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1

下了一整夜的雪——像鹽那麼乾燥、那麼粗。赫爾曼居住的那條街上,埋在雪下的幾輛車的輪廓幾乎看不出來。赫爾曼想像,在維蘇威火山爆發后,埋在火山灰下的龐貝的雙輪戰車看起來就是這樣的。夜空轉成紫色,似乎由於奇迹或天上的變化,地球已進入一個不知名的星座。赫爾曼想着自己的童年:修殿節,為即將來臨的逾越節熬雞油,軍德列台爾,在冰凍的水溝里溜冰,朗讀每周要念的《摩西五書》)中以「雅各住在他祖輩的土地上」為首句的那一部分。過去還存在着!赫爾曼對自己說。即使時間只是像斯賓諾莎堅決主張的那樣是一種思想方法,或是像康德認為的那樣是一種感覺形式,事實總是無可否認的:隆冬季節,在齊甫凱夫,火爐是燒木柴取暖的;他父親,感謝他的記憶力,研究著《傑馬拉》和它的註釋,他母親在燒雜和摻,裏面有大麥、豌豆、土豆和香菇。赫爾曼能嘗到沒有碾過的糧食香味兒,聽到他父親讀書時的咕俄聲,他母親在廚房跟雅德維珈的說話聲和一輛農夫從森林裏運木頭來的雪橇的鈴兒了當聲。

赫爾曼穿着浴衣、拖鞋,坐在他的公寓裏。雖然是冬天,但是,他還是把窗戶開了一條縫,放進了一種像無數蟋蟀在積雪下面卿卿亂叫的聲音。屋裏太熱了,管房子的工友通宵供應暖氣。散熱器中的水汽發出的單一的噬噬聲里充滿著不可言喻的渴望。赫爾曼覺得暖氣管內的水汽聲是痛哭聲:壞啊,壞啊,壞啊;傷心啊,傷心啊,傷心啊;出毛病啊,出毛病啊,出毛病啊。雪把天空映得很亮,屋裏沒有點燈,但是充滿著反射進來的白光。赫爾曼覺得這種光和他在書中讀到的北極光很相似。他對書櫥和豎在那裏的幾卷《傑馬拉》注視了一會兒,這幾卷書又好久沒人去碰了,書上滿是灰塵。雅德維珈一向不敢碰這些聖書的。

這一陣赫爾曼老是失眠。在一位拉比的主持下,他和瑪莎結了婚;根據他的推算,她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儘管看起來不太明顯。雅德維珈也停經了。

赫爾曼想起了意第緒語俗話:十個對頭傷害一個男人及不上他自己傷害自己。然而他明白他的這種情況不全是他一個人惹下的;老是有隱藏的對頭,他的魔鬼對頭。他的對頭並不一下子毀掉他,而是不斷地想出迷惑人的新辦法來折磨他。

赫爾曼呼吸著從海洋和雪地上吹來的冷空氣。他眺望窗外,很想祈禱,但是對誰祈禱呢?眼下,他怎麼敢向神說話呢?再說,他幹嗎要祈禱呢?過一會兒,他回到床上,挨着雅德維珈躺下。這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晚。明天一早他又要出一趟門,也就是說,他要到瑪莎那兒去。

他和瑪莎結了婚,他把一枚戒指戴在瑪莎的食指上,自那以來,瑪莎一直忙着改善那套公寓房間的狀況,她重新裝飾了赫爾曼住的那間。晚上她再也不必因為母親而偷偷地到他房間去。她答應過不為雅德維珈跟他吵架,但是她違反了自己的誓言。她利用一切機會咒罵雅德維珈,甚至還漏出話來,說她真想殺了她。瑪莎希望自己的婚姻會平息她母親的不滿,但是落空了。希弗拉。普厄抱怨說,赫爾曼的婚姻觀念是胡鬧。她不許他叫她「岳母」。除了非講不可的話,他倆根本不說話。希弗拉。普厄越來越專心於祈禱,翻閱各種著作,看意第緒語報紙和希特拉受害者的回憶錄。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自己那間黑糊糊的卧室里,要想知道她究竟是在思考還是在打吨是困難的。

雅德維珈懷孕了,這又是一大災禍。雅德維珈在贖罪節去過的那個會堂的拉比接受了她十元錢,一個婦女把她帶去舉行沐浴儀式,現在雅德維珈皈依了猶太教。她遵守滌罪和吃潔凈食物的規定。她不斷向赫爾曼提出問題。如果冰箱裏有一瓶牛奶,是否還允許在裏面放肉?吃完水果后吃奶製品,這樣做對嗎?她是否可以給她母親——根據猶太教的法律,不再是她的母親了——寫信?她的鄰居們經常按照歐洲猶太小鎮的迷信向她提出各種衝突的建議,把她弄得稀里糊塗。一個年長的猶太移民小販想教她意第緒語的字母。雅德維珈不再聽無線電中的波蘭語節目,只聽意第緒語節目了。在那些電台中,總是聽到哭泣聲和嘆息聲;就是歌曲也帶有噴咽的情調。她要求赫爾曼用意第緒語跟她說話,儘管她只略微懂一點兒。她越來越多地責備他的行為不像其他人。他既不去會堂,也沒有祈禱巾和祈禱盒。

他總是關照她別多管閑事,或者說:「你不必躺在地獄里我的釘床上。」要不就說:「幫幫忙,別管猶太人了。沒有你,我們的麻煩就夠多了。」

「我可以佩帶瑪里安娜給我的紀念章嗎?那上面有十字架。」

「可以,可以。別來打攪我。」

雅德維珈不再疏遠鄰居們了。她們來看望她,交換心裏話,跟她聊天。這些女人——沒有別的事可做——教她猶太教的風俗習慣,告訴她怎麼買便宜貨,警告她在受她丈夫的剝削。美國的一個家庭主婦得有一架真空吸塵機,一架電動攪拌機和一個電氣熨斗,如果可能的話,還得有架洗碗機。自己的住房一定要保防火險、防盜險;赫爾曼必須保人壽險;她得穿戴得好一些,別穿着農民的破衣爛褂到處轉悠。

鄰里們在教雅德維珈學哪一種意第緒語的問題上發生了爭吵。波蘭來的女人想教她波蘭意第緒語,立陶宛來的想教她立陶宛意第緒語。她們還不斷地向雅德維珈指出,她丈夫出門的時間太多了,如果她不注意著點兒,他可能跟別的女人跑掉。在雅德維珈心目中,保險單和洗碗機是猶太人生活習慣中必要的兩個方面。

