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周傑被逮捕的消息,起初東陽縣委並不想傳播開來讓大家知道,縣委書記翟燕青的意思是,為了東陽縣的經濟發展,為了保持健康穩定的大好形勢,要儘可能將陰暗面縮小,不要讓非主流的東西干擾了人民群眾的視線,影響他們從事經濟建設的積極性。翟燕青對縣委常委們說,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出現個把貪污腐敗分子,這是難以避免的。我們的幹部要把目光集中到事業上來,也要引導廣大群眾看主流。周傑出了事,到底是什麼事,性質嚴重到什麼程度,現在我們都還不知道,所以不要先自恐慌。當然,用這個人,也許在某種意義上是失策,但當時縣委選擇他也是不得已的嘛。為了東陽縣的形象,也為了我們縣委的決策不受干擾,大家一定要保持冷靜和清醒,要儘可能地不在群眾中擴散……但小道消息的傳播每每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很快,東陽冷凍集團總經理周傑受到拘捕的消息就在河陽轉播開來,有關檢察院查處過程中的一些情形也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群眾口中。

有人說,周傑這小子可狡猾了,當檢察院剛開始查處周青的皮具廠的時候,周傑似乎就意識到事情可能會鬧大。他以到外地購置生產易拉罐的馬口鐵為名,從銀行取出一筆現金,鎖進自己的保險柜里。還悄悄託人找到省檢察院那位處長所住的賓館,想去行賄,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不過,也有人反駁這個說法,說他那時還沒暴露,自己上門行賄,不等於是主動將自己供出來嗎)。正是從行賄被拒的時候,周傑預感事情不妙,就提前策劃了逃跑的行動。

又有人說,周傑逃跑時,開始是往南逃往深圳,因為他還有一筆資金不在註冊的那一家公司的開戶銀行,而在另外一家銀行,他到深圳的目的當然是去轉移這筆錢的。後來,他又覺得深圳不安全,這才往北方跑。

還有人說,周傑一看就是個花花公子的模樣,他平時那個油頭粉面的打扮,就是為了勾引女人。他在河陽市開的那家「東陽順」,表面上是菜館,實際上是周傑的淫窩。那裡面的服務員,只要漂亮一點的,都被他上過手。周傑每次去了,那些按摩女都要趕著為他服務,還互相爭風吃醋呢。原先三樓的那個經理,後來接替羅狗子當菜館執行經理的常什麼嬌,甚至敢當著周傑的面跟他老婆吵架。即使在逃跑的日子裡,周傑仍然花心不改,總想占陌路女人的便宜——講周傑的這些歷史,其實是為了烘托周傑最終被捕時的那個情節。在「追述」那個情節的時候,所有的講述者無不眉飛色舞,似乎自己親眼目睹過一場電視節目里所播放的驚險艷遇或偵探故事——周傑這個人呀,雖然人家說他比鬼還精靈,但卻是色迷心竅。檢察院的人在調查案件時掌握了他在黑社會的人手裡購置了一把小手槍,所以追捕他時格外謹慎。曾經有兩次在北方城市裡跟蹤他的時候,都沒有盯住他。後來,檢察院設計了一個圈套讓他來鑽。檢察院派了一位年輕漂亮、北方話說得很好的女檢察官,用當地的公共電話亭里的電話撥周傑的手機。周傑並沒有想到自己的手機已被監聽,他見來電是當地的號碼,還以為是自己投靠的朋友在哪條街上給自己打電話,便打開手機翻蓋來接聽。那個女檢察官故意搶先用嬌滴滴的口吻和他說話,並說了幾句打情罵俏的話。周傑判斷這是一位小姐撥錯了手機號,所以就用禮貌的聲音來提醒她。他這一提醒,女檢察官便說,原來是我撥錯了號呀,實在對不起了。不過我聽你講話,你一定是一位帥哥,而且是善解人意的帥哥。女檢察官的嗓音嗲嗲的,帶著撩撥的意味。周傑被她弄得心裡痒痒的,便忍不住也用一種輕佻的口吻和她說話。說到後來,女檢察官提出要和「善解人意的帥哥見一見面」,周傑竟鬼使神差答應了。兩個人約好在一家高級夜總會見面的時候,身材高挑的女檢察官穿一身能很好顯露身材的時裝,外面罩一件乳色風衣,頭上挽著高髻,眼圈塗著一層眼影,嘴唇抹成紫羅蘭的顏色,整個就像一個十足的模特打扮。周傑一見她的面,心就酥了,覺得自己在逃難之時能有一場艷遇,真的說明自己命好,說明天佑我周傑,老天不該絕我!後來,喝了咖啡,也喝了點酒,女檢察官提出要和周傑一起跳舞,周傑自信身材好,舞也跳得好,正好可以在面前這位絕色女郎面前賣弄,很高興就答應了。女檢察官和他跳兩曲倫巴,又說要跳迪斯科。很快,周傑又興奮又感到有些熱,就將風衣和上衣都脫下來放在一旁。他隨身帶的公文包早已經交給巴台代為保管了。其餘一直跟蹤而來、在一旁冷眼觀察的檢察官們確信他身上已不可能藏槍,便突然採取行動,將周傑拘捕——周傑就是這樣落網的。

