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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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醒來,第一次在白晝下看清這間屋子。通鋪,自己的破行李就扔在鋪頭,那隻箱子恐怕是再也不能陪他走上哪怕一里路了。再轉過頭來就看見一個人在自己旁邊睡着,另外兩個人正在搜索卅四堆在屋角的箱籠,近乎明火執仗。

零做出的是一個書痴能有的反應:「噯?」

身邊睡着的那個一躍而起,一把西北人用來切肉的短刀頂上了零的喉頭:「錢拿出來。」他們三個根本是一夥的,都是趕馬人的裝束。

零茫然地看着這人眼睛裏遠比一個盜匪深刻的內容。

那兩個搜卅四行李的已經分出了一個,上鋪開始搜索零的行李,那份熟練不像一個盜匪,而他對那些支離破碎的散架書頁興趣也遠大於對錢。

拿刀頂着零的傢伙已經快速把零身上搜索了一遍,終於對他喪失了興趣:「滾。」

零爬下鋪之前抓起了散在身邊的幾件衣服,這個動作讓鋪上的兩人齊齊掏出了槍。他們掏槍的姿勢很怪,都是配在後腰,將整隻右手幾乎伸到左腋下才掏出來,那更合適掏一支遠小於駁殼的槍。

零彷彿被嚇呆了,身體帶着長衫在抖,指指自己爛到露肉的衣服:「我……得換。」

那邊交換了一下眼神,一支槍收了起來,另一支槍抖了一下,示意他出去。

零出去,絆在門檻上摔了一跤,他在爬起來的過程中看着他們用一種很彆扭的姿勢將槍收回腰間。零逃進大堂。火在燒着,阿手的父親在拉着風箱。零手忙腳亂地換着衣服,新換上的衣服比長衫也好不了多少,面子綻著,裏子割開,袋子整個地被撕了下來,腋下開了縫,僅僅不露肉而已。換完衣服,零掀開門簾,他看見對麵店裏桌子仍架著,幾個人在瞌睡,桌上架著那挺機槍。他退回來看着那老頭,老頭陰惻惻地看他一眼,零因那一看生懼,直奔了後院。

阿手在熾熱的陽光下劈柴,有一斧子沒一斧子的。

零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個救星:「屋裏有人搶東西啊1

「搶什麼?」

「搶我呀1

阿手看看他,劈柴:「不要緊的。沒死就不要緊的,死了都不要緊的,殺人都沒人管,搶東西最不要緊的。你哪裏來?」

零茫然地繞在阿手的混蛋邏輯里:「延安……」

「延安我沒去過。不過這地方亂管別人事要被開剝的。」

「開剝?」

阿手轉過身來,拿手在喉嚨下劃過,然後轉過身繼續劈他的柴。

零愣了一會兒,頹然坐倒:「我得走,怎麼才能出關?」

「你有什麼拿出來換?」阿手瞄零一眼又劈柴,「這裏不要錢的東西就三種,喘氣、挨揍、挨槍子。有時候想想,第三種興許是最好的。」

逆來順受的零看着逆來順受的阿手,弱者對弱者。零說:「幹嗎不走?回延安,延安不這樣。」

「那你幹嗎走?」

零愣了一會兒:「人有時候總會在一個地方待不下去。」

「人也有時候不管死活就想待在一個地方。」阿手大力地劈著柴,他像零扮演的李文鼎一樣,不是沒有憤怒,只是永遠是這種全然無力的憤怒,「有這鎮時就有的這店,本來叫西北大飯店,後來對過也要叫西北大飯店,不讓我們叫,就沒名了。」

「不讓叫就不叫?」

阿手讓零看自己額上的一道痕,從後腦一直延伸到頸根:「那次打的。」

零茫然著,對這樣的現實他無力說話。他木然了一會兒過去幫阿手收拾劈好的柴。

阿手連忙阻止:「不要。你是客人。」

零苦笑:「我算哪門子客人?你不救我早成死屍了。」

「我收錢了。」他把零手上的柴胡嚕下來,「我欠不起情。」

「這算什麼欠情?」

「欠情要拿東西還。你只能住到下午,欠了情我就不好叫你走,你不走你又沒錢,你沒錢就會挨餓,你挨餓我就不好不給你吃,你吃一口我跟我爹就少一口。」

零近乎凄慘地聽着阿手的道理。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老實。」

零點點頭,他不再企圖幫阿手做什麼,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你去歇著,下晌午我就會趕你走。你就趕緊往你來的地方走吧。你出不去,這地方也不是你待的。」阿手又去對付他劈不完的柴。

人聲喧嘩,槍械碰撞,一小隊士兵出現在他正要進去的門口,卅四得意揚揚地跟在後邊。

阿手立刻扔掉了斧子,舉起了雙手。零訝然。

「就是他1卅四指著零對士兵喊。

幾個士兵將零扭住:「走1零痛苦地大叫。阿手木然看着人消失,然後繼續劈柴。

零被幾個士兵扭著走向軍營。卅四小人得志地跟着。

零被帶到軍營,兩柄槍託交叉著叉住他的脖子摁在桌子上。

營長仔細研究著零,如同菜婦在市場上挑揀一塊豬肉。他甚至摸了摸零的肱二頭肌:「就這?延安來的危險分子?」

「就是他1卅四說,「此人居心險惡,蓄意破壞民國教育制度1

「破壞?他也掄得動炸彈?破壞啥?」

「蓄謀不軌的無政府主義者!敗壞聖賢至道!儒之……」

「住嘴!你奶奶個熊了1營長的槍重重拍在桌上,震得卅四身子一彈,「老子這都火燒眉毛屎頂屁門了!我來管你娘的教育?娘的聖賢?你個老殭屍以為找個垃圾往我這一塞三百就會變兩百?門都沒有!想出關就是三百!叉出去1嚇得卅四趕緊退了出去。

營長看着被摁在桌上的零說:「放啦!這種貨色扔在三不管自己就翹了,留下來你喂他呀?1

零被放開,茫然揉着自己的脖子,被士兵推搡出去。

烈日下,街兩邊的對抗已經接近偃旗息鼓,但是兩個被從軍營里推出來的人小心翼翼地踏着中線,這讓他們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離開延安之後,零終於得到第一次可以和卅四談話的機會,那種談話很怪,嘴唇基本是不動的,眼睛則像任何一個過三不管的良民那樣望着地面,像是腹語。

零說:「屋裏那幾個是同行,裝成劫匪,可看他們使槍,準是慣使巴掌大的小玩意,沒使過大號的盒子炮,不知道是軍統還是中統。」

卅四不語。

零問:「您打算怎麼走?真去買條路?」

卅四依然不語。

零瞪着卅四的背影,這樣的沉默讓他壓抑而憤怒:「您怎麼想?我越來越不懂您的意思,我們的計劃不是這樣的。我明白。延安有他們的人,就像這裏有我們的人。我們在那裏做過什麼這裏有人知道,所以您還是和我勢不兩立的馬督導。我不怪您怎麼對我,可您搞出這麼多的動靜,不智。」

卅四漠然,小心翼翼地使用着他的手杖,像是怕摔倒,又像是怕踩痛那條不存在的中線。

零壓低了聲音,以李文鼎的頹喪看着地面:「您在引起別人的注意……計劃是我和其他同志吸引敵人的注意,您完成任務!為什麼花錢買路?一毛不拔的馬督導花三百買路?您想告訴人有很重要的事情,絕對不是回家?我準備好去死,可您到底在想什麼?」

「保重。」卅四沒頭沒腦說了一句,然後再也無聲。

零也閉嘴了。屋裏的軍統正悄無聲息地從屋裏漫了出來,他們沒有越過中線,但是劍拔弩張,有人把七九式長槍公然地挑在肩上。

午覺剛醒的鯤鵬走出店門,在街邊看着他們,更多中統的人在他身後簇擁起來。

卅四和零都加快了步子,他們逃進阿手店時像只過街老鼠。

軍統在街上越聚越多,沉默,壓抑。他們看着鎮外的荒野,明顯在等待什麼。

鯤鵬咽了口唾沫,他開始有點後悔自己的囂張。

阿手的父親仍在拉風箱,零和卅四進來,趕馬的那幾位正在大堂里吃東西,他們惡毒地回頭看了一眼。卅四頭也不回地扎進了大車鋪所在的房間。

阿手正把零的行李拿了過來,沉默著把那堆破爛塞到零的手裏,算是下了逐客令。

零默然,轉身伸手去開門。他沒能打開門,因為忽然從鎮外傳來疾馳的馬蹄聲。

窗外,一騎飛馳,一直到那幫等待的軍統身邊才勒祝果綠下馬,掃視着三不管所有的建築,甚至不去看對面如臨大敵的鯤鵬們,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阿手的大車店上。那是全鎮最古老也最厚實的建築,厚厚的土牆,兩層,為防風沙,只有很小的窗戶。果綠走向阿手店,所有的軍統跟在他身後。