赫爾曼睡着,醒來,又打起腦來,又醒來。他的夢跟他醒來后的生活一樣錯綜複雜。他跟雅德維珈商量過,她是否可以流產,可雅德維珈不願聽。她難道連要一個孩子的權利都沒有了?難道她一定要死後連加的什(她已經從鄰居那兒學會了這個詞)也沒人念嗎?嗯,那他怎麼樣呢?他幹嗎要像一棵枯萎的樹那麼活着?她會成為他的好妻子,她願意在足月前去幹活,她可以替鄰居們洗衣服、擦地板,為家庭開支貼補些錢。有一個鄰居,他的兒子剛剛開設一家超級市場,給赫爾曼在那裏找了個工作,這樣他就不必跑遍全國去推銷書了。

赫爾曼應該給塔瑪拉去電話,她已經搬到一間帶傢具出租的房間里去了,但是一天天過去,他還沒打電話。他像平常一樣又把拉比的工作拖下來了。每天他都害怕收到稅務部門的來信,因為不付稅而重罰他。任何一種調查都可能把他的一切糾紛暴露出來。他不該繼續住在這套公寓裏,因為里昂。托特希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托特希納可能會預先不通知就闖來。赫爾曼想,很可能是托特希納在搞鬼,想搞垮他。

赫爾曼把手放在雅德維珈的臀部上:她的身體散發出一種動物的溫暖。相比之下,他的身體是冷的。雅德維珈似乎在睡夢中感覺到了赫爾曼對她的慾望,嘟嘟嚷嚷地應付著,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根本就沒有睡着這種事的,」赫爾曼想。「全是假的,裝出來的。」

他又打起噸來,等他睜開眼睛已是大白天。陽光下,白雪閃著耀眼的光芒。雅德維珈在廚房裏,他能聞到咖啡的香味。沃伊圖斯啦啦啦鳴。它一定是在對瑪里安娜唱小夜曲,瑪里安娜幾乎不怎麼唱歌,只是整天修飾,整理著翅膀下的絨毛。

赫爾曼計算自己的開支足有一百次了。他欠著這兒和布朗克斯的房租,得付雅德維珈。普拉茲和希弗拉。普厄。布洛克名下的電話帳。兩處公寓的公用事業費他都沒付過,煤氣和電有可能停止供應。他忘了把帳單擱在哪兒了。他的文件和證件經常不見;也許他還遺失過錢。「唉,現在太晚了,什麼也幹不成了。」他想。

過了一會兒,他走進浴室去刮臉。他注視着鏡子中那張塗滿肥皂泡沫的臉。雙頰上抹的肥皂泡沫就像是一部白鬍須。從肥皂泡沫堆中,可以看見露出的他的白慘慘的鼻子和一雙淡色的眼睛,眼睛裏流露出一種疲憊然而充滿著青春活力的渴望的神情。

電話鈴響了。他走過去拿起聽筒,聽見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她結結巴巴,話也講不清。他正打算把電話掛斷,這時她說:「我是希弗拉。普厄。」

「希弗拉。普厄?出了什麼事?」

「瑪莎……病了……」她說着抽噎起來。

「自殺,」赫爾曼心裏閃過這一念頭。「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請……快來吧!」

「什麼?」

「請快來吧!」希弗拉。普厄重複說了一遍。她掛斷了電話。

赫爾曼想打個電話過去詳細地了解情況,可他知道,希弗拉。普厄在電話里講不清楚,而且她的耳背,聽不清。他回到浴室。臉頰上的肥皂泡沫已經幹了,正一小塊一小塊往下掉。不管發生什麼事,他總得刮完臉、洗個淋浴。「只要你活着,你身上就不能有臭氣。」他又重新在臉上抹了一遍肥皂。

雅德維珈走進浴室。平常她總是慢慢地打開門,請求允許進來,這回她可毫不客氣地走進來。「剛才是誰來的電話?你的情婦?」

「讓我安靜會兒!」

「咖啡都快涼了。」

「我來不及吃早飯了。我馬上得出去。」

「上哪兒去?情婦那兒?」

「對,到情婦那兒去。」

「你讓我懷了孕,自己卻跑去找妓女。你不是在賣書。你這個騙子!」

赫爾曼大吃一驚。她從來沒這麼惡聲惡氣地說過話。他火起來了。「回到廚房去,要不我把你扔出去!」他大聲吼叫道。

「你有個情婦。你和她一起過夜。你這條狗!」

雅德維珈沖着他晃晃拳頭,赫爾曼把她推出門外。他聽到她用農民的語言咒罵他:「騙子,生霍亂病的,下流東西,生疥瘡的。」他趕緊洗淋浴,可是蓮蓬頭裏出來的只有冷水。他笨拙地但儘快地穿好衣服。雅德維珈出去了,也許去告訴鄰居赫爾曼打了她。赫爾曼拿起廚房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就急急匆匆出了門。他馬上退回來;他忘了穿毛衣和套鞋。外面,白雪亮得眼睛都睜不開。有人在兩堵雪牆之間挖出一條小路。他走到美人魚大道,街上,店主們正在掃雪,用鏟子把雪一堆堆堆起來。寒風吞噬着他,再多的衣服都無法抵禦這樣的寒風。他睡眠不足,他餓得有點頭暈。

他走上梯子到露天車站等火車。科尼島,島上的月亮公園和障礙賽馬場,荒涼地躺在冬天的冰天雪地里。火車隆隆駛進站台,赫爾曼跨進車廂。透過車窗他可以隱約地看到海洋。寒風怒吼,海浪洶湧澎湃,浪花迸濺。有一個男子沿着海灘緩慢地走着,可是,想像不出他在嚴寒中於什麼,除非他想跳海自殺。

赫爾曼在暖氣管上面的一個位子上坐了下來,他感到一股熱氣穿過藤椅。車廂內的座位有一半空着。一個酒鬼攤手攤腳躺在地板上。他穿着夏天的衣服,沒戴帽子。他不時地發出一聲嚎叫。赫爾曼從地上撿起一張稀髒的報紙,他看到一條新聞,講一個瘋子殺死自己的老婆和六個孩子。火車行駛得比平時慢。有人說鐵軌都讓積雪覆蓋住了。火車駛入地下后速度加快了,終於到了時報廣場,赫爾曼在這兒換乘去布朗克斯的快車。在差不多兩個小時的途中,赫爾曼看完了那張稀髒的報紙:專欄文章、廣告,就連登賽馬消息和訃聞的那兩版他都看了。

2

他一走進瑪莎的公寓,看到希弗拉。普厄、一個年輕的矮胖男子——他是醫生,還有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可能是鄰居。這個女人長著一頭望發,身材小巧,相比之下,腦袋顯得太大了。