當然,也有另一種版本,說周傑落網的時候根本沒有這麼風光。說他打算逃走的時候,拿了存摺想到銀行取錢。平時很熟悉的銀行儲蓄員,見了周傑這位大客戶都十分恭敬,可這天卻用一副冷麵孔對待他。他手上存摺的額度雖說至少都是五、六位數的,但沒有一張能取出錢來。不是這家銀行說系統壞了,就是那家銀行說正在盤帳,至少要等個兩、三天,還有的乾脆就告訴他說我們行的賬戶暫時凍結。所以周傑離開河陽的時候,身上僅帶了幾千塊錢。坐了幾趟飛機,跑了一、兩個城市,他身上就一文不名了。於是只好又耍他的老手段,騙吃騙喝。可他人在逃難中,不像以前搞詐騙可以從容地來,所以也就總是被識破,有兩次甚至被當地公安機關拘留了。到檢察官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面容憔悴,精神疲憊,整個一副乞丐模樣了。

兩種版本的反差如此之大,以至聽過第一種版本的人再聽第二種版本,便說對方「造謠」,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而講述第二種版本的人便會對前者嗤之以鼻,說「你才造謠,你說的那些根本是杜撰的,除了電視里,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發生的」!

還有好奇心更強的甚至想打聽:河陽市檢察院有沒有那樣一位漂亮的女檢察官,能輕易讓一個逃難在外,如驚弓之鳥的人上鉤?對檢察院的情況熟悉一點的就幫著分析:市檢女幹部有好幾位,年輕女性當中,業務能力強一點的像章薇薇,人卻長得不怎麼漂亮,而且更不可能像模特兒;而有一個高個子,人長得也還算不錯的秦芳,說話的聲音卻不怎麼好聽,嗓子有些嘶啞。要是單聽她的聲音,根本與本人聯繫不起來。那麼到底那個女檢察官是不是本市的呢,或是其它系統的?好事者的猜測最終也沒能有個著落。

年底又到了。儘管有關東順皮具廠「老闆」周青和東陽冷凍集團總經理周傑兩個人的案子讓大家的神經興奮了一陣,但各個單位正常的工作還在照樣進行。這次,尹凡又回市裡參加方誌辦召開的全市方誌工作研討會。散會後回到家裡,女兒菲菲見到他格外高興。她雖然還不會講話,但對父親的相貌、聲音卻格外敏感。她掙扎著從外婆手裡下來,蹣跚地撲向尹凡的懷抱。當尹凡伸出雙手抱住她,並將她高高舉起的時候,菲菲發出帶著一絲驚怕、九分驚喜的響亮的笑聲……婁虹下班回來,看見丈夫和女兒正興高采烈地玩著呢,也沒說話,把挎包往沙發上一放,便朝廚房走去。尹凡看見她,放下菲菲想和她說話,婁虹卻將臉冷淡地扭到一邊,自顧自地進了廚房。晚飯時,婁虹依舊沒有答理尹凡的意思,尹凡也就只好低著頭不做聲。岳母看出兩個人之間氣氛不對,也不敢問,只是一個勁地勸尹凡多吃菜,說道,凡兒啊,你看你這些時候沒回來,我覺得人變瘦了呢。是不是食堂里伙食不好啊?尹凡勉強笑笑說,不會,伙食哪裡會不好?我老是擔心吃壞肚子呢。岳母有些懷疑地看著尹凡:是嗎?伙食好就好。你一個人在外面,可不要苦了自己。岳母又用眼睛示意婁虹,意思要她主動和尹凡講講話,婁虹卻裝做沒有看見,把眼光轉向別處。

晚上,兩夫妻上了床,婁虹才開始把憋在肚子里的氣發作出來。她問:

你們那個花架子工程,叫什麼「痒痒工程」,跟你有沒有關係?

