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1

赫爾曼和雅德維珈一起住了兩天。瑪莎有一個星期的假期,他打算和她一塊出去,所以他煞費苦心地事先告訴雅德維珈,他得出一趟遠門,到芝加哥去。作為對她的補償,赫爾曼先帶她出去玩了一整天。一吃完早飯,他倆就走到海濱木板道,赫爾曼買了兩張轉椅票。赫爾曼把雅德維珈放在一隻獅子座上,她幾乎尖叫起來;他自己坐在老虎座上。她一隻手抓住獅子的鬃毛,另一隻手拿著蛋卷冰淇淋。然後他倆又去乘轉輪,他們坐的小車猛烈地前後搖晃著。雅德維珈倒在赫爾曼身上,哈哈大笑,又害怕又高興。午飯他們吃了餡餅、牛肉香腸和咖啡。飯後他倆慢慢溜達到羊頭灣,在那兒乘船去和風角。雅德維珈擔心她可能要暈船,然而海水十分平靜,綠色和金黃色的波浪幾乎不動。微風吹亂了雅德維珈的頭髮,她用一塊手絹把頭髮紮好。船隻停泊處正在演奏音樂,雅德維珈喝著檸檬水。晚上吃了頓魚以後,赫爾曼帶她去看一部音樂片。影片里充滿了音樂、舞蹈、漂亮的女人和華麗的宮殿。他為她翻譯,所以她知道了電影的內容。雅德維珈緊緊地偎依著他,握住他的手,還不時地把他的手放到自已的嘴唇上。「我多麼幸福啊……多麼幸運,」她悄沒聲兒地說。「上帝親自把你賜給我!」

那天早上,雅德維珈睡了幾個小時就醒了,心裡充滿了慾望。像她以前懇求過許多次那樣,她懇求他讓她生個孩子,讓她皈依猶太教,他答應她的一切要求。

早晨,瑪莎給赫爾曼來了個電話,說她的休假要推遲幾天,因為接替她的出納員病了。赫爾曼告訴雅德維珈,他希望能大量推銷掉書籍的芝加哥之行要推遲幾天,他要先到附近的特倫頓去一趟。他在第二十三街拉比的辦公室停留了片刻,然後坐地鐵去瑪莎家。他應該感到滿意了,但是他被大禍臨頭的預感折磨著。那會是什麼災難——他會生病嗎?有什麼不幸要降臨到瑪莎或雅德維珈的身上嗎?但願太平無事。難道因為他沒有付稅金被捕或是被驅逐出美國嗎?是的,他也許掙錢不多,但是仍然應該填表;他可能是欠了聯邦政府或州里一些錢。赫爾曼知道有幾個齊甫凱夫的同鄉知道他在美國,他們想方設法要和他取得聯繫,但是他得和他們保持距離。對他來說,人與人之間的每一次接觸都是一種潛在的危險。他也知道自己有幾個遠房親戚在美國,但是他既不打聽,也不想知道他們住在哪兒。

那晚,赫爾曼住在瑪莎那兒。他倆爭吵、和好、再爭吵。像往常一樣,他們的談話中充滿了各種他倆都明白永遠不可能遵守的諾言,充滿了各種不會實現的樂事的幻想和各種能刺激得他倆共同興奮的問題。瑪莎拿不穩,如果她有一個姐姐,她是否會允許赫爾曼跟她姐姐睡覺。如果赫爾曼有一個兄弟,她自己是否樂於跟赫爾曼和他兄弟一起過?如果她父親還活著,而且對她懷有一種亂倫的激情,她會怎麼辦呢?如果她決定回到里昂。托特希納身邊,或者為了錢和某個有錢人結了婚,赫爾曼還會覺得她是意中人嗎?如果她母親去世,她會搬去和赫爾曼、雅德維珈一起住嗎?如果他陽展了,她會離開他嗎?他們經常最後談到死亡。他倆都認為自己年紀輕輕就會死去。瑪莎一再催赫爾曼為他們兩人買一塊墓地,這樣他們就可以葬在一起。瑪莎在充滿激情的時候,向赫爾曼保證說,她會到他的墳墓中去拜訪他,而且他們還會做愛呢。怎麼可能有別的情況呢?

