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曲線救“園”

第五章 曲線救“園”

現在的獨生子女都是小皇帝。小皇帝沒有大皇帝打理朝政的義務,卻享有大皇帝的種種待遇,時刻被環繞身邊的臣民侍著寵著,小皇帝之樂就是臣民之樂,小皇帝之憂就是臣民之憂,臣民的一切也就繫於小皇帝一人之身。

達達無疑是肖會計的小皇帝。這天於清萍因為將達達這個小皇帝侍弄得開心了,他的臣民肖會計自然也興奮不已,欣喜若狂。她興了,奮了,喜了,狂了,也就不會讓於清萍和幼兒園的領導失望。她立即把余科長召去,使出女人特有的伎倆,像街頭手拿電棒的警察一樣,幾下就將余科長擊暈。每個人大腦里的商值都是有一個總量的,暈頭暈腦的男人因情商陡升,智商便直線走低。智商低的男人自然最乖巧,最聽話,女人說一不二,說方不圓,女人指著路邊的狗屎,說那是剛出屜的香噴噴的餡餅,他也會趴過去,一口啃到嘴裏,邊吃邊說香甜可口。

這樣的事實此處就不多加例舉了,古今中外這種啃屎說香的弱智男人比比皆是。至於余科長被肖會計電暈后是怎麼啃屎說香的,也沒必要贅述,這不過是一個過程,而肖會計包括於清萍和卓小梅她們需要的是結果。

有據可查的是第二天董春燕跑到銀行里一瞧,事業科那兩萬元撥款已如數到了機關幼兒園賬上。董春燕當時就撥通卓小梅的手機,報告了這個好消息。卓小梅應該高興才是,卻不知怎麼的,鼻子一酸,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高興不起來,可再怎麼的,那也是錢呀!

過去說只要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迹都能創造出來。現在人口膨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所以人越來越輕賤,錢越來越重要,大家都只盯着那個錢字。說法也變了樣,有了時代氣息,說是只要有了錢,不僅人間奇迹,就是天上的奇迹都能創造出來。美國佬不是因為有錢,登了月不過癮,還將探測器發到遙遠的火星上去了么?

話題扯遠了,美國佬探測火星是美國佬的事,咱們是中國的小百姓,小百姓要過的是自己的小日子。因此卓小梅最上心的還是機關幼兒園的揭牌儀式。這跟美國探測火星相比,當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可對幼兒園來說,卻是了不起的天大的大事。美國佬的探測器就是從火星上掉下來,毀於一旦,幼兒園也什麼損失都沒有,可揭牌的事弄砸了,那是要影響幼兒園職工手裏的飯碗的。好在於清萍給卓小梅出了一馬,將肖會計搞定,那兩萬元才及時到了賬上。至於接下來該做的籌備工作也就好辦了,已按原計劃一步步落實到位。

恰好鍾秘書長打來電話,特意過問這事,卓小梅簡單彙報了籌備工作情況。鍾秘書長很高興,說那位重要領導最近正好有空,那就事不宜遲,定在下周到幼兒園來揭牌。卓小梅也是這個想法,當場敲定下來。

也是幼兒園走運,這天連天公都做美,陽光普照,風和景明,天生是個領導揭牌的好日子,彷彿事先排了八卦似的。

頭天晚上卓小梅就主持召開了全園職工大會,針對目前社會轉型的大格局和機關幼兒園的實際情況,闡明了這次重要領導下來揭牌的重大意義,然後做了迎接領導的具體安排和部署。這天早上天才發亮,卓小梅和蘇雪儀、曾副園長幾個就進了園,一項項檢查揭牌準備工作,生怕哪裏出了紕漏,到時影響重要領導揭牌,那可就罪該萬死了。

吃完早餐,教育局幼教科馬科長便打來電話,說要來四台小車:市委重要領導一台,鍾秘書長一台,事務局和教育局領導各一台,囑卓小梅安排好停車的地方。這可是卓小梅一個不大不小的疏忽,幸好馬科長提醒,馬上行動還來得及。幼兒園不是政府機關或別的公共場所,要考慮孩子們的安全,園裏是不能進出機動車輛的。操坪里都栽了樹木花草,除了左右牆邊的石子小徑,也就進大門一條嵌了瓷磚的兩米寬的通道,直抵教學樓前那小塊供老師們集合和交接班的空地。而這條通道卓小梅已安排人鋪上了紅色地毯,要留給領導們通行,不是用來停小車的。看來只能讓領導的車停到大門外了。卓小梅於是叫上曾副園長,趕緊來到傳達室,將門衛也拉上,去動員門外的小攤販,請他們搬開攤擔。好在那幾位小攤販是幼兒園職工家屬,聽說要來領導,也就不講什麼價錢,將攤擔挪到一邊,留下足夠四台小車停泊的位置。

卓小梅剛松下一口氣,事務局小許的電話又過來了,說領導交代了具體揭牌時間為九點一十八分,也就是九么八,諧就要發之音。卓小梅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快八點半了,孩子們已入園完畢,便吩咐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催促各班老師,立即將孩子們帶出教室。二十分多鐘的樣子,穿紅著綠的孩子們都到了操坪里,一部分留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一部分分列於鋪了紅地毯的通道兩旁的草地里。

九點十分剛到,進幼兒園的街口便開過來四部高級小車。卓小梅和曾副園長幾個飛奔出了大門,畢恭畢敬候立兩旁。第一台車是鍾秘書長的,車沒停穩,他就下了車,轉身跑到後面那部最豪華的小車旁,從外面開了車門。不用說那就是今天專程來揭牌的市委重要領導了,不然也不值得鍾秘書長這麼鞍前馬後地服侍。

重要領導就是重要領導,門開了,卻並不急於現身。直到同車的秘書小周和市委吳副秘書長都相繼下車,來到他的車門邊,他才伸出兩隻高貴的腿來,接着那厚實的身子也從容不迫地浮出車門。

因為有這麼一個小小的時間差,後面兩部車上的人也都已下車。那是教育局的李局長、鄧副局長和馬科長,以及事務局的費局長和小許。他們不敢有絲毫停頓,連身後的車門都來不及關上,就紛紛擁過來,很隆重地圍繞在重要領導的車前。而且每個人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堆上笑容,等到重要領導正式下車后,他們的笑容已經堆得非常燦爛和生動。

卓小梅雖然沒在大機關待過,可她不是糊塗人,從領導下車的架式就判斷出哪個是重要領導,哪個是一般領導。其實不僅僅是下車,別的場合,重要領導和一般領導也是有明顯區別的。這主要體現在三個度字上。三度者,速度、態度、風度之謂也。也就是說速度慢的是重要領導,快的是一般領導;態度冷的是重要領導,熱的是一般領導;風度大方的是重要領導,萎縮的是一般領導。畢竟在重要領導面前,一般領導已經算不上什麼領導,只能把慢讓給重要領導,自己快;把冷讓給重要領導,自己熱;把大方讓給重要領導,自己萎縮。

就在卓小梅自作聰明這麼胡亂揣摩著的時候,鍾秘書長將手抬高了,向她招了招,說:「卓園長你趕快過來,給你介紹介紹。」

聽得鍾秘書長喊自己,卓小梅不覺一個激靈,抬了腿就要往前邁。可是周秘書、吳副秘書長,還有李局長和費局長他們都圍在重要領導周圍,卓小梅哪裏還邁得開腿腳?好在這些人都是訓練有素的,知道重要領導要接見幼兒園頭頭,一個個都側側身子,給卓小梅留出一條縫來。

見卓小梅擠進來,鍾秘書長便將重要領導介紹給她:「這是市委管黨群的魏副書記。」

官場上介紹官員時,有一些不成文卻被大家自覺遵守着的規矩。官員身上最值錢也最被別人和本人看重的無非就是身份。身份不同,分量和地位也就不一樣。比如市裏的副書記總有好幾位,旁人只知道都是一地的重量級人物,當事人卻明白彼此是很有區別的,孰輕孰重,一點也不含糊。也就是說副書記與副書記之間,頭上的帽子看上去一樣,身份卻並不完全是一回事,裏面很有門道,介紹起來該講究的還得講究講究。剛才鍾秘書長介紹魏副書記時,便在前面加了「管黨群」幾個字眼,這可不是信口而出,隨便敷衍。如果說是張副書記或李副書記,不用問,那不是管政法的就是管意識形態的,不是管紀檢的就是管工業農業的,絕對不會是管黨群的。只有管黨群的會特別端出來另做說明。因為管黨群就是管幹部,手中握著烏紗帽,比其他副書記位顯權重。正因如此,管黨群的副書記在常委里排第三,除了書記和市長,就他最大,一般以後會接市長甚至書記的班。所以在副書記前面加上管黨群幾個字,介紹的人顯得練達,被介紹的領導也臉上生輝。如果介紹其他副書記時,也在前面加上什麼管政法、管意識形態、管紀檢之類的定語,不僅介紹的人說着彆扭,被介紹的領導聽起來也挺不是滋味的,因為這等於把他不是排在前面的副書記這個底細,揭穿給了別人。見豬增肥,逢人減歲,遇官高看,這在咱中國可是常情。

這是閑話。且說剛才重要領導身邊人多,卓小梅近不了前,沒看清這個重要領導的廬山真面目,現在到了跟前,才大吃一驚,原來鍾秘書長所說這個管黨群的魏副書記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中學同學魏德正。

卓小梅還以為自己眼睛發花,不相信那個中學時對自己乞乞以求的魏德正,就是眼前這個高高在上的市委管黨群的魏副書記。要知道當年卓小梅並沒怎麼對這個三劍客之一的魏德正心存偏愛,連他那洋洋洒洒激情澎湃的情書也沒有保留下來。可人生就是這麼富於戲劇性,恰恰是這個魏德正若干年後成了一地核心人物,以重要領導的身份,被人前呼後擁著,來給卓小梅做園長的幼兒園揭牌。

是巧合,還是魏德正有意為之?卓小梅一時不得而知。

揉揉眼睛,再細瞧這位魏副書記,一點沒錯,正是魏德正無疑。儘管此時的魏德正微微有些發福,無論派頭還是氣質,與當年的魏德正已截然不同。卓小梅猶豫着將手伸了出去,張了張嘴,想喊聲「德正,是你呀」!

可話從卓小梅嘴裏出來后卻走了樣,成了:「魏書記,您好呀!」

連卓小梅都不相信自己會這麼叫他。畢竟曾是平起平坐的同學,而且有過那麼一段特殊的情感經歷。

然而讓卓小梅更不敢相信的,還是魏德正的姿態。他笑着,嘴角往上牽了牽。卻笑得似是而非,臉上肌肉顯得有些生硬。目光飄忽,分明是盯着你的,竟讓你感覺他在看着遠處。跟你握手時也只用指尖,輕輕一捏,當即鬆開了。然後側向鍾秘書長,淡然道:「這就是卓園長?很好嘛,我們維都市還有這樣能幹的年輕園長。」

卓小梅更懵了。這個魏德正怎麼了?彷彿從來沒見過你卓小梅似的。是得了健忘症?好像又不是這麼回事。是有什麼忌諱,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認你這個同學,才故意梗著喉頭打官腔?可哪有這麼打官腔的?明明是在裝聾賣傻,故意做戲給你瞧。

要麼就是魏德正怕卓小梅以後巴結他,找他麻煩,甚而至於跟他重敘那段舊情,以此向他討官要官。如果這樣,那就是魏德正小瞧人了,卓小梅一向自尊心強,知趣得很,並不是那種見縫插針,什麼杆子只要攀得住,就要往上爬的角色。

正在卓小梅愣怔之際,鍾秘書長發了話:「揭牌時間快到了,大家入園吧。」

卓小梅來不及多想,身子一斜,做了個請的姿勢,讓魏德正和鍾秘書長走在正中,自己一旁引路,朝敞開的大門口走去。

魏德正邊走邊抬眼望了望大門兩邊的大紅標語。只見左邊的標語寫着:熱烈歡迎上級領導前來視察指導工作!右邊寫着:祝上級領導身體健康、工作順利、萬事勝意!魏德正不冷不熱道:「卓園長你挺有意思,把機關那套也搬了過來。」卓小梅早已不再把魏德正當成同學,不動聲色道:「這是我們對領導的崇高敬意和美好祝願嘛。」

也是奇怪,思想換位后,卓小梅心裏也就波瀾不驚了。

幾步到了大門邊。嶄新的地毯在魏德正腳下鮮艷著,兩旁草坪里的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整整齊齊站成兩行,手持鮮花彩旗,翹首迎候着領導的到來。這倒是魏德正始料未及的,這個卓小梅竟會用這種特殊儀式歡迎自己。他也就滿面春風起來,不自覺地正了正身子,腳下的步子邁得從容高遠而又堅定有力了。

卓小梅向教學大樓正中牆上的紅綢望了一眼,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就蒙在那紅綢裏面。領導要揭牌,總不能架個樓梯什麼的,讓領導肥臀高撅,往上攀爬,那多麼沒規格,沒品位?所以事先卓小梅便請人在紅綢下面扎了一個枱子。當然這個枱子還有另一個用場,就是可以站在上面指揮歡迎隊伍。此時副園長蘇雪儀就高高屹立在枱子上,見卓小梅朝枱子上看過來,便將手中的指揮旗嘩地揮了一下。坪里的孩子們是事先做過演習的,他們雖然面朝地毯上的領導,眼睛的餘光卻一直注意著台階上的動靜。就在蘇雪儀的指揮旗揮起來的那一瞬間,整個坪里的孩子們便跟着唰的一下甩響手中的彩旗,用稚嫩的童音歡呼道:「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神采奕奕的魏德正心裏一晃,向孩子們揚起手來,同時下意識地亮起嗓門,高聲喊道:「孩子們好!孩子們辛苦了!」孩子們應聲喊道:「領導好!領導辛苦了!」魏德正哪裏還控制得住自己?繼續喊道:「孩子們好!孩子們辛苦了!」孩子們又跟着喊道:「領導好!領導辛苦了!」如此反覆數次,將歡迎儀式推嚮應有的高潮。

魏德正深受感染,覺得還不過癮,又停下腳步,低頭捧過身旁女孩紅撲撲的臉蛋,在上面慈祥地親了一下。

事先請來安排在孩子們身後的電視台記者紛紛舉起攝像機,不失時機地對準魏德正,將他的音容笑貌和非凡舉止攝入鏡頭。

在眾人的簇擁下,魏德正緩緩地走在孩子中間,臉上的笑意始終那麼溫和。他覺得孩子們太可愛了,可愛得就跟盛開的花朵一樣。怪不得有人要把孩子們比作祖國的花朵,祖國有這麼可愛的花朵,自然就大有希望。腦袋裏跳躍着孩子花朵祖國這些美麗的辭彙,魏德正一步步走向樓前的坪地。坪地上的孩子們便蜂擁而起,雀躍着,歡騰著,向他奔涌過來,將他和隨行領導團團圍住。

這時樓前的孩子群里走出一位身着天藍靚裝的男孩,手拿絲綢大紅花,跑到魏德正前面。魏德正當然知道男孩要做什麼,立即低下身子,讓男孩將大紅花別到自己胸前。然後將男孩抱起,面對攝影鏡頭亮了亮相。

這當兒,在蘇雪儀的指揮下,孩子們紛紛奔向兩旁,讓開一條大道。原來紅地毯直接鋪到了枱子下。魏德正放下男孩后,便在卓小梅的引領下,踩着紅地毯,踱向樓前的枱子下,開始一級級往台上邁。到達微微浮動着的紅綢下,魏德正沒有立即去揭牌。而是轉身向下面的老師和孩子們揚了揚,復轉過身,在蘇雪儀的配合下,將牆上的紅綢一下揭開。

「省示範幼兒園」幾個熠熠生輝的大字立即跳入師生們的眼帘。

卓小梅特意瞥了一眼手機視屏,正好是九點一十八分。就要發。也不知是領導自己想發,還是希望幼兒園發,反正要發,發得正是時候。值得佩服的是鍾秘書長對時間的精確把握,竟然這麼分毫不爽。

歡呼聲和掌聲再次響起來,熱烈而持久。

揭牌儀式結束后,卓小梅將領導們請入樓道,登上三樓。到得會議室門邊,因為要讓魏德正先入,一直緊隨其後的鐘秘書長往旁邊縮了縮。正好與卓小梅相挨,鍾秘書長便向她點點頭,輕聲道:「卓園長你挺會辦事嘛。」卓小梅笑笑道:「那是鍾秘書長指導有方。」

領導一進會議室,提前等在裏面的園務會成員們紛紛鼓起掌來。魏德正也象徵性地拍拍手掌,在兩位靚麗的年輕老師侍衛下端然落座。桌上擺放着新鮮瓜果和香煙,杯子裏的茶水正騰著熱氣。也許是激動,也許是剛才喊口令時喊幹了嗓子,剛一坐穩,魏德正就端起杯喝了口茶水。