「我以為你再也不來了,」希弗拉。普厄說。

「坐地鐵到這兒路遠哪。」

希弗拉。普厄的頭上包着一塊黑色的方頭巾。她的臉色看起來蠟黃,臉上的皺紋比平時也更多。

「她在哪兒?」赫爾曼問道。他不知道自己問的這個人是活着還是死了。

「她睡著了。別進去。」

那位醫生長著一張圓臉,眼睛水汪汪的,頭髮碧曲;他朝赫爾曼點了點頭,用嘲弄的聲調說:「是丈夫?」

「是的,」希弗拉。普厄說。

「布羅德先生,你妻子沒有懷孕。誰告訴你她懷孕了?」

「她自己。」

「她大出血,可是沒有孩子。有沒有請醫生給她做過檢查?」

「我不知道。我都拿不准她是否找醫生看過。」

「你們這些人以為自己生活在哪兒——在月球上?你們還在波蘭的猶太小鎮上。」醫生半用英語、半用意第緒語說着。「在這個國家裏,一個婦女懷孕后要有一名醫生不斷地照顧。她的懷孕全在這兒!」醫生說着,用食指指了指他的太陽穴。

希弗拉。普厄早已知道他的診斷,但是她卻好像剛聽說似的,把雙手交叉緊握在一起。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的肚子漸漸大起來。孩子在肚子裏踢她。」

「那全是神經質。」

「這樣的神經質!保衛而且保護我們,別變得這樣的神經質。在天的上帝啊,她剛才開始尖叫和陣痛了。啊!我是多麼苦命啊!」希弗拉。普厄放聲大哭。

「布洛克太太,我聽說過這樣一個病例,」那位鄰居說。「我們難民什麼樣的事兒都會遇到。在希特拉統治下,我們受盡折磨,大家都有點瘋了。我聽說的那個婦女肚子大極了。人人都說她懷了雙胞胎。但是在醫院裏,他們發現她的肚子裏只有氣。」

「氣?」希弗拉。普厄問道,像一個聾子似地把手放在耳朵上。「可是,我跟你說,這幾個月她一直沒有月經。嗯,魔鬼在和我們開玩笑。我們走出了地獄,可地獄卻跟着我們到了美國。希特拉跟蹤着我們。」

「我得走了,」醫生說。「她會睡到今天深夜——也許明天早晨。她醒后給她吃藥。還可以給她吃點東西,但是別給她吃烤肉菜。」

「誰在一星期的當中幾天吃烤肉菜?」希弗拉。普厄問道。

「就是在安息日我們也不吃烤肉菜。你在煤氣烘箱裏做出來的烤肉菜沒什麼味兒。」

「我只是說着玩的。」

「你還來嗎,醫生?」

「明天早晨我去醫院上班,順路再來一下。一年後你就可以當外婆了。她的子宮完全正常。」

「我活不了那麼長了,」希弗拉。普厄說。「只有在天的上帝知道,這幾個小時消耗了我多少精力和生命。我原以為她懷孕六個月,至多不超過七個月。突然她尖叫起來,肚子痛死了,接着就血崩。經歷了這些事情,我居然還活着,雙腳還站在地上,這可真是個上帝的奇迹。」

「嗯,毛病全出在這兒。」醫生再一次指了指他的前額。他走出去,但是在過道里停了一下,用手招呼那個鄰居,她跟在他後面。希弗拉。普厄默不作聲,懷疑地等待着,只怕那個女人在門口可能聽到她的話。後來,她說:「我多麼想有個孫兒啊。至少有個人可以按照被屠殺的猶太人起名字。我希望他是個男孩,會給起名叫梅耶。可是我們什麼也辦不到,因為我們的命不好。啊,我真不該從納粹的統治下逃生出來!我真該和那些快要沒命的猶太人一起待在那兒,不要逃到美國來。但是我們想活下去。我的生命對我還有什麼用?我羨慕那些死者。我整天地羨慕他們。我連死都死不成。我希望我的屍骨能葬在巴勒斯坦,但是命里註定我得躺在美國的墓地中。」

赫爾曼沒有回答。希弗拉。普厄走到桌子那兒,拿起桌上的祈禱書。然後她又把它放下。「你要吃點東西嗎?」

「不,謝謝。」

「你怎麼耽擱了這麼長時間?嗯,我想我得念祈禱文了。」她戴上眼鏡,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開始嘟聯起來。

赫爾曼小心翼翼地打開通往卧室的門。瑪莎在希弗拉。普厄平時睡覺的那張床上睡著了。她看起來臉色蒼白,神色安詳。他凝視了她好長時間。他的內心充滿了對她的愛和為自己慚愧。「我能做些什麼?我使她遭受了這一切痛苦,我怎麼可能補償她呢?」他掩上門,走到自己的房間里。透過部分已結冰的窗戶,他可以看見院子裏的那棵樹,前不久它還綠葉繁茂。現在樹上已滿是積雪和冰柱。在東一小堆、西一小堆廢鐵和金屬柵欄上覆蓋着厚厚的一層藍瑩瑩的白雪。白雪把人的垃圾變成墳場。

赫爾曼躺在床上,睡著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希弗拉。普厄站在他身旁,喚他醒來。

「赫爾曼,赫爾曼,瑪莎醒來了。去看看她吧。」

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自己在哪兒,才想起發生過的事。

卧室里只亮着一盞燈。瑪莎像原先那麼躺着,不過眼睛睜著。她注視着赫爾曼,什麼也不說。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道。

「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3

又下雪了。雅德維珈在燉雜燴,過去在齊甫凱夫是經常燉這種雜燴的——麥片、白扁豆、干蘑菇和土豆,上面撒有辣椒粉和歐芹。無線電里播送著一出意第緒語小歌劇中的一支歌,雅德准挪認為那是一首宗教讚美詩。長尾小鸚鵡以它們自己的方式對音樂作出了反應。它們尖叫、呼鳴、咽嗽,滿屋子亂飛。雅德維珈只得把鍋蓋起來,以免——但願不會——鸚鵡掉入鍋內。

赫爾曼在寫作,感到疲憊不堪。他放下鋼筆,把頭往後靠到扶手椅上,想打個噸。在布朗克斯,瑪莎還很虛弱,沒有去上班。她變得很冷淡。赫爾曼對她講話,她回答得簡單扼要。不過,這麼一來,他倆就沒什麼好談了。希弗拉。普厄整天祈禱,好像瑪莎還病得很危險似的。赫爾曼知道,沒有瑪莎的工資,他們連最低的生活也無法維持,然而他也沒錢。瑪莎提出一個貸款組織,他可以去那兒借一百元高利貸,但是這筆貸款能用多久呢?也許他還需要一個連署人。