瑪莎不得不在清晨離家去上班,赫爾曼還睡在床上。他替蘭來特拉比乾的工作照例又耽擱下來,他一定得完成自己已經答應的稿子。他給了拉比一個假地址,拉比要在那兒安個電話,但是拉比好像已經忘了這件事。上帝保佑,他一心撲在自己的生意上,把這件事忘了。拉比把事情記下來,可是他從來不查看筆記本。過去沒有哪一位哲學家和思想家能夠預見到這樣一個新紀元——匆匆忙忙的新紀元。匆忙地工作,匆忙地吃飯,匆忙地說話,甚至匆忙地死去。也許匆忙是上帝的一個屬性。根據電磁的流速和銀河星系從宇宙中心向外運動的動力來衡量,人可以得出結論,上帝是個急性子。他督促自己的特使梅塔特朗天使;梅塔特朗推動桑德爾芬、六翼天使、小天使、奧弗寧姆、埃雷林,分子、原子和電子以瘋狂的速度運動。為了完成時間在無窮的三維空間中自願承擔的任務,時間本身也感到時間緊迫。

赫爾曼又睡著了。他做夢也是匆忙的,從這個夢飛快地轉向另一個,這些夢取消同一律,也否定理性的範疇。他夢見自己和瑪莎在睡覺的時候,她的L身離開了她下身,站在一面鏡子前責備他,指出他只是和半個女人在睡覺。赫爾曼睜開眼。十點十五分。希弗拉。普厄正在另一間屋子裡做晨禱——速度很慢、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念著。他穿好衣服,走進廚房,希弗拉。普厄像往常一樣為他準備好了早餐。桌上放著一張意第緒語報。

赫爾曼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閱著報紙。墓地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出現在「私人」欄內:「齊甫凱夫的赫爾曼。布羅德先生,請與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聯繫。」上面還登著東百老匯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赫爾曼坐著,愣住了。他這純粹是碰巧看見的。他通常例覽一下頭版的標題就滿足了。他知道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是誰——是他去世的妻子塔瑪拉的叔叔,一位學者,一個亞歷山大哈西德教徒。赫爾曼剛到美國的時候曾去拜訪過他,並且答應以後再去。即使他侄女不在人世了,他還是願意幫助赫爾曼,但是赫爾曼避而不見他,因為赫爾曼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和一個異教女人結了婚。但是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在登報找他了!

「這是怎麼回事?」赫爾曼問自己。他挺害怕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因為他和齊甫凱夫同鄉會有往來。「我假裝沒有看到這條消息,」他打定主意。但是他坐了很長時間,盯著看這條通知。電話鈴響了,希弗拉過去接電話。她說:「赫爾曼,你的電話,瑪莎打來的。」

瑪莎在電話里告訴他,她得加一小時班,四點鐘和他見面。他倆通話的當兒,希弗拉。普厄拿起報紙。她看到赫爾曼的名字,驚奇地朝他轉過頭去,用手指頭點點報紙。赫爾曼一掛上電話,希弗拉。普厄就說:「有人登報找你。瞧這兒。」

「知道,我已看到了。」

「打個電話,他們登出了電話號碼。他是誰?」

「誰知道?可能是家鄉來的什麼人。」

「給他們打個電話。他們既然登報找你,一定有要緊事。」

「不是為我。」

希弗拉。普厄揚了揚眉毛。赫爾曼仍然呆坐在桌子旁。過了片刻,他把通知撕了下來。他給希弗拉。普厄看了一下,背面沒什麼東西,不過是一則廣告;他沒有把她可能要讀的文章撕掉。接著他說:「他們想把我拉入同鄉會,不過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