鯤鵬有些發愣,他想去抓桌上的機槍,但最終沒有動手。跟中統的張揚比起來,軍統才是真正隨時準備殺人的人。

門被猛然推開了,零後退,果綠和他的軍統漫了進來,佔據了這並不狹窄的半個大堂。靠門的人掏槍把住了進口。

零已經被逼得站到了阿手父親的身邊。屋裏原有的幾個人都呆若木雞地或站或坐着。

果綠看了看這地方的內部結構,他顯然很滿意。屋裏最大的一套桌椅正被那三個趕馬人佔着,果綠徑直走過去:「來找無頭財?」

兩個人沉默,一個人點頭。

果綠淡淡地說:「槍火擱桌上,人上後院柴窩裏蹲著。天星幫辦事,不喜歡背後人腰裏有火。」

三支駁殼槍放在桌上,趕馬人乖乖去了後院。

果綠坐下,扒廢鐵一樣把三支槍扒到一邊。他向阿手招手:「你叫阿手?」

阿手軟著腿過去,點頭。

果綠伸手拖他過來,把他的腦袋摁在桌上。果綠在看阿手頭上那條痕:「對過打的?拿什麼?」

「桌子腿,上邊有釘子。」

「傷得重?」

「躺了兩月。」

「想報仇嗎,阿手?想報仇地方借我們用用。」

阿手吸了吸鼻子,他是要哭哭不出來:「我求您換個地方。」

「你店裏現在幾個人?」

「七個。」

果綠數了七發子彈,放在桌上,又數了七塊銀元,放在另一邊:「我們比對過講道理。你自己眩」

阿手茫然,然後拿了那七塊銀元。

「聰明人。」果綠說着,向所有人揮揮手,「準備。」

店裏頓時炸窩了。桌子被拖到了窗邊,被褥枕頭被拿起來,撕開。枕頭褥子被打平,作為依託射擊的支架。後院,三個趕馬人蹲在柴堆邊,幾個軍統在他們身邊掘土,將土裝入麻袋。裝土的麻袋被架上桌做成防禦工事。一道正對着房門的卧式工事被他們堆了出來。

然後所有人都沉默著,看着果綠,等著果綠的一道命令。

零蹲在火邊,阿手的父親蹲在他身邊,兩個人被火烤得熱汗直流而不敢稍動。阿手蜷在櫃枱后。卅四蜷在自己的行李堆里。

果綠走向一處架了槍的窗口,槍手給他讓了讓。過了片刻,果綠猛然拍響了巴掌。

槍手將槍口猛捅了出去,把窗欞連着窗紙一起捅掉。

所有佔據窗口的槍手同時做了這同一個動作。

鯤鵬聽着對面的動靜,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但聽動靜像是在搬家或者拆房。他忽然揮了揮手,和部下全退回了店門裏。退回店裏的鯤鵬看看仍簇擁在身邊的人,忽然猛給了手下一巴掌:「要打了!沒看出來嗎?1

這時,果綠的聲音從對面傳來:「鯤鵬!你不是放話要拿天星老魁的屍體當大禮嗎?現在我們活蹦亂跳到你跟前了1

鯤鵬連忙看了看鎮外的馬道,一邊荒涼,鬼影子也沒有。他看向另一頭,軍營門外的哨兵在果綠髮第一聲時便逃進了門裏,鎖上了大門。鯤鵬憤怒地瞪着窗口伸出的槍口,那邊屋裏光線暗,他看不到更多,他的憤怒里也夾雜着驚惶。

果綠又吼:「別着急上火的,老魁還在睡呢,你不值得擾他瞌睡。死期還沒到,你還能撈頓晚飯。」

鯤鵬瞪着窗戶,嘴裏卻輕聲跟身邊的手下說話:「全鎮搜,一準是到了!憑他的人槍才頂我們四分之一,敢這麼起刺?」

手下連忙帶人去了。鯤鵬打起精神,對那邊叉了腰:「果綠,你個孫子輩的!好幾十的人了跟個乳臭未乾的混,在軍統也升不上去,我替中統送塊豆腐給你,撞死算了1

鯤鵬等著對方繼續跟他口角,但那廂再也沒聲了。

果綠從窗口邊退開,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好極,這傢伙死定。大庭廣眾,軍統中統地亂叫,別說現在交惡,就算平時殺他也師出有名了。」

「現在,該吃飯了。」果綠指了指阿手,「你去做,我付過錢了。」

鯤鵬和他的人在烈日炎炎下監視着那棟土樓,那地方非常要命,制高點威脅全鎮,狹小的窗戶則讓它像個地堡,它的存在迫使鯤鵬們隨時要保持着一個高度緊張的戰爭狀態。

派出去搜索的人終於回來:「什麼也沒找見,站長。」

「沒可能。那小子心眼兒多,準是窩在哪兒了。」鯤鵬恨恨地看一眼對面的樓,「真他媽的,老早該把這地方端了。」

「趁著現在咱們就把它端啦?」一個中統煽著風。

「蠢貨。它那牆厚得機槍也就啃層皮,要硬端咱們人先完一半,那還是說湖藍那幫人不在背後咬我們。」鯤鵬擦著油淋淋的汗,「早知道調門炮來。」

「軍營里有炮。咱搶?」那名中統瞎出著主意。

「那就兩頭挨槍子。這幫丘八是鐵了心的騎牆派,而且咱們後台現如今在總部可不如軍統後台硬。」

「那怎麼辦?」

「再去搜!我估死了湖藍一定在這方圓五里之內1

暮色漸起。阿手店裏,一撥軍統在鋪上睡着,一撥軍統仍在警戒,而另一撥軍統在吃飯。

果綠在對着他的手下下命令:「換班。你們盯着,你們吃飯,吃完了飯把睡的那撥換過來。」

零用眼角的餘光看着,他已很確定,在對三不管的爭奪中,誰將是勝者。

看着對面的安靜,鯤鵬已經越發覺得心裏沒底了,他瞅瞅天空,日頭已落,一輪淡淡的月牙已經掛了上來。

那名倒霉的手下帶着中統三分之一的人歸來,已經筋疲力盡:「站長……方圓十里都找遍啦,沒湖藍的蹤跡。」

鯤鵬再次疑惑地看看對面的土樓。

「站長,不端了它,這樣耗下去不是個辦法。」那名中統沉不住氣了。

鯤鵬咬了咬牙,揮手。

月光皎潔,荒原上蠕動着兩塊黃色。那是兩個披着土黃色的布往前爬行的中統,他們試圖從後方接近那座易守難攻的土樓。

兩聲槍響,兩具死屍。

槍聲在荒原上遠遠傳開,在中統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果綠的聲音又吼了起來:「鯤鵬,你吃過沒?」

鯤鵬恨恨地咬牙,把機槍拖了過來。

果綠繼續吼著:「別算啦,你那日子這就到頭啦。不過對邊的兄弟,你們那日子可還沒到頭,咱前幾天不還是自家人嗎?跟着他做這種沒後路的事情幹嗎?說話打起來,一會兒槍口該偏就偏,我們要做掉的只是帶頭那個廢物,不過我話可說頭裏,我這邊死了一個,完事我給你那邊造上十具屍體……」

「明明是你們先打上山門的1鯤鵬忍無可忍地開槍射擊。

果綠和他的手下們躲在牆后,看着那梭子彈穿過窗口飛進來,子彈打碎了窗戶,鏟掉了牆皮,經年的灰塵簌簌下落。零和卅四幾個非戰鬥人員紛紛卧倒。

果綠輕鬆地走向後院,兩名槍手警戒着牆根,三名馬匪仍蹲在那裏。果綠沒看他們,從懷裏掏出一支槍對空發射。

一個綠色信號彈升空。

鯤鵬已經打完一匣子彈,在換彈的間隙,訝異地看着後邊升起的信號彈。

「打1鯤鵬喊。

槍火在一條還不到十米寬的街上交相轟鳴。

湖藍醒了,一騎馬向他奔來,他像是背上裝了彈簧似的立刻坐起。所有的軍統也都坐起身來。

湖藍一個派出去的探子跑近:「果綠髮信號了1

「幾點?」湖藍搖手,「先別說。八點?」

「八點零一。」探子答。

「不準。」湖藍因這一分鐘誤差有些沮喪。他跳起來,上馬。

全體上馬。

湖藍拔出了他的馬槍,揮舞了一下:「明天天亮,三不管就是我們的。等到明年,整個西北都是我們的1他夾馬狂奔而出舉槍過頂,忽然發出一串不絕於耳的怪叫。

身後狂馳的軍統呼應着,那種聲音酷似攻城略地的韃靼,彷彿將摧毀一座城池。

三不管的街面上,幾個中統抬着蒙了棉被的桌子,在月色下挪向阿手店的大門。店裏射出的槍彈打在那玩意上發出悶啞的聲音。他們終於湊到門前砸門。

鯤鵬用機槍射擊著,子彈啃下了牆皮,把自己的手下弄成泥人。他很在乎這種氣勢,在一片吵鬧中嚷嚷:「攻啊攻啊!把軍統的孫子揪出來吃屎1

果綠靜靜地站着,這屋裏的寂靜與屋外的喧嘩形成了兩個極端,他的手下也在戰鬥,但不發一聲。

「他真是找死了。你記一下,」果綠對一名軍統說,「查中統西北站站長鯤鵬大庭廣眾之下,因私憤屢屢泄露秘密,我等無奈,殺之以全大局。」

門被砸得搖搖欲墜。果綠悠閑地坐到桌邊:「吹燈。」

本來就昏暗的屋裏光線一下斷去,而門在一聲巨響中脫離了門扇,砸落下來。

門外的人們沖了進去,門裏一聲巨響,壓倒了所有的喧囂,衝進門的人立刻在煙霧中倒下。

鯤鵬在啞然後立刻明白對方拿打畜生的大抬槍對付自己:「果綠你不得好死1

門裏根本沒聲,而且滅掉了所有的燈光,向裏邊看進去一片黑沉沉的。鯤鵬咬了咬牙,拿機槍啃阿手店的牆皮,彷彿有用之不盡的子彈。

店外機槍轟鳴,店裏的果綠在看錶。他抬起了頭,一直在等待的人必然在這個極其精準的時刻到來。

馬蹄,呼嘯,天星幫匈奴人一樣的怪叫。

果綠說:「來了。」

外邊忽然也靜了,那是因為店外的鯤鵬們也聽到了那個讓他們恐懼的聲音。

鯤鵬已經停止了射擊,看着夜色下的鎮口。湖藍的馬隊用一種攻城略地的殺氣從荒原上席捲而來,人並不多,但是鯤鵬臉上和他的手下一樣,情不自禁浮現出一種看見末日的表情——他們害怕那個叫做湖藍的人。「正主來了!大傢伙併肩子上啊1鯤鵬鼓舞士氣,聲音卻有些變調。