各就各位后,鍾秘書長和卓小梅分別介紹雙方在座人員。接下來,鍾秘書長說明此次下來的主要意圖,卓小梅簡單彙報園裏的教育教學工作。最後請魏副書記親自作指示。只見魏副書記雙眼放光,神采飛揚,好像仍沉浸在剛才起伏跌宕的氣氛之中,那興奮勁兒一時還緩不過來。好不容易抑制住激動的心情,這才清了清嗓子,感謝機關幼兒園領導群眾為揭牌儀式和現場辦公做了如此精心的準備。客氣完后,魏德正環顧一下四周,開始正式講話。他對機關幼兒園的評價相當高,說這是全市幼教領域裏工作做得最好、成績最為顯著的幼兒園,雖然他平時沒到過機關幼兒園,今天也剛邁進大門沒幾分鐘,連班上的課都還沒有聽。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親身感受到了機關幼兒園蓬勃向上的朝氣和積極進取的精神。

魏德正作完指示,估計坪里的孩子們都已回到班上,卓小梅建議領導們到班上去聽聽課,實地檢查檢查園裏的教學水平。大家於是離座出了會議室。先去的是於清萍任主班老師的大班。不用說,講課內容和方法都是卓小梅和蘇雪儀幾位一起出謀劃策、於清萍精心設計出來的,連班上的孩子們也作了適當調整,一些不太漂亮和靈機的孩子被暫時挪開,再從其他班上挑了些聰明可愛的孩子摻進來。加上於清萍人長得好,教學水平高超,所以課程內容充實,形式多變,學生也配合得非常默契,整個課堂生動活潑,高潮迭起,精彩紛呈,完全達到了預期的良好效果。魏德正和鍾秘書長他們都被感染了,二十多分鐘的課程已經過去還渾然不覺。

講完課,於清萍又坐到特意為這次揭牌儀式購置的新鋼琴前,讓孩子們表演歌舞。她那修長的手指剛落到鍵盤上,孩子們就踮着腳尖,揚起小手掌,嘴裏齊聲唱道:

美麗的祖國像花園

花園的花兒真鮮艷

和暖的陽光照耀着我們

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娃哈哈呀娃哈哈

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該進行的程序都進行完畢后,魏德正上去緊握著於清萍的手,讚揚她課講得有水平有風格,鋼琴也彈得極富特色,一聽就是科班出身的。又喊過卓小梅和鍾秘書長等隨行人員,跟於清萍和班上孩子們靠在一起,親切地合了影。

接下來又到隔壁班上聽了一堂課,也是卓小梅她們先就策劃好了的,聽得魏德正幾位交口稱讚,免不了又是肯定表揚,又是合影留念。出得教室,由卓小梅領着參觀了教研室、圖書室和職工活動室,還在教學樓四周轉了轉,視察了遊藝館和樹蔭如蓋的生態園。魏德正說:「機關幼兒園還有些家底嘛,設施這麼齊全。」卓小梅說:「本園始建於五十年代初,半個世紀了,自然有了些積累。」

說着轉過一處牆角,只見一條青石小路順着牆根,向不遠處的斜坡上逶迤而去。坡上有座涼亭,碧瓦飛檐,悄然而立。魏德正看來興緻不低,指着涼亭,說:「那也是機關幼兒園的地盤么?」卓小梅說:「那當然,它還在咱們牆裏面嘛。」魏德正說:「那上去看看吧。」

這裏魏德正官最大,他說要上去看看,誰還敢說半個不字?一行人尾隨着領導,往涼亭方向緩緩而行。一邊走,卓小梅一邊介紹道:「那個亭子叫八角亭,算有些資歷了,據說是明代的古建築。」魏德正說:「我也想起來了,舊時維都八景里好像就有八角遠眺一景,大概就是這個亭子。」

一旁的費局長不肯放過表揚領導的好機會,插話道:「魏書記真是通今博古,連維都八景都爛熟於心。我小時候是這個地方長大的,知道八角亭的名氣很大。而且不只是亭子的名字,周圍數里都跟着叫八角亭,至今還有人這麼叫。碰上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問他們機關幼兒園怎麼走,搞不清楚,若問八角亭在哪裏,就會如實稟告。」李局長也咐和道:「我也記得那時八角亭一帶屬於城外,人煙稀少,哪像現在漸漸熱鬧起來,快成黃金碼頭了。」

離亭子還有十數步,魏德正站住,抬手指指,說:「誰數過沒有?是不是八角?」

費局長他們就仰視着亭子,走上半圈,一數,還真是八角。魏德正伸出拇指和食指,說:「還是八好,是個吉祥數。都說現在的人對這個八字感興趣,娶親嫁女,喬遷開業,離不開八;開部車子,用個手機,要擇八字結尾的號碼;連住賓館,選擇辦公室,也得八樓八號。其實古人更崇尚八,周易有八卦,時令有八節,中醫有八綱,樂器有八音,命運有八字,書法有八體,文章有八股文,軍隊有清軍八旗,最為神通廣大的是八仙過海,最有煞氣的是八大金剛,最可靠的是八拜之交,連農業生產也是八字憲法最管用。」

說得大家點頭頻頻,說魏書記對八字還真有研究。魏德正也就更起勁了,又說道:「自古至今都是八字當頭,官場不是世外桃源,自然也處處離不開這個八字,只要執行好這八字方針,就會大有收穫,步步高升。」

當官竟然還有八字方針,這倒是眾人沒細想過的,感到新鮮。於是紛紛討教魏書記,到底怎樣才能執行好這八字方針。魏德正微微一笑,說:「你們想想看,初入官場,最要緊的是什麼?自然是學會說話,要有一張八哥嘴。做官一張嘴,處處人和美,誰見過天天閉着嘴巴而有人緣有長進的?所以要見人說人話,見神說神話,再在此基礎上修鍊到見人說神話,見神說人話的高水平。具有八哥嘴當然只是一個方面,還得有實際行動,各種關係都要理得順。怎麼理順各種關係呢?最重要的是八方周全,做到處處圓滑,事事周到,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上下左右都能打理得妥妥帖帖。這叫做八面玲瓏得月多,自然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得月之後,如果還有八斗之才,這人就如虎添翼,可以直入雲霄,功成名就了。不過八斗之才是經世濟國之才,不是隨便哪個都能擁有的,一般人不必過高要求自己,只要具備前面幾個八,就可混跡官場,位顯權重了。誰有了位置和權力,誰就八方呼應,入室前呼後擁,出門警車開道,站在台上有掌聲,走到台下有媚臉,報紙的頭版頭條有重要指示,電視的黃金時段有音容笑貌。到得這一步,那就算形成了自己的氣候,可謂八面威風矣。」

一番話,讓一行人大開眼界。費局長說:「我們可要牢牢記住魏書記這八字方針,落實在行動上,貫徹到工作中。」李局長說:「我可惜不會寫文章,否則把魏書記的高論買過來,寫成書,肯定能暢銷全國,大賺一把。」魏德正搖搖手,說:「這玩笑就開到這裏了,今天是因為跟大家在一起高興,才這麼口沒遮攔。」

說笑着進了亭子。環顧四周,才發現這是城東一帶的制高點,前瞻可望見小半個維都城,后瞰是半郊半城的開闊地帶,那條維河水在起伏的山前逶迤東去。魏德正說:「風景這邊獨好!怪不得前人要把這裏當做八景之一。過去只聞八角遠眺的芳名,也沒身體力行,到這裏來過,早知如此絕妙,也上機關幼兒園來辦個月票,有空常來走走。」李局長討好道:「魏書記有意,那月票的錢由教育局開支。」費局長說:「月票就免了。卓園長跟傳達室打聲招呼,魏書記隨時到隨時開門。」

魏德正不理會兩位,對卓小梅說:「機關幼兒園還有些地盤嘛。」卓小梅說:「我聽園裏的老職工說,當年建園時,八角亭周圍都是沒主的荒地,雜草叢生,還有野兔出沒。市委領導帶着建園人來選址時,八角亭沒被划入幼兒園範圍,是後來的打樁人見亭子孤零零地豎在這個山坡上,順便把樁子打了過來,說是免得政府再派人來處理這塊廢地。將亭子圈入幼兒園后,覺得原來的地盤不方正了,又重新打樁,再擴大了半圈,結果面積比原來增加大半。為此幼兒園的人指著打樁人的鼻子,罵他們給幼兒園添亂,還找市委領導大吵了一場,要縮回到原來的地盤,是領導又批評又教育,大道理小道理講了一大堆,才不得不做了妥協。就這樣一直到今天,還是當初打樁圈的範圍,沒增沒減過。」

魏德正哈哈大笑道:「當時的人挺有意思的,不花錢的地皮送到手上還要嫌棄,現在地皮就是生產力,就是亮花花的票子,就是響噹噹的GDP增長速度。我不知各位見過鄉下的土地祠沒有,祠門兩旁寫着這樣的對聯:土能生白玉,地可產黃金。原來土地就是金玉啊,我都想在城裏建上這種土地祠,寫上這樣的對聯。現在政府愁的就是沒能有效壟斷土地市場,城市擴建要土地,安居工程要土地,工業園區要土地,有了土地才有發展機遇,才有築巢引鳳,吸引外來資金技術和人才的鐵手腕。也就是說政府只要有土地,就一有百有,什麼都有。所以誰願意給我地皮,我給他下跪,喊他做親爹。」

一旁的人就開魏德正的玩笑:「魏書記您乾脆就跪到卓園長前面,喊她聲親爹,讓她把幼兒園這黃金碼頭讓給您算了。」魏德正說:「卓園長怎麼肯讓呢?何況這是教育單位,我們天天喊科教興國,誰敢動教育的乳酪?卓園長你說是不是?」

沒等卓小梅搭腔,魏德正又抬手劃了半道弧,問道:「包括我們腳下這個小山坡,幼兒園整個地皮面積大概有多大?」卓小梅說:「房產證上寫着七十畝,不知到底有多少。」魏德正搖頭道:「絕對不止。我沒少跟國土部門和開發商打交道,目測力還算可以,如果真拿着皮尺來丈量,這塊地皮肯定會超過一百畝。」

說到幼兒園地皮,魏德正就這麼興趣盎然,津津樂道,卓小梅警覺起來,暗想這位市委重要領導是不是對幼兒園動了什麼心思?莫非今天他名義上說是來揭牌,實際上是來采點的?要不怎麼連幼兒園的地皮是多少畝,他都問得這麼具體仔細?聽那口氣,他這個市委領導,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就對地皮念念不忘。如果真是這樣,這段時間便白忙乎了,機關幼兒園還是沒能逃脫改制變賣的命運。

這個念頭在腦子裏一閃,卓小梅着實嚇了一大跳,雙腿不禁晃了晃,差點就要立不住了。不過她馬上鎮住自己,不出聲地自責道,你真是神經過敏,什麼事情都要朝改制變賣上面聯繫,人家魏副書記是熱愛教育事業,關心你們幼兒園,才特意跑來揭牌的,你卻好心當做驢肝肺,總往歪處想。何況魏副書記還是你的同學,他就是有這個想法,想做地皮文章,樹地皮政績,總不至於先拿你做園長的幼兒園來開刀吧?儘管今天他沒當着眾人的面跟你敘同學舊誼。

卓小梅看來是被改制變賣幾個字嚇怕了,容易生產條件反射。

就在卓小梅這麼暗暗自我批評的時候,魏德正幾個已嘻嘻哈哈出了亭子,談笑風生地往坡下走去。卓小梅緊走幾步,跟上隊伍。

聽的聽了,看的看了,中餐時間也到了。

卓小梅盛情邀請魏德正幾位領導吃頓便飯,說是已在街上一家酒店裏預訂了一桌。魏德正非常嚴肅地說:「市委三令五申,要進一步加強黨風廉政建設,我們怎麼能走到哪裏吃到哪裏呢?你們這不是要我犯錯誤嗎?」

也是近朱者赤,卓小梅跟領導們待上一個上午,也學會了打官腔,說:「魏書記您說得也太嚴重了點,吃頓飯也犯錯誤,那領導幹部豈不是不要吃飯了?領導也是人嘛。」魏德正笑道:「領導當然也是人,但領導首先是黨的人嘛,可不能混同於普通老百姓喲。」

領導一笑,卓小梅就知道好說話了,說:「那是那是,領導心憂天下,情系黎民,有做不完的工作,處理不盡的事務,比普通人辛苦得多。我是覺得領導這麼辛苦,只工作不吃飯,餓壞身體,那對革命就是無法彌補的重大損失了。我看是魏書記擔心我們幼兒園窮,請不起這頓飯。其實再窮,飯也是要吃的,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哪有幹勁工作?」

魏德正還不肯鬆口,這時鐘秘書長出來打圓場,說:「魏書記您看是不是這樣,也不到外面去吃了,那太浪費。幼兒園自己有食堂,就在園裏吃個工作餐吧。」卓小梅說:「這也行,與民同樂嘛。魏書記好不容易下來一回,咱們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蘇雪儀幾個也在一旁強烈要求,好像魏德正幾位不吃這頓飯,幼兒園就再也辦不下去似的。

魏德正這才勉強答應下來,說:「你們真是為難我了。好吧,那就在食堂里用個工作餐。不過先說好,只能三菜一湯,不能上酒。」

聽得出,魏德正不說吃工作餐,只說用工作餐,顯然是有用意的。吃字容易讓人往大吃大喝上面聯想,而用字卻是正常的生理需要,帶有實用的含義。卓小梅於是說:「那就聽領導的,用個工作餐。也不上酒,反正我們這些女流之輩不會喝酒。」說着話,和鍾秘書長他們擁著魏德正,朝食堂方向走去。

這是職工食堂,不是特別大,卻整潔乾淨。靠窗拼着兩張方桌,上面鋪了桌布,曾副園長幾位正在上菜。要說一桌飯菜,再沒規格,沒有一兩個小時也是辦不下來的,怎麼魏德正剛表態,這裏就有菜上了桌?原來是鍾秘書長了解魏德正的一貫作風,早就點撥過卓小梅,卓小梅事先讓食堂準備好了的。

菜很快上齊了。豈止三菜一湯?葷素相加有十幾道哩。魏德正生氣了,說:「卓園長你說話不算話,說好只三菜一湯的,怎麼弄出這麼多碗碟來?」卓小梅說:「魏書記您這是冤枉我了,我這裏還沒達到三菜一湯標準呢。」魏德正青著臉色,說:「還要說怪話,我就是你幼兒園的孩子,桌上幾個菜,也還數得清吧?」

見魏德正這麼當真,桌上的人都有些緊張,不知卓小梅怎麼自圓其說。卓小梅心想,這個魏德正還挺會做秀,也算沒枉做了十多年的官。於是笑嘻嘻道:「魏書記您算算,在座領導和記者先生,加上本園幾位負責同志,總共二十多人,按照三菜一湯標準,二十多人少說也得八十多個碗盞和碟子,桌上的數量不是遠遠不夠么?」

說得魏德正臉上由陰轉晴,搖首道:「原來你是這麼理解三菜一湯的。」卓小梅說:「我查過市紀委黨風廉政建設文件,裏面好像並沒規定不能這樣理解吧?」魏德正說:「真沒法子,你為人師表,我沒你那麼高的理論修養。大家知道這個師字的繁體,左邊就有兩個口字,我一個口怎麼說得過你兩個口?我只有甘拜下風。閑話少說,各位動手吧。」

大家於是進餐。還真沒擺酒。這也是鍾秘書長給卓小梅交代過的,魏德正多年來從沒破過自己給自己定的規矩,中午滴酒不沾。他的作風向來比較嚴謹,中午喝了酒,下午滿臉通紅去上班,影響多不好!

這是記者最辛苦最忙碌的時候。當記者的跟領導在一起,用餐是難得用得安心的。一般人用餐就是用餐,領導用餐往往要用出表率,用出作風,用出精神實質,記者必須趁領導用餐的良機,及時捕捉住領導用餐時用出的新聞價值和深遠意義。這天座中幾位大記者囫圇著扒進幾口飯菜,立即下桌,扛起相機對準了魏德正。只見魏德正平易近人地用着工作餐,一副與民同樂的樣子。偶爾跟邊上的卓小梅和鍾秘書長他們說上幾句,那自然是談工作了,工作餐不談工作,哪能叫工作餐?