「興許你家裡有人來了。」

「我家沒人了。」

「眼下要找什麼人,這不是件小事。」

赫爾曼原先決定早點回到他自己的屋裡去工作幾小時。但是他沒這麼做,而是對希弗拉。普厄說了聲再見,就出門了。他緩緩地朝特賴蒙特大道走去。他想他應該去公園,坐在一張長凳上把稿子再潤色一下;可是他的兩條腿卻把他帶到了一個公用電話間。他情緒沮喪,意識到過去幾天里折磨他的預感肯定和這份通知有關。心靈感應術,洞察力這玩意兒是有的——隨便叫它什麼都行。

他拐彎來到特賴蒙特大道,走進一家藥房。他按照報紙上的電話號碼撥了號。「我這是在自找麻煩,」他想。他聽到電話鈴響了,但是沒有人來接。

「嗯,這樣最好,」他這麼斷定。「我不會再打了。」

正在這時,裡布。亞伯拉罕。尼森的聲音問道:「誰啊?喂!」聲音聽起來蒼老、粗啞而熟悉,儘管赫爾曼只跟他說過一次話,而且當時也不是在電話里。

赫爾曼清了清嗓子。「我是赫爾曼,」他說。「赫爾曼。布羅德。」

裡布。亞伯拉罕。尼森不說話了,似乎由於太驚奇而愣住了。過了片刻,他好像鎮靜下來了;嗓門兒高了些,聲音也清楚了些。「赫爾曼?你看到了報上的通知?我有消息要告訴你,不過你別害怕。不是——但願不是——壞消息。恰恰相反,別緊張。」

「是什麼消息?」

「我有塔瑪爾。里切爾——塔瑪拉的消息。她還活著。」

赫爾曼沒有回答。顯然在內心某處他已經考慮到有可能發生這種情況,因為他並沒有像他可能的那麼震驚。「那孩子們呢?」他問。

「孩子們都死了。」

赫爾曼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自己過去的經歷太離奇曲折,因此沒有什麼事再能使他感到吃驚。他聽見自己說:「怎麼可能呢?有人——他叫什麼來著?我記不起了——親眼看到她中了槍彈。」

「對,這是事實,她中了槍彈,但是她沒死,她逃到一個友好的異教徒家裡。後來她去了俄國。」

「她現在在哪兒?」

「就在我這兒。」

兩人又沉默了好長時間。然後赫爾曼問:「她什麼時候來的?」

「星期五來的。她只是敲了敲門,就走了進來。我們一直在找你,找遍了整個紐約。稍微等一下,我去叫她來聽電話。」

「別叫了,我這就來。」

「什麼?嗯——」

「我這就來,」赫爾曼重複了一遍。他想把電話聽筒掛好,但是聽筒從他手中滑掉,懸在電線上搖晃。他想象自己聽到裡布。亞伯拉罕。尼森的聲音仍然從聽筒里傳過來。他打開公用電話間的門。他盯著看對面的櫃檯,一個女人正坐在櫃檯前的高凳上用麥稈吸飲料,一個男人給她端來幾個小甜餅。她正在跟這個男人調情,她那塗得通紅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堆著哀求的微笑,流露出一種不能要求而只能乞討的人的低三下四的神色。赫爾曼放好電話聽筒,離開電話間,朝門口走去。

瑪莎常常責備他是個「機械的男人」,此時此刻他同意她的看法。他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頭腦冷靜地核計著。四點鐘他得和瑪莎碰頭。他已經答應雅德維珈今晚回家。他還得完成拉比的稿子。他因為站在藥鋪門口,顧客進進出出都撞到他。他想起了斯賓諾莎關於猶豫的定義:「這時頭腦停止運動,因為對這一特殊的事情的想象同其他的事情沒有聯繫……」

