要他們騰出土地,好做項目而已。

這次河陽市政府與開發商簽訂的開發地段屬於兩個居委會管轄,什麼剪刀巷、艄公巷、簸箕巷……把這一帶像羊腸一般曲里拐彎地分割開來。居委會的轄區內還夾雜了一些單位的零星房產。居民當中,引車賣漿,各色人等都有,唯有邊緣上一塊市電子元件廠的土地上居民的身份相對統一,不過那也是以前的事了。自從電子元件廠倒閉以後,廠里的職工除少量留守者以外,大多數僅僅保留了一個空頭的職工身份,都外出自謀職業和生路,也干起別的營生去了。

身份複雜,人員零亂,雖說這一帶不少人祖祖輩輩相互為鄰,但城市的居民不像農村的村民,沒有宗族血緣關係的維繫,也沒有相互利益的調劑,逼仄的生存空間倒是使得鄰里關係不時因雞毛蒜皮的事件鬧出大大小小的矛盾。這一次,市裡要改造這一片老城區,在這一帶掀起了不小的騷動,居民們連日來聚集在一起議論紛紛,相互打探消息:什麼時候會正式動工?拆遷的補償會是多少?是給補償費還是給還建房……就連平日見了面不願講話的鄰居這次也感到,將來見面機會恐怕不會多了,因此少不了會相互寒暄幾句,並互通一些道聽途說來的信息。

兩個居委會的幹部在街辦幹部的帶領下,冒著酷暑,按照上級的要求,在拆遷地段分區分片召開了會議。會議開得都很短,無非是把市政府關於開發老城區的決定宣讀一下,將拆遷日期通報一下。問到拆遷補償,街辦領導則支支唔唔,語焉不詳,只是說,會按照有關政策辦,讓大家儘力響應政府號召,支持市政建設,為河陽市城市品位的提高和未來經濟的發展盡到市民的職責。

拆遷補償是個迴避不了的問題。第二天一早,大家起床的時候發現,每條街巷內都張貼了關於補償標準的通告,具體為河陽市好幾年來一直沿用的標準。在規定期限內搬遷的一次性發給現金,超過時限的每超過一天按1%扣除。

居民們一看見這個標準,大家都不願意,一齊找到居委會,提出,這裡是河陽市的中心地段,而且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以前的補償標準應當提到。居委會幹部說,我們沒有提高標準的權力,只能把你們的請求向上面彙報。我們居委會的幹部大多也居住在拆遷地帶,也希望補償標準能高一些。見幹部們這樣說了,大家也就認為不必匆忙,等向上反映了情況再說。

可是,就在等待的過程中,卻看見居委會的幹部相繼在搬家。原來,他們不是沒有向上面反映,得到的答覆卻是,居委會幹部要帶頭搬遷,給普通居民做表率,這是一;二呢,就是開發商答應,居委會幹部先行搬遷的話,每提前一天可給予0·5%的浮動補償;三呢,如果居委會幹部不帶頭,到期限還沒有搬遷,就地免職!有這三條,幹部們盤算了一下,都覺得三十六計,還是搬為上計。居民們的意見只好暫時擱置,顧不了那麼多,於是一個一個地都搬走了。

幹部們搬家的時候,也有敏感的居民發現了將他們攔下,找他們要說法。他們為了脫身,就說開發商答應了,提前一天搬家提高補償標準0·5%,這樣一來,弄得鄰居們也動了心,大家將這條沒有文字依據的消息傳播來傳播去,一些居民也就跟著趕緊搬家了。

拆遷地段幾天之內陸陸續續搬走的人家大約有三分之一,但多數居民仍沒有搬遷。一來時間倉促,他們中有些人沒來得及找到合適的過渡住房,更主要的還是覺得拆遷補償不足以滿足他們的要求。有幾戶戶主個性強硬的,在居委會幹部搬家時,對他們進行辱罵,卻沒有阻止住他們的搬遷,在幹部們搬走後,他們便站出來,動員大家跟政府和開發商「討價還價」,他們說,政府就是怕鬧,一有人鬧事,他們就麻頭,就要讓步。上次商業城的商戶們不是鬧贏了嗎?這樣,多數人一邊猶豫,一邊觀望,都希望能夠獲得更多的拆遷補償。