心裏想着民眾和工作,魏德正碗裏的菜已經用光,竟然也沒察覺出來,只顧往嘴裏扒飯粒。卓小梅說:「魏書記您也太廉政了,連菜也不肯用。」夾了坨蛇肉要布給他。卻被魏德正攔住了,說:「自己來自己來。」伸出筷子,夾了一片青菜葉。

卓小梅還夾着那坨蛇肉,似乎有些不甘心,還要往魏德正碗裏擱。她當然不是將魏德正當做老同學,要用這種舉止表達同學情誼。前面說過卓小梅的思想已悄悄換位,此刻她眼裏只有作為市委副書記的魏德正,而沒有作為老同學的魏德正,彼此之間好像不再存在那種不合時宜的同學關係,給他布菜,純粹是作為一園之長,作為一名下級,對辛辛苦苦下來揭牌的重要領導應盡的禮節。

魏德正又下意識抬高手腕,去擋卓小梅。誰知這一擋,魏德正自己的手腕一抖,筷子裏的菜葉沒夾穩,竟然掉到了桌上。

卓小梅不好意思起來,說:「冒犯魏書記了。」放下筷子,拿過餐紙,要將那片菜葉弄掉,以免影響記者攝像效果。魏德正笑道:「沒事沒事,別麻煩了。」順勢伸出筷子,夾起桌上的菜葉,偏著頭一瞧,很得體很風度地戳進嘴裏。

魏德正的舉止,桌上人自然都看在眼裏。彷彿是恐龍突現在眼前似的,大家一時都有些尷尬,桌上竟靜如止水了。

只有扛着相機的記者跟領導跑得多,深知領導到了公開場合,一舉一動都是有其特殊用意的。尤其是多年的記者生涯,培養出獨有的職業敏感,意識到魏副書記此舉確實非同凡響,可不是誰想碰上就有幸能碰得上的,也就毫不猶豫,將領導這一真實感人的精彩細節成功地攝入鏡頭。

座中眾人也似乎領悟到了什麼,由衷地熱烈地鼓起掌來。

在熱烈的氣氛中,工作餐很快用完。這當然是一次務實的工作餐,團結的工作餐,勝利的工作餐,卓有成效的工作餐,大家用出了風格,用出了水平,也用出了對幼兒教育事業的真摯感情和堅定信心。

魏副書記作為重要領導,開席時他帶頭舉筷,散席時當然還得他帶頭放碗。見魏德正已空出雙手,一直候在旁邊的曾副園長立即遞上餐巾。那是一塊嶄新的白色餐巾,剛用熱開水蒸過,還冒着熱氣呢。魏德正在臉上抹一把,微笑着緩緩立起身來。李局長和費局長跟市委領導的直接交道多,自然見多識廣,用餐時不敢把注意力全放在自己碗裏,而是心有所念,魏副書記剛抬起屁股,他們也跟着站直了。

一桌人里,只有小許目不斜視,專意用餐。卓小梅估計他是人還年輕,平時直接打交道的也就是李局長和費局長這個層次的領導,今天跟市委領導同桌用工作餐,也沒仔細領會工作餐的真正含義,上桌后便將工作一詞置於腦後,只對餐字情有獨鍾,直到李費兩位局長跟着魏德正站了起來,他還在狼吞虎咽。好在小許還不太木訥,領導們才轉身,他就扔掉沒吃乾淨的飯碗,離開桌子,幾步跟隨上去。

來到坪里,魏德正放慢步伐,看看牆上自己剛才揭開的牌子,說:「這塊牌子還挺周正大方的嘛。」卓小梅也抬眼往牆上瞟瞟,說:「那是那是,領導揭的牌子,至少得跟領導的身份相符。」心下暗忖,這塊牌子是魏德正這個管黨群的副書記親手揭開的,以後誰居心不良,要把它摘掉,怕不是那麼容易了吧?

卓小梅這麼美美地暗忖著的時候,魏德正的秘書小吳過來把她拉到一旁,將一樣東西遞到她手裏。卓小梅低頭一看,原來是魏德正的名片。名片簡明扼要,只在魏德正三字后註明維都市委副書記的頭銜,留着辦公電話號碼,此外再沒其他內容。卓小梅見過一些名片,基本上有兩種,一種是頭銜一大串的,某某士,某某長,某某主任,某某會員,某某理事,某某主席,用小號字寫滿整張名片,甚至一面寫不完,連背面也不放過;另一種是魏德正這種只有一個頭銜的,外加大名和辦公電話,別無他哉。漸漸卓小梅就發現名片裏面是有學問的,大凡頭銜一大串,肯定是一些虛銜,沒有什麼含金量,誰都不會放在眼裏,也就本人敝帚自珍,自己哄哄自己。而只有一個頭銜的,比如魏德正的市委副書記,其分量絕對勝過幾十打虛銜。再多的虛銜摞在一起,除了模糊視覺外,恐怕還不值一張的士票的實價。而魏德正這個市委副書記卻不同,扔到水裏是毒得死魚的。這個副書記若給某局長說句話,搞不好局長過幾天就進了市級班子,若替某老闆打個招呼,沒準一個上億的工程就到了手,其利潤得以千萬計算。卓小梅也就得出經驗,虛銜一大串的名片最不中用,她絕不會留着占自己的抽屜,只有魏德正這種看似簡單卻擲地有聲的名片,才會認真保留下來,說不定哪個時候派得上用場。

也許是出於這個動機,卓小梅拿過魏德正的名片,當即就往包里塞。吳秘書又將名片拿過去,翻到另一面,指著上面手寫的一個手機號碼,說:「這是魏書記的手機號碼,一般不對外的。魏書記指示,有事找他就打這個電話,我會隨時叫他接聽。」

卓小梅身上就暖了一下。原來魏德正心裏還裝着你這個老同學,只是不便在人前公開兩人的關係而已。說不定他到幼兒園來揭牌,就是沖着你來的,儘管他並沒明說。魏德正就是魏德正,這是他獨特的處事風格。原來他留下的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手機號碼,更是他要對你說而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等卓小梅收好名片,魏德正一行已步出幼兒園大門。卓小梅和吳秘書緊走幾步,跟上前。來到車旁,魏德正轉身跟卓小梅握手道別。當然是禮節性和公事公辦式的,好像有些空洞。十幾年前魏德正是自己的中學同學,十幾年後竟以這種方式見面和道別,讓卓小梅覺得有些怪怪的。魏德正卻自始至終把握得恰到好處,顯得那麼自然得體。卓小梅不得不在心裏暗暗欽佩他道行的高深。好在她包里此時多了一張魏德正的名片,這才讓她感覺出兩個人今天這場交道的真實性。

不過無論怎麼說,這天的揭牌儀式還是很成功的。如果就這樣打上句號,那也算是功德圓滿了,不想偏偏出了卓小梅意想不到的事情。

就在吳秘書打開魏德正身後的車門,等著主子上車時,突然有人擁過來,齊嶄嶄跪到小車前。起碼有五十多人,手裏拿着「我們要吃飯,我們要活命」和「卓小梅是個大貪官」之類的標語,聲明魏書記不給答覆,他們就一起死在小車前面。

要吃飯要活命,這沒什麼錯,人人生而平等,都有吃飯活命的權利。可說卓小梅是個大貪官,卻讓她受之有愧了。小小幼兒園園長本來就不是什麼官,即使貪了佔了,也是算不上大貪官的。卓小梅覺得那簡直是對自己的抬舉,有些擔當不起。

原來為首的是幼兒園的職工家屬,都是下崗多年沒事可做的中老年工人。至於他們身後或蹲或站或喊或罵的,有些卓小梅熟悉,有些從沒見過,大概是他們約來的老同事。還有好幾位年輕人,則是園裏的職工子弟,他們因為殘疾、半殘疾或智力有問題,沒法去外面找工作,幼兒園也安排不了,趁機前來叫屈起鬨。

像魏德正這樣從縣委書記任上上來的官員,當然不會少經這種場面。可他今天是到這裏來揭牌,以顯示領導風範的,哪想到會碰上此等掃興的事情?他的臉色就跌了下去,望一眼鍾秘書長,又望一眼卓小梅,很不高興地說:「這到底是怎麼啦?」

鍾秘書長有些手足無措,遲疑片刻,忙擠到車前,去勸那些跪在地上的人,要他們走開,有事到市委信訪辦去上訪。那些人不理睬他,大聲叫道:「你走開,叫魏書記過來!」鍾秘書長拍著胸脯說:「我是市委鍾秘書長,你們只要去了信訪辦,我親自接待你們。」那些人說:「秘書算個卵!我們要親自跟領導對話。」

這些人竟然也要親自,真是搞笑。一聽就是沒讀過什麼書的,也配把親自掛在嘴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鍾秘書長就有些生氣,自己也是堂堂市委常委,位置雖然跟魏副書記不同,行政級別則是一樣的,都是副廳級,也算正兒八經的市委領導嘛。大概是沾著「秘書」二字,這些人才沒把自己當市委領導看待。只是現在不是解釋誰是領導的時候,鍾秘書長也就滿心委屈地大聲說道:「魏書記有急事要回去處理,大家讓一讓,有什麼我可以代表魏書記。」

那些人便哄一聲笑了,說:「你能代表魏書記,那你自己做書記好了,還做什麼秘書!」

連秘書長和秘書都分不清楚,真是婦人之見。鍾秘書長實在無法,只得滿頭大汗地退下來,無奈地用眼睛去找卓小梅。

卓小梅其實早就看出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誰了。她想起那天蘇雪儀曾跟她說過,楊主席正在園裏活動,要組織人馬去市裏上訪,狀告幼兒園領導。當時卓小梅正急於打通余科長的關節,早點把那兩萬元財政撥款弄回來,沒把蘇雪儀的話放在心上。看這夥人的架勢,完全是有組織有預謀的,不可等閑視之。還真讓他們逮住一個好機會,如果跑到市委去,哪裏見得上魏副書記這樣重量級的領導?就好像美國人往白宮跑,去那裏看看熱鬧,確實沒走錯地方,若晉見總統,哪有這麼美?卓小梅暗想,即使自己要去找領導告狀,也不會放過今天這麼好的機會的。

見卓小梅沒吭聲,鍾秘書長指著車前跪着的人群,問她:「這些人你都認識吧?」卓小梅說:「認識一些。可他們不是市委機關里的幹部,這個地方也不是市委大院,所以你的話他們不容易聽進去。」鍾秘書長吼道:「可這裏還是維都市管轄範圍,不是水泊梁山吧?我指揮不了他們,那讓公安局來指揮。」

儘管人聲鼎沸,鬧鬧哄哄的,鍾秘書長的吼聲還是被圍觀的人聽見了,他們的唾沫也就紛紛濺到他臉上,這個指責道:「你這鳥官,有什麼了不起的?別把公安掛在你的臭嘴上,如果怕公安,我們還敢上這裏來嗎?」那個起鬨道:「那你還不快打電話,讓公安來指揮呀!只怕公安還沒到,你們這幾部車子就起了火,成了廢鐵。」

還是魏德正沉得住氣,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直在靜觀事態的發展。他大概也覺得鍾秘書長的話有些欠妥。東風吹,戰鼓擂,如今世界誰怕誰!現在的人見的場面多了,「公安」兩個字已不再那麼好嚇人了。何況從那伙人手上卓小梅是個大貪官的標語,魏德正就看出他們主要是沖着卓小梅來的,還不會把自己怎麼樣。於是將鍾秘書長扒開,對卓小梅說:「卓園長,這是在你的家門口,強龍壓不住地頭蛇,我看你肯定有辦法。」卓小梅笑道:「我能有什麼辦法?領導在此,我聽領導的。」

話雖如此說,其實卓小梅早就轉動着眼珠在尋找楊主席。只是一直不見他浮頭,連圍觀的人群中也沒他的影子。真人不露相,這更讓卓小梅堅信是楊主席在後面搗的鬼了。她於是掏出手機,按下儲在卡里的楊主席的手機號。只聽裏面一個甜甜的女聲說是空號。關掉再撥,還是空號。只得打到他家裏去。半天才有人來接電話,卻是楊主席老婆,說他不在家,一早就出門釣魚去了。問是不是換了手機,說好像沒換,還是舊的。

沒法子,卓小梅只得將曾副園長招到身旁,在她耳邊嘀咕了兩句。曾副園長點着頭,擠出人群。過一會兒,曾副園長回來了,說不見楊主席在家裏,他老婆倒是在家,卻頑固得很,說盡了好話,她就是不肯說出楊主席新換的手機號碼。卓小梅也沒轍了,對魏德正說:「解鈴還需系鈴人,找不到姓楊的,這些人看來是沒法動員走了。」

魏德正搖搖頭,擠到車前,試着跟這夥人交涉。他們提出兩個條件,一是卓小梅下台不做園長,二是解決他們的工作。魏德正說卓園長做不做園長,主要由主管部門事務局說了算,市委只可提建議,不好過於干預。至於解決他們的工作,不是一句兩句話的事,不過可以跟社會保障部門的人打招呼,逐步解決大家的失業和養老保險。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他們七嘴八舌的,這一夥說,幼兒園的主管領導不是就在場嗎,怎麼不站出來表個態?那一夥說,社會保障局根本就信不過,他們也有辦了失業和養老保險卡的,卻發一個月沒一個月,他們要工作,不要保險。

正下不了台的時候,幼兒園會計董春燕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擠到卓小梅跟前,遞給她一樣東西。原來是一張幾年前的玩具採購發票的複印件,總金額五萬五千元,經手人是楊主席,證明人為前任蔣老園長,當然還有卓小梅同意報銷的簽字。

這個時候董春燕遞張發票複印件上來,卓小梅知道她肯定有什麼用意,便說:「這能幫上忙么?」董春燕不出聲,又拿出一張複印件來。不過這是原發票的存根聯,編號和項目欄里的內容跟卓小梅手上那張一模一樣,只不過數量少了不少,單價也低得多,因此總金額只有兩萬七千元。

卓小梅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是她上任園長后簽具的第一張大額發票。原來蔣老園長還沒到齡就提前退了位,有些遺留問題也因此來不及妥善處理,這筆開支就是她退位前經辦而沒結算的舊賬。蔣老園長一直以為是卓小梅想做這個園長把她搞下去的,兩人關係一度非常緊張,當初卓小梅儘管對這份發票有些疑問,卻因有蔣老園長的證明,擔心追究下去,兩人的關係會搞得更僵,影響園裏大局,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在發票上面簽了字。至於發票金額與實際開支會有這麼大的出入,倒是卓小梅未曾想到的。

正在卓小梅發愣的時候,董春燕拿出手機撥起號來,同時告訴卓小梅,剛才已將兩張發票拿給楊主席老婆過了目,她這才說了楊主席新換的號碼。電話很快通了,董春燕把手機遞給卓小梅,說:「卓園長,你跟他說吧。」

卓小梅沒說別的,只說:「那張五萬五千元的發票就在我手上,當然還有一份存根聯,不知怎麼的,那上面的金額只有兩萬七。是將這兩聯發票交給有關部門,還是給魏副書記,楊主席先想清楚,然後給我答覆。」說完,也沒等對方開腔,卓小梅就關了機。

沒兩分鐘,楊主席就出現在人堆里,向魏德正小車前跪着的那伙人擠過去。

本來是件大好事,中間竟然冒出這麼一個小插曲。好在董春燕拿來那兩聯發票,引出楊主席,才讓魏德正他們脫了身,不然還不知會是個什麼結局。

有趣的是楊主席還跑到園長辦,想從卓小梅手裏將那兩聯發票要走,意思是沒有他出面了難,卓小梅這天不會這麼舒服,拿走發票,也就兩抵,誰也不欠誰了。卓小梅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厚顏無恥的傢伙,把兩份複印件扔給他,說:「你拿去做紀念吧。」楊主席一看,說:「怎麼是複印件?我要的是原件。」卓小梅說:「哪來的原件?這是從稅務局和園裏打了封條的檔案櫃里複印出來的,誰要得走?」

楊主席的臉上就灰了,說:「我已是退二線人員,園裏不會處理我吧?」卓小梅說:「我當然有這個想法。那些聚眾鬧事的人是你組織的,也是你叫走的,還沒造成更為嚴重的後果。可你的問題我一個人做不了主,得園務會集體決定,另外紀檢監察和政法部門會不會插手,我更不敢打保票。畢竟兩聯發票相隔兩萬八千元,這可不是個小數目。」楊主席說:「兩萬八千元又不是進了我一個人的袋子,蔣老園長也是分了一半的。」卓小梅說:「我想這大概不是你們唯一的一次吧?如果拔出蘿蔔帶出泥,這個數字到底有多大,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楊主席的眼珠子轉不動了。愣怔一會兒,他突然咚一聲,朝卓小梅跪下去,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哀求道:「卓園長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您給我留條生路,以後我改過自新,再也不跟你作對了。」

這個楊主席也真是的,五六十歲的人了,就知道一個跪字,動員那伙人跪了魏德正他們還不夠,他又跑到卓小梅這裏下起跪來。卓小梅鄙夷地瞥他一眼,說:「你起來吧,五大三粗的男子漢,跪着不難受?」楊主席說:「卓園長您不給一句話,我就這麼永遠跪下去,再不起來。」

卓小梅慈悲心腸,終是不忍,說:「我想想辦法吧。只是那兩萬八有憑有據的,不僅幼兒園無人不曉,市委某些領導也一清二楚,你總得有個交代吧?」楊主席點頭如搗蒜,說:「我和蔣老園長都吐出來。」

楊主席很快就如數把錢退賠給了園裏,包括蔣老園長拿去的那一半。卓小梅不想砸掉人家的飯碗,沒繼續往下追究,這事就算了結了。楊主席從此變得老實起來,不再無事生非,刁難卓小梅他們。此是題外之話,不必細說。

只說魏德正到機關幼兒園揭牌的新聞當天就上了當地電視。那絕對是頭條新聞,足足放了十分鐘之久,從魏德正下車入園開始,到接見孩子們,到登台揭牌,到聽取彙報和示範課,再到參觀八角亭和吃工作餐的全過程,都一一播了出來。場面熱鬧,氣氛祥和,將重要領導對幼兒教育的重視和關懷,表現得淋漓盡致又恰到好處。

唯有魏德正夾了掉在桌上的菜葉戳進嘴裏的鏡頭沒播,不知是記者的一時疏忽,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至於大家走出幼兒園后,被一伙人跪在車前擋駕的經過,新聞里更是看不出丁點影子。報喜不報憂,這是國人的普遍做法,總不好要求維都市的記者別出心裁,離經叛道吧。想想也是,報喜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以振奮人心,團結一致向前看;報憂大家都不舒服,情緒受到干擾,影響工作和事業,誰擔當得起?

