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這一天,《河陽日報》來了個副總編,帶了一名記者來採訪有關河陽城市建設發展的新聞。新聞的內容是正面的,裡面需要一段市領導的官方發言,因為尹凡分管這個方面,所以找到了他。尹凡當然不願意為這點事情浪費時間,就把自己剛剛寫好的文章交給報社,說,正好我剛做了個調查,觀點都寫在裡面了,你們拿回去看一看吧——後面部分就不要刊登了。尹凡之所以這樣叮囑,當然考慮到自己新來伊始,正面的話怎麼說都沒關係,但負面的話盡量不要在大庭廣眾下說。

第二天,河陽日報頭版刊登出了副有關河陽城市建設與發展的長篇報道,其中有記者採訪尹副市長的內容。尹凡將這篇報道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尤其對涉及到自己的那部分仔細看了兩遍,心想這個副總編做採訪還挺有經驗,把自己文章中的觀點提煉得簡明扼要,其中個別語句稍做改動,變得更加口語化了,還真像是與自己當面對話的採訪紀錄呢。

到了下午,那位副總編又給尹凡來了個電話,電話里首先徵求尹凡對報道的意見。尹凡說,沒什麼意見,你們的採訪做得還可以。新聞報道嘛,就是要以鼓氣為主,以正面報道為主,這是新聞工作的責任。一邊電話里說著,尹凡心裡一邊奇怪:自己又不分管新聞,怎麼說起話來竟然像個宣傳部長似的?一個人一旦當了領導,只要和比自己級別低的人說話,不管談的什麼話題,都會擺出一副全知全能的架勢,並以做指示的口吻發表意見——這是官場特有的一種效應。這種效應該怎麼概括?是否可稱為「首長全能效應」?尹凡自己也想不好,只是覺得自己也未能「免俗」而有些好笑。尹凡這邊說著,那邊副總編嘴裡一個勁地「是、是、是」。等尹凡說完了,副總編說,我們報社一定會完全按照上級領導的要求做好新聞工作的。但是他接著又說,尹市長,您給我們的那篇文章,我們從頭至尾看過了,覺得非常精彩,非常生動和深刻。我們想,現在只是把前面部分的觀點寫進報道中去了。您文章中後面有關城市建設的思考部分,據我讀過的省內各家刊物發表的相關文章,目前可以說沒有一篇能達到您的深度,我覺得非常有價值。我想把您的文章推薦到省報去發表,您看行嗎?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尹凡寫這篇文章,開始只是一種思考後的衝動,副總編提出這個建議,他覺得即使他有討好自己的意思,也畢竟是一番美意。而且寫文章的人都有一種敝帚自珍的心態,他過去常翻省報理論版上的文章,認為那些文章基本乏善可陳。自己這篇文章雖說談不上很專業,倒還真是有些個人的新鮮觀點呢。他稍做沉吟,說,等我再稍微做些修改吧。

東陽縣是尹凡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早些年他從市委組織部幹部一科下到這裡掛職,呆了一年多近兩年時間。東陽縣的棲鳳嶺,是河陽市的「制高點」,一條蜿蜒高峻的山脈成為河陽市與鄰市的分界,棲鳳嶺是這條山脈的主峰。由於地理位置偏僻,這裡的生態環境一直保持得很好,原始林里草木蓊鬱,流出山嶺的溪流清澈可鑒。但是就在近年,有人在棲鳳嶺山腳下發現了一條礦脈,於是便籌集了一些資金來此地開發。因是私人開採,礦主是只要礦石不管其他,洗礦時的廢水和廢棄的礦渣任其流瀉和傾倒入山谷、溪流中,對於礦旁的一些村莊的環境造成很大影響。村民們起初和礦里交涉,礦主連村民的面也不見,還放出狠話:我們可是你們縣裡請來投資的,縣太爺見了我們都客客氣氣,你們幾個草民還想和我們作對?村民們沒辦法,於是向上寫信反映,但信寫了不知多少,就是沒有迴音。他們派村民代表到縣裡去,連領導的面都很難見到,總是被一些局的小科員們推來推去,什麼礦產局、林業局、農業局、環保局……從這裡推到那裡,結果一個出來解決問題的都沒有,倒是把幾個村民的頭都轉暈了。萬般無奈,從今年開始,他們又向上反映。幾封寫到相關局的信還是沒有迴音,結果村民中有一個讀過兩年初中的年輕人那天看電視的時候,看到市裡有一位新來的領導叫尹凡的,恰好主管環保工作,心裡說,這位尹市長是不是當年在我們縣裡掛職的那位?要不把告狀信直接寄給他?他把心裡的想法和村民們一商量,大家都說就這樣試一試,管他是不是同一位尹凡,只要他主管環保,就應該對我們的信做出反映的。果然過了沒幾天,東陽縣的告狀信到了尹凡手上,他看過以後決定儘快去棲鳳嶺現場看一下怎麼回事。