當搬遷期限還剩下一個星期的時候,這一地段的水電供應開始不正常了。起初不是停水就是停電,居民開始還以為是水電系統出了問題,於是打電話給自來水公司和電力公司反映情況,請求派人來維修。可是,兩家公司告訴他們,不是供水、供電系統了問題,而是有領導下了指示,為了確保你們那個地段的拆遷工作,你們那兒的水電供應很快將要停止。果然,到了第二天,整個地段的水電供應被全部切斷。

大熱的天,每天高達30多度的高溫,沒有水電,可想而知日子多麼難過,又有一批住戶不得已搬了出去。那幾戶強硬的住戶中,有人提出去市政府集體上訪,可是卻為誰來出這個頭而爭執不下。尤其是這幾戶住戶中,有老工人,也有街頭混混,後者在這一帶聲譽並不太好,他們的拚命鼓動讓人看來動機可疑,居民中沒有多少人願意聽他們的。好不容易動員了一些居民,在烈日下稀稀拉拉地去了,沒等他們走出多遠,在巷口就有一批身份不明的壯漢將他們攔住。那幫人有的帶著墨鏡,有的胳膊上刺著刺青,有的剃著光禿禿的頭,他們並不提關於拆遷的事,只是嘴裡沒來由地罵罵咧咧,用手推搡著從巷子里出來的人。那幾個街頭混混一看這個陣勢,心裡有了數,趕緊往回溜,其餘的人儘管心裡憋氣,也只好暫時回家了。

晚上,從扁擔巷、簸箕巷一直到拆遷地段大部分街巷,好些戶人家的窗玻璃被飛來的石塊砸爛,那幾個混混家裡的窗戶也挨了石塊。有多輛大馬力的摩托車在街巷裡面來回穿梭的聲音,轟轟轟地吵得人難以睡覺。到了半夜裡,又有陌生人給部分居民家裡打電話,電話里說,要是他們知好歹的話,明天會有汽車前來幫他們搬家,不收他們一分錢的搬家費,如果不搬家,明晚就不會像今天晚上這樣文明了。第二天,鄰居們看見,原先叫得很兇的那幾個人就像約好了一樣,飛快地將自己家裡的家當搬出巷口,裝上停在那裡的卡車。等東西裝完了,卡車「嗚」地一聲,開得不知去向。連這些口口聲聲要鬧事的住戶都搬走了,剩下的居民預料堅持下去不會有多大的好處,多數便也在最後期限到來那一刻搬了家。

仍然有幾戶在最後時刻沒有搬家的。沒有自來水,他們就下河挑水;沒有電,他們就點蠟燭,準備繼續堅持下去。

但是,推土機早已經在巷子外面等待著。最後期限一到,好幾輛推土機同時朝巷子里開了進來,瞬時,路口的幾棟房屋轟然倒塌,震得這些沒搬家的人的房子也搖搖晃晃。

拆遷正式開始的第二天,「王者至尊」房地產開發公司老總藍升在一幫人的陪同下,再一次來到開發地段。一個體型和他一般高大魁梧、剃著光頭、右臂刺著刺青的30歲左右的人走在他身邊,一邊替他撐著陽傘,一邊念念有詞作彙報狀。藍升用手帕捂著嘴,遮擋灰塵,一邊在光頭的指點下,帶著滿意的表情,欣賞著已被拆除的兩條街上滿地的殘磚斷瓦。

走到被拆了一半的簸箕巷,藍升看見剩下的一段裡面還有人居住的跡象,手一指,說,你剛才說沒有搬家的,這裡是不是?

光頭說,是,這裡面住著一戶河陽碼頭的老搬運工,那邊元件廠還有幾家死硬住戶。他們怎樣都不肯搬,還拚命動員鄰居和他們一起死命頑抗。

你們就沒有一點辦法了?

水電早就斷了,兩家的窗玻璃也都砸光了,這裡面這家的門板都被我們的人給砸爛了,可人就是死活賴著不走。

藍升皺起了眉頭:你手下這些人都吃乾飯的?最後期限昨天到了,今天還有幾家沒搬走,你們以為搞開發是做慈善呀?!