魏德正親自揭牌后,有關機關幼兒園改制變賣的事,也就暫時擱置了起來。真是有驚無險,職工們歡欣鼓舞,像魚販子池裏吃足激素的魚,一個個興奮得昂着頭,老想往空中蹦。有空閑就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議長論短,說還是卓小梅有辦法,先是略施小計將費局長搞定,后又把市委副書記魏德正套牢,請他到園裏來揭牌,使得機關幼兒園威名遠揚,以後誰還敢動咱們一根毫毛?說卓小梅手眼通天,找靠山找到了市委魏副書記那裏,而且不是一般副書記,是分管黨群的副書記,權力大得很,除了市委書記,也就他權最大,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機關幼兒園有魏副書記這樣的靠山,比裝在保險櫃里還安全。說幸虧機關幼兒園是卓園長當家,幸虧卓園長和魏副書記是同學,不然也不可能一下子攀上這樣的大官,現在往手中有權的大官身上高攀的人多如螞蟻,可不是誰想攀就攀得上的。

還有人不知從哪裏打聽到當年三劍客同時追求卓小梅的舊聞,興緻勃勃地拿到園裏來傳播。連卓小梅在省城讀幼專時,同城讀師大的魏德正經常跑去追她的逸事也被掏出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卓小梅不去理會這些議論,她知道園裏的職工也沒什麼惡意,只不過聽說機關幼兒園暫時不會改制變賣了,抑制不住興奮,總要找些話題來熱鬧熱鬧。她要操心的還是機關幼兒園的命運。隱約之中,卓小梅也覺得機關幼兒園命運的轉折,多少與魏德正有一些聯繫。

她的直覺不久便得到了印證。有一次與事業局小許相遇,提到魏德正到機關幼兒園揭牌的話題,小許無意間道出了後面的真相。其實費局長將機關幼兒園從改制名單上撤下來,並非卓小梅請他釣了一次什麼保健魚。世上的事情哪有這麼簡單的?原來當時有好幾個老闆都看中了機關幼兒園,天天圍着費局長打轉,他背後早就許過願,只等著市改制辦的方案出台便立即出手,要不是魏德正剛好到市裏做了管黨群的副書記,跟他打了招呼,誰能讓他改變初衷?

還真有一雙手在後面操縱着機關幼兒園的命運。只是這雙手既然翻過來可以使你起死回生,覆過去自然也會置你於死地。

卓小梅不免喜憂摻半。

不過卓小梅還是在心裏暗自感激魏德正,沒有他背後托這一把,機關幼兒園恐怕早已是樹倒猢猻散。是呀,只要魏德正在市委做重要領導,機關幼兒園頭上也就有了一把保護傘,再不用擔心被改制變賣了。朝廷有人好做官,她這個小小園長儘管不是什麼官,但有掌着實權的老同學呵著護著,也會做得安穩些。

卓小梅也就是對小許說道:「魏書記還挺有權威嘛。」意思是想探聽些魏德正的情況。小許說:「你天天待在園裏,對政治上的事不怎麼清楚。魏書記還沒到市裏來,他的名字就在市委大院裏傳開了。他之所以能成為市委的重要領導,是因為省委的重要領導是他的硬後台。看那來勢,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再進步的。」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卓小梅不好人云亦云,但小許的話肯定是非常符合邏輯的。沒有省委的重要領導,魏德正怎麼做得上市委的重要領導?既然做了市委的重要領導,再進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想起自此之後,機關幼兒園便與魏德正的仕途有了緊密聯繫,卓小梅也就衷心希望他官運亨通,成為機關幼兒園永遠的保護神。

卓小梅不免動起了腦筋,覺得應該主動找找魏德正,當面感謝他一回才是。同不同學放在一邊,為機關幼兒園今後的命運考慮,也該將這條線牢牢牽住。有道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領導都高高在上,你不主動去領導高處走動走動,哪有領導倒過來往你這低處走的理?何況魏德正已經找借口到機關幼兒園來走了一趟了,你再不識趣,作出及時反應,恐怕於理於情都不太說得過去。

告別小許回到園裏后,卓小梅打開坤包,把魏德正那張名片拿出來,對着他辦公室的電話撥起號來。撥到一半,又猶豫着放下了話筒。當領導的這裏開會,那裏視察,幾時在辦公室待過?要不然也就不會裝模作樣,在名片上寫上辦公室的電話了。想起背面還有手機號碼,卓小梅將名片翻了過來。

可不知怎麼的,卓小梅一時又沒了撥號的決心。總得找個什麼借口吧?無緣無故打人家手機,不是吃飽了撐的?再說魏德正把手機號留給你,也許僅僅出於客氣,並不真的要你跟他聯繫。他畢竟不是一般人物,要應付的人和事太多,有人家的手機號就打電話過去,也太沒教養了。

還是改日再說,現在沒有要緊事找人家,以後有事時相反不好開口了。卓小梅掀開桌上的玻璃台板,將名片壓到下面。

移正台板后,卓小梅打算到副園長辦去轉一轉,有幾件事要跟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她們交代一下。不想目光卻粘在名片上「魏德正」三個字上,一時挪不開了。恍惚中,十多年前的舊事在腦袋裏浮現起來。

那時卓小梅正在省城讀幼專,與魏德正就讀的師大隻一河之隔。守着如此優越的天時地理,魏德正自然不會輕易放棄對卓小梅的追求,一到周末就往幼專這邊奔。當時在上海求學的秦博文也戀着卓小梅,他沒有魏德正的便利,只能一個星期給她寫封信。每封信都是星期天寫成的,卻要挨到星期二下午才寄出。秦博文事先算計好了,四天後卓小梅收到他的信時正好是周末,他堅信她讀着他的信,便會拒絕別的男孩的約請。這是婚後秦博文親口告訴卓小梅的,原來他心機不淺,對魏德正一直有所防備。其實卓小梅很欣賞秦博文的才氣,能讀到他那文采斐然的書信,實在是她最大的樂趣,她的學習和生活也因秦博文的華詞麗藻而變得色彩紛呈。

不過卓小梅並不像秦博文所期待的那樣,讀了他的信就不去和別的男孩接觸。和別的男孩接觸並非要相愛,卓小梅可不是那種花心女孩,而世間除了愛,還有友情在。尤其是魏德正,同樣是自己中學要好的同學,卓小梅對他也是挺有好感的。所以每次魏德正的身影出現在窗前的槐樹下,卓小梅就會走出宿舍,來到樓前,像女皇一樣接見他。這是魏德正當時的感覺,每次卓小梅蝴蝶一樣飄向他的時候,他就覺得她是自己的女皇,那麼高貴和神聖。這種感覺像春天樹木的根系,很發達地植入魏德正靈魂深處,讓他春心勃發蠢蠢欲動,又暗暗自卑,壯不起發動進攻的膽氣。

十多年前城裏沒有網吧,茶館也不像今天這麼隨處可見,對土裏土氣的電影,兩人都沒有興趣,只得並排著在校園裏悠悠散步,說些各自的學習生活還有中學時共同的話題。有意思的是兩人都對秦博文避而不談,有時觸及到三劍客,也只感嘆羅家豪幾聲,說他如果不是提前退學,也一定能考個好大學。

不覺天色已晚,魏德正提出要請卓小梅的客。都是窮學生,不可能吃上大魚大肉,兩人走進校門口那個不大的粉店。兩角錢一碗的米粉,上面擱著少量的肉絲和木耳,外加十幾粒炒得香脆脆的黃豆,吃起來還真解饞。卓小梅並不清楚,為省出這兩碗粉絲的錢,魏德正連晚飯都沒吃,只是為了有力氣陪卓小梅走路說話,才在來幼專的路上啃了一個干饅頭,那是早上相鄰餐桌上女同學吃不下被他帶回寢室的。加上正是長身體的年齡,能量消耗大,這碗粉總是弄得飢腸轆轆的魏德正吃沒個吃相,嘴巴不夠使,恨不得連鼻孔也派上用場。經常是卓小梅剛剛動手,魏德正碗裏已一掃而光,連半匙湯汁和一粒蔥花都不剩。原來美味總是跟飢餓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有錢的人可以一擲千金,甩出大把大把嘩嘩作響的票子,買下南北大菜和滿漢全席,卻沒法買到上佳的食慾和口福。貧窮沒有一樣好處,卻能從粗茶淡飯里品味出生活的真味。

望着魏德正這個剛從餓牢裏放出來的樣子,卓小梅都忘了動筷子。其實也不是忘了,而是不忍心再吃下去。她清楚魏德正的家境比羅家豪好不了多少,很早就死了父親,是母親茹苦含辛將他拉扯大,又咬着牙根送上大學的。好在那時的師範大學幾乎不用交學費,魏德正這樣的學生一進校門就可拿到一等獎學金,扣除生活費,能略有結餘,到了假期還夠買回家的車票。幸好魏德正早生了十多年,如果到了今天,政府那麼多的部門,那麼多的人(人頭)車(公車)會(會議)話(電話)招(招待)經費要開支,沒有財力增加教育投入,教育要搞什麼產業化,就是讀師大也得掏大錢,看你到哪裏掏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自己老母親頭上打個草結,送到街上賣掉。問題是老母親雞皮鶴髮的,做不了三陪小姐,再低的標價恐怕也沒法脫手。大概是這個原因吧,至今農村的窮孩子要上大學,還沒有出現變賣老母親的現象,算是發揚光大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最多也就讓親姐親妹往外地跑,長相一般的進廠服苦役,有些姿色的去夜總會開放搞活,或給大老闆做二奶,以此換些血痕未乾的鈔票給兄弟讀大學,以有效促進教育產業化的健康快速發展。

當時卓小梅見魏德正一陣風捲殘雲,碗裏已經空空如也,便將自己那碗只吃了兩口的米粉推給他,說:「同餐桌有一位同學是城邊人,周末都要回家,恰好晚餐的菜又好,我吃得太多,這碗粉只好請你幫忙了。」魏德正心想自己請人家的客,客沒怎麼吃,你卻吃了本份又吃她那份,這是什麼做派呢?他於是咽著唾液,將米粉推回去,說:「晚飯都快過去兩個小時了,還沒消化掉?吃吧,挺好吃的。」卓小梅又推到魏德正那邊,說:「你不見我已開始發胖?再這麼吃下去,要成母夜叉了。」

說得魏德正開心地笑起來,說:「你就是成了母夜叉,也是世上最動人最可愛的母夜叉。」卻還是不好意思去碰碗,只有目光老往粉里晃。卓小梅就激他:「你如果怕粉裏面有我的口水,那就倒掉算了。」還伸了手要去抓碗。魏德正攔住她,嘿嘿笑道:「倒掉多可惜呀!我才巴不得有你的口水呢,你的口水可是世上最美的味精,如果能天天吃到放了這樣味精的粉絲,那我就是世上最有福分的人了。」端了碗大幹起來。

卓小梅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覺得魏德正把自己的口水比作味精,有些曖昧和放肆,而且還要天天有吃,真是異想天開。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之間如果沒有秦博文阻隔着,也許魏德正這個想法還真能變成現實。

吃完米粉,兩人又在街頭走上一陣,卓小梅剎住腳步,說:「女生宿舍的門關得早,我得趕緊回校。」魏德正說:「那我送送你。」卓小梅說:「別送了,我幾步就到了校門口,而你還要走那麼遠回河東去。」魏德正堅持要送,卓小梅不好拒絕,心想讓他回去爬牆好了。

到得校門口,卓小梅停住,要他止步。魏德正意猶未盡,不肯甘休。卓小梅攔住他,忽想起魏德正手頭拮据,自己袋裏正好有一張發皺的角票,就掏出來,往他手上遞去,說:「今天買完餐票還剩一毛零錢,你拿着,等會兒坐公共汽車回去。」

堂堂男子漢,哪好意思要女孩子的錢?魏德正手一縮,那張角票掉到了地上,在夜風中翻動着。兩人都有些尷尬,手足無措了。還是魏德正的腰彎得快,忙將角票揀起來,撈住卓小梅的手腕,塞進她手心。還把那隻溫軟的小手握住,不讓她鬆掉那張角票。

這是兩人的手第一次接觸,驚慌之際,卓小梅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魏德正也是耳熱心跳,想鬆手,相反卻握得更緊了。還是卓小梅理智,覺得自己的手應該屬於另一雙大手,堅決地抽了回去。那張角票於是再一次落到地上。卓小梅顧不得那麼多了,掉過頭,幾步走進校門,消失在幽幽的夜色里。

魏德正對着空洞的校門發一陣痴,重新揀起地上的角票,然後轉過單薄的身軀,遲疑着離去。也沒坐公共汽車,一路回味着剛才那悸顫的一握,再也沒法讓自己平靜。敏感的魏德正當時就已經感覺到,卓小梅的手抽走時是那麼堅決,絲毫不留餘地。不是說十指連心么?她既然不願自己的手在你手裏多待一會兒,那就說明她的心並不屬於你。魏德正懊喪起來,輕嘆一聲,真想扔掉手上這張發皺的角票,任它隨風而逝。可那是卓小梅握過的票子,魏德正終是不舍,裝入口袋,保留下來。

此後魏德正又到河東來找過卓小梅幾回,偶爾還請她到粉店去吃米粉。奇怪的是兩人的感覺再沒以前那麼貼近了,好像有一道無形的牆在中間擋着。直到有一次兩人吃完米粉走出店,魏德正驀然回首,瞧見頭上有些歪扭的粉店的招牌,身上一涼,覺得這個粉字其實是一個特殊的暗號,早就預示了兩人的結局。

此後魏德正便很少去找卓小梅了,只在心裏一遍遍回味那些一起待過的時光。最難以忘懷的是去過好多回的粉店,還有兩人相握時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直到畢業回到維都,進了機關,開始還跟卓小梅有些不多的平淡的往來,後來便陷進無窮無盡的機關事務里,難得跟她聯繫一回。只是繁忙的公務之餘,還會從隨身帶着的包里拿出那張角票,痴痴盯上半天。每當這個時候,魏德正心頭就隱隱作痛,覺得自己無能至極,做人做得很沒成就感。哪怕自己的官越做越大,那麼多阿諛逢迎之輩不離左右,自己如果願意,只要伸出一隻臭腳丫,就會有無數只嘴巴湊過來,嗅之舔之,吸之吮之,可一想到那段夢縈魂牽的無果初戀,魏德正還是深感自卑,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殘缺不全的。佛常勸人要記住六個字:看破,放下,自在。魏德正這半輩子,別的事情他也許還看得破,放得下,唯獨這段舊情他想看看不破,想放放不下,所以總是不太自在。

至於卓小梅,沒有魏德正,她卻好像並沒缺少什麼,因為還有秦博文的書信,它們將她的日子填充得非常豐滿。何況時間無情,等到幼專畢業離開省城時,卓小梅的心空已很難找得見魏德正的影子,就是偶爾想到「魏德正」三個字,也是淡淡的,有些虛幻。沒愛過就沒法入心,沒入心就難得深刻。

直到要跟秦博文結婚了,卓小梅才忽然想起魏德正來,打算將第一張請帖送給他。畢竟曾經有過那麼一段交往,時過境遷,她也漸漸意識到,那確是人生一筆難得的彌足珍貴的財富。可一打聽,才知道魏德正已被市裏當做領導幹部重點培養對象,送到省委黨校學習去了。那時的手機還沒普及,也就沒法聯繫上他,卓小梅只得悵然作罷。豈料舉辦婚禮的那一天,也不知魏德正怎麼得到的消息,還是託人送來禮金,裏面除裝着好幾張嶄新的大額鈔票,還夾了一張毛邊角票。維都人有這個風俗,送結婚禮金時,喜歡在大額鈔票里夾些小額票子,祝福新人早生貴子。卓小梅一眼就認出了這張角票,知道魏德正另有深意,也許是表示該退的都已退給她,彼此再沒瓜葛。

不想兩人的瓜葛並沒就此了結,多年之後又搭上了界。富有戲劇意味的是昔日風華正茂的秦博文,雖然贏得卓小梅芳心,一起走進同一個屋檐下,卻事業無成,無奈地做了業主——失業的國家主人,儘管與人合作弄了個汽車修理廠,卻一時還看不出發達的跡象;而慘遭卓小梅拒絕的魏德正,一路下來卻順水又順風,慢慢成為身居高位的一地要員,跟秦博文的落魄潦倒形成鮮明的反差。這樣的時候魏德正出現在卓小梅眼前,也不知是要讓她後悔當初的選擇,還是想再續舊宜,或是另有什麼企圖。

正在卓小梅胡思亂想之際,蘇雪儀和曾副園長溜進了園長辦。卓小梅竟然沒發現她倆的到來,仍盯着鼻子底下的台板出神。兩人就伸過腦殼,來看究竟。一下就瞥見玻璃下面魏德正的名片,兩人笑起來。先是蘇雪儀說:「卓園長,據說魏副書記不僅是你中學同班同學,而且你在省城讀幼專時,他也在那裏讀大學,兩人來往密切,差一點就成了事,不知怎麼後來你卻嫁給了秦工。」