赫爾曼開始走動,但是他想不起自助餐廳在哪個方向,他在一個郵筒前站住了。

「塔瑪拉,活著!」他大聲地說出這幾個字。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過去一直折磨他,在戰爭爆發的時候,他正打算跟她離婚,她竟然復活了。他想大笑一番。他的形而上學的傢伙拿他開了個要命的玩笑。

赫爾曼明白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但是他一步也挪動不了。他靠在郵筒上。一個女人將一封信投入郵筒,疑惑地打量著他。逃走?逃到哪兒去?和誰一起逃?瑪莎離不開她母親。他沒有錢。昨天他把一張十元的鈔票換開了,在拉比給他支票前,他身上只剩下四元和一些零錢。他對瑪莎說什麼呢?她母親肯定會告訴她那個通知。

他集中注意力看了看手錶,表上短針指在十一上,長針指在三上,但是他根本不知道長短針指的是幾點。他全神貫注地看著表面,好像看時間也需要運用智力似的。

「要是我穿著那套漂亮衣服該有多好!」赫爾曼第一次體會到難民們通常有的那種奢望:顯示一下他在美國已經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同時,他內心某處在嘲笑這種陳腐的慾望。

2

赫爾曼走到高架鐵道前,走上梯子。塔瑪拉的歸來除了對他是衝擊之外,對其他一切都毫無影響。乘客們仍然像平常那樣看報,嚼口香糖。火車上的風扇發出同樣的隆隆聲。赫爾曼從地上撿起一張別人扔掉的報紙,想看看。這是一張刊登賽馬消息的報紙。他翻過去,看到一則笑話,微笑起來。同現象的主觀性在一起,有一種神秘的客觀性。

赫爾曼往下拉了拉帽檐,免得光線直接照到眼瞼上。「重婚罪?對,重婚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可以被控犯了一夫多妻罪。在他認為塔瑪拉已經去世的那些年月里,他倒使勁回憶過她的優點。她愛過他。從根本上說,她是個超自然的人。他經常跟她的靈魂說話,懇求她寬恕。同時,他也明白她的去世解脫了他的痛苦。即使在利普斯克草料棚里度過的那幾年,同塔瑪拉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些年給他帶來的煩惱相比,有時候他也覺得像是一種暫時的休息。

赫爾曼已經記不起他為什麼和她爭吵得那麼厲害,為什麼會離開她,為什麼不關心他倆的孩子。丈夫和妻子間的衝突已經成了哪一方都永遠說服不了對方的無休止的爭論。塔瑪拉沒完沒了地談論人類的拯救、猶太人的困境和婦女在社會中的地位。她讚揚赫爾曼認為是低級趣味的書,熱愛赫爾曼感到厭惡的劇本,挺起勁地唱流行歌曲,而且還參加所有黨派煽動者的講座。當她是個共產黨員的時候,她像契卡那樣穿一件皮茄克;當她成了猶太復國主義者的時候,她在脖子上圍一條印有大衛王之星的圍巾。她不斷地慶祝啊,抗議啊,在請願書上簽名啊,還為各種黨派的目的籌集資金。三十年代後期,納粹頭目們一個個訪問波蘭,信仰國家主義的學生揍猶太人,還強迫大學里的猶太學生站著聽課,這時,塔瑪拉和其他許多人一樣轉向宗教。她開始在星期五晚上點蠟燭,按猶太教規定做飯菜。對赫爾曼來說,她似乎就是群眾的化身,她總是追隨某個領袖,對各種口號著迷,事實上她從來沒有自己的意見。

赫爾曼一惱火,就忽略了塔瑪拉對他和孩子們的一片忠心,忽視了她一貫幫助他和其他人這一事實。就是在他離開家庭、搬到一間帶傢具出租的房間里時,她也總是來幫他打掃屋子,給他帶來食物。他生了病,她照顧他,給他h衣服,幫他洗襯衣。她還幫他抄寫論文,儘管在她看來,這些論文的觀點是反人道主義、反男女平等而且是令人沮喪的。