尹凡說,養羊工程是縣委去年確定的一項主要工作,和我當然也有關係了。尹凡不知她問這個是什麼意思,以為她責怪自己不該參與這項已經被外界所知的、基本成為了表面文章的形象工程的工作。但婁虹的話題卻很快轉了向:

那好,那我問你,你肯定也去那個什麼鬼「東陽順」做過壞事了?

做壞事?做什麼壞事?尹凡覺得莫名其妙。

什麼壞事?你還跟我裝蒜!那個「東陽順」不是個做壞事的地方?

那不就是個吃飯的地方嗎?

除了吃飯就沒有別的了?

聽說樓上還有些娛樂活動什麼的,我不太清楚。

你會不清楚?你們縣裡那些領導,不少都被周傑給帶到那兒去享受過按摩小姐的「招待」,你能不去?

你看你說的,一點事實根據都沒有。我什麼時候跟著周傑去過那兒?你得有根據呀!

好,根據我說給你聽。聽說檢察院從「東陽順」抄出一張名單,上面紀錄了在「東陽順」享受過免費招待的人員名單,裡面有沒有你?

尹凡想了一想,說,應該會有吧。

那還不是?你剛才還說沒有,還想否認……

尹凡急了,什麼否認否認的?我不就是去年這個時候請幾個同學在那兒吃了一頓飯嗎?那頓飯沒付錢,一定被那個羅福苟給記在賬目上了。

就那一次?

尹凡賭咒說,就那一次,還有別的我不是人,好不好!

婁虹嘆了一口氣:怪不得別人說男人有錢——我看還要包括有權——就變壞。你一進入官場,我就覺得越來越把握不住你了。

尹凡冷笑一聲:什麼我「一進入官場就變」!我當初報考公務員還不是你最積極地慫恿?當初你一個人呆在陽谷調不過來,還不是整天說我沒權沒勢沒本事?現在你調進了河陽,卻說我在變壞,那我還回去教書,重新變成一個好人好不好!

尹凡這幾句話說得婁虹啞口無言。她意識到自己口誤,只好岔開話題,把聲音放軟一些,說道,誰讓你那次請同學們吃飯省那兩個錢呢?你要是付了錢,那份名單上不就沒有你了嗎?

哼,早知道這樣想,你就不要一天到晚和別人比,這個有錢那個有錢,就是自己沒錢,跟窮光蛋似的。你要是不把錢袋子卡得那麼緊,我會去揩公家的油水嗎?我總不能老是吃別人的,自己一毛不拔,讓人家說我小氣吧!

見尹凡真的動了氣,婁虹心裡有些慌,趕緊用胳膊摟住尹凡的腰,說道,我不過是問問嘛,又不是真的。你幹嘛呀,真是的。

尹凡這回可不願答理她這一套,他把身一翻,拿脊背對著婁虹,徑自睡覺去了。婁虹見尹凡不肯妥協,也就無趣地縮進被窩,不再說話了。

還有兩天就到元旦了,本來,尹凡完全可以跟縣裡請兩天假,就說到部里彙報一下工作,然後一直呆到過完元旦再走。可他心裡的氣還沒消,便打電話讓小邢來接他回東陽。小邢趕到河陽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岳母見他急著走,說道,馬上就吃中飯了呢,我看你,還有這位小……小……(見尹書記岳母記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小邢馬上自我介紹說,我姓邢)哦,小邢師傅,乾脆也在這兒吃了午飯走唄。尹凡說,不了,到了年底,縣裡工作比較多,我還是上午往回趕。

出了門,車子開上了河陽市的街道,尹凡突然想起,那個「東陽順」怎麼了?難道說周傑出了事,連菜館也不讓開了,要關門怎麼的?於是說去東風路看一看。小邢將車掉個頭,拐到東風路口。尹凡看見「東陽順」菜館還在照常營業,只不過客人好像顯得稀疏多了。尹凡說,不如我們兩個就在這裡吃中飯,我請客。小邢見尹書記真的要下車,不知他怎麼想,也不好問,便說,那我把車停好再進來。