曾副園長白蘇雪儀一眼,說:「蘇園長你這是什麼話嘛!毛主席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對秦工沒有了解,不要亂髮議論。還是我給你露點底兒吧,當年咱們卓園長可是班上有名的才女,真可謂才色雙全,後面緊追不捨的男生一大串。其中有三位最優秀的男生號稱什麼三劍客,覺得最有資格追求卓才女,約好同時給她寫情書,看誰能打動她的心。最後還是姓秦的才高一籌,加上又考取上海的重點大學,畢業後分在大型企業搞技術,不久又做上工程師,終於博得卓才女的青睞。這些內幕,蘇園長你怕沒我清楚吧?」

蘇雪儀說:「你以為就你信息靈通,其實魏副書記到機關幼兒園揭牌之後,關於卓園長和三劍客的議論就在園裏悄悄傳開了。我也知道秦工是三劍客里最有才氣的,可光有才氣遠遠不夠,還得有志氣和運氣才行。比如魏副書記,才氣不錯,又有足夠的往上爬的志氣,通過孜孜追求,最後運氣跟着來了,才如願以償做上市委副書記。我的意思是說,當初咱們的卓大園長如果在看重才氣的同時,將志氣等因素也考慮進去,那說不定市委某重要領導現在便是機關幼兒園正宗的家屬了。」

曾副園長笑笑,笑得有些邪乎,說:「也不見得。咱們的卓大園長當初如果作了不同的選擇,那恐怕就不是卓大園長,而是婦聯的卓大主任或某局的卓大局長之類,市委的重要領導也就不可能成為機關幼兒園的家屬,只能算是婦聯或某局的家屬了。我看你是不是有什麼不良居心,想讓卓園長和秦工拜拜,回頭跟魏副書記重修舊緣,然後你趁機下套,將秦工套牢?」蘇雪儀說:「我還沒這樣的本事套牢人家秦工。不過卓園長若真讓市委重要領導做上機關幼兒園的家屬,那咱們百多號職工也就洪福齊天,再不用戰戰兢兢,老擔心被改制變賣了。」曾副園長說:「我倒也是我的願望。那我們一起出出主意,讓卓園長做一回王昭君,到市委里和親去。」

兩人一唱一和的,越說越不像話,卓小梅實在再沒法聽下去,橫着眼睛道:「你們把卓大園長當成什麼貨色了?」兩人便吐吐舌頭,說:「我們不都是一片好意,心憂單位嗎?心動不如行動,今天咱倆特意跑了來,就是琢磨魏副書記揭牌后已過去好多天,園裏總得有些想法,來點什麼動作吧?」

卓小梅自然也知道她們的來意,說:「那你們早說不就得了?何必這麼不着邊際地胡說八道半天,什麼家屬呀,什麼和親呀,都給搬了出來。」兩人又笑,說:「我們這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么?」卓小梅說:「既然這麼爽,那你倆還不趕快到市委去跟魏副書記和親,跑我這裏來幹什麼?」

說得兩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卓小梅自己也忍俊不禁,又笑罵了兩個幾句,才正色道:「你們有什麼想法,說出來給我聽聽。」蘇雪儀說:「我跟曾園長的意見很一致,你應該親自到魏副書記那裏去回訪一次,感謝感謝他。」曾副園長說:「這也是人之常情,魏副書記有恩於機關幼兒園,事情過後,咱們卻無動於衷,那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你們說的也是,我也一直在想這個事。只是怎麼感謝魏副書記才好呢?」卓小梅眼望窗外,沉思道,「感謝有兩種,一種是物質的,送錢送物;另一種是精神的,口頭表示感謝。你們覺得哪種好呢?」

曾副園長說:「都什麼年代了?誰還對精神那一套感興趣?一定得來硬的。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才是辯證唯物主義。」蘇雪儀說:「曾園長說得有道理,都二十一世紀了,大家都在理論聯繫實惠,我們的觀念也不能太落伍。你們看這個感謝的感字,咸在上,心在下,意思是感謝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要有鹹味,二要有心意,而且鹹味是第一位的,心意必須通過鹹味才體現得出來。這也符合曾園長剛才說的辯證唯物主義,物質第一,精神第二。不是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干群之交咸於鹽么?所以很有必要給魏副書記些鹹味。有道是,不知道給領導鹹味的部下,是不懂味的部下,是沒有開拓進取精神的部下,是打不開工作局面的部下,一句話,是不合格的部下。」

蘇雪儀這個「感」字還拆得有些意思,卓小梅笑道:「去感謝領導,是不是還要先抱本《說文解字》來研究一番?」心下暗忖曾副園長和蘇雪儀分析得不無道理,自己儘管跟魏德正是中學同學,可人家已是堂堂市委副書記,又有恩於幼兒園,空着雙手去感謝人家,這豈不是前朝往世的做法?又想起揭牌活動的各項開支及事後職工們的加班費什麼的,總共才花去兩萬,而財政撥款加上教育局和事務局的支助整整三萬元,進出兩抵之後還剩將近萬來塊,如果不是魏德正來揭牌,幼兒園到哪裏去賺這筆錢?卓小梅覺得,不能得了好處便忘了好處的來路,多少得有點表示。何況是這個風氣,你卓小梅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

這麼想着,卓小梅表態道:「兩個給我說具體些,送什麼,送多少,怎麼送,這是要具體操作的,得考慮周全,落到實處。」

三人便就這個「送」字推敲起來。

關於送什麼,三個人的意見比較統一,覺得送錢比送物方便見效,也更符合行規。如果送物,還不知道魏德正到底缺方缺圓,事實是魏德正在官場上行走那麼多年,所處位置又那麼令人矚目,不可能還缺什麼。他當然也不可能缺錢,說缺錢,怕是誰也不會相信。但錢跟物有所不同,不礙眼,總是越多越好。錢放在手上不咬手,存在銀行里不會自已打洞逃掉,即使對中國的銀行不放心,或擔心有關部門稽查出來,還可洗到發達國家去。窮幫富已是世界潮流,窮國家的官員錢多睡不着覺,當務之急就是將錢往發達國家洗。中國人本來就喜歡做弄潮兒,尤其是有權有錢的大官小員,為支持發達國家的洗錢業,外加旅遊業或賭博業色情業,動不動就出國考察一番,弄潮的勁頭十足。

形成送錢的共識,接下來便是送多少的問題。錢的多少是個最沒有統一標準的事。以一千元為例。農民花一年時間,起早貪黑種十畝地,如果風調雨順有個正常的收成,除去種子化肥農藥灌溉等成本,交了這稅那費,這提留那統籌,還能留下一千元活命,那已是祖宗積德。人命關乎天,這裏的一千元無疑跟天一樣大。可一千元拿到賓館里訂不到一間高級套房,拿到餐館里付不起一桌豪宴,拿到商店裏購不回幾瓶上檔次的好酒,拿到賭桌上更是打發不了幾分鐘的快樂時光。這裏的一千元便太渺小了,渺小到連讓人多瞧一眼的興趣都提不起來。既然錢是個沒大沒小的傢伙,給魏德正送多少確實還不怎麼好把握,三千五千還是三萬五萬?到了五位數,機關幼兒園確實沒這個家底,可三千五千,魏德正會放在眼裏嗎?弄不好,還要被誤解為看不起領導,那就弄巧成拙了。三個人嘀咕了一陣,最後覺得來個五千,算是投石問路,也許魏德正體諒機關幼兒園的困難,不會過於計較。卓小梅還樂觀地說,既是鹹味,暫時還不能太咸,等到以後跟魏副書記的關係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他不僅會確保機關幼兒園不改制變賣,還會跟財政打招呼,將園裏的預算基數提高几個百分點,那時再送大錢也不為遲。

三是怎麼去送。大體有三個途徑可以考慮,一是直接送給魏德正本人,二是送給魏夫人,三是通過吳秘書轉交。直接送給本人,他如果客氣幾句收下了,那便是聖恩浩蕩,求之不得,萬一他毫不留情,一口拒絕了呢?白忙乎半天不說,還要斷掉再進攻的後路。那就送魏夫人得了。像其他領導夫人一樣,據說魏夫人原系市裏某廠的普通工人,也是夫榮妻貴,正待做港(崗)姐——下崗姐妹之際,丈夫榮升縣裏父母官,她也隨之調過去,轉眼成為堂堂國家幹部,做上人見人羨的稅官,隨夫調市裏前又解決了正科待遇,現在是市稅務局握有實權的科長,找的人求的人多得很,炙手可熱的程度,簡直不亞於身為分管黨群的市委副書記的夫君。都說長得挺不錯,稅務部門的人稱之為美女稅官,只是卓小梅無緣得識,蘇雪儀和曾副園長也沒打過交道,那她會不會收你們的錢呢?何況稅官打交道的都是大錢,三千五千的小錢,值得魏夫人啟開明眸,瞧上一眼半眼么?看來還是找吳秘書可靠,那次揭牌大家一起待過一上午,也算是熟人熟路了,魏德正的名片還是他遞給卓小梅的哩。可接下來又出現了新問題,給領導的錢要過秘書的手,要不要給秘書也一份?見者有份,這是國人的老傳統,而秘書是領導的身邊人,是通向領導的橋樑,違背傳統,得罪秘書,沒過河就將橋拆掉,以後想靠近領導那就沒戲了。想不得罪秘書,也給一份,那就成了雙份,雙份加在一起,不是整整一萬了?園裏又哪擔當得起?或者給吳秘書千兒八百的,意思意思,可這樣還是會得罪他。你這是厚此薄彼,心中有領導,眼裏沒秘書,完全是勢利小人的做派。

送本人和夫人不妥,送秘書有顧慮,莫非這錢就不送了?三個人感到很是沮喪。一下子便理解了那些經常到上面去跑「部錢」進的人,能為自己跑到烏紗帽,為單位或地方跑來資金或項目,確實太不容易。三個人感嘆了一番,曾副園長略有所思道:「我想起一件事來,每當節假日即將來臨的時候,有關部門就會在報上和電視里煞有介事地發佈一些禁令,嚴禁領導幹部節假日收受禮金禮品。你倆想想,這是不是提醒大家,平時不是送錢送禮的時候,只有到了節假日,最容易把該送的錢物送出去?也不知最近有沒有節假日可否利用一下,解決這個大難題。」蘇雪儀笑道:「我看曾園長的思路非常好。我也有同感,每次報上和電視里出現這樣的禁令,我就覺得是一種暗示,節假日來了,該出手的趕緊出手,不然錯失良機,其他時間就沒那麼方便了。」

卓小梅也被逗樂了,說:「現在的人都擅長正話反說和正話反聽。大會小會要求減輕農民負擔,知道農民已是不堪重負;大報小報強調安全生產,知道各類事故正在層出不窮;大官小員齊抓廉政建設,知道腐敗風氣早就蔚然成風。現在可好,竟然連有關部門的禁令也被你們曲解了。」

兩人有意見了,說:「卓園長你別打官腔,我們這是跟你談工作嘛。」卓小梅忙說:「好好好,不打官腔。其實我哪有資格打官腔?最多也就一個準科級腔。有人說咱們是個人情大國,節假日禮尚往來,富有中國特色。這事我也琢磨過,領導跟普通百姓可不同,平時一心撲在工作上,難得有凡人情懷,這從領導成天板著的面孔、緊鎖的眉頭、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樣子,就可看出那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只屬於國家和人民,屬於事業和工作,唯獨不屬於自己。一句話,領導不是凡人,領導身上更多的是領導味,平時要求領導少些領導味,多些人情味,那是對領導的苛求,是為難領導了。只有到了節假日,領導不再只屬於國家和人民,只屬於事業和工作,也可以屬於自己了,那僵硬的官員面孔就會有所鬆弛,身上的領導味就會有所淡化,而人情味便有可能得到恢復。領導有了人情味,這時再送上金錢,送上人情,那他不僅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而且還會受你的人情的感染,變得更有人情味。領導更有人情味,就可能跟你拉近距離,你有什麼要求他便會給予考慮,以加倍的人情回報你。所以好多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節假日領導有人情味的時候去送人情,確實不失為明智之舉。這恐怕也是報紙電視里那些禁令為啥那麼有號召力的原因之所在。」

說得兩個人直點頭。蘇雪儀說:「當園長的就是當園長的,看問題深刻。」曾副園長說:「這叫見多識廣。哪像我倆天天在園裏打轉,鼠目寸光,卓園長偶爾要到領導機關去辦事,跑動得多了,耳濡目染,也就變得人情練達。」

卓小梅不理她們,跑到牆邊,將有些上卷的掛歷撫平些,在上面瞧起來。兩人也跟過去,將腦袋湊到牆上。這才發現最近一段沒有什麼像樣的節假日,倒是非常難得的元旦和春節只有一個多月了。可事情過去一個多月,才去找領導,是不是又顯得有些太不地道?

三個人只得退下來。沉默一會兒,曾副園長說:「沒有可用的節假日,要是魏副書記家裏有些什麼事情,比如生病住院,搬家喬遷,兒子考上大學,或是父母喪葬之類,也是個下手的良機。」蘇雪儀說:「這當然求之不得,只是哪有這麼巧的事?魏副書記年輕力壯,又不會專為收錢跑到醫院去躺着。他剛調入市裏,市委辦在書記樓里給他安排了一個大套間,聽說還在裝修,起碼得兩個月之後才會搬進去。他是卓園長的同學,兒子估計在讀小學或初中,考大學還得好幾年。至於他的父母,早已過世,市委里的幹部都是知道的。魏副書記每每教育身邊幹部,總喜歡用這麼一句名言: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大家要趁老人健在多盡孝道。果不其然,魏副書記父親死得早,是母親一手將他拉扯大的,他對母親非常孝敬,只可惜該享福的時候老人家又走了,魏副書記才為此抱憾終身。」

卓小梅望着蘇雪儀,說:「蘇園長對領導的情況挺了解的嘛。」蘇雪儀說:「這有什麼奇怪的?領導是公眾人物,為萬人矚目的對象,尤其是機關幹部,湊在一起時,談論得最多的往往是地方主要領導。我有幾個同學在市委工作,見了面三句不離市委領導,領導上面的靠山是誰,領導跟哪些開發商關係密切,領導有幾處別墅幾個情婦,領導的愛好和習慣是什麼,家庭出身如何,孩子在何處讀書,老婆在什麼單位工作,簡直如數家珍。我就是跟他們在一起待了幾次,才對魏副書記有了個一知半解的。」

蘇雪儀說的確是事實,卓小梅偶爾碰到那些在黨政部門工作的同學,大家也總喜歡將領導掛在嘴上。只是說來說去,卻並沒在魏德正身上找到什麼缺口,卓小梅只得說:「這事也不能操之過急,你們先回去動動腦筋,有了好主意再告訴我,我也好好想一想,看有沒有靈光閃現。」

一連幾天,三個人也沒想出好法子來。

這天卓小梅盯着台板下魏德正的名片,攪盡了腦汁,還是不得要領,無計可施。也是無聊,便掀開台板,抽出名片,拿在手上瞧起來,好像第一次見到這張名片似的。瞧了正面,又翻過來去瞧背面。忽然心頭某一根神經被什麼觸了一下,卓小梅覺得那個手機號碼彷彿充足了氣一般,變得粗重起來。

這個號碼真有些意味深長。

卓小梅拿著名片,起身往牆邊走去,像那次一樣對着掛歷查看起來。很快就找到一個特殊的日子。卓小梅身上的血液頓時加快了流速。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將手中的名片貼到掛歷上,再次對照着瞧了半天。原來魏德正手機上的四位尾數正好是掛歷上這個日子的月份和日期。

是巧合還是兩者之間有什麼內在聯繫?卓小梅興奮地思考着。這肯定是一個非同凡響的日子,跟魏德正有着某種關係,他才特意要了這麼一個手機號?現在可是所謂的讀數時代,不少人辦個什麼證件,選個什麼密碼,喜歡用跟自己有關的數字。

卓小梅認定,那是魏德正的生日。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真是天賜良機了。卓小梅重新拿起話筒,撥了魏德正的手機。她想,若在魏德正生日那天跟他聯繫上,有些事不就好辦了么?

很快通了,話筒里響起清晰綿長的嘟音。卓小梅激動地等著這嘟音變成話音。

可響了半天,卻沒人接聽,只有一個女聲甜甜說道:「對不起,對方無人應答。」然後無情地斷掉,話筒里的嘟音變得短促。

卓小梅自然不會善罷干休,按下叉簧,鬆開,撳了重撥鍵。還是那個甜脆而煩人的女聲。卓小梅再次撳了重撥鍵,結果依然如故。她終於泄氣了,原來魏德正是虛情假意的,告訴你號碼,不過哄你開心而已。至於手機號碼是不是他的生日,也許是卓小梅受電影電視的影響,想像力變得太過豐富。想魏德正那樣的大忙人,哪來這麼多的小資情調?

放下話筒后,卓小梅自嘲地笑笑,暗責自己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了,竟然還這麼幼稚可笑。真想把手頭魏德正的名片撕掉,扔到垃圾筒里。猶豫之際,還是塞回到了台板下面。人家畢竟是堂堂市委副書記,還管着黨群,留著名片,總有用得上的時候吧?