中統們手忙腳亂地調整著射擊方向,希望能把剛來的敵人拒之鎮外。

果綠從手下手裏接過一支長槍,走向窗口的射擊位置,開槍。這是全面開火的信號。

中統們在一團混亂中防禦,他們同時承受着來自鎮外的巨大壓力和來自側翼的打擊。對抗湖藍的陣勢已經被來自阿手店的射擊壓縮到街一邊的牆檐下。

鯤鵬卧倒,打開槍架,拿準星套准著就要衝進鎮里的那些騎手,拿話給自己和手下壯著聲勢:「老子今兒就是你們的煞星1

馬隊在將進兩不管時卻馬頭一偏,兩不管是兩排屋一條街,他們徑直偏了去中統所踞這邊屋的後邊。

聽着來自屋外山呼海嘯的聲音,自謂熬星的鯤鵬愣了:「先干騎馬的!誰幹了湖藍做我的副站長1

但是,對面射來的槍彈讓大半的中統閃進了屋裏。

湖藍一馬當先,舉槍,瞄準鎮上房屋的窗口,卻並不開槍。

他的手下和他做着同一動作。

一個中統終於在窗口現身,舉槍。

湖藍射擊,並且引發了整個馬隊的齊射。

企圖在窗口露頭的中統一個個翻倒在屋裏,他們沒有還手之力,湖藍們根本是在做一個高速移動中的打靶練習。

湖藍的打法很像襲擊車隊的印第安人,圓周運動,一圈圈地消耗對手的實力。幾圈之後,湖藍從飛奔的馬上跳下,躍入軍營門前的沙袋掩體。這裏是個射擊死角,湖藍蹲在掩體后,給打空的馬槍裝彈。

一直在警戒坐觀的駐軍隔着一道鐵絲門,十幾支槍口對着湖藍的後背。

湖藍回頭看了一眼,眼睛裏的表情接近莫名其妙,然後……從喉嚨里發出古怪的聲音:「歐歐1並恫嚇地張開了雙臂。

門裏的十幾支槍立刻由平端成了低垂,有幾個傢伙索性把槍扔在地上。

「哈哈1湖藍大笑,躍上馬,這次他選擇從鎮中的馬道橫穿而過。他的手下在後邊跟隨,如同一個縱穿兩不管的楔形箭頭。

馬隊從全鎮縱穿而過,暴露在街頭的中統如同被鐮刀砍倒的稻草。

湖藍在怪叫聲中把一個手榴彈摔進了鯤鵬盤踞的店裏,緊隨其後的手下丟進更多手榴彈。

一陣爆炸之後,中統的槍聲稀落下來。

湖藍抬槍,瞄準遠處,目標是阿手店的招牌。槍響,招牌落地。

果綠靜靜地看着那塊牌子落地,也看着對麵店裏爆炸冒出的濃煙。他揮手,軍統們一擁而出,只留下一個槍手監視着大堂里的所有人。

現在終於到了他們攻擊的時候。

軍統漫入對街鯤鵬們的地盤,負隅抵抗的中統被一個個擊倒。

鯤鵬和他殘餘的手下一瘸一拐地直穿過街道,他們的目標是軍營大門,如果能把那扇門敲開,則意味着還能活着離開。

店裏的人恐懼地蜷在各自的角落。留守的軍統槍手顯得很鬆懈,踱步,喝水,大堂里根本沒有值得他警惕的人。

零蜷在灶角,靠近阿手的父親,卅四蜷在櫃枱,靠近阿手。零用眼角掃著卅四,卅四根本不看他。

通往後院的門簾掀動了一下,陰暗的光線中一個人影撲了出來,勒住槍手的脖子。刀割斷了喉管,但那名槍手仍在掙扎。門簾再次晃動,這次撲進來的人直迫卅四,卅四正看着大堂里的殺戮,根本沒有反應脖子便被人從后勒住,一把西北常見的短刀精確地挑准了肋骨間的縫隙,直刺卅四的心臟。

零就手抄起一根用來撥火的鐵釺在暗光中直衝過來,用力刺入,幾乎穿透了殺手的身體。零就著那點微光看清了此人便是那三個馬匪中的一個。他全無猶豫,從那隻已經脫力的手上搶過了刀,轉向大堂里的那名殺手。那傢伙警醒之極,已經搶了軍統槍手的槍,退到窗邊拉開了和零的距離,然後瞄準。零站住,將身子攔在卅四身前,他在死前能做到的也就這點事情了。

槍響了一聲,一顆子彈穿窗而入。零對面的殺手一頭栽倒。

零到窗邊看了看,外邊是一團混亂。零疑惑:是誰開了這一槍?

零回頭看卅四,卅四正掀開門簾逃往後院,仍是馬督導那副顧頭不顧腚的窩囊操行。零無奈地撿起那支槍,追往後院,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三個刺客中還有一個活着的。

卅四爬上了後院的牆,六十四歲的年齡,爬起牆來確實不是那麼利索,他磨磨蹭蹭地爬著。

零警戒着周圍,直到確定剩餘的那名刺客不在這裏:「你要去哪兒?計劃不是這樣1

卅四看他一眼,終於將一多半的身子攀上牆沿。

「這樣走肯定暴露!該暴露的是我,不是你!他們已經把你當成刺殺目標!他們是誰?中統?軍統?」零拉栓上彈,槍口對着卅四,「幾年前就安排好了,我隨時可以為你死的。唯一條件是,我能確定你信仰忠貞。」

卅四已坐上了牆沿,看着零,苦笑,現在他不再是老厭物馬督導,他千溝萬壑的臉上和世故滄桑的眼裏有着難以道盡的內容,但臉上卻只是一絲苦澀的微笑:「保重啊,零。」

零的槍口漸漸放低,終於低垂:「你這麼冒失,我們都會白白犧牲。」

沒有回應,牆頭輕響了一下,零抬頭時卅四已經消失了。零獃獃地站了一會兒,將槍扔在地上。他回阿手的店,茫然若失,每一步都沒著沒落。

鯤鵬和幾個手下捶打着軍營的鐵絲門:「開門!放老子過去1

門裏的營長被官兵們簇擁著,槍口指著門口,一臉的不為所動。

鯤鵬氣得罵起來:「牛營長!我日你八輩子祖宗1

那位營長瞧他一眼,竟然掏起了自己的耳朵。

一發子彈精確地打在鯤鵬的頭頂。鯤鵬回身,幾個比他更先回頭的手下頓作鳥獸散。

湖藍騎馬正緩緩近來,勒住:「鯤鵬,你要我腦袋,我連身子都給你送來了。」

鯤鵬在囁嚅、在發抖,他絕望地看着湖藍。湖藍看了看自己的槍:「我還有三發子彈。」他抬槍速射,兩發子彈打在鯤鵬的身左身右,鯤鵬嚇得把槍都丟在地上。「五秒鐘。」湖藍蔑視地笑了笑說。他把馬槍塞回了鞍邊的槍套里,然後開始數數:「一……」

在湖藍數到二時鯤鵬已經撈起彈匣裝上,數到三時鯤鵬已經開槍。鯤鵬在機槍的后坐力中被震得亂顫,太不幸了,一匣二十發子彈眨巴眼就沒,連街上的屋檐都被打塌了一大塊,可他一發也沒撈著自己的目標。

湖藍大笑,臉一直矇著讓他的笑聲有些怪異:「蠢貨,那玩意是我們這行當用的嗎?槍大就有理啊?我來了,你就開輛坦克來,兩不管還、是、我、的。」說罷,他的馬槍已經抄在手上,槍轟然響了一聲,鯤鵬栽倒。

湖藍策馬,直到了軍營門口,剛才對着鯤鵬砸門時的槍口齊刷刷地後退。

湖藍下馬,揪起鯤鵬的頂瓜皮看了看,終於扯去蒙在臉上的布:「什麼鯤鵬,就是只死雞嘛。」然後他抬頭看着鐵絲門的兵,正對着軍營的是一張俊秀冷漠的臉,年輕得讓人吃驚。湖藍故意對着軍營說:「什麼營長,爛牆上一根狗尾巴草嘛。」

營長打了個冷戰,後退一步。

湖藍上馬,像一個皇帝在巡視他新占的領土。此時,三不管的馬道空空蕩蕩。軍統們在硝煙未盡的屋裏站着,看着他們的首腦馳過,他們像機械人一樣服從、靜默和尊崇。

三不管在一夜之間徹底易手。

那位營長終於醒過神來,軍營里停著一輛卡車,他徑直走向那輛卡車,對一旁的連長說:「你們在這裏,好好看住了他們!我去面見團長。還真要反了他們!這樣搞下去是必須彈壓了!國將不國……嗯,我屋裏那幾個箱子快搬上車,輕拿輕放1