兩個人進了菜館,尹凡在大廳里隨便挑了個座位坐下。服務員遞過來菜單,尹凡點了一個羊肉火鍋,一盤炒三絲,一盤番茄炒蛋,沒要酒,而是要了兩聽飲料,兩個人就那樣吃起來。尹凡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吃一頓飯,他只來這裡吃過一次飯,對服務員的面孔不是很熟悉,只是覺得這些服務員與上次不一樣,好像都換了新的似的。

從菜館出來,小邢指了指大門上方,說道,那個羊頭被取下來了。尹凡抬頭一看,果然,「東陽順菜館」幾個遒勁的顏體字還高高地掛著,但原先那個碩大的羊頭不見了。掛羊頭的地方,也沒用別的東西掩飾一下,露出空蕩蕩一塊牆壁,顯得很是難看。上了車,小邢又說,現在這裡不掛羊頭了,大概賣什麼肉也賣不成了吧?

尹凡知道他說的是河陽縣那個外號叫「硬來」的派出所長給這裡下的定義:掛羊頭賣婊子肉!尹凡心裡感嘆一聲:縣委一項聲勢浩大的工程,竟然會是這樣一個結局,真是令人難以預測,也實在難以想像!

有關縣委書記翟燕青的前途問題幾乎成了東陽縣家家飯桌上的話題。原先講他即將擔任河陽市副市長的消息現在不大有人講了,新的說法有好幾種。有說他將去市政協擔任副主席的,因為他畢竟做出了成績,養羊工程造成那麼大的影響,就連省里也給於了充分的肯定,不僅上半年省人大視察組來視察過,而且翟書記還代表河陽市參加了全省扶貧工作先進代表會。今年東陽的招商引資在全市又是名列前茅。雖說出現了周傑這樣的犯罪嫌疑分子,但這並不是翟書記允許他乾的,所以不應該牽涉到書記本人。也有說他不會在本地提拔,雖然他有能力,有魄力,但畢竟有些事造成了不小的負面影響,在當地提拔難以讓其他幹部心服。當然,隱隱中還有些傳言,說翟燕青暗中受了周傑不少賄賂,要不然哪裡會對他那樣寵信?說這話的人一臉憤慨的樣子:東陽縣這兩年搞形象工程,都是為了做給上面看的。花了銀行多少貸款,裡面還有我們的捐款,又取得了什麼效益?將來他要是走了,這麼多錢誰來還?也有人就說,受賄不受賄,這要檢察院查實了才能做定論。當官的比老百姓多撈兩個錢,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你要說翟燕青一點事沒做也不對,從省城通往外省的這條高等級公路,現在不是已經在開始施工了嗎?這不是翟書記手上的政績嗎?即使他別的什麼事也沒做,光這一件事,為東陽百姓積的德就夠大家記住他的了。那個說翟燕青受賄的人就問:爭取高等級公路從我們縣境通過是他翟燕青的功勞嗎?聽說這是那個來縣裡掛職的幹部叫尹……尹什麼副書記走的路子。

什麼尹書記,人家翟書記親自去省里找了省委領導才解決的!

是這麼回事嗎?

這我騙你幹嗎?騙你我又得不到什麼!