不想下午一上班,卓小梅走進辦公室,屁股還沒挨到椅子上,桌上的電話鈴就清脆地響了。竟然是魏德正的秘書小吳打來的。

開始沒聽出吳秘書的聲音,卓小梅以為是哪位家長,有些漫不經心的。直到吳秘書自報家門后,她才瞪大眼睛,心想一定是上午打了魏德正的手機,他看到沒接的來電顯示,才讓吳秘書照着號碼打過來的。卓小梅立即將話筒握緊了,大聲說:「喲,原來是吳秘!我一拿起話筒就感覺到是您,卻不敢貿然猜測,這是我第一次在電話里聽到您響亮的男中音。」吳秘書說:「那感謝卓園長心中有我了。」卓小梅說:「應該我感謝您,那次您親自陪魏書記到幼兒園來揭牌,我一直想着要去拜訪拜訪你們呢。」

吳秘書在那邊笑了,說:「那你怎麼沒來?魏書記多次在我面前念叨到你呢。」卓小梅說:「吳秘你不是吊我胃口吧?魏書記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魏書記,是全市人民的魏書記,公務繁忙,日理萬機,哪裏顧得上念叨我等小民?」吳秘書說:「你這是錯怪魏書記了。你沒想到吧,現在我就在幼兒園門口,是魏書記讓我來接你的。」

這倒是卓小梅怎麼也沒想到的,魏德正竟會安排車子來接自己。她跟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兩位想了幾天,腦殼都想爛了,也沒想出一個接近魏德正的機會,現在機會竟然自己跑了來,真是天助我也!卓小梅二話不說,擱下電話就往樓下跑。

快下完樓時,才剎住步子,敲一下自己的腦殼,不出聲地罵道,就這麼跑去見魏德正,你這不是樂暈了頭,就是弱智。掉轉頭,復又上樓,進了財務室。

恰好董春燕從銀行里取錢回來,正準備給職工們發工資。卓小梅早就跟她打過招呼的,要到市委去感謝魏德正一次,因此卓小梅才說了句吳秘書的車已到樓下,董春燕心裏立即明白過來,幾下打開保險櫃,回頭問拿多少。卓小梅就按那天三人商量的數字,伸出五個指頭。不想董春燕卻自作主張,數了一萬元。卓小梅心裏生疼,沒伸手,說:「還是五千吧,幼兒園沒什麼收入來源,不必病母雞拉硬屎,強打精神,充英雄好漢。」

董春燕沒理會卓小梅,關好保險櫃,返身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兩個信封,開始往裏面裝錢。同時說道:「魏副書記不是什麼小官小吏,而是位高權重的市委重要領導,總得考慮考慮人家的身份,五千元怎麼出得了手?弄不好還要惹他生氣,覺得你是小瞧了他。卓園長比我更清楚,市裏事業單位改制試點工作還在照常進行,機關幼兒園並沒裝進保險箱,今後的命運就捏在魏副書記手裏了。」

說着話,董春燕已將錢裝好。兩個信封,厚的八千,薄的兩千。又用透明膠布打上封口,這才遞到卓小梅手上,繼續說道:「至於吳秘書,可是魏副書記的近臣,他願意穿針引線,以後找魏副書記就方便得多。如果還肯在魏副書記面前替幼兒園說說話,比我們求見領導本人,那效果不知好千百萬倍。今天吳秘書來接你去見魏副書記,實在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可得牢牢抓住,把這個機會用足用透。再說前次揭牌活動經費,我們還有些結餘,就算是拿着魏副書記自己的錢打發給魏副書記,幼兒園並沒吃虧,當然也沒必要佔這個小便宜。」

一席話說得卓小梅不禁頻頻點頭。現在的人都學乖了,一個個賊精賊精的。早在心下盤算起來,到時見機而作,魏德正和吳秘書長的錢分頭出手,不會造成矛盾。於是將兩個信封往坤包里一塞,咚咚咚下了樓。

來到坪里,抬眼一望,魏德正的專車正靜靜地泊在大門外。緊走幾步,出得鐵門,只見吳秘書走出副駕駛室,跟卓小梅揚揚手,打開後面車門。卓小梅心想吳秘書這麼客氣,不知魏德正在他前面說了自己些什麼。也顧不了許多,低頭鑽進車裏。

剛坐穩,司機就鬆開離合器,小車徐徐朝前駛去。吳秘書往後偏偏腦袋,說:「揭牌回去后,魏書記被這事那事纏着,沒停沒歇過,直到今天上午才稍稍有些空閑。剛好你往他手機上打了兩次電話,因號碼不熟悉,我沒有接。只怪那天匆忙,我忘了記下你的電話。過後一查,原來是機關幼兒園的號碼,也就知道是你了。告訴魏書記,他很高興,特意叫我來請你去一聚。」卓小梅說:「真是慚愧,魏書記要接見我,說一聲,我打的過去就是,還勞兩位大駕開車來接。」吳秘書說:「這是應該的嘛。」

沒多久就到達市委大院。從市委辦公大樓前經過時,司機並沒停車,直接往後面開去,奔往維都山莊。卓小梅問:「魏書記不在辦公室?」吳秘書說:「是呀,在辦公室會見卓大園長,顯得不客氣,放在山莊里,才有規格嘛。」

說是山莊,其實是過去的市委招待所。二十多年前,這裏只稀稀疏疏豎着幾棟兩層的紅磚房,滿坡滿嶺都是竹子和雜樹,卓小梅常跟夥伴們跑到裏面來捉蟋蟀,偷橘子,玩得非常開心。那時的市委招待所主要有兩個任務,一是給下面上來參加會議的幹部群眾提供住宿和餐飲,二是接待上級下來的領導。無論是下面上來的,還是上面下來的,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就是離不開一個「黃」字。下面上來開會的,遠者坐的汽車,近者坐的拖拉機甚至走路,一路黃塵,且戴的黃軍帽,挎的黃挎包,一個個面黃肌瘦,灰頭土臉,卻眼睛放亮,興奮不已,因為招待所里的飯菜比下面夠吃,還多幾個油星子,可以飽幾天肚皮。上級領導下來,多坐着黃色吉普,拿個發黃的介紹信,自己開間牆壁發黃的房子,再買了黃色的餐票填飽肚子,睡上一覺,第二天又踏上黃土路,往廠礦或農村跑。那個時候的招待所確實是用來招待的,不叫招待所還找不出第二個更貼切的名字。

時代的步履匆匆,過去的紅磚房早已拆掉,砌上扎眼的洋樓,竹木難覓,取而代之的是風景樹和綠草坪,成為真正的山莊。「招待所」三個字不僅名不副實,而且過於土氣,再沒人叫得出口。不土便洋,山莊洋,進進出出的新貴和富人更洋。先說下面上來開會的,無論遠近,一律小車侍候,奧迪、別克已屬尋常,最差也是2000型桑塔納。一個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大腹便便,那派頭比中央首長還足。還沒進城,手機就叫個不停,不是張老闆約請芬蘭浴,就是李大款安排高爾夫。跑到報到地點一瞧,如果房間位置或樓層稍不如意,便坐上小車,拂袖而去,早有人在外面另訂了賓館,吃喝玩樂一條龍,好不逍遙快活。

至於上面來的領導,當然也不會坐黃色吉普了,一色閃著幽光的進口洋車,前有警車開道,後有長長車隊緊跟。下了車,更不用拿介紹信開房子,從其他高級小車上下來的地方要員早一路小跑,爭先恐後聚攏到領導身邊,簇擁著直抵設施齊全的總統套間。中國沒有總統,可中國的總統套間比世界任何地方都多,都豪華高檔,這也是一大奇觀。貴為總統套間的上客,自然與過去那種用鋼板刻印出來,加蓋着招待所公章的餐票搭不上界,山珍海味,南北大菜早預備在特大號豪華大包廂里。接下來的所謂現場辦公,調查研究,可以足不出戶,有的是高級圓桌會議室,叫做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至於領導的總統套間,更是眾人念想的地方,誰能被領導召進去一晤,或打通領導秘書,到裏面轉上一圈,說不定下屆地方核心班子成員里就有了自己的芳名。

正因如此,如今的維都山莊已不只是生活上的招待所,幾乎成為市委的後花園,客人走後,領導還要在這裏出台各種重大決策。這有點像舊時皇帝的後宮,並非僅僅給皇上提供安寢和吃喝玩樂的方便,還有其他用場。社會上有一種流行的說法,叫什麼市委是編戲的,政府是唱戲的,人大是評戲的,政協是看戲的,有人於是借題發揮說,維都市許多台前的表演,都是市委在維都山莊里精心編排出來的。在外人眼中,維都山莊因此變得越發神秘莫測,經常被市民當成熱門話題掛在嘴邊。

有意思的是,外面的種種議論有時還很準確。比如有人一見停在維都山莊里的省城的豪華小車,便能看出來了些什麼領導,繼而推測市裏某些要員未來的升降浮沉。果然過沒多久,還真有人進入省里班子,或有人下了台,或有人被弄了進去。比如有人能根據縣裏的高級小車在維都山莊停放的時間長短或進出的不同頻率,預測某某縣委書記將有進步,某某縣長可能倒霉,過不多久也會得到應驗。

當然有時山莊裏面的車既不是省城的,也不是縣裏的,而是一些外省比如南方某地的高檔小車,有人也能猜測出哪幾棟建好沒兩年的高樓要定向爆破了,哪個黃金街區要拆遷擴建了,哪片城邊的農田要圈地了,隨之而來的會有什麼人鬧事,會有什麼人自殺,會有什麼人到省城甚至北京上訪,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沒出幾個月,這些都一一得以兌現,彷彿是有人事先預謀和策劃好了的。大家於是說維都市就是有特色,雖然工業疲軟,農業停滯,商業蕭條,從沒出什麼拳頭產品,卻出產超級預言家,一說一個準。

卓小梅就是有感於這樣的預言家的預言,便生出種種聯想,直到小車在山莊前的坪里緩緩停下,吳秘書說聲「到了」,她才緩然回過神來。

下車后,吳秘書請卓小梅往樓里走。卓小梅瞧一眼頭上「棲鳳樓」三個大字,說:「魏書記在裏面開會?」吳秘書說:「魏書記從縣裏上來后,市委辦在書記樓里給他安排了一個套間,還在搞裝修,他只得暫時借住在這裏。」

上到二樓,來到東頭靠南的1208房門口,吳秘書正要按門鈴,門從裏面開了,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抬頭見是吳秘書,當即伸出雙手,將他撈住,使勁搖起來,同時笑嘻嘻道:「吳科回來啦,剛才我還在魏書記面前問到您呢。」吳秘書卻只肯出一隻手,禮貌地笑笑道:「是陳縣長,不坐會兒啦?」陳縣長說:「不坐了,你們有事,我以後再來。」跟卓小梅也點點頭,側着身子走了。

卓小梅甚覺有趣,這陳縣長至少是個處級領導,而吳秘書才是個科級幹部,可看他討好巴結吳秘書長的樣子,好像他是科級,吳秘書是處級一樣。看來官場上的尊卑,有時也不見得總是以級別論,關鍵還得看處在什麼位置。尤其是重要領導身邊的人,級別不高,可有些級別不低的人恨不得拿腦袋做凳子,伸到他屁股下面去。

進了房間,裏面卻沒人,只有窗前書桌上面的筆記本電腦正開着。吳秘書將沙發里的墊子弄正,又扯扯沙發佈,給客人讓座。卓小梅謝過,抱着包端坐在沙發上。

吳秘書又給卓小梅倒了杯熱茶,這才偏了頭朝衛生間方向瞧瞧,說:「魏書記肯定躲在裏面。」卓小梅不知何故,說:「魏書記是不是不想見我,才躲了起來?」吳秘書笑道:「哪裏是不想見你?肯定是剛才被陳縣長逼的。」

卓小梅有些不解,說:「魏書記是上級,陳縣長是下級,莫非貓還怕起老鼠來了?」吳秘書說:「你不知道,那陳縣長每次來找魏書記,一纏就是老半天,魏書記沒法,只好用這種辦法把他晾起來,晾上一陣,他自覺沒趣,便會乖乖走人。」

想不到這個級別的幹部,也會有這種不識相的角色,卓小梅說:「幸虧現在賓館里的客房都帶衛生間,不然魏書記還不知往哪裏躲呢。」吳秘書說:「是呀,魏書記都不說衛生間為衛生間了,說是避難所。」卓小梅說:「這樣的避難所可不是什麼好去處,在裏面憋著肯定難受吧?」吳秘書說:「魏書記讓我給他弄了個厚厚的海綿坐墊,往馬桶蓋上一擱,坐到上面,可堅持好一陣。還在裏面備了好幾本他喜愛的書,趁機讀上幾頁,挺長學問的。魏書記說過,維都市如果多幾個陳縣長這樣的幹部,他可在裏面讀完博士課程。」

卓小梅忍俊不禁了,說:「等會兒我得學乖,見魏書記要上避難所了,立即出門,免得讓他老長學問。一個地方,領導都讀博士去了,沒人干實事,怎麼發展經濟?」吳秘書說:「卓園長來了,魏書記還讀什麼博士?」

正說着,衛生間的門開了,魏德正拿本書從裏面鑽出來,說:「聽外面的說話聲,我就知道小梅來了。」卓小梅從沙發上立起來,說:「我還以為魏書記要拿了博士文憑才肯出來呢。」魏德正哈哈一笑,說:「你也知道這個典故了?」沒等卓小梅開口,又指指吳秘書,說:「肯定是你出賣了我。」

吳秘書笑笑,一臉憨厚的樣子。趁機上前半步,對魏德正說道:「魏書記,我去準備一下。」魏德正點頭道:「那你去吧。」

望着吳秘書出了房間,又將門輕輕掩上,卓小梅就在心裏想,他是特意給她和魏德正留下說話的空間。領導秘書就是領導秘書,挺靈性的。

見卓小梅站着,魏德正抬手往下壓壓,熱情地說:「坐下坐下,客不坐,主不安嘛。」卓小梅一矮身子,坐回到沙發上。聯想起幼兒園揭牌儀式上,那張什麼都不放在眼裏的官樣面孔,今天的魏德正簡直換了個人似的。原來人的面孔是可以隨機應變的,特別是官場上的人更是訓練有素,能根據不同場合和不同需要,拿出或方或圓,或庄或諧,或真或假的不同的面孔來。不過也難怪,政治舞台嘛,沒有多個面孔,不擅長表演,又怎麼在舞台上行走呢?

這麼暗忖著,卓小梅抬眼瞟了魏德正一眼。魏德正也正在瞧她,說:「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卓小梅說:「那您猜猜看?」魏德正說:「你是在想,那天揭牌時,魏德正的架子怎麼端得那麼足,好像連老同學都不認識了。」卓小梅避實就虛,回答得很巧妙:「是呀,我很感悲哀,以為是多年不見,我老得您無法認出來了。」魏德正真真假假道:「我可沒覺得你老,你和我夢中的小梅完全一致。」

當初在省城讀幼專時,魏德正對卓小梅的追求自然出自於真情,可十多年過去,魏德正已是官場新貴,而權力是塊巨大的磁鐵,對金錢和美色格外有吸咐力,也不知有多少年輕漂亮的女人投懷送抱,他哪裏還會在意你這麼個黃臉婆?何況如今男人的舌頭一個比一個花,誰敢拿雞毛當令箭?卓小梅也就說:「別逗我開心了,您以為我還是十八歲的小姑娘?」魏德正說:「算被你說對了,我還真是逗你開心的。你想想,我天天有做不完的事,開不夠的會,怎麼也推不掉的各種各樣的應酬,如果不是為逗你開心,我會那麼煞有介事地安排幼兒園的揭牌活動嗎?」

這倒是句實話,卓小梅說:「太感謝您了,我和幼兒園百多號職工永遠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魏德正說:「何必往幼兒園職工身上扯呢?」卓小梅說:「可我心裏清楚,不是您背後相助,幼兒園恐怕早改制變賣出去,我們已成為下崗人員了。」

說了一會兒話,有人把門推開了。卓小梅以為是吳秘書,也不在意,不想那人還沒進門,卻沖卓小梅嚷道:「小梅先到啦!」

原來是羅家豪。卓小梅有些意外,以為是偶遇,隨即明白過來,說:「你們是不是事先約好了的?」羅家豪說:「人家魏書記要領導全市人民建設社會主義,天天忙前忙后的,不事先約好,誰見得着?」

「你少來這一套。」魏德正說道,回頭看着卓小梅,「我跟家豪的聯繫頻繁些。回市裏后,一起吃過幾回飯了。本來還約過博文,可他總不肯給面子,用這樣那樣的借口推掉了。看來三劍客同時到場還不那麼容易。」卓小梅說:「怎麼沒聽他說起過呢?」羅家豪說:「博文大概是自己不肯來,也不想讓你出來見我們。」魏德正說:「他也許是怕我倆橫刀奪愛吧?」卓小梅說:「他才不會有這種擔心呢,誰愛奪,奪去得了。」魏德正說:「這話是你親口說的,到時別不認賬喲。」