雅德維珈從廚房走進屋。「赫爾曼,燉菜已經做得了。」

「我也得了,經濟上、肉體上和精神上都得了。」

「說我聽得懂的。」

「我以為你希望我對你說意第緒語。」

「像你媽媽那麼對我說。」

「我不能像媽媽那麼說話。她是個信徒,我是個無神論者。」

「我不知道你嘰里派啦在說什麼。去吃吧。我做了個齊甫凱夫的麥片燉菜。」

赫爾曼剛要站起身,門鈴響了。

「可能是你的一位太太給你上課來了,」赫爾曼說。

雅德維珈去開門。赫爾曼劃去了他寫的最後半頁,咕味着:「嗯,蘭山特拉比,這個世界有篇短一些的說教也可以了。」他突然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雅德維珈奔回房間,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她的臉色煞白,眼睛似乎在朝上翻。她渾身顫抖地站着,手抓住門把,似乎有人硬要闖進來似的。「一次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這個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是誰?」他問道。

「別去!別去!啊,上帝啊!」雅德維珈想擋住赫爾曼的去路,嘴唇上全是唾沫。她的臉都扭歪了。赫爾曼朝窗子瞥了一眼。太平梯離這間屋子不遠。他朝雅德維珈跨近一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正在這時,門開了,赫爾曼看到塔瑪拉站在門口,她穿着舊皮大衣,戴着帽子和蹬著皮靴。赫爾曼一見,立即明白了。

「別哆嚷了,傻瓜!」他沖雅德維珈大叫一聲。「她是活人!」

「耶穌,馬利亞!」雅德維珈的腦袋抽搐似地亂動。她用盡全力朝赫爾曼撲去,幾乎把他撞翻在地。

「我沒想到她會認出我,」塔瑪拉說。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她不是死人!」赫爾曼大吼大叫。他和雅德維珈搏鬥,想讓她平靜下來,同時也想推開她。可她粘在他身上,號陶大哭。聽起來就像是一隻動物在嚎叫。

「她是活人!她是活人!」他又吼叫了一遍。「靜一靜!傻頭傻腦的鄉下人!」

「啊,聖母啊,我的心哪!」雅德維珈在自己胸前划著十字。可她立即意識到,猶太婦女是不划十字的,於是她把兩手交叉着緊握在一起。她的雙眼從眼眶裏暴出來,她的嘴都哭歪了,她無法說話。

塔瑪拉往後退了一步。「我根本沒想到她會認出我來。我自己的母親都認不出我了。安靜點,雅德齊亞,」她用波蘭語說。「我沒死,我不是來糾纏你的。」

「啊,親愛的上帝啊!」

雅德維珈用兩隻拳頭朝自己頭上亂捶一氣。赫爾曼對塔瑪拉說:「你幹嗎要這麼干?她可能會給嚇死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自己的模樣已經大大改變,和原來不像了。我想看看你的住處和你的生活。」

「你至少應該先打個電話。」

「啊,上帝啊!啊,上帝啊!現在怎麼辦呢?」雅德維珈叫道。「我已經懷孕。」雅德維珈把手擱在肚子上。

塔瑪拉看來好像驚訝,但同時又好像要笑出來。赫爾曼注視着她。「你是瘋了還是喝醉了?」他問道。

這句話剛出口,他馬上聞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一星期前,塔瑪拉就對他說過,已經安排她去一家醫院動手術,取出臀部的子彈。「你愛上烈酒了嗎?」他說。

「一個人在生活中得不到溫柔就愛喝烈酒。你住在這兒挺舒適。」塔瑪拉的聲調變了。「你和我一起生活時,總是弄得一團糟。你的稿件和書扔得到處都是。這兒倒挺乾淨整齊。」

「她把屋子抬攝得乾乾淨淨,你總是到處奔走對猶太社會主義工黨作演講。」

「十字架在哪兒?」塔瑪拉用波蘭語問道。「這兒怎麼沒掛個十字架?既然沒有門柱聖卷,那一定得有十字架。」

「這兒有個門柱聖卷,」雅德維珈回答。

「那也得有個十字架,」塔瑪拉說。「別以為我是來打攪你們的幸福生活的。我在俄國學會了喝酒,一杯酒下肚,我就變得有好奇心了。我想親自來看看你們怎麼生活。畢竟我們還是有些共同之處的。你們倆都還記得我活着的時候。」

「耶穌!馬利亞!」

「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不是個活人,可沒有死。事實上,我不會對他提出什麼要求的,」塔瑪拉指著赫爾曼說。「他當時並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苦苦掙扎著活下去,而且他可能一直是愛你的,雅德齊亞。在他跟我睡覺前肯定已跟你睡過覺。」

「沒有,根本沒有!我是個清白的姑娘。跟他結婚時我是個處女,」雅德維珈說。

「什麼?祝賀你,男人喜歡處女。如果按照男人的心意辦,女人就會躺下去是妓女,起來又變成處女了。好吧,我知道,我是個不速之客,我走了。」

「塔瑪拉太太,請坐。你嚇著了我,所以我才尖聲大叫。我去拿咖啡,上帝可以作證,如果我當時知道你還活着,我不會跟他呆在一起的。」

「我並不怪你,雅德齊亞。我們的世界是個貪婪之地。不過,你跟他呆在一起也沒有多大好處,」塔瑪拉說,指的是赫爾曼,「可是,這怎麼都比孤零零的一個人強。這套公寓也不錯。我們從來沒住過這麼好的公寓。」

「我去拿咖啡。塔瑪拉太大,要吃點什麼嗎?」

塔瑪拉沒有回答。雅德維珈到廚房去了,腳上的拖鞋笨拙地拍打着地板。她沒有關上門。赫爾曼注意到,塔瑪拉的頭髮亂蓬蓬,眼睛下出現了淡黃色的眼袋。

「我一直不知道你喝起酒來了,」他說。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你以為一個人可以穿過地獄,出來絲毫不受損傷。嗯,這是不可能的!在俄國有一種能治百病的葯——伏特加。你喝個夠,然後躺在稻草中或是光禿禿的地上,這樣,什麼也不想了。讓上帝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昨天,我去拜訪了一個開酒店的人,就在這兒布魯克林,不過在另一帶。他們給了我滿滿一購貨袋的威士忌酒。」

「我以為你要到醫院去了。」

「約好是明天去的,可是現在我自己也拿不穩到底是去還是不去。這顆子彈,」塔瑪拉說着,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上,「是我最好的一件紀念品。它使我想起我曾經有過家,有過父母和孩子。如果把它取出來,我就什麼也沒留下了。這是一顆德國人的子彈,但是這麼多年一直呆在一個猶太人體內,它已成了猶太人的了。它可能決定某一天爆炸,可在這段時間裏它安靜地獃著,我們相處得不錯。如果你願意,來,摸摸它。這也有你的一份啊。可能是同一支左輪手槍殺死了你的孩子……」

「塔瑪拉,我求求你……」

塔瑪拉做了個惡狠狠的鬼臉,沖他伸出了舌頭。

「塔瑪拉,我求求你!」她學着他的腔調說。「別害怕,她不會跟你打離婚的。就是她跟你離了婚,你還可以到另一個那兒去。她叫什麼來着?如果她也趕你出來,你就到我這兒來。你看,雅德齊亞端著咖啡來了。」