這下對方才不再爭論了。

儘管東陽縣包括整個河陽市的傳言都很多,但卻並沒有影響正常工作。市裡該收的報表照收,縣區該報的報表照報。在河陽市的年度統計報表上,東陽縣招商引資這一項穩居第一,因此,在全市有關的會議上,市長袁風依舊錶揚東陽縣落實市委、市政府決定,狠抓經濟工作很有成效,對全市起了「帶動作用」。袁風在一次較小型的會議上,針對社會上近期的一些傳聞特意講了幾句話,袁風說,東陽縣在發展經濟過程中,出現了一點問題,這的確值得我們重視和警惕。但是,我們的幹部千萬要記住,在前進的過程中不犯錯誤的事是沒有的,何況東陽的問題目前並沒有牽涉到縣裡的幹部,那只是個別企業負責人的經濟犯罪行為。市委和市政府相信我們的幹部絕大多數是好的,是可以信賴的,是能夠堅決貫徹市委部署,認認真真做好工作的。我們不要見風是雨,更不要幸災樂禍,要抱著與人為善的態度看待這類事情,這樣,才不會影響幹部隊伍中的思想和情緒,才能夠集中精力搞建設、搞招商引資……袁市長的話,對幹部當中和社會上的各種傳言的確起到了一定的平息作用,大家覺得市長在會上說的話,一定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市委包括方書記的意見,不然他不會公開這麼說。而翟燕青呢,在袁市長講過上述的話以後,他的勁頭比以前更足了。在縣裡的各種會議上,他隻字不提東陽冷凍集團的事,而是反覆強調,要將招商引資的成績鞏固下去,而且要善待外地客商,充分利用好外來資金。當然,現在,他沒有忘記在談這個話題的時候加上一句:對於外地客商,也要加強對他們從法製法規上進行監督,要促使、同時也要保證他們能夠依法從事生產和經營。另外,他還增加了一個話題,就是:高等級公路的測量已經結束,現在開始進入修建地基的階段。我們作為受益的地區,一定要全力支持公路的修建,爭取讓高等級公路儘早建成,這樣我們可以儘早受益嘛。他在會上還點縣交通局局長宣德山的名:你要儘快製作一些大幅標語牌,一要寫上東陽人民全力支持高等級公路的建設,二要寫上力爭東陽路段要成為整條路的樣板路段,聽清楚了沒有?宣德山當然回答說,聽清楚了,散了會我馬上去辦。翟燕青滿意地點點頭:我們就是需要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

經過近一段時間的觀察,尹凡發現,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始終能在全縣製造一種高昂的氣氛,形成緊張的工作局面,保持大家的工作注意力——這是翟燕青書記的一種能耐,或者說是他的工作技巧。

這天下午一上班,說是縣委班子要開個會,有個事情還要商量一下。他泡好一杯茶,夾起公文包,正要往常委會議室去,馬行進來跟他說,剛才盧燕主任通知,翟書記臨時有個急事要趕到河陽去,常委會臨時取消。問尹凡下午是不是有什麼安排?要是沒有的話,他去參加機關黨小組的年終鑒定會去。尹凡說,你去吧,下午的會既然取消了,我在辦公室里看看文件,就不做什麼安排了。馬行點點頭出去了,隨手將尹書記辦公室的門給掩上。

尹凡坐下喝了幾口茶水,覺得味道真的很好。在這裡兩年,一直喝的是棲鳳嶺的毛尖茶,這清香醇厚的茶葉味道竟然讓他不能割捨了。他想,以後要是離開了東陽,這個地方別的可以不要,每年來這裡弄幾斤茶葉還是有必要的。

他把沒來得及看的文件夾找出來,放在桌子上,才翻開一份文件,突然又不想看了。現在的文件真是多到了讓人難以應付的程度,有時看文件看多了幾乎讓人感到麻木。無論是各級、各部門的也好,去年、今年的也好,許多文件除了裡面的數據和署名不一樣,內容、語句幾乎沒有多大差別,就像是一個人寫出來的。在東陽兩年,要說體味到什麼是辛苦,他算領略到,看文件也是一件苦差使。他放下文件夾,喝了兩口茶,然後看著從茶杯里裊裊升起的水汽,一個人沉思起來。