三個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正開心,吳秘書從外面走進來,跟卓小梅兩位笑着點點頭,然後彎到魏德正身前,說:「魏書記,都準備好了。」

魏德正便起身,對兩位做了個請的姿勢,說:「走吧。」卓小梅說:「去哪裏?」魏德正說:「本劍客略備薄酬,請梅花鹿和羅劍客賞臉。」卓小梅說:「還有飯吃?能在這裏見到二位,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魏德正說:「你放心好了?不是鴻門宴。」羅家豪說:「鴻門宴也沒什麼可怕的,我項伯在此,專門給劉邦作掩護。」

在吳秘書的引領下,三人來到樓下,走進一個小包廂。女士為上,兩位男人一邊一個,將卓小梅擁入首席。要落座了,卓小梅取下肩上的手提包,正要搭到椅背上,身後的服務小姐順手接住,很殷勤地掛到屋角的衣架上。卓小梅只得說聲「謝謝」,朝屋角望一眼,遲疑着坐下。卻覺得有些不自在,坐了沒幾秒鐘,忽然屁股一抬,起身過去取下衣架上的坤包。回到座位上,將包塞到屁股後面,這才感覺安穩了。

卓小梅太在乎包里的兩個信封了。殊不知,魏副書記出入的場所,別說兩個小紅包,就是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也沒人膽敢覬覦。

菜和酒水上來后,吳秘書就借故出去了,裏面便只留下三位老同學。酒是紅酒,魏德正說:「今天小梅是主賓,紅酒是女人酒,我們就以小梅為中心了。」羅家豪說:「你是把小梅當做紅粉佳人吧?」魏德正說:「這當然是我的夢想,可這輩子看來也只能做做夢了。」

年輕時只能放心裏悄悄回味的話語,如今人近中年,說起來竟是這麼隨便,像是在座談會上發言似的。時間的魔力也太大了,什麼都可以改變。

開着玩笑,魏書記已舉杯於手,要跟兩位相碰。卓小梅想起魏德正的手機號碼,說:「魏書記叫我和家豪過來,不僅僅是來喝酒吧?」魏德正矢口否認,說:「官場上的應酬很多,小酒天天醉,但那是工作需要,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就是做文章嘛。今天請二位來,不為別的,只是我想見見你們。來來來,為咱們的聚會,乾杯!」仰脖先喝下一杯。

羅家豪看一眼卓小梅,說了句:「女人的第六感覺就是靈敏。」響應着喝下,還拿着空杯朝魏德正照照。唯有卓小梅有所保留,只淺抿一口。魏德正瞧瞧她的杯子,也不勉強,寬容地笑道:「小梅就隨意吧,反正你是我和羅家豪的偶像,我們不敢得罪你。」又舉起杯子,帶頭喝下第二杯。

緊接着又是第三杯,速度才慢下來,話比酒多了。

當然還是魏德正唱主角。在官場上多混得幾年的人都有一個特點,到哪裏都喜歡以自我為中心,尤其是幾杯下肚,不管逢着什麼人,總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誰都得聽他的。這也是習慣成自然,因為幹得好不如說得好,說得好就是幹得好,幹得好說不好,誰都不知你好,幹得不好說得好,誰都知你好。所以一入官場,第一要務就是訓練嘴皮子,訓練到能把稻草說成金條,還不官運亨通,簡直天理難容。

魏德正表演了一陣口才之後,忽然意識到在座兩位不是官場中人,趕緊剎住,拿起杯子去敬卓小梅。這回他不依了,要給她滿上。卓小梅攔住他,說:「我酒量有限,給我留點吃菜的機會吧。」魏德正說:「這杯酒的意義重大,一定得加滿,紅酒是醉不倒你的。」

見魏德正這勁頭,卓小梅又舊話重提道:「今天一定是個什麼好日子吧?」魏德正說:「哪來那麼多好日子?那天去機關幼兒園揭牌,得到你們那麼隆重而熱烈的歡迎,今天我得好好感謝你才是。」

羅家豪也在旁邊鼓動,說:「這杯酒小梅你不能打折扣,一定喝個滿心滿意。那天的新聞我剛好也看到了,機關幼兒園煥然一新,猩紅地毯從大門口鋪進坪里,一直鋪到揭牌台上。還有兩旁的孩子手持紅花,齊聲歡呼,場面真夠火爆的。特別是咱們的魏書記神采奕奕,露著慈祥的笑容,邁著矯健的步伐,腳踏紅地毯,從容步上揭牌台,親自將牌子上矇著的紅綢揭開的那一剎那,孩子們更是沸騰起來,歡聲雷動,久久不能平息……」

魏德正望着羅家豪,粲然道:「你在背小學課文是怎麼的?我又不是什麼領袖人物,哪像你說的這麼神氣活現?」卓小梅笑道:「家豪只看過電視,如果親臨現場,感觸會更加深刻。當時我就感覺魏書記是在出訪歐美大國,很後悔沒準備好國歌帶子,不然現場播放出來,效果肯定更奇妙。」

兩人的雙簧唱得魏德正眼睛都睜大了,說:「你們是事先商量好,合夥來挖苦我的吧?」可眉宇間卻分明洋溢着得意,一臉的春光。卓小梅看在眼裏,心想那天的揭牌儀式,看來還真滿足了魏德正的虛榮心,雖然後來有人跪在車前喊冤,多少有些掃興。

也許是興奮,魏德正忽然對卓小梅說道:「小梅你可能不知道,今天請你來,可是我和羅家豪兩人蓄謀已久的了。」卓小梅說:「說得這麼嚇人幹什麼?謀財,我身無長物;謀色,我已半老徐娘,現在年輕漂亮的女孩多的是,你們也犯不着。」

魏德正看着羅家豪,說:「家豪你怎麼不吱聲?是不是我們蓄謀已久的?你給小梅說說。」羅家豪並不知道魏德正要說什麼,只得點着頭,含混道:「是有這麼回事。」魏德正掉頭對卓小梅說:「小梅我沒說假話吧?你看家豪都作了證。」卓小梅說:「那您說吧,什麼事你們蓄謀已久了。」

「那我就說了。」魏德正朝卓小梅伸出一隻手來,一字一頓道:「當年我們三劍客同時給你寫了情書,今天你把我和家豪的情書還回來。」

這倒讓卓小梅心生感動了。

自然已沒法還他們的情書。當初卓小梅年紀還小,哪敢將那些情書留下來?何況他們也是鬧着玩的,她才不會自作多情哩。卓小梅當然清楚,今天魏德正不過開開玩笑,不必當真,說:「我怎麼會還給你呢,我要留作永久的紀念。」魏德正說:「那我出高價贖,還不行么?」卓小梅說:「錢可通天,卻並不是什麼都可買到。這是我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再多的錢我也不賣。」

這話魏德正還受用,說:「難得小梅有這份美意,咱們也不枉同學一場。」端起杯子,跟二位碰碰,一口乾掉。

不覺已是酒至半酣,魏德正的嘴巴更是關不住了,眼望羅家豪,感嘆道:「家豪你了解我,這一輩子有兩個女人是我怎麼也沒法釋懷的。」羅豪豪說:「哪兩個女人?」魏德正的目光移到卓小梅臉上,說:「一個就在這個席上。」

「魏書記這是抬舉我了。」卓小梅沒有迴避魏德正的目光。還以為他會提及在省城讀師大時,周末老往幼專跑的那檔子舊事。

讓卓小梅略感意外的是,眼前的魏德正,跟十多年的魏德正已是判若雲泥,好像不太容易聯繫得上了。

魏德正的目光混沌起來。

他抬頭望着牆上的落地窗帘,用有些沉重的口氣說:「另一個女人卻再也不會回到我的身邊了。」

卓小梅有一絲失望。魏德正的思維跳得也太快了一點。只好等着他誇耀與另一個女人的轟轟烈烈的故事。卓小梅想,男人都是這個德性,到手的往往視若敝帚,而得不到或者已然消失了的才永遠那麼美好,值得用一輩子的記憶去思念。

不想魏德正的話卻讓卓小梅深感意外。只聽他說:「她已經長眠於地下,再也不會起來了。她不是別人,是我的母親。」

卓小梅又想起那天曾副園長說過的話,以為魏德正會把她和羅家豪當成自己的部下,準備講解「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之類的舊訓。不想魏德正卻一聳肩膀,說:「在外人看來,我魏某人混到今天這個樣子,也算是風光了,其實我這人無論當官還是做人,都不敢自視過高,覺得自己非常卑微。兩位老同學也許清楚,我這半輩子挺不容易的。父親死得早,是母親一雙手將我拉扯大的。我從小就特別崇敬母親,覺得她是世上最偉大的女性。可母親生就一個苦命,我年少時,她勞苦奔波,沒過一天輕鬆日子,後來我各方面條件好起來了,可以跟着我享幾天福了,她又離我而去。」

魏德正還告訴兩位,去年的今日他回了一趟老家,老人們又提到不知提了好多回的舊事,說他出生時,母親九死一生,差一點就死了過去,可她不願扔下兒子不管,堅強地活下來,並將他帶大,一直送進大學。他知道老人們的意思,是提醒他牢記母恩,努力報效百姓。當天他去了母親墳上,一時百感交集,趴在墳頭痛哭了半天,頭上都磕了個大包。回城后,為了不忘母親的大恩大德,他立即讓移動公司換了手機號碼。以後只要看見這個號碼,他就會想起母親的受難日,想起跟母親一樣千千萬萬的普通百姓,便勉勵自己做個好官,多為百姓辦實事。

還真被卓小梅猜中了,果然這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只是魏德正沒說是自己的生日,而說是母親的受難日,看來母親在他心目中確實很有分量。卓小梅暗忖,還是上午的電話打得好,不然現在也不可能跟魏德正同桌端杯了。到了這一步,卓小梅心裏就有了底,完成那神聖的使命,應該不在話下了。

卓小梅動着心思,斜眼望望魏德正,只見他眼圈都是紅的,有些不能自已。卓小梅忽記起那次在幼兒園吃飯時,魏德正夾起掉在桌上的菜葉塞進嘴裏,那秀做得可真地道。今天他是不是又在做秀呢?只是在兩個老同學面前,有這個必要麼?是不是做秀做習慣了,不論什麼場合,一有可能就自覺不自覺地做一回?甚至做了秀,還意識不到自己是在做秀?

魏德正確實不覺得自己是在做秀,或者說他不認為這是做秀。他是發自內心地感激卓小梅,因為她能在他母親的受難日打來電話。他覺得這是卓小梅跟他心有靈犀,不無真情地說:「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裏,能跟小梅在一起,還有家豪作陪,我確實感到莫大的榮幸。來來來,咱們幹了一杯,一是為我的母親,二是為了咱們的友情!」

正在興頭上,吳秘書進來了,後面跟着一位大個子。還在包廂門口,大個子就鼓顫著一臉橫肉,朝魏德正喊道:「德哥,您老人家原來躲在這裏,我在1208外面又按鈴又敲門的,裏面就是沒有反應,還是打您手機,吳科接住,說了包廂名字。」

見羅家豪在座,又主動過來握手。還跟卓小梅笑笑,說:「這位是不是卓園長?」

卓小梅不知他怎麼會認識自己,也許他兒子什麼的曾上過機關幼兒園。也就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羅家豪指著大個子,對卓小梅說:「這是宋老闆,送錢的送。可能知道我們在這裏喝酒,沒人買單,特意來送票子。」

宋老闆朗聲道:「這沒得說的。」還真從腰間掏出錢包,抓了把百元大鈔,往吳秘書手上塞,說:「吳科你拿着,等會兒代我去結賬。」

吳秘書沒接錢,把他按到魏德正旁邊的位置上,又招呼服務員加杯子。宋老闆止住服務員,說:「我不是來趕枱子的,看一眼德哥就走。」然後將臉湊到魏德正面前,關切地問道:「德哥您沒喝多吧?」

宋老闆這麼一驚一乍的時候,魏德正連正眼都沒瞧過他,一直望着牆邊的電視屏幕,一邊捂嘴剔牙。宋老闆倒無所謂,說:「如果喝多了,我去給您弄解酒藥。」

魏德正這才扔了牙籤,說:「我喝沒喝多,你管得着嗎?你又不是太平洋的警察。」宋老闆嘿嘿笑着,笑得很開心,說:「我當然管不著德哥。太平洋的警察也管不著,太平洋的警察到了咱維都地盤,也得屬咱德哥管。」

魏德正好像有些不耐煩了,說:「你有什麼事?沒事就敬羅總和卓園長幾杯。」

宋老闆立即站起來,說:「沒事沒事。羅總和卓園長下次再敬吧。」往門邊退去。快出門了,又對魏德正說道:「德哥你們喝好,單就由我買了。」吳秘書說:「誰要你買單?你還是走吧。」將他推了出去。

魏德正搖搖頭,說:「這傢伙,掃我們的興。我魏某人請客,還要他買單,這不是往市委臉上抹黑么?好像市委連請卓園長和羅總都請不起一樣。」端杯跟兩位碰碰,仰脖喝下。服務員倒酒之際,魏德正又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他這人還算實在,也不壞。」

慢慢魏德正便有了幾分醉意。卻說自己不醉,伸了手還要去拿酒壺。酒席上的人都這樣,沒醉時,說自己醉了,真的醉了,相反死不認賬。這有點像生意場上的人,沒賺錢時,逢人說自己賺了多少,有幾家公司,幾處房產,幾個情婦。真的賺了錢,卻藏着掖着,說自己沒賺,公司都快倒閉了。如果上了洋鬼子在中國搞的福布斯富豪排行榜,那就比上了稅務局和司法部門的內部名單還驚恐,非得將那洋鬼子咔嚓了才解恨。

羅家豪把魏德正那隻軟綿綿的伸向酒壺的手拿開,跟卓小梅一起,扶他出了包廂。吳秘書就站在包廂門外,像跟班的服務小組一樣。見主子成了爛泥,急忙上來攙扶。卓小梅也就讓開,跟在後面上到二樓。

回到1208房間,將魏德正弄到床上擺平,蓋上被子。三個人還沒緩過勁來,床上已是鼾聲雷動。吳秘書調了調空調的溫度,又將燈光扭暗些,說要去餐廳簽單,出了門。卓小梅剛落到沙發上,羅家豪忽然內急,跑去開了衛生間的門。

這實在是一個難得的時機,一直惦記着此行重大使命的卓小梅正愁無從出手,趁房間里沒有第三者在場,魏德正又酣睡不醒,趕緊打開坤包,拿出那個八千元的信封。不知怎麼的,心頭沒來由地有些發虛。環顧左右,確信沒有眼睛盯着,這才慌慌走到床前,將信封一把塞到魏德正的枕頭下面。

那樣子哪是給人塞錢,倒像是偷人錢似的。

回到沙發上,卓小梅的胸口還怦怦亂跳。真沒出息,這點小事就弄得如此緊張,要干別的什麼大事,還不要心肌梗塞?卓小梅無聲地自我批評著,慢慢還是將自己調整過來。等羅家豪走出衛生間,她已是沒事人一樣了。

吳秘書不在,不好馬上走開,兩人隨便聊起來。不經意間聊到寧蓓蓓,卓小梅問羅家豪:「近來常去蓓蓓幼兒園嗎?」羅家豪說:「偶爾也去看看,我是股東嘛。」卓小梅說:「蓓蓓的情況如何?她好像有離婚的想法。」羅家豪說:「豈只是想法,已鬧得不可開交。」卓小梅說:「是因為你吧?」羅家豪說:「你聽誰說的?」

也不知是剛才給魏德正塞紅包緊張的原故,還是說多了話,卓小梅喉嚨發乾,端過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這才說道:「是那次送鄭玉蓉去蓓蓓幼兒園,寧蓓蓓請我喝咖啡,我從她口氣里聽出來的。」羅家豪說:「我們僅僅只是工作關係,沒有別的任何交往。」卓小梅說:「我看她好像陷得很深,該不是痴心女子負心漢吧?」羅家豪說:「連你都這麼說,看來我是跳到黃河洗不清了。其實我多次勸過她,輕易不要言離婚,畢竟拆一個窩容易,築一個窩難。」卓小梅說:「她怎麼說?」羅家豪說:「她說跟我沒關係。」

卓小梅莞爾一笑,搖了搖頭。羅家豪說:「你笑什麼?我的話可笑嗎?」卓小梅說:「她說跟你沒關係,恰恰是跟你有關係。」羅家豪說:「這我就不懂了,你這是哪來的邏輯?」卓小梅說:「別裝糊塗,你還不知道女人總是正話反說?」

羅家豪正要反駁,手機猛地響了。一看號碼,他就笑起來,對卓小梅說:「你猜是誰的?」羅家豪不問,卓小梅自然不得而知,這一問,她便明白是誰了。卻說:「你當老闆的,那麼多人找,我又不是神仙,怎麼猜得着?」羅家豪說:「我知道你已經猜着。你說要不要接?」卓小梅說:「還是接吧,人家那麼痴情,你怎麼忍心不理睬人家呢?」

羅家豪就撳下手機綠鍵。裏面傳過一個脆脆的女聲:「家豪你在哪裏?我要見你。」羅家豪說:「明天可以嗎?我正在陪一個客戶,抽不開身。」那邊說:「你總是客戶客戶的,也不管管我。」羅家豪說:「你那麼能幹的女人,還用得着我管嗎?」那邊說:「你別找借口,告訴我在哪裏,我這就到你那裏去。」

羅家豪捂住手機,輕聲對卓小梅說:「你想見她嗎?」卓小梅說:「免了吧,她見我跟你在一起,還不把我吃掉?」羅家豪說:「別把她說得這麼兇惡嘛,你這麼一個大活人,她吃得下嗎?」卓小梅說:「她吃我不下,吃得你下呀。」說得羅家豪直想笑,鬆開手機上的手,捂到耳邊,說:「你在園裏嗎?等會兒客戶走了,我上你那裏去。」

關掉手機,羅家豪張了嘴正要說話,吳秘書推門走了進來。卓小梅覺得該走了,說:「我們少陪了,魏書記還得吳秘書多打招呼。」吳秘書說:「那是我的工作,兩位儘管放心。」客氣地將他們送出門外。

來到坪里,走近羅家豪的小車,卓小梅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家豪你等等,有件事吃飯時忘記對德正說了,是有關機關幼兒園改制的,乾脆跟吳秘書說一聲,讓他轉告給德正。」回身上了樓。

敲開1208房間,吳秘書見是卓小梅,忙將她讓進去,說:「卓園長忘記東西了?」卓小梅掩上房門,悄聲道:「前次陪魏書記去機關幼兒園揭牌,辛苦你了,剛才羅總在這裏,也不好表示,特意回來感謝你的。」拿出那個兩千元的信封,往吳秘書手上遞。

卓小梅本以為吳秘書會推讓一番的,事先在肚子裏預備了一大堆理由,不想吳秘書僅僅說句「謝謝」,連起碼的虛辭都省略掉,伸手接過信封,好像是人家應該給他似的。還捏開信唇,往裏瞧了瞧,只差沒當卓小梅面抽出來點數了。卓小梅心裏有些不太舒服,畢竟機關幼兒園未曾欠他半個子兒,只不過看在魏德正的份兒上,才特意打了他的算盤,找個借口送上這兩千元。

不過出門后,卓小梅便釋然了。領導秘書,特別是重要領導秘書,好多人要通過他找領導要烏紗帽,要這工程那項目的,接紅包肯定不是啥新鮮事兒,他犯得着受寵若驚,感激涕零么?倒是你這個小小的幼兒園園長,沒經過什麼大事,沒見過什麼大錢,區區兩千元也那麼在乎,還巴望着人家感恩戴德。真是頭髮長,見識短,若讓人家窺破你的小肚雞腸,豈不要笑掉大牙?