「是。」連長苦着臉去執行命令。

司機在他們說話的當口已經把車發動起來,他比營長更想逃離這個人禍為患的地方。營長看着幾個兵小心翼翼將屬於他的兩口巨大箱子搬上車,臉上的表情近似溫柔,然後他有些詫異地看着營門外。

卅四從鎮里的某個角落正溜過來,耗子似的靠近了營門,先張望了身後空蕩蕩的馬道,再看救星似的瞪着正要跑路的營長:「放我進去1

把門的兵掉頭看着他們的營長。

營長哼了一聲,努力把胖大的身子擠進駕駛室。

「營座1卅四一把扯開了自己的衣服,裏邊如同穿了件鎖子甲。他身上纏滿了用布條包裹好的銀元。

營長的神情立刻溫和了許多:「唉,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不懂什麼叫做痛快。唉,放他進來放他進來,別讓人說秀才遇上兵這種子閑話。」

門開條縫,卅四擠進去。

營長熱情地迎上,看起來像是想給卅四一個擁抱,卻是把卅四的銀元鎖子甲給解下來。他熟練地掂了掂分量。

「這是三百五十塊。」卅四說。

「給你搭個順風車。便宜你了。」

營長擠進駕駛室又想起什麼:「我箱子裏東西要緊,再上個人看着他1

幾個見縫就鑽的兵忙往車上擠,一個兵被他的班長擠下了車。

卡車發動,捲起了漫天的黃塵揚長而去。

被留下扛禍的駐軍們苦着臉默送。

17

旭日初升。

那輛卡車在荒原上跑得如一條土龍。兩騎在後邊跟上,並不追趕,只是遠遠跟着。

卅四蜷在箱子旁邊,那名班長開始細緻地在卅四身上搜索,把搜到的任何財物裝到自己身上。卅四麻木地看着,一會兒,他轉頭看着車后遠遠跟隨的那兩騎。那明顯是湖藍手下的天星馬幫。

湖藍用腳將一張凳子翻轉,在桌邊坐下,西北大飯店從此將成為軍統的據點。

一個軍統在向果綠耳語,然後果綠交代了什麼,軍統離開。果綠走近湖藍的身邊:「有人出關。」

湖藍看着對面的阿手店:「接着說。」

「據查為執教育部官員證件的馬逸林,此人自國共停戰後以政府督導身份在延安任職至今,兩天前掛冠辭職。此人故居西安,出關也是直奔西安方向去,西安方面我正讓西安組查實。此外,他是用三百五十現大洋買的路。」

湖藍冷笑:「教育部的窮鬼拿這麼大筆錢買路,這不是明擺着往臉上貼標籤嗎?他根本是惟恐我們看不到他……東西還在兩不管。共黨沒實力硬擼,只好玩這種暗度陳倉的把戲。」

「是的。」

「這地方的天色,什麼時候大亮?」

果綠看了看錶:「還有個三五分鐘。」

「讓這地方的活人都給我上街,我想看看各路神仙。」

當湖藍從店裏出來時,晨光已經讓一夜槍火的兩不管纖毫畢現了。

鎮上的住民被軍統驅趕出屋,站在街邊,被俘的中統被看着,窩在另一邊。

湖藍走向那些被強迫排列成行的人,沉默著,從一邊走向另一邊,再從另一邊晃回來。他麻木不仁地看着,似乎在思忖。

人群里有一個孩子,湖藍的手從他頭上撫過,輕輕在他頭上拍了兩下,然後擰着他頰上的肉。零在人群里看着,他直覺那傢伙要行兇,但湖藍只是輕輕擰了兩下,臉上甚至帶着點古怪的微笑:「鼓起來。」

被他看着的孩子一臉驚懼,直到湖藍鼓了腮幫子做着示範,那孩子也鼓起了腮幫子。湖藍一巴掌輕拍了下去,拍得那孩子腮里一股氣全吐了出來,發出一聲輕響。

湖藍和孩子都笑了,他們兩人顯然都覺得這樣很好玩。

零像其他人那樣從眼角里掃視着這一切,然後像其他人一樣低下了頭。那個人讓他難以捉摸。

湖藍直起身來:「走吧。」他向那孩子的父母說,「回家把門關上。別想跑,好好在這寶地安居樂業。」他大聲地對人群說:「有孩子的都帶走吧。」

帶着孩子的人絡繹而莫名其妙地離開,連背影里都帶着僥倖。

湖藍看着離開的人,重點看着其中的一個中年男人,那位牽着孩子的手比其他的父親更加用力。

湖藍點點頭,幾個軍統撲上去把那對父子分開。

湖藍和那孩子附耳:「你小名叫什麼?」

「毛頭。」

湖藍讓手下把那孩子帶走,然後走向被手下架住的中年男人:「你兒子的小名?」

「寶子……」

湖藍開始微笑,那種微笑和他剛才嬉鬧時完全不一樣:「徐無鬼,你非要裝人爹就裝好一點,連人小名都不知道,裝爹就還不如裝孫子。」

男人哼一聲:「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急着回家,就是想搬出藏在柴房裏的電台,好發送給修遠那老妖精。這孩子也不知道你打哪撿來的,平時當雜役,這時就當盾牌,要人幫你糊弄事就要對人好一點,這叫功夫做足。懂嗎?」

那男人看着湖藍,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終於頹然而不再掙扎。

湖藍轉向人群,平淡中藏着殺氣:「我知道各位中間有很多人物,夠稱人物的人不會陪着鯤鵬打這場找死仗。我輩的人物嘛,這時候自然是窩著,窩著才好整死我嘛。現在請出來吧,我還能保你條活路,別像這位徐無鬼先生一樣……」

徐無鬼已經明白將發生什麼:「我自己說!我真名賀錦魁,代號徐無鬼,是修遠派在兩不管的聯絡員……」

軍統在他腦後頂着開了一槍,然後放開了那具軀體。

「他晚了。」湖藍說,「你們還沒晚,你們還有十秒鐘。」

他退一步,看著錶。十秒鐘內站出來的有七個人。

湖藍不再看那七個人,他在人群中間踱步。湖藍走過零的身邊,站住,又轉身回來:「我認得你。」

「你救過我。」

湖藍笑了笑:「我還救過人?」

「謝謝你的水。」

湖藍又一次浮現出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要飯的。」

「是教書的。」

「能光靠一雙腿子走過二不管,你他媽的不俗,可又不是我的人,搞不好是跟我作對的人,就憑這,殺了你算是省心。」湖藍掏槍。

零再一次流露出那種亂世書生式的聽天由命。

湖藍開槍,零身邊的一個男人頹然軟倒。湖藍踢了一腳:「柳下季。說了十秒鐘,現在兩分鐘都過啦。還有找死的嗎?」

手下把屍體拖開。

湖藍仍看着零:「算你走運,我還真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你就先在這兩不管混一段吧,一直混到我搞清楚你是個什麼東西。」

「不是東西,是人。」

湖藍看着那張李文鼎式幼稚、再混雜了氣憤和畏懼的臉,開始笑,邊笑邊擠出人群。

「中統的傢伙們清完,現在輪到共黨。」湖藍轉身,「共黨我是知道的,拿槍頂着腦門也不大管用,咱們就省省心吧。你、你、你、你、你!站那邊去,別說你不是,我不喜歡搞錯,可也不怕搞錯。」

從那幾個出來的人神情看,湖藍沒有搞錯,那種沉穩和置生死於度外是零早已熟悉的。零像其他人一樣低垂著頭,盡量不去看他們。

湖藍仍在踱,挑出來的人都被他當成不屑一顧的垃圾,他感興趣的似乎只有眼前這些慄慄自危的人。

「現在輪到……日本鬼子。」湖藍刻意地停了一下,「隆慶勝雄,在上海時沒少幫着你們的頭兒冰室成政出生入死,綽號不死的特工,四天前帶着兩名得力手下來了兩不管,你這回怕真是要死去了。」

人群里沒什麼動靜,湖藍皺了眉看着,他不像看着某一個人,而是看着整個人群:「你覺得有意思嗎?為了化裝方便連頭髮眉毛都剃掉了,我一個個揪,誰腦袋生得像王八蛋不就是你了嗎?」

人群中的某一個忽然暴起,將身前的人推上前擋住可能射來的槍彈。他是站在人群最後方的,房與房之間有一條通往鎮外的縫隙,他企圖通過這條縫隙逃出兩不管,不斷地將雜物拋向身後以阻擋可能的追趕者。

沒人追他,也沒人瞄準。

湖藍唾了一口:「跑得賽兔子它爹,敢情這就叫不死的特工。」

隆慶勝雄逃出鎮子,似乎是大有活路,然後他看見荒原上的兩騎煙塵。槍聲響起,被擊中腿部的隆慶勝雄摔倒。剛掙起來,一騎近身,一根套馬索將他連肩膀帶胳膊套住,湖藍的天星幫將隆慶橫拖倒拽拉回了鎮子,他們從軍營外拖過,裏邊的士兵獃獃看着。隆慶用日語大聲地罵着,他的假髮掉了下來。