雅德維珈端著一隻托盤走進屋,托盤上有兩杯咖啡、奶油和白糖,還有一盤自製的小甜餅。她已圍上圍裙,看起來就跟她原來當用人時一樣。戰前,赫爾曼和塔瑪拉從華沙回家時,她就是這麼侍候他們的。她的臉剛才還是白慘慘的,現在已變得紅噴噴、汗晶晶的,她的前額上冒出了小汗珠。塔瑪拉注視着她,覺得又奇怪又好笑。

「放下吧,給你自己也拿一杯來,」赫爾曼說。

「我在廚房裏喝。」

雅德維珈走回廚房,她的拖鞋一路拍打着地板。這回她隨手把門關上了。

4

「我跌跌撞撞地闖進來,就像一頭公牛闖進一家瓷器店,」塔瑪拉說。「事情出了錯,要想糾正是困難的。是啊,我是喝了杯酒,可離開喝醉還早著呢。請叫她進來,我得給她解釋一下。」

「我自己會給她解釋的。」

「不,叫她進來。她可能以為我是來搶走她丈夫的。」

赫爾曼走進廚房,隨手關上了門。雅德維珈站在窗前,背對着房間。他的腳步聲嚇了她一跳,她迅速轉過身來。她的頭髮亂蓬蓬,眼淚汪汪,臉又紅又腫。她好像一下子老了。赫爾曼還沒開口說話,她就把雙拳舉到頭旁,傷心地大哭起來,「現在我上哪兒去?」

「雅德齊亞,一切都會像過去一樣。」

雅德維珈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刺耳的叫聲,就像是鵝發出的急叫。「你幹嗎告訴我她已經死了?你不是在推銷書,你是跟她在一起!」

「雅德齊亞,我對上帝起誓,沒這回事。她是最近才到美國來的。我根本不知道她還活着。」

「我現在怎麼辦?她是你妻子。」

「你是我妻子。」

「她先跟你結的婚。我得離開這兒,我回波蘭去。要是我沒懷孕那多好啊。」雅德維珈像農民悼念死者那樣痛哭着,左右亂搖。「啊……」

塔瑪拉打開門。「雅德齊亞,別這麼樣哭。我不是來搶走你丈夫的。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們的生活。」

雅德維珈東倒西歪地往前走,好像要倒在塔瑪拉的腳旁似的。

「塔瑪拉太太,你是他的妻子,而且以後也是。如果上帝允許你活着,這是天賜的權利。我會讓開的。這是你的屋子。我要回家去。我母親不會趕我走的。」

「不,雅德齊亞,你不要那麼做。你正懷着他的孩子,我已經像他們說的是一棵不結果子的樹。上帝親自把我的孩子帶走了。」

「啊,塔瑪拉太太!」雅德維珈感動得熱淚盈眶,雙掌拍打自己的雙頰。她前後搖動,彎下身去好像在找一塊可以倒下的地方。赫爾曼朝門瞥了一眼,擔心鄰居們會聽見她的聲音。

「雅德齊亞,你一定得安靜下來,」塔瑪拉堅決地說。「我雖然是活人,可是跟死人完全一樣。他們說死人有時候要回來看看,在某種程度上,我就是這樣的來客。我來看看情況怎麼樣,不過別擔心,我不會再來了。」

雅德維珈把雙手從臉上移開,她的臉色紅得像生肉的顏色。

「不,塔瑪拉太太,你留在這兒吧!我是個頭腦簡單的鄉下人,沒受過教育,不過我有良心。這是你的丈夫,你的家。你吃夠了苦。」

「別說了!我不想要他。如果你想要回波蘭去,你回去好了,但是這跟我沒關係。即使你走了,我也不會跟他一起生活的。」

雅德維珈安靜下來了。她斜視着塔瑪拉,心中疑惑不定。「那你上哪兒去?這兒是你現成的家和家庭。我來做飯、打掃。我還當用人。這是上帝的旨意。」

「不,雅德維珈。你的心腸真好,不過我不能接受這種犧牲。喉嚨切開后是縫不起來的。」

塔瑪拉準備走了,她整整帽子,理了理幾持蓬鬆的頭髮。赫爾曼朝她走近一步。「別走,既然雅德維珈知道了,咱們都可以做朋友嘛。我可以少說些謊。」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鈴聲又長又響。一直棲息在籠頂上傾聽他們談話的兩隻長尾小鸚鵡受了驚,開始滿屋子亂飛。雅德維珈從廚房跑到起居室里。「誰啊?」赫爾曼問。

他聽到低沉的說話聲,但是分辨不出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的聲音。他打開門,站在走廊里的是一對小個子男女。那個女的臉色蠟黃,滿臉皺紋,長著黃眼睛、紅頭髮。她額頭和兩頰上的紋兒看起來好像是雕刻在就土上的線條。然而,她似乎並不老,最多四十來歲。她身穿家常便服和拖鞋。她帶着絨線活,在外面等開門的這會兒正在編織。她身旁站着一位小個子男人,頭戴氈帽,上面插著一根羽毛;穿一件格子茄克衫——在這嚴冬的日子裏,這種顏色大淡了;一件粉紅色的襯衫、條子褲、棕黃色的皮鞋,系一條夾雜有黃、紅、綠三色的領帶。他看起來滑稽可笑,不像是當地人,好像剛從一個氣候炎熱的地方飛回來還沒來得及換裝似的。他的腦袋又長又窄,長一隻鷹鈎鼻,雙頰下陷,尖下巴。他的黑眼睛裏含有一種詼諧的神情,似乎他正在進行的訪問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

那個女人說一口帶波蘭音的意第緒語。「你不認識我,布羅德先生,可我認識你。我們住在樓下。你妻子在家嗎?」

「她在起居室里。」

「一個可愛的人兒。她皈依猶太教的時候,我跟她在一起。是我帶她去舉行沐浴儀式,告訴她怎麼做的。生來就是猶太人的婦女應該像她這麼熱愛猶太教。她很忙嗎?」

「嗯,有點兒忙。」

「這是我的朋友佩謝萊斯先生。他不住這兒。他在海門有一所房子。他,但願不會遭到毒眼,在紐約和費城也有房子。他來看我們,我們跟他說起了你,說你推銷書、寫作,他想跟你談談生意。」

「不談生意!根本不談生意!」佩謝萊斯打斷了她。「我的生意不是書,而是不動產,而且不動產的生意我也不做了。一個人到底需要做多少生意呢?即便是洛克菲勒一天也至多能吃三餐。我只是喜歡閱讀,不管是報紙、雜誌還是書,拿到什麼都愛看。如果你有時間,我很願意跟你聊聊。」