「她是不是變得冷靜些了?」赫爾曼問自己。「讓我想想,她今年多大了?」他講不出她確切的年齡,不過她的年紀比他大。赫爾曼試著把事情理出個頭緒來,他把一些肯定發生過的事情拼湊起來。孩子們從她身邊被帶走了。她中了槍彈;身上帶著子彈到一個異教徒家裡去避難。她傷口痊癒后,偷偷地逃到俄國。這一定發生在一九四一年以前。嗯,這些年她都是在哪兒過的?一九四五年以來我怎麼沒聽到過她的消息?事實上,赫爾曼沒找過她。他從來不看意第緒語報上那些尋找失散的親屬的名單。有人碰到過這樣尷尬的處境嗎?赫爾曼問自己。沒有。得經過千千萬萬億年,他這各種事情都湊在一起的情況才會重複出現一次。赫爾曼又想笑了。天上哪一個神在他身上做著試驗,就像那些德國醫生在猶太人身上做試驗一樣。

火車停下了,赫爾曼一躍而起——第十四街!他登上樓梯,走到街上,向東一拐來到公共汽車站,等候往東開的公共汽車。清晨天氣涼爽,但是現在越來越熱。赫爾曼的襯衣貼在背脊上。他的衣著中有什麼東西使他感到不舒服,不過他分辨不出是什麼。是領子,還是付褲上的鬆緊帶?也許是皮鞋?他走過一面鏡子,看到自己的影子:消瘦,憔懷,略微有點拘僂,戴著一頂破舊的帽子,褲子皺里吧卿。他的領帶是扭歪的。幾小時前他剛剛刮過鬍鬚,可是這會兒又冒出了黑糊糊的一層了。「我不能這副模樣去那兒!」他驚慌地對自己說。他放慢腳步。他向店鋪的櫥窗里看。也許他可以買一件便宜的襯衫。也許附近有一個可以熨一熨外套的地方。至少他可以把皮鞋擦一擦。他在一個擦皮鞋攤前停住腳步,一個黑人孩子用手指在鞋上抹了些鞋油,隔著鞋把赫爾曼的腳趾弄得怪癢的。暖和的空氣中充滿了塵土、汽油味、柏油味和汗臭,令人作嘔。「這種空氣,人的肺能忍受多久啊?」他感到納悶。「這樣一種對生命有害的文明能持續多久?他們都將悶死——先會發瘋,然後窒息。」

那個黑孩子說了幾句關於赫爾曼鞋子的話,不過赫爾曼聽不懂他的英語。他只聽到每一個字的第一個音節。這孩子半裸著身子,他那方方的腦袋上全是汗。

「生意怎麼樣?」赫爾曼問,想跟他說說話,那孩子回答:「挺不錯。」

3

赫爾曼坐在從聯合廣場開往東百老匯的公共汽車內,望著窗外。自從他到美國以來,附近地區都變了模樣。眼下許多波多黎各人住在那兒。整個街區的建築都已拆除。不過人們還可以不時地看到一塊用意第緒語寫的招牌,一所會堂,一所猶太法典學院和一個養老院。這個地區有一所建築是齊甫凱夫同鄉會總會所在地,赫爾曼急於避開它。公共汽車駛過猶太餐館、一家意第緒語影劇院、一家禮拜沐浴室、一間專供出租的、舉行婚禮和成年禮用的大廳和一家猶太殯儀館。青年男子留著長鬢腳,比他在華沙看到的還要長,頭上都戴著寬邊絲絨帽。在這個地區和威廉斯堡橋對面居住著匈牙利哈西德派信徒,松克茲、皮爾茲和波波夫拉比們的追隨者,他們懷著古老的仇恨。有些偏激的哈西德派信徒甚至拒絕承認以色列的境界。

赫爾曼在東百老匯下了車,從地下室的窗外他瞥見一群留著鬍子的男人正在學習《猶太教法典》。濃眉下一雙雙眼睛閃爍著學者的敏銳神色。他們那高高的額頭上的皺紋使赫爾曼想起羊皮紙上的一道道橫線,那是為了便於抄寫者書寫用尺划的。這些老人的臉上反映出一種像他們讀的書那麼古老的、難以消失的悲傷。有一剎那,赫爾曼開玩笑地想到一個念頭:參加到他們中間去。還要過多久他也會成為一個白鬍子老頭呢?