上了羅家豪的車,卓小梅還不出聲地自責著,沒法原諒自己的小氣和陰暗心理。羅家豪看在眼裏,並不急於開車,問道:「可以走了吧?」卓小梅回過神來,說:「方向盤在你手上,我可管不著。」

羅家豪這才打響馬達,笑道:「我幾天前就給魏德正打了電話,預約今天的晚餐,他一直沒答應我。不是你有面子,我今天哪有這樣的殊榮?」卓小梅說:「你早就知道今天是他生日?」羅家豪說:「怎麼不知道?中學時他就請我和秦博文陪他過過生日。他在下面縣裏做書記那陣,有一次我去辦事,正趕上他生日,我還陪他喝了半宿酒。不過魏德正還是比較聰明的,從沒將生日告訴同僚,不然他就是在房門口埋上地雷,也沒法擋住人家。想起有些當官的,把過生日當做斂財的手段,甚至一年要過上兩個生日。」

這世上還有一年過兩個生日的,卓小梅倒是覺得新鮮,說:「兩個生日怎麼過呀?」羅家豪說:「你知道,當官的都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就知道中國不僅有陽曆,還有陰曆,於是陽曆過一個生日,再陰曆過一個生日。」

說得卓小梅笑岔了氣,說:「家豪你這是編個故事,逗我樂吧?」羅家豪沒笑,說:「如果不是來源於生活,這樣的故事你編得出來嗎?人的想像永遠小於活生生的現實。常言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官場深似海,自然什麼魚沒有。小梅你在機關幼兒園做園長,天天跟純潔無瑕的祖國的花朵在一起,不知林有多大,海有多深,我可是在社會上行走的,見得多了。比如咱們維都市,一年過兩個生日的官員就不是一個兩個。有一個管項目的領導,我每年都要去給他做兩個生日,直到他去人大做了副主任為止。」

卓小梅不再覺得好笑了,說:「你是不是也每年要給魏德正做兩個生日?」羅家豪說:「這你是小瞧魏德正了。他的志向可不是這個市委副書記,會這麼下作嗎?我也只是碰上他生日沒事,陪陪他,從沒表示過什麼。」卓小梅說:「不管怎麼說,你是有心人,這麼多年還記着人家的生日。秦博文如果也有你這樣的記性,那就不是今天這副落魄樣子了。」羅家豪說:「博文人家是高才生,怎能跟我這樣的俗人相提並論?」卓小梅說:「高才生有什麼用?現在是全「財」生吃香。」羅家豪笑道:「要說全才生,只有爬上魏德正這樣的高位才做得了,他現在手中不僅拿着博士文憑,還有高級經濟師職稱,又是某學院的客座教授,至於這主席那理事的頭銜更是數不勝數。」

「我們不是官本位大國嗎?有官本位,其餘末位者,如虛職空銜之類,還不紛紛尾隨而來?」卓小梅說道,想起魏德正那張僅僅寫着市委副書記頭銜的名片,如果他也將羅家豪所說這些虛銜都寫上,那肯定熱鬧。

出得山莊,眼前是市委大院的林蔭大道。羅家豪望望窗外五光十色的初夜,想起卓小梅剛才跑上跑下的,便旁敲側擊道:「你下樓后又踱回去,是不是下藥去了?」卓小梅一時不知葯為何物,說:「下藥?下什麼葯?」羅家豪笑笑,說:「還能是什麼葯?老鼠藥唄。」

卓小梅這才明白過來。卻否定道:「我又不是你們這些做奸商的,要弄資金,要搞項目,不下藥辦不了事。幼兒園的孩子王,靠一把屎一把尿服侍孩子拿工資,有必要下藥嗎?何況想下藥也下不起呀。」羅家豪說:「這有什麼呢?沒有必要在老同學面前遮遮掩掩的。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們這些做奸商的,為了事業沒少給有權人下藥,因此你那點小動作,又怎麼瞞得過我的火眼金睛?」

在魏德正枕頭下塞錢和給吳秘書遞信封時,卓小梅有意避著羅家豪,莫非是他的火眼金睛能拐彎穿牆?這讓卓小梅覺得不可理喻,說:「我有什麼小動作?你倒是說說。」羅家豪說:「這很簡單。我邁進魏德正的房門時,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的包,見你一直緊緊地抱在懷裏,我就知道包里有文章。去了餐廳包廂,小姐接過你的包掛到衣架上,你開始很不放心地拿眼睛去瞟衣架,過了沒幾分鐘,乾脆起身把包取回來,塞到自己的位置背後,包里裝着什麼也就不言自明,否則你不會這麼小心謹慎的。」

羅家豪的眼睛還真是厲害,這叫卓小梅不得不服。可她還是不肯承認,說:「你這是在瞎懵吧。」羅家豪說:「根本用不着瞎懵,你這一套我都經歷過的,深知此中況味。尤其是第一次給領導去下藥,經驗不足,心裏沒底,難免老惦記着帶去的藥物。也是為了不礙你手腳,吃完飯回到魏德正的房間后,見吳秘書也走了出去,我才特意上了一趟衛生間,其實今晚我喝得不多,根本沒有這個必要。至於下樓后,你以回去托話為借口,又打了轉,那肯定是要給吳秘書也表示表示,領導秘書也是不能忽略的。」

今天卓小梅看來遇到了高人。這個羅家豪,真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見的風浪多了,什麼都瞞不過他。既然已被他道破,卓小梅也就不好再學劉胡蘭,說:「你是不是看多了福爾摩斯?」招供了今晚的事。

這時小車已出了市委大院。城市的初夜人來車往,有幾分熱鬧。羅家豪說:「一位朋友新開了個茶館,環境挺不錯的,可以給我一個買單的機會嗎?」卓小梅心裏好像還有什麼事情牽掛着,借口卻非常充分:「你電話都答應了的,人家正在園裏等着你呢,你就別心掛兩頭了。」羅家豪說:「我真正掛着的,只你這一頭。」卓小梅說:「這我就不道德了,人家也是女人,而且是我的老同學。」

羅家豪不好勉強,只得將方向盤一打,朝機關幼兒園方向開去。又接上剛才的話題道:「要看什麼福爾摩斯?實踐出真知嘛。小梅呀,你不知道我們這個行當,哪個不要過此一關?過不了這一關,你就別想把事業做大,做出規模。過去我也一直想做個光明正大的商人,哪怕增加經營成本,也要堂堂正正做人,規規矩矩做事,明明白白納稅,絕不搞小動作。昏暮敲門,君子不為。這是古訓。可這行得通嗎?你遵紀守法,該交的不該交的稅都交了,對國家做了貢獻,這的確是大動作,可圈可點,可歌可泣。可人家私人沒得到什麼好處呀,國家又不是他私人的國家,他買你的賬嗎?這樣下去,你的動作大是大矣,可誰感謝你?誰領你的情?等著國家來感謝你,領你的情吧,那麼國家在哪裏?誰見過國家了?國家是方的還是圓的?是黑的還是白的,是熱的還是冷的?是硬的還是軟的?而你的報告得有人簽字同意,你的手續得有人經手辦理,你的工程得有人審核驗收,你的資金得有人劃撥過賬,這些都是具體的人,躺着要睡,坐着要吃,站着要在這個世上行走的人,你不靠這些人,天天盼著國家,國家會把項目和亮花花的票子送到你手上來嗎?」

沒想到羅家豪也會這麼大發感慨,而且句句都是大實話。卓小梅有些驚訝,看來一味地說商人就是奸商也有失公允。只是卓小梅不同意他關於國家的說法,說:「國家雖然是抽象的,可政府是具體的呀,政府有政府大樓,大樓里有市長副市長和其他辦事人員,他們不是代表國家在行使權力么?」羅家豪說:「說政府代表國家行使權力,這倒是沒錯。可政府的權力都得由人來實施,得由政府職能部門來具體操作,比如一個什麼手續,市長副市長表態簽字,並不能直接生效,還得到部門去找人具體操辦。要不怎麼叫做政府權力部門化,部門權力個人化,個力利益化呢?」

到了機關幼兒園門口,卓小梅正要說再見,羅家豪問她:「你覺得你下的葯,魏德正會笑納嗎?」卓小梅說:「我又不是你們生意場上的人,下不起猛葯,僅僅因為他看得起老同學,親自前來揭牌,壯了機關幼兒園的聲威,特意表示點小意思而已,嚇不著人家的。」羅家豪說:「領導就是領導,揭個牌什麼的,搞得興師動眾,報紙電視里風光了不說,過後還有人表示意思。」卓小梅說:「我也是為園裏着想。前一陣子機關幼兒園被費有志列入事業單位改制名單,搞得我們焦頭爛額,還是魏德正暗中相助,暫時免去這一劫。這改制風看來一時三刻止不住的,今後還得魏德正在後面撐著點。」羅家豪說:「原來你是在找靠山,意思意思也確實是有必要的。但願你這個靠山靠得穩,靠得住。官場上有兩種人,一種已船到碼頭車到站,進步無望,能撈就撈;另一種還處於上升時期,前景開闊,小錢不太打得動,大錢又怕萬一出事,得不償失,因此格外小心謹慎。魏德正屬於后一種人,想讓他葯來張嘴,估計還不那麼容易。」

這樣的分析自然不無道理。若是這樣,這幾天不是白忙乎了?不過羅家豪這也僅僅是分析,卓小梅還沒完全失去信心,說:「我們畢竟是多年的老同學,魏德正總得給我點面子吧?」羅家豪笑道:「而且不是一般的老同學。」卓小梅說:「去你的吧。」

要下車時,卓小梅忽然想起在包廂里見過的那個宋老闆,問羅家豪:「那個姓宋的跟魏德正是什麼關係?魏德正對他好像有些愛理不理的。」羅家豪說:「這正好說明他們關係不一般。場面上親親熱熱的,相反只是應酬,不是一家人。」

卓小梅想想也是,說:「確實是這樣,不然他也就不會左一個德哥,右一個德哥了。」羅家豪說:「原來你也看了出來。我也是在魏德正那裏見過宋老闆兩次,跟他沒有交往,只略知道他是魏德正兒時的夥伴。與魏德正不同的是,宋老闆對課本上的東西毫無興趣,成天惹事生非,老師根本管不了,小學沒畢業便輟了學。在外浪蕩多年,才又回到維都,做起生意來。據說他做生意的第一筆資金,還是拿着魏德正的房產證去銀行貸的款子。後來炒股輸了錢,又是魏德正給他幫忙,做成幾筆生意。不久前好像在城裏黃金碼頭購得一塊地皮,準備開發房產,估計魏德正又暗中扶持過他。」

這些好像與機關幼兒園沒什麼關係,卓小梅興趣不大,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羅家豪也就不再啰嗦,說:「你回去休息吧,下次再聊。」

卓小梅下車后,羅家豪沒有立即將車開走,而是亮着前燈,直照着幼兒園大門。卓小梅偏著頭,看看車窗里的羅家豪,說:「快走吧,有人要等不及了。」

羅家豪知道她指的是誰,說:「沒關係,又不是我要她等的。你走吧,你進大門后我再走不遲。」卓小梅心頭一陣溫暖,朝大門口邁去。進了幼兒園,羅家豪的車燈還在身後亮着,卓小梅轉身揚揚手,催他快走。羅家豪這才按按喇叭,掉過車頭,朝大街上駛去。

回到家裏,扔下坤包,便開始整理好幾天不管不顧的家。女人就是這樣,外面工作再辛苦,一旦邁進家門,該忙的還得忙,不像男人們,為了所謂的事業,可以把家庭扔到一邊。忙得差不多了,去衛生間洗個熱水澡,又將換下的衣物搓洗乾淨,已過十點。趕緊給母親打去電話,父母和兵兵一切正常,卓小梅心裏也就踏實了。

放下話筒,望着空空蕩蕩的客廳,忽然覺得屋裏少了什麼。沒少冰箱電視,也沒少沙發茶几,原來是少了一個人。從市委大院出來后,羅家豪請喝茶,卓小梅沒答應他,覺得心有掛礙,原來是好幾天沒見着秦博文了。

這幾個月,為了幼兒園的命運,卓小梅上躥下跳,也沒情緒理會秦博文。因卓小梅不支持自己借錢合夥辦廠,秦博文再沒在她面前說過這事。事實是各人忙各人的,根本就沒機會彼此多望對方一眼。秦博文的工作沒什麼規律,客戶就是上帝,一切以客戶為中心,天天應酬到夜深,每次回到家裏,卓小梅早已熟睡。與此相反,幼兒園的作息時間卻像釘在鐵板上一樣,一點都不含糊,早上秦博文還在夢裏,卓小梅已經出門,趕到辦公室。這就好像太陽和月亮,你轉你的圈,我畫我的圓,互不相干,兩人連話都說不上。不過卓小梅還是知道秦博文跟人合夥辦了汽車修理廠,一度生意做得還挺紅火的。只是近段又聽說,購買汽車製造廠的禹老闆取得有關領導的支持,竟將廠子轉賣給了另一個老闆。中國人就是喜歡倒騰,尤其是拿着國字型大小的企業,你倒得,我也倒得,不倒白不倒,倒了也白倒,哪怕倒得稀爛,反正企業姓國,不是私人的,又沒有腳沒有手,也不會尋上門來找你的麻煩。只是汽車製造廠這麼倒來倒去,產權易主,而秦博文他們的修理廠就是租的原來的廠房,也不知會不會因此帶來什麼麻煩。

這當然只是卓小梅的推測,也許是她瞎操心了。忽覺倦意襲來,打一個哈欠,進了卧室。扭開床頭燈開關,復回去關客廳里的燈。又想起秦博文夜深回來,黑燈瞎火的,找開關不方便,特意留下一盞小瓦燈。也不記得是在哪本書上讀過,夤夜的燈是最富有溫情的,給夜歸人留一盞燈,便是留一盞融融暖意。

上床后,卓小梅還在為自己這個小動作得意。只是不知秦博文回來后,能否領會自己的良苦用心。也許男人都是粗心的,還以為你是忘了關燈呢。

這麼一想,卓小梅又後悔了,不該留那盞燈。

後悔著,羅家豪對魏德正的議論忽兒又在腦殼裏迴響起來。是呀,魏德正這樣的政壇新秀,會為你這區區八千元動心么?卓小梅實在太疲倦,這個念頭在意識里停留沒幾分鐘,便漸漸稀釋了,唯余茫茫一片,無邊無垠。

等到睜開眼睛時,已是新的一天,窗外曙色如乳。打着哈欠坐起來,才發現大床的另一頭空空如也。趕緊披衣下床,找遍其他房間和衛生間,也沒秦博文的影子。

只有客廳里的燈仍然亮着,白開水般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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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圖(官場浮世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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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曲線救“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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