這天恰好市政府沒有會議,他帶上羅旭東,乘車前往東陽。現在,整個河陽境內公路都修得十分通暢了,即使到東陽這樣的偏遠縣,也只要半個多鐘頭就到了。小車快到東陽縣城的時候,尹凡讓羅旭東和縣裡分管環保的陳均副縣長掛個電話,就說為了省時間,我們不進縣政府了,讓陳副縣長到縣城通往棲鳳嶺的彎道口等著。尹凡的車到達那裡的時候,陳副縣長果然正站在他的小車旁,朝來路上張望。

見到尹副市長的小車,陳均臉上的表情馬上興奮起來,浮現出一副恰到好處的笑容。當尹凡的車「嘎」的一聲停住的時候,陳均在幾步遠的地方仍然以小跑的姿勢迎了過來。尹凡搖下車窗,陳均隔著車窗把兩隻手伸進來,握住尹凡的手,說,歡迎市長來視察,歡迎市長來視察!

尹凡說,你就上我的車吧,路上我們邊聊一聊。

陳均心裡很快地轉著彎:儘管羅秘書剛才和他通電話,只是簡單地說了句尹市長要去看看棲鳳嶺污染的情況,陳均就知道市長一定是收到了告狀信的。對棲鳳嶺的情況,陳均再了解不過了。他雖然很少去那邊,但其中的前因後果他都心中有數。問題是,有些情況他即使作為分管副縣長,也只能是聽之任之,不得置喙的。尹市長讓我上他的車,肯定在車上要詢問有關情況,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上車,到時候,該說的說,不該說的自然還是不說。

陳均上了尹凡的車,讓自己的車在前面帶路。一路上,他首先開口,誇讚尹凡「當年在東陽縣為全縣人民作出了重大貢獻」,也「在全縣幹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尹凡雖然不喜歡這種不著調的恭維,但他知道,這種官場積習,至少在河陽,目前是沒辦法掃除的,又不能掃部下的興緻,只能姑妄聽之。等陳均住了口,尹凡開門見山地問:棲鳳嶺那座礦山,辦了幾年了?附近村民反映好像很強烈呀?

陳均回答,問題好像有一些,不過,這礦山對縣裡的貢獻挺大,其實對當地經濟也是有帶動的,比如安排了一些人的就業等。村民們向上告狀只談其一,不談其二,就導致了一些誤會。

陳均的話與其說是在回答問題,不如說更像是一種閃爍其辭。它迴避了尹凡提問的重心,又在某種程度上替縣裡做了辯解。在官場呆久了,尹凡早已習慣了一些官員的說話方式,就是避實就虛,顧左右而言它,真正的意思通過潛台詞而非直截了當地表達等等。

尹凡說,發展經濟當然十分重要,可環境保護現在也越來越重要了呀,中央對這個問題已經多次有明確的指示了。

是的是的,這我們都學習過,縣裡也做出了決定,要特別重視環保問題,發展經濟不能以犧牲環境為代價。

見陳均如此維護縣裡的形象,尹凡明白了,這個礦區的污染問題假如真那麼嚴重的話,要解決起來也不是說一句話,做一個批示那麼簡單的。

陳均掏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說,尹市長,我通知一下棲鳳嶺鄉的領導,讓他們在那邊等您。見尹凡沒有表態,他知道這就是同意,等那邊接通后,他對著話筒說,市裡尹市長馬上到你那裡視察,現在正在路上,你們迎接一下。

出了縣城,到棲鳳嶺鄉的路就不怎麼好走了。雖然是柏油路面,但一來路面窄,二來年久失修,車速只能保持在40多邁。又開了半個小時的樣子,看見一輛小車等在那兒,不用問,就知道是棲鳳嶺鄉領導的坐騎了。

在基層幹部面前,和在直接的下屬面前不同,更要保持一副親近和藹的樣子,這是許多上層領導都深諳的道理。所以,尹凡這次下了車,和等在車邊的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二人一一握手。鄉的黨委書記姓邵,鄉長姓徐,兩人見到尹市長,多少有點緊張,他們向市長問過好之後,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都拿眼睛睃陳均。陳均說,尹市長這次深入鄉里做個調研,你們帶路,到礦區那兒看看吧。

邵書記和徐鄉長鑽進鄉里那輛破舊的桑塔那在前面走,尹凡和陳均的車在後面跟著。很快,車子下了柏油路,駛上一條鄉村土路。

這條路的坡度一直向上,不用說是通往棲鳳嶺山上的。在顛簸中又走了十幾分鐘,尹凡注意到眼前的景色漸漸有些異樣。

起初是一些梯田裡的部分禾苗染上了鐵鏽色,變得枯黃,就像得了稻瘟病一樣。這些枯黃的禾苗成帶狀分佈,這明顯是稻田裡灌溉和排水時水流所走的路線。到後來,就有整塊的稻田裡全部的禾苗都呈現枯死狀態。從車窗時斷時續可以看見一條小溪,溪里的水流也呈鐵鏽色,像一條緩緩飄動的污濁的抹布。再往上,大堆的礦渣從裸露出黃土的地方傾倒下來,幾乎將溪流阻斷。這兒,道路已經無法通行,除非是載重卡車或者是越野吉普才能繼續往上開。