零看着被拖回來的隆慶,他很快認出了那個光頭的日本特工,就是曾在大車鋪拿刀頂過他的馬匪之一,消失了的第三名刺客。

湖藍迎上去,迎頭便是狠狠的一腳:「別再在我的地頭上說一句鬼子話。」

隆慶慘叫一聲,仍用日語大罵。湖藍陰了臉一腳踢在隆慶襠間,罵聲成了嘶吼,隆慶蜷縮著嘔吐。

湖藍把隆慶的眉毛鬍子全扯了下來,露出一個光溜溜的怪異腦袋。

隆慶終於把手從繩套里掙出,去口袋裏掏什麼。

一名軍統把他的手反擰了,另一個從他口袋裏搜出氰化藥物。

「殺了我。」隆慶嘶吼。

湖藍冷笑:「你會如願的。不過等我問些事之後。」

手下將隆慶五花大綁。

湖藍繼續走向人群,人群低頭,他無聊地望了望軍營,軍營里的人連忙束手而立。他百無聊賴地站着:「回去吧,回去。我知道你們有人心裏還有鬼,這個慢慢聊。沒鬼的好好做事,好好乾活,我的人不會幹活,你們得好好乾我們才不用嚼乾糧。我就能跟你們保證一點,我的三不管會讓你們日子好過,糧食會很快運來,沒人再敢哄抬物價,用不着再擔心冷槍。你們能在這裏活下去,只要記住一條,這是我的三不管。」

人們木然地站着。

「再戳這兒我不高興啦。」湖藍語氣說得很輕。

人群立刻散開。零跟在阿手和阿手的父親身後離開。

湖藍在身後斜著零的背影。

三個人進店,屍體仍在原地停著,讓三個人都有些茫然。阿手的父親立刻去了灶邊,似乎那是唯一能讓他安全的地方。阿手呆了會兒,遠遠地繞開屍體,他想上樓。

零支吾道:「我……」

阿手說:「他說讓你在這混段時間,他說咋辦就咋辦,他說了算。」

零很茫然。

外邊的湖藍在嚷嚷:「中字頭的傢伙割掉耳朵再放,沒了耳殼子不好做這行了吧?老共都抓起來。這個帶我的住處去。」

然後隆慶又慘叫了一聲,顯然又被湖藍狠整了一下子。

「他。」阿手轉身上樓。

此時,果綠帶領的一幫軍統再一次擁進店裏,搬走了屋裏所有的屍體。

被俘的中統特工每人都被割掉了一隻耳朵,纏滿繃帶的頭上都透著血漬,茫然地通過關卡,走上漠漠的黃土。

隆慶的慘叫從屋裏傳來,讓整個鎮子的氣氛都顯得異樣。

鎮口的軍統正在排列屍體,中統一列,軍統一列,兩個被殺的刺客單放了一列。

湖藍在檢查著那些屍體,像是一個法醫。他很快找准了斷喉而死的那名軍統,他看得很細。

果綠把殺死軍統的兇器遞過去。

湖藍比量著刀口,湊得如此之近,甚至嗅了嗅刀上的血跡。接着他對那兩個死去的日本人發生了莫大的興趣,他用一種近似讚賞的眼光看着被零用火釺插死的那名刺客。火釺仍然插在上邊。他問:「這死鬼是哪來的?」

果綠看着阿手的店,湖藍也看着。

「要不我去把那裏的人都逮起來審審?」

「不用。」湖藍說,「劫先生對逮人沒有興趣,他要的是那份東西。」他瞧著阿手的店微笑,「再說我知道拿火釺也能殺人的是誰。和那個不一樣。」他指指被日本人殺死的軍統,「殺他的人受過訓練,職業手段,我想就是這兩日本死鬼中的一個。」

湖藍照那個被零殺死的踢了一腳,繼續說:「殺這個的沒受過訓,但不是一般的穩,也不是一般的狠,拿一根鈍頭的火釺也能給人捅個對穿,他要做什麼事絕不會缺了決心。」

「劫先生說斬草必除根。」

「劫先生讓你聽從我的命令。」湖藍說,「他跑不掉,這裏沒人跑得掉,就算能耗過這片能跑死馬的不毛之地,他也逃不過劫先生經營十數年的地下王國,沒人逃得掉。」

湖藍又開始檢查另一具日本人的屍體:「這個是槍傷。」

「這個是俯卧在窗前,看似被外邊的流彈一槍命中。」

「什麼流彈能這麼准?一流就流上了大頸椎,他準是一秒鐘內就斷氣了,不管當時想幹什麼都被截斷了。」

「是。如果開槍的不是中統,就是說我們人中有內奸。」

「兩不管從來不是個安靜的地方。」湖藍並沒因此憂鬱,而是亢奮,「我喜歡。」

零從破洞的窗戶紙里看着鎮口在屍體前做着驗屍官的湖藍,他很清楚最後的一切將落到他的頭上,一切將由他來承擔。

零疲倦地倦在鋪上,想起卅四說過的話:「你可能對上的最可怕的對手——代號湖藍。他年輕得讓你吃驚。他是軍統放置在西北的頭號人物、劫謀的頭號愛將。我們中情部的同志都把他當成神經質、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可真正貼近他的內線告訴我,他擅長的不光是殺人,更擅長不殺人來達到目的。他是個不拘一格的一流特工,又很有治理的才能和快刀斬亂麻的鐵腕。他是劫謀在還未成勢時收養的孤兒,也是劫謀費盡心力培養的唯一一個。他幾乎秉承了劫謀的所有素質。我從沒見過他,但我收到的情報讓我覺得,劫謀在他這個年齡時遠不如他可怕。情報里說劫謀一直希望把湖藍培養成像他一樣無情無欲的人,如果那樣的話,幾年後我們要對付的是兩個劫謀。一個已經夠我們受了。」

零覺得自己根本不是湖藍的對手,也不是要和他對壘,他要做的,只是跑到湖藍眼前讓他幹掉自己,只不過儘可能晚一點,儘可能多吸引他一點注意力。零閉上眼,嘴裏用一種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嘀咕:「卅四,要讓我們死得有點價值埃」

然後他立刻像是真的睡著了,因為聽見掀門簾的聲音。

阿手進來,看他睡著了便躡手躡腳的。零決定繼續裝睡,阿手打量著了一會兒,開始叫他。零睜開了眼,茫然地看着。

「吃飯了。」阿手說。

「我沒錢。」

「昨天晚上的老爺來過,他說你吃住,記他的賬。」

「昨天晚上的老爺?」

「就是付了幾塊銀元,把店裏打得亂七八糟的老爺。」

零大悟,那是果綠。

「但是你不能走,你走,他燒店。」阿手說。

零因為這話而茫然、苦澀。

「老爺吃飯了。」

「我不是老爺。這裏沒有老爺。」零苦悶地邊說邊出去。

18

暮色中的三不管。

一輛卡車停在營門外,門並不寬,車屁股堵住了整個大門。

湖藍站在不遠處看着,並不搭理從車上跳下等待他命令的軍統。他轉身對着鎮子喊:「糧食來啦!乖乖兒的!我會讓你們日子好過點的1他走過街道時,鎮民閃避不迭。湖藍身上有着凈街太歲的氣質。但他走過之後,鎮民從龜縮的家裏出來,希冀地看着那輛車。誰也斷不了對生存的渴望。

湖藍回他的西北大飯店。

果綠迎上,仍是那種透骨寒的表情,他像是永遠在看着湖藍的一舉一動:「明天真要分了所有糧食?」

「恩威並重四字大有講究,拿槍頂人腦門時也要讓人覺得還能活下去,讓他感激你沒開槍,還給了衣食。人身上有開關,動這個成了反叛,調那個便成了奴才。如果我們能讓三不管的人過得比延安還好,三不管就永遠是我們的。」

「這是劫先生說的話,先生是沒錯的。」

湖藍聽得出那弦外之音:「那我錯在哪裏?」湖藍說完了便走開,也不等回答。他在巡視,很短的時間,中統曾經的酒肉窟已經被改造成軍統在紅白交界地的情報重鎮,電台在收發,信息在整理,窗口放了對荒原的監視哨。湖藍終於在二樓的窗口前站住,看着對面的阿手店。

果綠跟過來站在他身後,他知道湖藍厭惡,但仍說出自己該說的話:「先生來也會把糧食分下去,可那是手段,不是同情。你同情了,你錯了。」

「我不會同情這些下九流的賤民。」

「這話不實,對敵你是活閻羅,對沒有還手之力的人你可有點好過了頭。」

湖藍瞟他一眼:「少他媽廢話。」

「不是廢話。先生一向希望你心如止水,可這趟出來你已經屢屢違反了。」

「你是來協助我還是監督我?」

「監督也是協助。」

被冒犯的湖藍極具攻擊性地瞪着果綠:「對先生以下的人我都可以就地處決,不問理由。」

果綠仍是無動於衷的表情:「你不會公私不分,我也是公事公辦,你不會這麼做。」

湖藍終於轉開了頭:「你很討厭。一副報效黨國的臭臉,其實誰心裏都在轉着自己的念頭。我從不去喊那些,這世上我要對得起的人只有先生一個。」

「先生對你不止這點期許。」

「滾開。」湖藍喊,「好好盯着一號,我會很願意看到你出錯,然後公私分明地處決你的。」

「誰是一號?」

「三個目標,一號在對面,名叫李文鼎,似乎是砧上肉,可東西最可能在他身上,我們就不好動他。二號馬逸林已經出關,我相信他的張揚只是煙霧。」

「還有三號?」

「三號是從窗外一槍幹掉日本鬼子的人,他用勃朗寧,射擊位置應該就是這棟樓,當時我們和鯤鵬的人在這裏混戰。」

果綠沒說話,掏出自己的槍,他用的就是勃朗寧。

湖藍搖搖頭:「這槍好帶,軍統中統老共都用,從這上面查不出什麼來。先生現在想要的是那東西不是人,你想辦法把一號從頭到腳查一次。」

「是。」

「去吧。我要一個人待會兒。」

果綠默然走開,走下樓梯時,聽到隆慶正雄的慘叫,從逮到手后軍統便沒斷過對他的刑訊。果綠站住,一個刑訊者從他身邊匆匆跑上樓梯,他的手上帶着血。

果綠開始挑選要隨他辦事的人,軍統的風格一向是各司其職:「綠組的,過來這邊。」他和過來的幾個人在昏暗的樓梯口低聲交代著,聽不到什麼,反倒是樓上湖藍和刑訊者的聲音傳得非常清晰。