赫爾曼想起了一個猶太同胞告訴他的關於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在希特勒入侵波蘭前幾個星期到達美國的情況。他在盧布林開一家小型出版社,出版珍本宗教書。他曾經去牛津抄寫在那兒發現的一份古老的手稿。一九三九年他來到紐約尋找印刷這部手稿的出資者,由於納粹的入侵,他沒能回到盧布林。他失去了妻子,但是在紐約他和一個拉比的未亡人結了婚。他已經放棄出版牛津那部手稿的打算,開始編一部那些死於納粹之手的拉比的作品選集。他現在的妻子謝娃。哈黛絲幫助他。為了紀念在歐洲殉難的人,他倆自願每星期哀悼一天———星期一。這一天,他們齋戒,不穿鞋,只穿著襪子坐在矮凳上,遵守守喪期的各種規矩。

赫爾曼走近在東百老匯的那幢樓,抬頭瞥了一眼裡布。亞伯拉罕。尼森住的一樓的窗戶。窗戶的下面一半掛著帘子。就像老家的那些窗戶一樣。他走上短短的一截台階,按了按門鈴。開始沒有人應門。他以為自己聽到有人在門背後小聲說話,似乎屋裡的人正在爭論到底讓不讓他進去。門慢慢打開了,一位老婦人,顯然是謝娃。哈黛絲,站在門口。她又矮又瘦,滿臉皺紋,嘴巴凹陷。鷹鉤鼻上架著一副眼鏡。她穿著高領的衣服、戴著軟帽,看起來完全像是虔誠的波蘭女人。她的外表看不出一點在美國的痕迹,她的態度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匆忙或興奮的現象,看來丈夫和妻子這樣的重逢似乎每天都有發生。

赫爾曼招呼她,她點點頭。他們默默地走過一段長長的走廊。裡布。亞伯拉罕。尼森站在起居室里,他是個矮胖子,身子有點佝僂,臉色蒼白,長著一大部灰黃色的鬍鬚,兩鬢的頭髮蓬亂。他的額頭很高,腦袋上扣著一頂扁平的無邊便帽。灰黃色的眉毛下棕色眼睛里流露出自信和悲傷的神情。從一件沒扣鈕扣的長袍里,可以看見他穿在裡面的那件寬大的有穗子的衣服。甚至房間里的氣味部是屬於過去的:煎洋蔥的、蒜頭的、菊營的和蠟的氣味。裡布。亞伯拉罕。尼森盯著赫爾曼,他的目光似乎在說:「言語是多餘的。」他朝通向另一間房間的那扇門瞟了一眼。

「叫她進來,」他對妻子說。老婦人平靜地離開了房間。

裡布。亞伯拉罕。尼森說:「真是個奇迹!」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赫爾曼又一次想象自己聽到了小聲的爭論。門開了,謝娃。哈黛絲領著塔瑪拉來到屋裡,就像領一個新娘走到結婚華蓋下去一樣。

赫爾曼立即看到了一切。塔瑪拉老了一點,但是看起來年輕得令人驚奇。她穿著美國人穿的衣服,而且肯定去過美容院了。她的頭髮烏黑,有一種剛染過的不自然的光澤,臉頰上搽著胭脂,眉毛全拔掉了,指甲是紅的。她使赫爾曼想起一條放進熱烤箱里重新烤過的不新鮮的麵包。她的淡褐色的眼睛似乎在斜視他。在這以前,赫爾曼會發誓說,他完全記得塔瑪拉的面貌。但是眼下他注意到有一點他已經忘了:在她的嘴角上總是掛著一道皺紋,使她的臉上總帶著一種煩惱、懷疑和嘲弄的神氣。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同樣的鼻子、同樣的顴骨、同樣的嘴型、同樣的下巴、嘴唇和耳朵。他聽見自己說:「希望你還認得我。」