屈指算來,到東陽縣掛職已經接近兩年,很快,這段經歷就將結束了。他回想自己來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到現在對東陽方方面面的情況已經有了基本的了解和掌握,對基層工作由完全生疏到大體熟悉了底下的一整套工作程序,覺得僅僅從這個方面來考察,自己的收穫也應該說是不小的。近兩年的時間裡,接觸了各種各樣的幹部和群眾,看到幹部們不同的工作方式和心態,也從他們那裡發現了不同的觀察事物、分析問題的角度。他感覺到,基層幹部有時候看問題存在局限性,但也有許多情況下,他們看問題能夠一針見血,而這和機關幹部看問題總是隔著一層幕布不一樣。他想,在基層工作,有許多時候是不能夠完全按照文件上規範的程序來進行的,要不然有些事就根本沒法做,比如對這條高等級公路線路的爭取。而還有一些事情則與報紙上的公開報道有很大差距。基層有很多讓人想不通的事,但不管怎麼樣,比起機關來,基層更充滿活力,更生機勃勃,更讓人容易動感情。不過,他也意識到,在東陽,不管自己怎麼做,無論是基層的幹部也好,群眾也好,在對他的客氣和尊敬里,都包含了一層抹不去的隔膜在裡面。也許,他們認為自己在這裡鍛煉只不過是「臨時工」,是鍍金,是為了獲取將來在仕途發展的資本?這使尹凡心裡覺得很委屈。但反過來一想:別人不這樣看你又該怎樣看你呢?難道不是這樣嗎?即使你做得再好,吃再多的苦,可是你不可能會留在這裡和大家長年共事,同甘共苦,你的根不可能扎在這裡。有些人不可能不這樣認為,即你為東陽做的每一件事,同時也是為自己做的,是為自己今後的台階添磚加瓦。這種因素客觀上是存在的,即便你主觀上不這樣想也不能消除。因此,如果說別人看你帶上了有色眼鏡,這不是他們的觀察力出了毛病,而是你自身的背景造成的。所以,你不能和他們如同血肉一般融為一體也就不奇怪了。想到這裡,尹凡有些憂鬱地嘆了口氣。他起身拿過熱水瓶,給茶杯里續滿開水,又坐到辦公桌前。