刑訊者:「老魁,隆慶正雄又死過去了。」

湖藍:「治好他,繼續。」

刑訊者:「這樣他怕是撐不過明天。」

湖藍:「哪怕撐不過今晚,在他死前我要知道他來幹嗎?我不喜歡別人知道我不知道的東西。」

果綠把諸事交代完畢,站在窗前看着對面黑漆漆的阿手店,裏邊閃動着暗淡的光線。

阿手店的二樓上,零端著油燈,站在遠離窗戶的位置。在他的視線里對面的店子燈影幢幢,一樓窗前的果綠,二樓窗前的湖藍看起來如同夜色下褪淡的鬼影。

「舉高點,老爺。」

零把燈舉高,以便阿手往被打得蜂窩般的牆上補泥子。軍統和中統的一場大戰讓這店子更殘破了。

阿手放下了補牆的工具,去拼湊一張被打散了架的桌子。零將油燈放在旁邊,拿起鎚子幫阿手把拼湊起來的部分一點點釘上。

「謝謝老爺。」

「別再叫我老爺了,求求你。那些讓你活不下去的人才是老爺。」

阿手愣著,一直等到零釘完了他才開始哭泣,是那種鄉下人似的抽噎的哭:「他們架打完了,這店也完了。修店要很多錢,這幾年就算白乾了。」

零拍拍阿手的背:「阿手阿手,你姓什麼?叫什麼?」

「古月胡。爹生我下來看看我的手,說就是個干臟活的手,人不會記你名字,就叫阿手,阿手好記。」

「胡阿手,別哭了。」

「爹跟我一直在攢錢,攢到我四十的時候就能買個女人。」

零苦笑:「買?」

「有得買就不錯了。百子坡有個寡婦,麻臉,可還能生養。這地方女人金貴。買來生個娃,有娃就有后,我跟爹死了就有人上墳了……現在店砸了,又要延幾年了。正經的閨女買不起,寡婦也要被人買走了。我今年三十九了。」

零忽然發現其實阿手很清秀,他實在不該是這樣像家畜般活着的人。零輕輕地說:「阿手,人不該這樣活的。」

「這地方就這個過法。」

「去延安吧。你這樣的人在那裏能好好過日子,你手腳勤快,能幹又肯干,會有女人看上你,幫你生娃幫你暖被窩,不是用買的,她真喜歡你。你會有新的房子,自己的地,在地里跑着自己的娃。你活着時看着他就高興,不是為了死後有人上墳。」

「那不是過得像老爺一樣嗎?」

「是過得像個人樣。」

「你在延安有房子和地?自己女人自己的娃?」

「我……沒有。」零苦笑。

「你沒有你就說我會有?我不信你說的。我鄉下人,不懂啥道理。就知道一個事:老爺都是吃肉的,我們是羊,羊吃草的。你也是吃肉的。」

「如果你想說老爺吃你們的肉,那我是吃草的。」

「你殺人,殺完人沒事,你來第一天我想你活不過天亮,可好多人死了你還沒死。能在三不管活下來的都是這種人,這種人都是吃肉的。」

零笑得苦澀非常,他看看自己,想要離開。

「你去哪?你要跑了我跟爹就都要給你賠命了。」

「我覺得我很臟。想去洗個澡,你要看着嗎?」

阿手看他半天才搖了搖頭。

零下樓,挑水,傾進後院裏的木盆。零用手試了試水溫,給冰得打了個哆嗦,然後脫衣。零先掬了水拍在身上,每一下都叫他哆嗦得幾欲鬼叫。零咬了咬牙把自己放進水盆里,一瞬間他幾乎跳了起來,他蜷進水裏,盆和着他的身子一起顫抖,在地上硌出響聲。零用一個胎盤裏的姿勢蜷縮在冰寒透骨的水中,望着天上的月色。月色很清澈,冰到骨頭痛的水讓他的肌體緊張,卻讓他的精神多少天沒有過的放鬆。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牙關里的咯咯聲把好好一首五言肢解成了支離破碎的字眼,零苦中作樂的聲音在月色下聽起來像是嗚咽。

阿手剛從樓上下來,店門轟然倒下。

一群軍統一聲不發地沖了進來,敏捷而寂靜,迅速佔了阿手店裏所有的空間。

果綠這才邁進門來,扶起摔倒的阿手,拍拍他身上的灰塵:「寶店有三個人。那一位呢?」

阿手木木地看後院的門,果綠也聽見了那個咬牙切齒的歌風詠月之聲。他伸出兩隻手指到嘴邊噓了一聲以示不要出聲:「回頭再去拜訪。現在先說咱們的事,鄉里鄉親的,把你店裏搞得一團糟過意不去,我特意帶了人來給你修修。」

阿手扁了扁嘴,一副未哭先懼的表情:「老爺我求你了……」

「這裏沒有老爺。你求我什麼?」

「你們都說一樣的話。」

「還有誰說這樣的話?」果綠揶揄地瞧了瞧後院,「那傢伙想把三不管也刷成紅色嗎?」

他輕輕推開了阿手,那是個信號,分佈在各處的軍統開始動作,他們自然不會好心到幫阿手修理——他們在搜查,縝密無聲,輕拿輕放。

果綠和幾個手下走向後院,他們的步子像猿般輕捷。

零仍抱着膝蜷在水盆里,半個頭也浸在水裏,他正在洗自己早成了草窩的頭髮。零忽然怔住,他聽見身後細碎的腳步聲。當他眼角的餘光掃見身後出現的不是一個,而是一排時,便完全放棄抵抗的打算了,他將整個頭浸在水裏。

「來看看你。住得還好?」果綠開口。

零將頭從水裏拔出,看見他們,露出錯愕之極的神情。

「別演得太過。我們都不相信你會在乎光屁股。」

零仍然像李文鼎那樣茫然地看着他。

「不夠意思。怎麼說現在你的吃住都在記我的賬。」

「我不知道……你幹嗎這麼做?」

「三不管現在是我們的地盤,你是客人哪,千辛萬苦地到了這裏,九死一生地想要出去。要好好招待,對招待你這樣的人我們一向很用心的。」果綠湊到一個讓零無法遮掩自己的距離,陰惻惻地打量著零的裸體,「辛苦了。同志。」

「共產黨他們才叫同志。」

「那你的同行背後叫你什麼?」

「老師,先生。」

「你能裝傻到什麼時候呢?明天?後天?你能活到後天?你殺人了,老兄,別說你殺那日本人的時候真以為他是馬賊,別說你殺他是因為他在打劫。」

「他是馬賊,他在打劫。」

「阿手1果綠喊。

阿手畏縮地掀開門簾出來。

「人是他殺的?」

阿手點頭。

「怎麼殺的?」

阿手虛比畫了一下:「就這麼一下,那個人就死了。」

果綠點點頭,他的手下連那段火釺都帶來了。

「他為什麼殺那個人?」

「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他們……好像是要搶那個年紀大的馬老爺,嫌他在這礙事。後來他們搶,他在旁邊,就這麼一捅就殺了,那個人……就死了。」

「是搶還是殺?」

「不定是殺完再搶,興許是搶完再殺,我不知道。」

果綠耐著性子聽完了阿手的絮叨,接過火釺轉向零:「別告訴我隨便什麼人拿棍子一下就能把人捅個對穿。」

「我害怕,人怕了什麼都幹得出來。」

「害怕嗎?」果綠提起火釺一下捅穿了桶壁。

零震了一下,那段鋼釺已經被插得只剩下果綠握手的部分。

「我看不出你害怕了。謝天謝地你光着屁股,現在你身上一丁點的肌肉反應都瞞不過我。」

零沉默地看着果綠。果綠將鋼釺一點點抽出,鋼鐵與木頭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音,然後水流如注。

「站起來。」

零站起來,一手遮掩著,一手想去拿自己的衣服。

果綠攔在他和衣服之間:「做咱們這行的總有一天得在眾人面前現現,不過那也就是說死期到了。站直,手拿開。」

零站直。果綠的一個眼色讓軍統搜查零的衣服和整個院子,他們甚至連零所在的水盆都沒放過。果綠在零周圍走動着,打量著零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膚:「身上的疤倒不少嘛。被打了這麼多戳還出來混,你們那邊的人是不是快死光了?記錄。」