見藍升生氣了,光頭腦袋上汗珠子立刻嘩嘩往外冒,他說,我們把推土機都推到他們家門口了,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這家人家有一個80歲的老太太,她跑出來躺在門口的地上,賴死賴活的。她又說有高血壓,這麼熱的天,我們怕出事。元件廠那戶,據說是個老勞模……

你們怕出事?你知道我這兒耽擱一天,銀行得多付多少利息嗎?找幾個人,把他們家連人帶東西一起裝車運走!什麼勞模不勞模的,我藍某又不是工會主席。三天之內,這裡不許有一棟完整的房子。聽明白了嗎?

是,聽明白了,老闆!光頭見藍升發了狠話,下意識地「啪」來了一個立正。

藍升沒有正眼看他,也不再往前走了。轉過身,朝停車的地方走去。

光頭也想跟過去,但旁邊的人已靠攏藍升,有人撐開一把新的陽傘替藍升遮擋陽光,光頭只好悻悻地看著藍升離去。

藍升一走,光頭馬上掏出手機打電話,他在電話里氣急敗壞地大聲吼道:你們連人帶車一起來,多幾個人,對,對,推土機同時做好準備,現在就把這裡全部剷平!

藍升回到開著冷氣的賓士車旁,車內一位穿著弔帶裙,打扮十分時髦的年輕女子替他推開車門。見藍升氣呼呼的樣子,撒著嬌問,藍總,看你,這麼熱的天,叫你別下車別下車,你看你,還沒走十分鐘,就熱出一身汗。那些人(她把嘴朝車窗外呶了一呶)搞拆遷也不止一回了,還能不放心嗎?一邊說,一邊拿紙巾替藍升擦額頭上的汗珠。

藍升說,不是你說要來工地上看一看現場的嗎?

那女子一撇嘴說,喲,你還真聽我的話呀,我跟你當秘書又不是半年一年的了,你還不了解我呀,我那是心血來潮!你看你,不來倒好,來了反而生氣了,怎麼回事嘛,是不是怪我沒陪你下車?你知道我最怕曬的了。

秘書的嗓音又甜又嗲,把個藍升說得心裡氣消了大半。他對司機說了句,開車,回去。車子發動后,他轉過頭來,捏著女秘書的手說,劉娟啊,好在聽了你的,來這裡一趟。媽的譚禿子,昨天跟我說拆遷已經搞完了,就剩下一兩戶掃尾了,今天我到了工地他才說,還有七八戶釘子戶,不肯動遷,我剛才下了死命令,讓他用推土機把這裡掃平!劉娟摩挲著藍升的頭髮說,你看你,遇到事情總喜歡衝動不是?既然有七八戶沒有搬的,你讓譚禿子強行弄,搞不好打起架來多不好,鬧出人命就被動了。

那你說怎麼辦?難道就這麼拖下去?

看你,腦子就不會拐彎。劉娟用手指在藍升腦門上頂了一下,說,難道不會採用調虎離山計?

藍升一拍大腿:哎,你這個辦法好。我和史公子打個電話,讓他來搞定。

等藍升和史飛打好電話后,便撥通了譚禿子的電話,沒等他開口,譚禿子大著嗓門報告說,藍總,簸箕巷這邊的釘子戶,已經拔掉了。

這麼快?藍升一聽,把腰直了起來,戶主在家裡嗎?

譚禿子回答:不在。

沒發生什麼情況?

沒有。藍總,早按照您的指令,昨天就幹完了個娘的。我們把屋裡的人往外一趕,推土機一上去,轟隆一下,真乾脆。

藍升說,好,禿子,你幹得好!挺賣力的。元件廠那幾戶怎麼樣?

我們已經過來了。不過這邊似乎聽到了剛才的動靜,幾家的男人都出來了。哦,手裡還操著傢伙,他媽的,弟兄們,去,去車裡拿砍刀出來——譚禿子後面幾句話顯然不是跟藍升說,而是對著現場說的。

喂,這幾戶你們暫時不要動,等下午我讓劉娟給你們通知再動手。

不怕,那幾個鳥人,還能擋住弟兄們!