赫爾曼猶豫了一下。「真是太抱歉了,我實在很忙。」

「要不了多長時間——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就行,」那個女人勸說道。「佩謝萊斯先生每六個月來看我一次,有時六個月還不止呢。他是個有錢人,但願他別遭到毒眼,如果你們要找套公寓,他可能會優待你們的。」

「優待什麼?我從來不優待。我自己都得付房租。這兒是美國。不過,如果你們需要一套公寓,我可以向你介紹一套,不會讓你吃虧的。」

「嗯,進來吧。原諒我在廚房裏接待你們。我妻子身體不舒服。」

「在哪兒不都一樣?他又不是上這兒來接受榮譽。他獲得過,但願他別遭毒眼,許許多多榮譽。他們剛請他就任紐約最大的養老院院長。全美國都知道諾森。佩謝萊斯是誰。他在耶路撒冷建了兩所猶太法典學院——不是一所,而是兩所,幾百個青年男子可以在那兒學習《律法》,費用由他開支……」

「對不起,斯奇雷厄太太,我不需要任何宣傳。如果我需要宣傳員,我會雇一個的。他根本不必知道這些事情。我做這些不是為了要讚揚。」佩謝萊斯說得很快。這些話就像干豆似的從他嘴裏蹦出來。他的嘴很癟,好像沒有下嘴唇。他世故地微微一笑,具有一種有錢人在訪問窮人時流露出的自在的神情。他倆一直站在門口,現在,走進廚房。赫爾曼還沒來得及把塔瑪拉介紹給他們,塔瑪拉就說:「我得走了。」

「別走,不要因為我就走啊,」佩謝萊斯先生說。「你是個漂亮的女人,可我不是熊,不會吃人的。」

「坐下,坐下,」赫爾曼說。「別走,塔瑪拉,」他又說。「我知道這兒椅子不夠,不過我們一會兒就可以到另一間屋子去。一秒鐘!」

他走進起居室。雅德維珈不哭了。她帶着鄉下人害怕陌生人的神情,站在那兒提心弔膽地注視着門口。「誰來了?」

「斯奇雷厄太太。她帶了個男人來。」

「她想幹嗎?現在我誰也不願見。啊,我都快瘋了。」

赫爾曼拿了一把椅子回到廚房。斯奇雷厄太太已經在廚房桌子旁坐下了。沃伊圖斯停在塔瑪拉的肩頭上,拉着一隻耳環。赫爾曼聽到佩謝萊斯對塔瑪拉說:「只來了幾個星期?可你一點也不像是新來的。我剛來的時候,離開一英里遠就能認出一個新來的移民。你看起來像個美國人。完全像是美國人。」

5

「雅德維珈身體不好,我想她不會來了,」赫爾曼說。「很抱歉,這兒不太舒適。」

「舒適!」斯奇雷厄太太打斷他說。「希特拉教會我們怎麼在不舒服的情況下過日子。」

「你也是從那兒來的?」赫爾曼問。

「是啊,從那兒來的。」

「從集中營來的?」

「從俄國。」

「你在俄國什麼地方?」塔瑪拉問。

「在亞姆布爾。」

「在勞動營里?」

「是的,我住在納布羅茲納亞街。」

「老天爺成也住在納布羅茲納亞街,」塔瑪拉叫起來,「跟齊科夫去的一個拉比老婆和她兒子住在一起。」

「嗯,世界真小,世界真小,」佩謝萊斯先生拍著雙手說。他十指尖尖,指甲剛修剪過。「俄國是個幅員遼闊的國家,但是兩個難民剛見面,他們就發現是親戚或是在同一個勞動營中呆過。你們知道怎麼辦嗎?我們都到樓下你家去吧,」他指著斯奇雷厄太太說。「我叫人去買麵包圈、熏鮭魚,也許還買一些科涅克白蘭地。你們倆都是從亞姆布爾來的,你們會有許多話要談的。走,下去,呢一呢一布羅德先生。我能記住人,可記不住人名。有一次我忘了我老婆的名字……」

「這所有的男人都忘記,」斯奇雷厄太太眨眨眼睛說。

「遺憾的是我不能去,」赫爾曼說。

「為什麼不去?帶着你妻子一起下去。現在,一個異教徒皈依猶太教可不是件小事。我聽說她把你藏在一個草料棚里,藏了好幾年。你推銷什麼書?我對舊書很感興趣。有一回我買到一本有林肯親筆簽名的書。我喜歡到拍賣行去。我聽說你還寫點東西。你寫些什麼?」

赫爾曼正要回答,電話鈴響了。塔瑪拉抬起頭來看,沃伊圖斯又滿屋子亂飛起來。電話裝在廚房附近一間通往卧室的小休息室里。赫爾曼對瑪莎生起氣來。她幹嗎來電話?她明知道他就要去的。也許他不該去接電話的吧?他拿起聽筒說:「喂。」

他突然想到,可能是里昂。托特希納來的電話。自從他們在自助餐廳里見面以來,赫爾曼一直認為他會來電話。赫爾曼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但不是里昂。托特希納。這是一個深沉的男低音,用英語問道:「是赫爾曼。布羅德先生嗎?」

「是的。」

「我是蘭伯特拉比。」屋裏寂靜無聲。廚房裏,他們停止了說話。

「嗅,拉比。」

「你原來是有電話的,不過不是在布朗克斯而是在布魯克林。第二廣場是在科尼島那一帶。」

「我的朋友搬走了,」赫爾曼哈味着,明知這個謊話會引起新的麻煩。

拉比清了清嗓子。「他搬走了,電話就裝起來了?啊,是啊,我就真是個大傻瓜,可不像你想的那麼傻。」拉比提高了嗓門。「你的全部的喜劇完全是不必要的。一切事情,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你結了婚,可你卻不告訴我,不讓我來祝賀你。誰知道呢?我可能會送你一份精彩的結婚禮物。不過,你如果想這麼做,這是你的權力。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為你在關於卡巴來神秘主義哲學的那篇文章里出了好幾個嚴重的錯誤,這對咱倆沒任何好處。」

「什麼錯誤?」

「我現在不能告訴你。莫斯考威茨拉比打電話給我,……是關於桑德爾芬天使或是上帝的特使的。文章已經付型。他們正要開印,發現了錯誤。他們只好把這幾面抽出來,重新安排整本雜誌。這是你給我乾的好事。」

「我感到很抱歉。既然這樣我還是辭職吧,乾的工作你也不必付給報酬了。」

「這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是信賴你的,你幹嗎不校對一下?我僱用你是為了做研究工作,這樣我就不會在世人的眼睛裏顯得像個笨蛋。你知道,我很忙,而且……」

「我不知道我犯了哪些錯誤,不過既然有錯,我不應再做這個工作了。」

「我現在到哪兒去另外找人?你把事情都瞞着我,為什麼?如果你愛一個女人,那又不犯罪。我把你當成朋友看待,對你推心置腹,可你卻胡編出一個同鄉,一個希特拉的受害者的故事。幹嗎我不能知道你有妻子?至少我還可以祝你走運吧。」