幾個軍統立刻過來,用尺子丈量,記錄每一分每一毫的傷疤。

「明白了嗎?一個特工到這時最好就是打道回府,哪來哪去,因為他已經徹底地曝了。曝了的特工一文不值,恐怕也沒人比你曝得更徹底了。你要再往前走,就是找死。」

零看起來漠然、無奈混雜着憤怒。

搜查周圍的軍統一無所獲,只是頭兒未發話而不好放棄。

果綠看在眼裏:「搜他身。」

對一個一絲不掛的人如何搜身?軍統們開始搜查他身上的每一寸毛髮和疤痕,對疤痕用手摸,指掐,甚至是針刺。

零忍耐著,只是在有時太過痛楚時緊咬了牙。

果綠:「這傢伙居然想這麼一路硬到地頭還沒人殺他。」他轉身瞧著月色。

手下將零面朝地摁倒,搜查某個部位。

果綠從後院走回大堂。兩個軍統架著赤裸的零,阿手緊隨其後。

通鋪、屋角、零的行李、卅四遺棄的行李都被翻了一遍,連阿手剛抹上彈孔的黃泥都被挖出來搜查。這一次阿手的店被細緻地毀得更加徹底。

果綠在店門前站住,揮了揮手,兩名軍統將零照着大車鋪的方向推開。

「穿上吧。干我們這行要被治個有傷風化就笑話了。」果綠把衣服摔到了零的頭上,轉頭對阿手說:「阿手老闆,好好照顧這位貴客,養肥了養壯了,我們是要天天來的。還有,以後給人洗澡要燒熱水,你省那兩柴火錢,他就蜷在後院冰西瓜。」說完,果綠立刻轉身走了,他的手下跟隨離開,走得比來時更為悄聲。

零開始穿衣服,和阿手交換著逆來順受的目光。阿手對零也充滿愧疚:「老爺你別怪我,他們是閻王。」

「你也別怪我。我住這裏不住這裏,都在連累你。」零一邊穿着衣服一邊回他的房間。

零看着自己又被搜查了一次的行李,確切說是整個搜查了一遍的房間,東西沒有揚得到處都是,軍統的人並不粗魯,他們更像把所有東西解剖了,再分門別類放置。

零在屋裏僅有的一張破桌上開始整理他的書頁,灑上藥水再烘烤之後那東西都有些發脆了。零終於放棄,他把那些曾伴他度過這些年的殘書搜羅成一堆走出屋子,在阿手和阿手父親的目光下填進了火膛。火一下升得很高,將半個大堂都照亮了。幾個鬼知道藏在哪裏的軍統立刻沖了進來,一邊將零摁倒,一邊從火中搶出所有的書頁。零被摁在地上,歪頭看着,嘴角帶着難測的笑容。

西北大飯店的地下室里,軍統將隆慶正雄架上了枱子,那傢伙已經沒什麼活氣了。一個軍統拿起一把虎口鉗,在手上活動了一下。湖藍掉頭走開。身後的隆慶開始慘叫,湖藍也完全被淹沒在牆上掙扎蠕動的暗影里。

果綠從樓梯上走下來:「老魁,我去查過一號了,從頭到腳。嗯,真他媽臟,人身上能藏東西的地方我都查過了,還有屋裏。」

「我知道你曾經讓人把吞下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說結果。」

「沒結果。如果東西真在他手上,我還真想他是不是給吞了,可那是整本密碼,拉頭牛來也吞不下去。我又想會不會是微型膠捲。」

「延安來的土包子沒那技術,他們恐怕都不知道什麼叫微型膠捲。」

「他是個死疙瘩。」果綠說,這算作結論。

湖藍看了看果綠,意識到他還有未說的話:「我明天會親自去對對他。你現在先把話說完。」

「他是共黨沒錯,那傢伙有成為共黨的一切素質。可他未必是共黨特工。」

「哦?」

「跟我去的都是綠組的骨幹,他們都覺得那傢伙根本沒受訓過。我們特意挑了他洗澡的時候去,特意地污辱他。你知道,沒有真正能藏住行跡的特工,把我們撒進人群中,你一眼就認得出來,因為我們就是,所以一切都不對。何況一個一絲不掛的懷疑對象。」

湖藍在思忖。他在想着第一次見到零時,那張無奈而憤怒的臉:「是的,他很好鬥。」

「特工不會好鬥,不會憤怒,在訓練營時我們就把污辱當家常便飯,一個意氣用事的特工,沒等敵人殺他就會先被系統內部處理。特工沒有希望,只有最壞的現實。這些要命的毛病他都有,他憤怒,覺得被污辱,他的店老闆出賣他時他都覺得失望……他他媽的不但希望,希望還挺多。」

湖藍在思忖:「他有這麼嫩?

「就這麼嫩。」

「也許共黨的訓練和我們不一樣呢?」

「肯定不一樣。可他們的日子比我們難過一百倍,因為我們的人數是他們的幾千倍,他們只會更狠更絕。」

「你想說他只是炮灰,共黨不會把重要東西交給這麼個人?」

「我不確定。畢竟從上海事發,跟密碼有關的共黨我們已經殺了五個,每一個都把自己的性命當成了棋子。」

湖藍愣了一會兒,往樓上走:「我正在等一號的資料,二號的消息,還有……三號的露頭。現在,我在等那傢伙露出他知道的事情。」

那傢伙是指隆慶正雄,隆慶在湖藍上樓時最後慘叫了一次,這次的聲音已經很低沉了。

湖藍站住,看着他的手下給隆慶注射藥物,一個軍統在附耳聽隆慶說着什麼。用藥的停止了注射,摸了摸隆慶的脈搏:「死了。」另一名軍統抬頭看着湖藍:「他說……卅四。」

湖藍看着果綠,果綠和他一樣臉上帶着疑惑。

果綠:「我沒有這個人的資料。」

湖藍:「去問總部。我已經第二次聽到卅四的名字。」

19

夜幕下的西安,空寂無人的街道。卅四手上仍拿着一龍一鳳兩隻糖活,那是他拿自己的禮帽和墨鏡換來的。

軍統的黑色轎車遠遠跟隨着。

卅四在一座幽靜的小院前站住,射門:「我回來啦1

等待,漫長的等待,卅四在等待中又打了一次門。門總算拖拖拉拉地開了。一個一臉疲倦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內,那是卅四的兒子,一個早被生活磨去了所有性情的市民。

「爹,怎麼才到?」

卅四興高采烈,把了兒子的肩看着:「有什麼辦法,延安又不通火車,你爹我一路蹭車回來,急得差點沒給你認出幾個干爺爺來1

兒子轉身,順便也就把卅四的手擺脫了:「你小聲點。都睡了。」

卅四連忙作勢躡手躡腳進門,以討兒子的放心。

兒子只是死樣活氣地看他一眼,將門上了閂。

軍統在遠遠的巷角觀望。

小院裏,一個已經開始發福的婦人在正房門前看着,那是卅四的兒媳,她和卅四的兒子一樣穿着睡覺的衣服,一樣厭倦鬆散,全無希望。她就在門檻里看着,連出來多迎一步都不肯。

兒子領着卅四進院,直到走了一截才想起來:「爹,你行李呢?」他只是對行李本身感興趣,並非覺得該幫父親拿點重物。

「沒有。」

「行李都沒有?你還回延安?」

「不回了。哦,有行李,這個。」卅四獻寶地讓兒子看看手上的糖活。

「六十多的人了,你還盡搞些沒正經的東西。」

卅四連忙憨笑,對他來說這樣的家人遠比三不管的全鎮特工更難應付:「我去看看我的孫兒孫女。」

兒媳往門前多走了一步,說了自卅四進門后的第一句話:「睡了。」

「我就把這個放他們床頭。」

「他們拿起什麼都往嘴裏塞的。」

卅四得意地炫耀:「糖做的,能吃。」

「就是說埃你這一路上灰土揚塵的,到處都是玻」兒媳說。

「是埃」卅四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兒子說:「爹先去睡吧,有事明天再說。」

卅四茫然了一下,走向廂房,那裏有他的房間。

「爹我跟你說,家裏沒地方,你那屋我放東西了。你知道,小人佔地方。」

卅四喃喃:「好啊,好,小人是要有動得開的地方。」

「床褥倒還在。」

「那就好,那就好。」沮喪時做出興奮樣是很累的,他有些疲倦地走開。

進屋后,卅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房間,充斥着各種陳舊粗笨的破舊家什,曾經的書香氣已經蕩然無存。他把那兩個糖活放在一個擦碰不到的地方,開始清出一條能上床的通道。往窗外看去,兒子和兒媳的影子映在窗戶紙上,嘀咕地說着什麼。卅四嘆了口氣,盡量輕聲地做他的體力活。最後一張笨桌子要了他的老命,他搬不動。