老譚,叫你暫時不要動就不要動!等劉娟的電話,聽見沒有!

譚禿子疑惑了一下,然後說,是!

就在剛才,譚禿子調了十幾個人過來,戶主恰好不在家裡,家中只有女人和孩子。譚禿子指揮一干人闖了進去,強令她們收拾東西搬家,但老太太偏不肯,她指著譚禿子大罵,說開發商給這麼點錢,心太黑了。譚禿子惱怒了,讓手下把這家人全部拖了出去,老太太見勢不好,又往地上一躺。譚禿子說,把她們抬上車,把房子推倒!一幫壯漢抬手的抬手,抬腳的抬腳,任憑老太太撕咬哭鬧,硬是把她抬出巷口,往運貨的卡車上一扔,其餘的人也被推推搡搡弄到路邊。一家人眼睜睜看著推土機加足馬力開過去,把整棟房子轟然推倒,全部的傢具物品頃刻間掩埋在瓦礫之中。

譚禿子的眼睛都是紅的。把這裡的「釘子」拔掉后,他帶著人一直往元件廠那邊走,推土機在身後一路跟過來。

元件廠的幾戶人家見譚禿子一幫人殺氣騰騰的樣子,心裡也惴惴不安,緊張得要命。他們根本不想打架,不過是覺得補償不合理,想多要點價。他們萬萬沒想到開發商會採取這樣的手段強行拆遷。看見譚禿子一伙人的形象,簡直就是流氓土匪。有人趕緊回房間撥通110的電話,嘴裡哆哆嗦嗦地把這裡的緊張場面作了彙報。110說,你們那兒不是正搞拆遷嗎?這邊說,是啊。你們拆了不就完了嗎?拆當然要拆的,可是開發商補償太低,我們……這種事情,110去了能解決嗎?你們還是找政府吧!說完,竟然把電話掛了。打電話的那個人不得不再次撥110,同時讓萬水根來接跟110說話。這次,110接電話的是另外一個聲音,那聲音說道,警車已經出動了,幾分鐘后就到,你們那邊千萬要穩住局面呀!

原來,110的警察早就聽說這個開發商挺有來路,況且處理拆遷糾紛之類的事情也從來用不到110插手,只不過聽說這邊馬上要打架了,他們不能不前來阻止。

當警車趕到的時候,譚禿子已經接到藍升的電話,指揮手下的人撤退了。他們爬上皮卡車內,看見110的警車亮著警燈呼嘯而來,便搖下車窗,一個個伸出頭來對著警車扮鬼臉,還舉起兩根手指頭做出「V」型符號。警車裡幾名警察一看就知道,這些傢伙是開發商請來搞強制拆遷的,他們氣得牙痒痒的,罵道,這幫社會渣子,一個個得意洋洋的樣子,恨不得把他們都銬起來。

萬水根是元件廠的老勞模,已經退休好幾年了。這裡開始拆遷的時候,廠里一些職工就認為拆遷補償太低,不願意搬家。但廠里領導卻在上面的壓力下,「配合」開發商,給職工下達指令,一定要及時搬遷,如果不按時搬遷,扣發救濟金,按時搬遷的由廠里發給搬家費。縣官不如現管,雖說廠子已經不生產了,但職工們的社保、老保和醫療保險什麼的都還在領導手上攥著。領導們軟硬兼施,再發動部分骨幹分子「帶頭搬遷」,職工們雖不請願,也只好服從。唯有幾戶不肯服軟的人家,領導怎麼勸都不搬家。萬水根在廠里勞動表現一貫積極,但他也有個特點,特喜歡打抱不平,替普通工人說話,有時為了一些事情,頂得領導挺難堪的,領導拿他也沒辦法。由於他的文化程度不高,比他年輕的勞模,甚至他的徒弟後來當上了廠領導或者車間主任什麼的,他卻一直在一線當工人。他個人倒不計較這些,直言不諱地批評領導,也常常是為別人的一些事情,而不是為自己的事情。這次領導強令大家搬遷,那幾戶堅決不肯搬遷的人家便經常上他家念叨,說補償太低,不合情理。萬水根贊同他們的看法,因此表了態:一定要開發商將補償提高到合理水平才搬家。當住在廠里的大部分職工先後搬家后,萬水根的老伴也動搖了,說,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現在搬家,至少還能省下幾個雇車的錢,不然連現有的補償都要扣除,那就更虧了。但是,眼看著剩下的幾戶人家眼巴巴地都看著他,希望他能夠堅持下去,老萬也就橫下一條心,說,一定要把這個理講清、講透才搬家!