「那當然,非常感謝。」

「你幹嗎說得那麼輕?是嗓子痛還是怎麼了?」

「沒有,沒有。」

「我一直跟你講,我不能跟一個不肯將地址和電話告訴我的人一起工作。我必須馬上見你,告訴我你的地址吧。如果我們修改好錯處,他們就等到明天再開印。」

「我不住在這兒,我住在布朗克斯。」

赫爾曼幾乎是悄沒聲兒地對着話筒講話。

「還是布朗克斯?在布朗克斯哪兒?說實話,我捉摸不透你。」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我只是暫時在這兒住住。」

「暫時?你怎麼啦?要不,你是有兩個老婆?」

「可能是吧。」

「那好吧,你什麼時候在布朗克斯?」

「今天晚上。」

「把地址告訴我。把這件事徹底解決!結束這種亂糟糟的情況吧!」

赫爾曼很勉強地將瑪莎的地址告訴了拉比。他用手捂住嘴巴,不讓廚房裏的人聽見他的聲音。

「你什麼時候在那兒?」

赫爾曼告訴了他時間。

「這回是肯定的吧,還是又在騙人?」

「不是騙人,我會在那兒的。」

「那好,我會去的。你不必這麼緊張,我不會偷你老婆的。」

赫爾曼回廚房去,看到雅德維珈。她已經走出起居室。她的臉和眼睛還是紅紅的,她兩手握拳,放在臀部上,注視着他站的地方。顯然,她一直在聽他打電話。赫爾曼聽到斯奇雷厄太太在問塔瑪拉:「他們是怎麼把你送到俄國去的,隨特勤部隊去的嗎?」

「不是,我們是偷越國境去的,」塔瑪拉回答。

「我們坐的是裝牛的火車,」斯奇雷厄太太說。「坐了三個星期,就像罐頭部魚似地擠在車裏。如果要大小便——請你原諒——只得從一個小窗口裏排泄。想像一下,男男女女都擠在一起。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我們是怎麼活下來的。有些人沒能活下來。他們站着就死了。屍體就給扔出了車外。我們來到一個冰天雪地的森林裏,我們先得砍樹,用來建造工房。我們在冰凍的地上挖溝,我們就睡在這些溝里……」

「這些情況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塔瑪拉說。

「你在這兒有親戚嗎?」佩謝萊斯問塔瑪拉。

「有一個叔叔和嬸嬸。他們住在東百老匯。」

「東百老匯?他是你什麼人?」佩謝萊斯先生指著赫爾曼問。

「哦,我們是朋友。」

「嗯,到下面斯奇雷厄太太家去,我們都會成為朋友的。儘是聽你們談挨餓,我感到餓了。我們一邊吃喝,一邊聊天吧。走吧,嘔一呢——布羅德。今兒這麼冷,談談心裏話真是太好了。」

「我想我現在得走了,」赫爾曼說。

「我也得走了,」塔瑪拉說。

雅德維珈好像突然醒過來似的。

「塔瑪拉太太,你上哪兒去?請留下吧,我去做晚飯。」

「不了,雅德維珈,我改日再來。」

「嗯,看起來你們不打算接受我的邀請咯,」佩謝萊斯先生說。「走吧,斯奇雷厄太太,這回咱們沒請成。如果你有什麼舊書,我們可以另找個時間做筆小小的生意。我說過,我也算是個藏書家。不同的是……」

「咱們以後再談,」斯奇雷厄太太對雅德維珈說。「也許佩謝萊斯先生以後不會是這樣的稀客。他為我干過的事,只有上帝知道。別人滿足於抱怨猶太人的命運,可是他送來護照。我跟他完全不認識,給他寫了一封信——就因為他父親曾跟我父親合夥過,他倆都經營農產品——四個星期後,我收到了一份宣誓書。我們到領事館去,他們已經知道佩謝萊斯先生。他們都知道。」

「好了,別說了。別誇我,別誇我。宣誓書是什麼?一片紙唄。」

「有了這樣的紙,他們可以拯救出成千上萬的人。」

佩謝萊斯站起身,「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塔瑪拉。她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赫爾曼和雅德維珈。

「塔瑪拉。」

「是小姐還是太太?」

「你愛叫什麼就叫什麼。」

「塔瑪拉什麼?你總有個姓吧。」

「塔瑪拉。布羅德。」

「也姓布羅德?你0]是兄妹嗎?」

「堂兄妹,」赫爾曼代塔瑪拉回答。

「嗯,世界真小。非常的時代。有一次,我在報上看到一個故事,講一個難民正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吃晚飯,突然門打開了,他原來的妻子走了進來,他以為她已死在猶太人居住區。這種亂七八糟的情況是希特拉和他的餘黨造成的。」

斯奇雷厄太太的臉上突然綻出了笑容。她那蠟黃的眼睛裏閃耀着討好的微笑神色。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深了,就像是刺在原始部落的人臉上的花紋。

「這個故事有什麼意思,佩謝萊斯先生?」

「嗯,實際上沒什麼意思。在生活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尤其是在目前,一切都混亂不堪的時候。」

佩謝萊斯先生垂下右眼瞼,像要吹口哨似地撅起嘴,他把手伸進胸袋,拿出兩張名片給塔瑪拉。

「不管你是誰,讓我們做個朋友吧。」

6

兩位客人剛走,雅德維珈又失聲痛哭起來。她的臉一下子又扭歪了。「你現在上哪兒去?你幹嗎要離開我?塔瑪拉太太!他不是在推銷書,他在說謊。他有個情婦,他到她那兒去。別人都知道。鄰居們都笑話我。而我救過他的命呢!我從自己嘴裏省下最後一口食物,給他在草料棚里吃。我把他的糞便端出去。」

「請求你,雅德維珈,別說了!」赫爾曼說。

「赫爾曼,我得走了!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雅德齊亞,他不知道我還活着。我是前不久才從俄國到這兒來的。」

「她,他的情婦,每天都來電話,他以為我不明白,其實我明白。他跟她一起過幾天,回來時精疲力竭、身無分文。房東老太太每天來問我討房租,威脅說要在這麼冷的冬天把我們趕出去。如果我沒有懷孕,我可以去工廠做工。在這兒,你還得預約一家醫院和一個醫生,在這兒沒有人在家裏生孩子。我不讓你走,塔瑪拉太太。」雅德維珈跑到門口漲開雙臂擋在那兒。