腳步聲碎響,兒子進來幫了他把手,卅四終於能坐在咫尺天涯的床頭。被褥陳舊而單薄,卅四喘著氣:「沒事沒事。你陪小人去。」

兒子麻木地問:「爹吃了沒?」

卅四猶豫地看了兒子一眼,回答這樣一個簡單問題他需要凝聚一下勇氣:「沒呢。」

「火都熄了。爐膛都填了。等明早吧。」

「明早就明早,我也不餓。」

「爹,媽留下的那筆錢在哪?」

卅四看了兒子一眼:「什麼錢?」

兒子多少有點畏縮:「媽死前留的,三百大洋……我得在局裏買個缺,小職員沒指望。你知道,世道不好,肥缺都貴。」

卅四看上去有些抱歉:「這個事……咱們回頭再說好不好?」

「回頭說回頭說。你在延安也沒掙什麼錢?」

「掙了。部里欠我的薪,我明天就去催催。」

「那能有多少,又都是紙幣。」

「有點是點。兒子啊,這幾年你過得……」

「我先去睡了。媽那筆錢你再好好想想。」兒子並沒給他反應時間,轉身就走了。

卅四啞然,獃獃地坐在凌亂擁擠的房間里。

20

湖藍的晨練完畢,他在飯店門前勒馬,跳下,身上流着汗水,頭上冒着熱氣。

果綠早拿着一份電文在那等著:「老魁,西安來電。二號真回了西安老家,從昨晚進家門,至今再未出現過。」

湖藍看了看電文,塞還給果綠,他顯得有些疑惑:「他媽的,是他們的組織被拔掉,他們的人被殺了,他們的延安現在就是瞎子。怎麼他們倒好像都不着急,急的成了我們?一號還在睡嗎?」

「是的。」

「想睡死嗎?今天我不想陪他們耗這僵局。」他飛快地拔槍,開槍,對着零所住房間的窗戶。子彈穿過窗戶,斜射在牆壁,被打落的大塊灰土落在零的身上。零霍然坐起,他被這樣叫醒了。

當兒子的房間里傳出第一聲孩子的聲音,卅四便睜開了眼。他光着腳在廂房的門口諦聽了一下,然後微笑着趕緊地回床邊穿上了鞋,披上了衣服,拿好了他的兩個糖活,出去。

卅四笑眯眯地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等待,好像他天天都坐在這台階上等待孫子孫女一樣。

孫子先跑了出來,孫女被兒媳婦堵在門檻里穿鞋。卅四全心全意地打量著那兩個孩子,臉上就如同開了花。孫子已經能跑能跳能流利地說話,孫女走路都還有些蹣跚,無一例外地被兒媳打扮得像全無品味的小地主崽子。

卅四在孫子還沒看見他的時候開始舞蹈,難看得像一隻老狗在轉着圈找他的禿尾巴。

卅四在唱歌:「我有一雙小小手,小手像個小蝌蚪。我和爺爺握握手,只能握他手指頭……」

孫子驚喜地發現院裏多了個不算陌生的陌生人,不遺餘力地衝過來:「爺爺1

卅四抱着孫子,似乎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補償,他親了一下孫子的臉,但看着站在門邊的兒媳婦的神情就不敢再來第二下。他把糖龍塞到了孫子手裏,立刻引起了歡呼。

「爺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給你帶回來的1他把手塞到孫子手裏,這是他們從前玩過的遊戲,孫子一手拿着他的糖龍,一手儘力地握著卅四的手。

「好厲害,都能握爺爺的三個手指頭了。」

小孫女跑了過來:「要要要要要要。」

孫子很內行地說:「要就要叫爺爺。」

「耶耶1小孫女話說得還不清楚,可卅四幸福得已快要爆炸,不僅把他的鳳凰塞到孫女手裏,還小心地幫她握祝他終於敢去掃一眼兒媳,兒媳的臉色很可怕。

「孫女好漂亮。孫女就像她媽媽一樣水靈。」卅四看了眼兒媳絕不水靈反而浮腫的臉龐拍著馬屁,「孫女小名叫什麼?」

兒媳僵死的表情強動了動:「啾啾。」

卅四樂了:「小雞叫?好名字。」

兒子正扣著上班服裝的扣子從屋裏出來:「她媽取的。」

「難怪了,也只有小曼起得出這樣好聽的名字。」

兒媳臉上終於出現一絲勉強可稱為笑容的肌肉行為:「爹,洗洗該吃早飯了。」她立刻又嚷嚷起來,「就往嘴裏塞1

卅四忙從孫子嘴裏搶下那個惹禍的糖龍,一邊還要提防著有樣學樣的孫女:「我看着,看着。啾啾乖,不往嘴裏放,這個不能吃,要生病的。」

孫子說:「甜的!是糖1

「有細菌1卅四說。

兒媳的冷臉讓他甚是狼狽:「你們等著。爺爺有好東西。」卅四連忙想着自己還有什麼能吸引孩子注意力的東西,忙跑回自己的屋去了,屋裏立刻響起翻箱倒櫃的聲音。

兒媳立刻把兩個糖活搶了下來,遞給丈夫。

卅四拿着一本陳舊的《山海經》出來,他寄希望於上邊的圖畫和故事。他剛好看見兒子把糖活扔進了裝垃圾的簸箕,並且用垃圾蓋住,以防小孩子再翻了出來。卅四站在房門口,一瞬間有些茫然。

兒子回頭看見他,一時也有些赧然:「爹,我去上班。你跟啾啾他們吃飯。」

卅四茫然地說:「我去……我去要欠薪。」

「不那麼急。」

「我去要欠薪。」他茫然地往外走,又茫然地想起衣裳不整,得回屋穿衣服。

卅四在幾秒鐘之間就顯得蒼老了。

湖藍坐在西北大飯店的門外,往門階上一盤,大馬金刀地坐着。他像是在監視鎮上過路的每一個人,但又更像在賦閑。

零挑着一擔水桶去井裏打水,成為他的注目點。

果綠來回跑着,一會兒一封西安組來電,全都是有關卅四的一舉一動。內容之詳盡讓人咋舌。包括卅四的路程、神色、上下樓次數、接觸的人數和姓名……甚至卅四的兒子去廁所和給科長沏茶等等,事無巨細,滴水不漏。

湖藍在擦汗。

果綠面無表情:「最後……目標終於要到了錢。」

「要到了什麼?」

「錢。」果綠翻了足足兩頁找到結尾,「他在延安任督導期間,教育部欠他十五個月薪水,共計……」

「繞了一百多個圈子就是在要錢?」

果綠精確了一下數字:「是上下樓十九次,和六十九人次交談。」

「西安組為什麼一開始不說是要錢?」

「是我們要求西安組隨時發送的,而且他們也說,有亂人耳目之嫌……」

「他們就是寄生在龐大機構里的酒囊飯袋,飽食終日早忘了自己是做什麼的!那個死老頭就是在消耗我們的精力!那個要飯的也是!直到現在我們還不能搞清目標1湖藍把電文搶過來,團成一團摔回了果綠臉上。

果綠木然地站直。

湖藍現在很暴躁,他轉頭看着,零正挑了一擔水從鎮口蹣跚地過來。

果綠提醒他:「老魁,請你三思而後動。」

湖藍壓抑着他的怒氣,轉身,打算回他的西北大飯店,報務員又拿着一份電文過來:「老魁,電文。」

「我是郵差嗎?」湖藍惱怒。

「是總部電文。您要查的卅四屬於絕密,需要先生親自核准。但一號的資料已經詳實。」

湖藍拿過電文,看了一眼,他的心情看上去忽然好很多了。果綠按照常例去接那份電文,但湖藍這回沒扔也沒交給他,他居然疊好了電文放進自己口袋。湖藍回身,看着挑着一擔水正要進阿手店的零,然後看了一眼果綠道:「我知道他是什麼了,殺了他,他沒有價值。」

果綠錯愕了一秒鐘,然後徑直走過街道,他一邊走一邊拔出他的槍,單手打開了保險。果綠走到門邊一腳踢在零的膝彎。零摔倒,水潑了一地,他扶住了門框,呈一個跪倒的姿勢。果綠揪住零的頭髮,想用槍口頂住零的後腦。零掙扎着想要回頭,果綠一槍柄砸在他的後腦上。零腦袋裏轟的一下,就像是被人頂着腦門開了一槍,他並不確定身後的襲擊者是不是已經開槍。視野里一片紅色,零仍在昏沉中掙扎,他抓到了一隻手,死死咬祝果綠一腳暴起將零踢倒,腳踏上了零的腰,槍口對準零的頭,扣下了扳機。

「停1湖藍突然叫道。

果綠已經停不下來,他只能是將槍口稍偏了一下,那發子彈貼著零的耳朵打進了土裏。果綠仍然用一隻腳踏着零,回頭。

湖藍笑嘻嘻地過來,他從早上開始的無名火忽然無影無蹤了。他看着果綠腳下踏着的零說:「我這手下說你很會發脾氣,這年頭還會發脾氣的人不大多見,所以我想看個稀奇。你沒事吧?」

零從果綠的腳下掙扎出來,頭破了,淌著血,臉上蹭的儘是黃土,太近的槍擊讓他耳鳴。

湖藍聳聳肩:「沒事了。回去吧,回去。」

零猶豫了一下,拿起那擔水桶,他沒躲回阿手店,他回去打第二擔水。

湖藍很有興趣地看着他的背影:「這人有意思,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你看你差點沒把他腦花都打出來,可他還去打水。」

果綠陰著臉:「是。」

湖藍回頭看看:「怎麼啦?」

果綠說:「其實你也很有目的,你一直是在三思而後動。」

「當然。我又不是娘們兒,沒那麼些下床氣。」

「你疑心我是三號。」

「是的。」

「現在呢?」

「我疑心所有人。不過跟其他人比起來,現在你比較可信一點。」

果綠默然一會兒,將他的槍插回腰間。

湖藍心情很好地拍着他的肩:「你應該高興,我用得上你才會試探你。」

「真是謝謝了。」果綠仍舊是沒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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