上午那一陣,眼看著開發商找來進行強制拆遷的那幫痞子樣的人氣勢洶洶朝廠區宿舍這邊走來,這裡幾戶人家手裡都捏了一把汗。他們從家裡拿出扳手、榔頭,其實是做做樣子,意思是表達自己堅決不妥協的決心,真的那幫人要上來打架,他們還真的不知該如何應對。倒是萬勞模挺沉得住氣的,他說,他們不敢動手。光天化日之下的,他們要來拆房,那不是明搶嗎!政府能允許他們這樣做?!果然,那些傢伙不知何因止住了腳步,後來又退走了。當110趕到的時候,剛才還劍拔弩張的現場,一片風平浪靜,工人們一迭連聲地向110民警道歉,民警說,沒有打起來就好,沒有打起來就好。那幫傢伙,要真的動起手來可是亡命徒呀。

110警車一走,這邊接到一個電話,說是區政府主管部門決定主持召開一個會,由廠里尚未搬遷的住戶和開發商見面,協商有關拆遷補償問題,時間定在下午兩點,戶主都必須參加,家屬是廠里職工的也要參加,不是職工的可以陪同前來。當著區主管部門的面,大家把內心的想法談清談透,最好能與開發商達成一個較為一致的協議。

電話里說的意思居然和萬水根講的要把理講清講透是一模一樣的,這讓幾戶「釘子戶」感到欣慰,大家說,好在堅持了這麼長時間,終於要熬到頭了。政府主管部門出面協調,哪怕達不到我們的要求,至少把補償標準提高一些,總是有希望的。幾戶人家這麼硬頂著,停水停電,還不時遭到騷擾,也怪讓人擔驚受怕的。電話通知里既然說了下午可以多去些人,那不管男男女女,能去的盡量都去,免得到了會場,人數過少會顯得勢單力薄。多幾個人,在和對方交涉的時候,也免得言語支絀,畢竟大家都沒有多少在會場上講話的經驗,萬一到時候心情過分緊張,該提的條件忘記提,該說的話沒說出來,不是白白浪費這麼一個機會嗎?

吃過中飯,幾戶人家串聯好,家裡除了戶主外,能行動的家屬都一併去開會,家中有孩子的,都集中到一戶人家家裡,其餘把門給上好鎖。有一個工人說,我們人都走了,開發商要是萬一派人來強行拆遷怎麼辦?另一個人說,政府主管部門進行協調,開發商也要參加。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他們怎樣也不可能做出這樣無聊的事情來吧!然而,話卻偏偏被這個人給說中了。

當幾戶「釘子戶」一起來到區主管部門的時候,一名幹部招呼他們進了一間會議室。會議室里開了空調,氣溫比起外面來,涼爽宜人。成一字長條形的會議桌上整齊擺放著瓶裝礦泉水。幹部讓他們在會議桌一邊的椅子上坐下,說,天氣真熱呀,你們先喝點水,休息休息吧。萬水根他們被這位幹部的態度所感染,進門時忐忑不安的緊張心情放鬆了不少。

兩點差一點,大家進的會議室。頭一次來政府機關里開會,坐在柔軟的真皮會議椅上,手腳都有些不知怎麼放,也不敢大聲講話,生怕吵鬧影響了機關里幽靜的環境,只是面面相覷地看著,不時又用眼睛瞄一下牆上的掛鐘。一瓶瓶的礦泉水擺在面前,卻沒有人伸手去動。萬水根的老伴從自己攜帶的布挎包里摸出一個裝醬菜的玻璃瓶改的茶杯,輕悄悄地放在萬水根面前,茶杯里泡的是老伴自己配製的菊花茶。萬水根擰開茶杯蓋子,喝了兩口水,再將杯蓋擰好。他覺出大家的眼睛老往自己這邊看,臉上便擺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