一行人下了車,站在路旁朝上仰望,在數百米遠的地方,大片被剝除了植被的山地上,立著像是豎井的支架,還有鏟車和吊車,大量的黃土和亂石堆積著,把許多的樹木都壓折了。無疑,這裡就是採礦的地方了。

尹凡皺著眉頭,邵書記和徐鄉長一邊悄悄觀察尹凡的臉色,一邊也注意著陳均的表情。

看起來,從縣裡寄出的告狀信反映的情況不是虛的呀,尹凡說。

邵書記堆著笑臉,小心地回答,是啊,一直就有個別村民往上寫信。但是他們沒有考慮大局,只顧了個人的小利。大多數村民還是贊同開這個礦的。

是這樣嗎?

邵書記和徐鄉長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是這樣,我們經常到村裡了解村民的思想情況。

陳均問:尹市長,現在路不好走,還上去嗎?

上去和礦主聊一聊吧。

老闆可能不在。徐鄉長趕忙說,他平時多半時間不在鄉里,這裡的開採都委託監工負責。

正好這時羅旭東的手機響了,他接通電話聽了兩句,趕忙說,好的,好的,尹市長在呢,我立即報告尹市長。說罷,走近尹凡身邊,壓低了聲音說:市政府齊秘書長來電話,市裡發生了緊急情況。

尹凡接過電話:小齊啊,我是尹凡。啊,是嗎?好,我知道了。說罷,把手機關了,遞還小羅。

陳均和邵、徐二人在他接電話的當中,都在觀察他的神色,尹凡感覺到這一點。他語氣十分平靜地說,礦里的生產情況你們也都了解吧?是不是按照規定開採、是不是採取了相應的環保措施?這些,作為鄉一級政府,都有責任監督。

當然,當然,我們要盡到責任,要盡到責任。邵書記和徐鄉長異口同聲地說。

行,既然礦主不在,我們就不上去了。看看群眾對開採這個礦有什麼意見。尹凡說著,擺擺手拒絕了陳均請他上車的動作,轉過身朝下山的路走去。其他人也只好跟著他走。那三輛小車緩緩地開動,跟在眾人後面。

原來,上山的時候他就看見路邊稻田裡有老農在幹活。走了不遠,他在一塊田邊上停下。稻田裡一位上了年紀的農民正在那兒撒化肥。尹凡看了一會兒,問道,你這撒的什麼肥料?農民看了看他和他身邊的一排人,繼續干他的活,一邊回答,剛從供銷社買來的尿素。

收成還好吧?

產量倒還是可以。用化肥催,什麼東西長不好呀?就是賺不到什麼錢,種田難啊。

化肥是有污染的,用多了農田將來還會板結呀。

唉,管不了將來的事,現在能多收一點是一點。再說不用化肥還能用什麼肥!老農抬起頭來,朝礦區的方向努努嘴說,要說污染,還有比那座礦的污染厲害的呀?他又用手指著四周:你看看這些田,禾苗都死了,再這樣下去,我們連田都種不成了。

見尹凡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沉,陳均馬上低下聲音說,這礦山的老闆是、是上面領導的家屬。

剛才兩位鄉里領導談到礦老闆的神態,尹凡就猜出來了,這老闆一定是有背景的,不然作為地方官員,不會對一個民營企業的老闆態度上那麼恭敬。不過,今天匆匆而來,又接到緊急電話要趕回去,尹凡在沒完全了解事實的情況下,什麼具體的話也不好說。他只是講了幾點原則性的意見,比如要加強對招商引資企業的管理,加強對這些企業負責人的引導和教育,縣、鄉有責任保護好農民的利益,尤其對環境保護,要有深刻的認識等等。然後和邵書記、徐鄉長握過手,跨上車去。陳均這回坐回自己的車裡,一路將尹凡送出縣境才返回。

小車趕回市區,已是接近中午了。這期間,齊歡又打來一個電話,說是史朝義市長要主持召開一個緊急會議,催促尹凡儘快趕到會場。

當車子開到市委市政府門口時,尹凡看到政府門口擠了一大群人,大約不下兩、三百,其中一些人表情亢奮,在那兒聲嘶力竭地喊著什麼,一批防暴警察手持警棍和玻璃鋼盾牌,擋在市政府大門前,不讓人進去。尹凡的車開到近前,好些警察過來將人群阻斷,護送尹凡的車緩緩開進去。透過車窗,尹凡注意到周圍那些人有不少目光中帶著氣憤、不滿和無奈。上訪,已經成了各地一個經常性的「景觀」,尹凡到河陽時間不長,也遇到過幾回群眾上訪,但規模從沒有這麼大過。他猜想今天史市長主持的緊急會議一定同這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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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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