「是的,我認識你,」她回答說。這是塔瑪拉的聲音,儘管稍微有些變化——也許是由於聲調謹慎的緣故。

裡布。亞伯拉罕。尼森向他妻子做了個手勢,他倆雙雙離開了房間。赫爾曼和塔瑪拉沉默了很長時間。

「她幹嗎要穿粉紅衣服?」赫爾曼想。他的窘困心情已經消失,而且產生了一種惱火的感情:這個女人看到他們的孩子被拉走殺害,竟允許自己穿這種式樣的衣服。現在他為自己沒有換上好衣服而感到高興。他又成了原來的赫爾曼—一那個和妻子不和睦的人那個離汗妻子的丈夫。「我一直不知道你還活著,」他說。他對自己的話感到害臊。

「這是你永遠不知道的事情,」塔瑪拉像從前那樣尖聲回答。

「嗯,坐下吧,坐在這兒沙發上。」

塔瑪拉坐了下來。她穿著長統尼龍襪。她把縮到膝蓋上面的裙子往下拉了拉。赫爾曼默默地站在房間對面那頭。赫爾曼突然想起,剛剛死去的人的靈魂就是這麼相遇的,他們還不懂死人的語言,仍然說著活人的話。「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坐船嗎?」他問道。

「不,坐飛機來的。」

「從德國來?」

「不,從斯德哥爾摩。」

「這許多年你都在哪兒?在俄國?」

塔瑪拉似乎正在考慮他提出的問題,接著說:「對,在俄國。」

「今天早上我才知道你還活著。一個親眼目睹的人跑來告訴我,他看見你給打死了。」

「他是誰?沒有人活著出來。除非他是個納粹。」

「他是個猶太人。」

「不可能的。他們打中了我兩槍。到現在我身體內還留著一顆子彈,」塔瑪拉說,指了指她左邊的臀部。

「能不能取出來?」

「也許在這兒美國可以。」

「你好像是死裡逃生。」

「是的。」

「這事發生在哪兒?在納倫采夫?」

「發生在市郊的一片田野上。晚上我設法逃了出去,儘管我傷口流著血。要不是天下雨,納粹會發現我的。」

「那個異教徒是誰?」

「保爾。采洪斯基。我父親跟他有過生意往來。我到他那兒,心想,『現在可能發生什麼事呢?最糟就是他去告發我。』」

「他救了你命?」

「我在他那兒住了四個月。他們不能相信任何醫生。他是我的醫生。他和他的妻子。」

「從那以後你聽到過他們的消息嗎?」

「他們已經死了。」

兩人都不說話。然後塔瑪拉問:「我叔叔怎麼不知道你的地址?我們只得在報上登廣告。」

「我自己沒有單獨的公寓,我是和別人合住的。」

「那你也可以把地址留給他。」

「為什麼?我不見任何人。」

「為什麼不見?」

他想回答,但就是講不出話。他從桌旁拉過一把椅子,在椅子邊上坐了下來。他知道他應該問問她孩子們,但是他做不到。就是在他聽到人們談論健康地活著的孩子們的時候,他都會產生某種近似於恐怖的感覺。每次在雅德維珈或瑪莎表示想給他生個孩子時,他往往改換話題。在他寫的文稿中夾有小的切維德和大衛的相片,但是他從來不敢看。赫爾曼沒有像一個父親應該對待孩子們那樣對待過他們。有一個時期,他甚至否認他們的存在,扮演單身漢的角色。眼前是塔瑪拉——他的罪行的見證人。他擔心她會哭出來,但是她保持著鎮靜的態度。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還活著?」他問道。