上次在機關宿舍里遇見了干教科的小徐,小徐告訴他,年前他們科里擬定的工作計劃里,安排在上半年召開下派幹部的總結表彰座談會,這項計劃部里已經通過,正在向市委潘副書記呈報,等潘書記批示后,時間就可以確定下來。這麼說,頂多在半年之內,也許過了春節,自己將離開東陽,重新回到市委組織部去工作了。臨走之前,手上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有些地方還應該去看看。自己分管旅遊,可那風景絕佳的棲鳳嶺主峰卻還沒上去過。也許,在東陽工作的日子裡是沒機會去了,只有等以後再找機會吧。而部里掛點的嶺下村呢,臨走之前無論如何還要再去一趟的。他想,嶺下村這兩年經濟指標比自己來之前是上去了一些,這裡面有相當因素是部里給於了支持。市委組織部薛部長對這個點還是蠻重視的,專門前來看過一次;第一副部長李根水也親自出面,請市老建辦給嶺下村撥了一筆不小的扶貧款過來。別的村農戶們養羊時,多多少少都到銀行貸了款,這些貸款後來多數沒有還清,成為農戶們需要另想辦法償還的債務,而嶺下村則沒有一戶人家是用貸款買種羊和羊羔的。當然,村裡的年度統計數字中的水分並沒有擠干,尹凡對此心裡有數。去年上報統計數字的時候,村支書鄭二根問他是否還按照以前的方式來報,尹凡本想讓他實事求是地上報,各項數據該是多少是多少。可後來鄭二根死活不願意按照他的話做,因為他已經四處打聽過了,當年全鄉各個村的統計數字都是在去年的基礎上往上調高,沒有一個村擠了水分。鄭二根說,別人都不擠,單單我們擠,這樣年終總結會明擺著要坐冷板凳的。到時候我這個書記可能幹不成了,而你下鄉扶貧,明明做了這麼多實事,別人卻以為你把村裡越弄越窮,你也不好交待。不管怎麼說,我們村的數據和別的村一樣,只能報增長,不能報下降!鄭二根這麼一說,尹凡也只好妥協,說,那就少擠一點嘛。他又想起,高升說已經替嶺下村在外地訂購了一批果樹苗,開春后樹苗一到就可以栽種,到時候高升會親自過來指導種樹,那時無論自己是不是還在縣裡,都一定得趕回嶺下來參加的,要不然,那就太說不過去了。對於村希望小學,尹凡覺得還是滿意的。嶺下村建起的這座小學,條件雖然比不上縣城裡的學校,但和全縣各個鄉鎮的小學比,其房屋和設施都算好的,更不用說所有的村小了。所以其它有些鄉鎮的領導有時見到尹凡會說:尹書記,你回去後向部里建議,下次也派幹部到我們鄉里來扶貧,我們保證熱烈歡迎!尹凡只有笑笑,說,那你得直接和組織部的部長去說。那些鄉鎮領導就把舌頭一伸:那樣大的官——市委領導,我們哪裡見得到?就是見到了,連話也不敢隨便說,哪裡還敢向他提要求!只是,他覺得嶺下村小學的那兩個老師,教學水平的確不怎麼樣,一口地道的鄉下話不說,還盡念錯別字,學生們也只好跟著他們念錯別字。而且,教學基本不講究方式方法,要不就照本宣科,要不就放任學生,說是讓他們自己自習。學生們當然不可能一點東西學不到,但學習效果的確要比城裡的孩子差不少。尹凡曾想自己親自站到講台上去給孩子們上幾堂客,也給那兩個老師做做示範,但仔細想了一想自己的身份,又覺得那樣有失莊重和尊嚴。他回想在高專給那些大學生們上課的情景,覺得那樣一種滋味也是挺讓人陶醉的,不知給小學生上課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從高專又想到了呂麗娜,與呂麗娜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雖然兩個人還是在同一個市,但呂麗娜擔任人事科長后,事情比以前多了許多,整天忙忙碌碌,開會的次數也增加了許多。而自己到東陽來掛職,回去一趟不是這個事就是那個事,生活和交際圈子都發生了很大變化,也沒有多少空暇和理由去與呂麗娜「敘舊」。那回在「東陽順」吃飯,兩個人內心雖然還比較默契,但就連自己也感到,年輕時時刻燃燒在體內的激情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也缺乏一種衝動去追求現實之外的東西。回過頭來,他又想起盧燕。盧燕無論作為一個女性還是作為一個縣裡的中層幹部來看,無疑都屬於優秀的一類,她的勤奮、她的容貌、她的氣度、她的敬業精神和工作能力在女幹部當中很少有人能比。不過,她在東陽也算一個有爭議的人物,人們的議論自然是集中在翟燕青書記對她的起用過程和無條件信任上。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言並沒有真憑實據,但不少人就是願意相信它。尹凡憑直覺認為那些傳言不怎麼可靠,人們之所以願意傳播,或許是它能夠滿足人們內心的窺私癖?縣委辦公室主任一職很容易成為矛盾的焦點,而盧燕在其它方面沒有讓人家可挑剔的,因此別人只好從這個方面來污損她?當然,現在這樣的社會,每個人的品質都已經變得不那麼可靠,要對任何一個人下絕對的判斷也是不可行的,對盧燕也同樣如此。不過,尹凡對盧燕的心理與其他人不同,他對於有關她的傳聞所抱的態度是:寧可信其無,不願信其有。腦子轉了一圈,又轉回到縣委書記翟燕青身上。尹凡對翟燕青的總體印象是:這是一個有膽識、有魄力的幹部,雖然長期從事基層工作,身上的文化氣息少一些,但同時學究氣也少。他熟悉農村情況,對政策基本上能夠吃透,而且有自己的理解方式。他懂得幹部的心理,能夠適時地把握他們的情緒脈絡。他有相當好的口才,能以淺顯的語句闡述一些高深的道理,他對於自己有信心,對自己堅信的東西敢于堅持到底。當然,從東陽縣這兩年的工作實踐來看,像翟燕青這樣的領導幹部也不是沒有缺點,而且缺點比較明顯。首先就是比較主觀,由於身處一把手的位置上,基本上沒有人敢於向他提出截然相反的意見,所以他總是認為自己的意見正確,別人充其量只能拾遺補缺。他沒有意識到(或者是有意不去意識,畢竟他自己也是從副職升上來的嘛),一個本位意識太強的人,會不由自主地拒絕下屬和同僚有價值、有見地的許多好意見。