「雅德齊亞成得走,」塔瑪拉說。

「如果他想再跟你在一起,我可以把孩子送人。這兒人OJ可以把孩子送掉,他們還付給……」

「別說傻話,雅德齊亞。我不會再跟他在一起的,你也不必把孩子送掉。我會給你請醫生、聯繫一家醫院的。」

「啊,塔瑪拉太太!」

「雅德齊亞,讓我出去!」赫爾曼說。他已穿上了大衣。

「你不能走!」

「雅德齊亞,有一個拉比正在等我。我是給他工作的。如果我現在不去見他,我們就無法餬口了。」

「你在說謊!不是拉比,而是一個妓女在等你。」

「嗯,我知道這兒的情況了,」塔瑪拉半對她自己,半對雅德維珈和赫爾曼說着。「現在我真的得走了。如果我改變主意,決定去醫院的話,我總得洗洗東西、作些準備。讓我走,雅德齊亞。」

「你最後還是決定去了?準備去哪家醫院?醫院的名字是什麼?」赫爾曼問。

「到哪家醫院去有什麼關係?假如我活着我會出院的;假如死了,他們總會安葬我的。你不必來看我。如果他們發現你是我丈夫,他們會要你付錢的。我告訴他們說我沒有親屬,一定要維持這種情況。」

塔瑪拉走到雅德維珈跟前,吻了吻她。雅德維珈的腦袋在塔瑪拉肩上貼了一會兒。她號陶大哭,吻了塔瑪拉的額頭、雙頰和雙手。她幾乎要跪下來,嘴裏咕咕吹吹地說着鄉下土話,可是聽不出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塔瑪拉一走,雅德維珈馬上又用身體擋住門。「你今天不能走!」

「咱們過一會兒瞧。」

赫爾曼等待着,直到他聽不見塔瑪拉的腳步聲。然後他抓住雅德維珈的手腕,默不作聲地跟她扭打在一起。赫爾曼推了她一把,她砰的一聲跌倒在地上。他打開門奔了出去。他一步跨兩蹬,匆匆忙忙地奔下高低不平的樓梯,他聽到一聲既像是哭又像是呻吟的聲音。他想起他曾經學過的一種說法:你違反十誡中的一誡,就等於違反了十誡。「我最終將成一個兇手,」他對自己說。

他沒有注意暮色已經降臨。樓梯上早已黑了。門都敞開着,但他沒有轉回身。他走到外面。塔瑪拉站在一個個被風吹起來的雪堆中間等他。

「你怎麼不穿套鞋?你可不能就這麼去!」她叫起來了。

「我得去。」

「你想自殺?回去拿套鞋,要不你想得肺炎。」

「我隨便得什麼病都跟你無關。滾開——你們都給我滾!」

「嗯,這可是原來的赫爾曼。等著,我到樓上去給你拿套鞋。」

「不,你別去!」

「這樣這個世界上就會少一個獃子了。」

塔瑪拉穿過一個個被風吹起來的雪堆,擇路向前走着。這些雪堆看起來亮晶晶的,閃著藍光。街燈已經亮了,不過現在還是黃昏時分。天上覆蓋着泛黃的鐵鏽紅雲彩,風很猛,天色陰沉。寒風從海灣吹過來。突然,樓上有一扇窗戶打開了,掉下一隻套鞋,接着又掉下一隻。雅德維珈把赫爾曼的套鞋扔了下來。他抬頭看看窗戶,可是她馬上把窗戶關緊,還拉上了窗帘。塔瑪拉朝他走來,哈哈大笑。她沖他眨了眨眼、晃了晃拳頭。他穿上套鞋,但他的皮鞋裏已塞滿了雪。塔瑪拉一直等到他趕上自己。

「最壞的狗得到最好的骨頭,為什麼呢?」

她挽着他的胳膊,他倆像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似的一起在雪地里小心而緩慢地走着。大塊的冰雪從屋頂上往下掉。美人魚大道上堆著高高的雪堆。一隻死鴿子躺在雪地里,它的紅腳直挺挺地伸著。「嗯,神聖的動物啊,你已經度過了自己的一生,」赫爾曼思忖。「你是幸運的。」他心裏感到悲哀。「如果這就是它的結果,你幹嗎要創造它?上帝啊,你這虐待狂,你要沉默多久?」

赫爾曼和塔瑪拉朝車站走去,他倆在那兒上了火車。塔瑪拉只要乘到第十四街,赫爾曼要到時報廣場。車廂內,除了角落裏一個小長凳還空着,其餘的座位上都有人,赫爾曼和塔瑪拉朝長凳擠過去。

「那你決定去動手術了?」赫爾曼說。

「我到底會失去什麼呢?只是痛苦的生活。」

赫爾曼垂下腦袋。列車行駛到聯合廣場的時候,塔瑪拉向他告別。他站起身,他們互相吻別。

「有時想着我點兒,」她說。

「原諒我。」

塔瑪拉急急匆匆下了火車。赫爾曼又在燈光昏暗的角落裏坐了下去。他似乎聽到了父親的說話聲:「嘿,我問你,你都幹了些什麼啊?你把自己和其他人都弄得很痛苦。我們在天堂也為你感到羞愧。」

赫爾曼在時報廣場下了車,穿過馬路去坐紐約市內地鐵區間快車。他從車站走到希弗拉。普厄住的那條街。拉比的卡地拉克牌汽車果真已經停在滿是積雪的街上了。屋裏所有的燈都亮着,汽車似乎在黑暗中閃閃發光。赫爾曼臉色蒼白,渾身凍僵,鼻子通紅,衣着寒摻,他這樣走進這套燈光通明的屋於,感到羞愧。在黑洞洞的入口處,他抖掉身上的雪,搓紅雙頰。他把領帶系整齊,用手絹擦去額頭上的雪水。赫爾曼想到,拉比可能根本沒有在文章里找到什麼錯誤。他的電話可能只是他想干預赫爾曼私事的借口。

赫爾曼一進門,首先注意到的是插在梳妝台上花瓶里的一大束玫瑰花。鋪着枱布的桌上放着小甜餅和橘子,中間是一大瓶香檳。拉比和瑪莎正在碰杯;他們顯然沒有聽見赫爾曼進屋。瑪莎已經有些醉意。她高聲說話,哈哈大笑。她穿了一件宴會服。拉比的聲音響得像打雷。希弗拉。普厄在廚房裏炸薄煎餅。赫爾曼聽到油吱吱作響,聞到烤土豆的焦香。拉比穿一套淺色衣服,在這套低矮而擁擠的房子裏,他似乎顯得出奇的高大、魁梧。

拉比站起身,一大步跨到赫爾曼面前,一邊拍手,一邊大聲地說:「祝你走運,新郎!」

瑪莎放下酒杯。「他終於來了!」她指著赫爾曼,笑得搖搖晃晃。然後她也站起身來,走到赫爾曼跟前。「別站在門口。這是你的家。我是你妻子。這兒的一切都是你的!」

她投入他的懷抱,吻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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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一個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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