在「嗚嗚」吹著冷氣的空調底下等著,路上出的汗漸漸幹了。萬水根的老伴正好坐在當空調機風口的地方,感到身上略微有些涼,她瞅一眼萬水根,似乎是徵求老伴的同意,然後坐到另外一張空椅子上去了。

又瞄一眼掛鐘,已經兩點半過了。大家的屁股開始在椅子上磨磨嘰嘰,老萬也覺得椅子上面發熱,有些坐不住的感覺。一干人心裡一著急,汗又開始往外冒了。

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不少人講話的聲音,那些聲音嘈嘈雜雜,聽著越來越近,像是朝會議室這邊過來的。果然,會議室的門被剛才那位工作人員推開了,他推開門后,側著身子站在一邊,讓後面的人魚貫而入。

走進會議室的人呼呼啦啦一大幫,總有一、二十個。他們有的拎著包,有的端著茶杯,也有的既拎著包同時還端著茶杯,進來后,有兩個人徑直朝長條形會議桌頂端走過去。那兩人坐下后,其中一個用手特意招呼跟在他們身後的幾個人坐在「釘子戶」們的對面,其餘的人則任其坐在不靠會議桌的後排椅子上。

等大家坐定后,坐在頂端一個被稱為吳科的人開口說,今天,局裡委託我們主持這個會,召集開發商和拆遷戶雙方一起坐下來,共同商議一下拆遷補償問題。互相先認識一下吧。他把臉朝向左邊拆遷戶這方,說,你們先自我介紹一下。等萬水根他們介紹完了,他指著右邊的人說,這位是「王者至尊」房地產開發公司總經理辦的曹副主任,這位是韓工,這位是小王。吳科越庖代俎地替開發公司的人做介紹,開發公司曹副主任臉上擺出的滿是矜持和傲慢,這讓拆遷戶們的心裡很不受用。但大家都沒說話,看吳科就拆遷補償問題如何進行協調。

吳科先是正兒八經念了一通市政府和區政府有關老城區開發改造的文件,時間就到了三點多鐘,然後,讓協商雙方分別就各自立場談意見。他說,不要著急,你們拆遷戶的戶主充分發表意見,每個人都可以談,然後開發商方面也把你們的觀點拿出來,大家把意見談透,我們開這個會的電話通知里就是這樣講的嘛。不是早就有這樣的話,「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嗎,啊,這個這個,誰先說?見萬水根他們這邊先舉手,他說,好,說吧,沒關係!

會議結果,既在萬水根他們的預料之中,又在他們的預料之外。說在預料之中,是開發商方面竟不肯做絲毫的讓步。那個什麼曹副主任,年紀輕輕嘴上沒毛,說起話來還很沖,口口聲聲我們是來幫助你們市裡搞開發搞發展的,我們不來,你們還想建五星級賓館?你們河陽的城市還想提高品位?你們老城區的居民還想搬出住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破房子?門都沒有,告訴你們!

讓人可氣的是,那個主持會議的吳科對曹副主任這等帶藐視性的語言居然毫無感覺似的,還一再強調大家要顧大局,要支持市裡的建設和發展,要相互體諒。他的所謂「相互體諒」,大家聽出的意思主要指的要確保工程按期開工,不要耽擱,沒有半句要開發商提高補償標準的明確態度。因此所謂協調,竟成為拆遷戶和開發商雙方的討價還價和相互爭執。一直爭辯到下班時間,吳科這才說,今天大家都不肯讓步,協商沒有取得結果,我們作為政府主管部門,不能強制你們任何一方,雖然感到遺憾,但是也盡了力了。下一步的問題,我們只能請示領導,今天就到這裡吧。

開會期間,不斷有人出出進進,包括吳科、曹副主任腰間的手機也不時響起,中間跑出去接聽電話去了。唯獨拆遷戶這方的人員心裡雖氣憤和焦急,行為卻很拘謹,就連出去撒尿的都很少。散會後,大家心情沮喪,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心裡充滿深深的失望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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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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