翟燕青的本位意識,尹凡把它分析為:一是一把手本位,在東陽縣也就是書記本位;二是上級本位,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上級的指示一定要堅決服從。哪怕這個服從是困難的、為客觀條件所不允許的也不例外。他自己應該說在這方面做得很好。去年上半年省人大視察組來東陽視察時,尹凡不在,但視察過程中的基本情況尹凡都聽說了。從那件事上,尹凡體會到,為了滿足上面的「需求」,翟燕青可以不惜成本、不惜手段的。他那樣做有沒有意義、有多少意義,那要看從哪個角度去看。從旁觀者的角度,就會覺得那完全是胡鬧,而要從某個「本位」的角度去看,那樣做不僅必要,而且是正確的。因為那樣可以體現上級政策的正確性,可以使本縣的工作得到上級肯定,因而獲得更大的工作支持。另外一個就是,像翟燕青這樣的幹部,正是因為身上的文化氣息太少,也就比較缺乏西方人喜歡講的那種「人文精神」。他腦子裡儲存的辭彙一般而言就是:工作、事業、成績、失敗……還有就是政策或者數據。但對於哲學、審美、歷史、人性以及法理、本原……之類的辭彙幾乎是毫不了解、也無法領悟的。這樣一想,尹凡驚奇地發現,要是對河陽市的幹部進行歸類的話,像翟燕青這樣的幹部或者說與他類似的幹部倒要佔到一半多去了。他又回想起原先學習過的現代史,覺得這裡面有一個幹部譜系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太複雜了,是一時半會想不清楚的,也就不再去想。於是他就想像東陽集團那個周傑,他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性質,對東陽乃至對翟燕青本人會發生什麼影響?他想起周傑那種浮滑的樣子,整個給人以公子哥兒的印象,與企業家的形象相去甚遠,可他竟然就成為翟燕青眼中最佳的人選。尹凡多少聽說過周傑以前在東陽的經歷,他不太相信,作為一個縣委書記,翟燕青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還看不出周傑為人的根底。那麼,翟燕青之所以如此重用周傑,或許真的就像傳言所說的,其中有著十分緊密的經濟關係和經濟利益了?可是,對於一個在仕途上有著強烈發展慾望而且也有著進一步發展可能的地方領導來說,有時候真的會錢迷心竅,把經濟利益放在比政治野心更緊要的位置上?尹凡知道,在周傑的案子還沒有徹底清查以前,這樣考慮翟書記和周傑的關係未免太冒犯,也太荒唐,但人的思路它有時候就是會沿著自己的軌跡走,哪怕思考者自己也控制不了。要說翟書記對於周傑的信任,這是全縣上下有目共睹的,在這方面,翟燕青並沒有迴避。正是因為翟書記並不迴避他對周傑的信賴,所以說不定恰恰表明他與周傑的關係比較清白呢?要是真的兩個人沆瀣一氣的話,翟書記能讓人家留下話柄,說他就是傍大款嗎?一個問題從不同的角度去思索,在尹凡的腦子裡產生了不同的問號,尹凡覺得這個問題在未澄清之前,根本無法將其思考清楚,於是還是回到第一個問號:設想翟燕青與周傑在經濟上沒有任何糾葛,那麼周傑出事後,對翟燕青究竟會產生多大的影響?檢察機關在追查周傑犯罪事實的同時,會進一步追究其背面的因素嗎?上面會認為這不僅是周傑個人的品質問題,同時也是東陽縣委在用人方面有失察的責任嗎,或者和翟燕青所說的一樣,這僅僅是發展經濟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經濟犯罪現象?由周傑的冷凍集團的問題,會不會進一步追究東陽縣「養羊工程」當中的泡沫因素並核查其原因?會不會對東陽縣的經濟發展戰略重新做一個定位和評價?想到這裡的時候,尹凡啞然失笑了:看看,自己參加工作已經這麼些年了,雖然在學校工作的時間居多,但河陽市這麼多年的歷史和事件也看得多了,聽得多了,尤其在基層的鍛煉也快結束了,怎麼思考問題還會沿用這麼幼稚(甚至可以說是滑稽)的思路?對東陽的工作還是要以肯定為主,這還用說嗎?何況東陽縣這兩年的工作成績當中也有自己一份呢。要是否定這些工作,那自己在這裡不是瞎忙活了兩年嗎?還是要善於區分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關係,這一點任何時候都千萬不能忘記!

這時,尹凡發現室內的光線已經很黯淡了,窗外的天空呈現暗灰色,早已過了下午下班的時間了。整整一個下午坐在辦公室里,連一份文件都沒看,就沉湎於這些散亂無目標的思考中,而且整整一下午竟沒有一個電話來打擾,這種情況對自己來說還是第一次!尹凡感到肚子有些餓了,他把文件夾放回原處,站起身,夾著公文包走出辦公室。今天晚上的晚飯,就用盧燕讓招待所服務員給自己準備在冰箱里的食物來解決吧——冰箱里的食品服務員會定期換,尹凡說過幾次不用準備的,可服務員不敢答應,說這是盧主任交待的,任何時候都不能讓冰箱空著。以前,尹凡只是晚上開會晚了,才拿裡面的食品充充饑,這回可是要正兒八經當正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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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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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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