「什麼時候?戰後。由於一次奇怪的巧合。我的一個熟人—一實際上,是好朋友——在用一張慕尼黑來的意第緒語報紙包東西,剛好在報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你那時在哪兒?仍然在俄國?」

塔瑪拉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再問。根據他和瑪莎以及其他在德國集中營中幸免於難的人的經驗中,他知道,整個真相永遠也休想從那些在集中營里死裡逃生的人或是在俄國流浪過的人的口中聽到——倒不是因為他們扯謊,而是因為他們不可能講出全部情況。

「你住在哪兒?」塔瑪拉問。「幹什麼工作?」坐在公共汽車裡的時候,赫爾曼就想象過塔瑪拉會提出這些問題。可他還是獃獃地坐著,默不作聲。

「我不知道你還活著,就……」

塔瑪拉帶著嘲弄的神色微笑。「是哪個幸運的女人替代了我?」

「她不是猶太人。她是波蘭人的女兒,我在她家躲藏過。」

塔瑪拉想了一下他的回答。「一個農民?」

「是的。」

「你這是作為對她的報答?」

「你可以這麼說。」

塔瑪拉注視著他,沒有答話。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嘴裡說的是一件事,心裡想的是另一件事那種心不在焉的神情。

「你在幹什麼工作?」她又問道。

「給一個拉比工作,一個美國拉比。」

「給拉比幹什麼?回答有關宗教禮式條律的問題?」

「給他寫書。」

「那他幹什麼?和異教姑娘跳舞?」

「實際情況跟你可能想象的差不離。我看你對這個國家已經相當了解。」

「在我們勞動營里有一個美國女人。她死於痢疾和飢餓。我有她姐姐的地址,臨終前,她握著我的手,要我答應找到她的親屬,把她的情況告訴他們。」

「你那幾年怎麼樣?」

塔瑪拉咬著下嘴唇。她搖了搖頭,似乎表示講一些使人不信的事是徒勞的。這不是他過去熟悉的那個健談的塔瑪拉,而是換了個人。突然,他想到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這個女人不是塔瑪拉而是她姐姐。接著她突然說話了。

「我經歷的事情永遠不可能全講出來。事實上,我自己也並不真正了解我自己。我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有時候我反而想象自己什麼也沒經歷過。許多事情,就連咱倆在一起的生活,我都完全忘記了。我記得,那會兒我躺在哈薩克的一塊木板上,想回憶一下為什麼我要在一九三九年夏天帶著孩子們去探望父親,但是我就是找不出這樣做的任何原因和目的。

「我們在森林裡鋸木頭——一天干十二小時。晚上凍得根本睡不著覺。還臭得厲害,我無法呼吸。許多人害腳氣病。一個人一分鐘前還在跟你講話、談打算,可是突然他就不作聲了。你對他說話,他也不回答。你湊近一看,發現他已經死了。

「於是我躺在那兒問自己,『我幹嗎不和赫爾曼一起去齊甫凱夫呢?』可是我一件事也回想不起。他們告訴我這是一種心理病。我就害著心理病。有時候我什麼都記得,可有時候又什麼也不記得。過去布爾什維克教導我們做無神論者,不過我還是認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命運註定我得站在一旁看那幫暴徒揪掉我父親的鬍鬚,把一邊臉頰也給撕了下來。在那時候沒有看見我父親的人是不會明白做一個猶太人意味著什麼的。我自己從來沒明白過,否則我早就步了他的後塵。

「我媽跌倒在他們腳旁,他們用皮靴踩她的身子,沖她吐唾沫。他們本來會強姦我,可是我剛好月經來了,你是知道的,我出血有多厲害。啊,後來閉經了,乾脆閉經了。一個人沒有麵包吃,哪來的血呢?你問我的遭遇?被風刮過大地和沙漠的一粒灰塵說不出它究竟到過哪兒。那個把你藏起來的異教徒是誰?」

「是我們的用人。你認識她——雅德維珈。」

「你跟她結婚了?」塔瑪拉看起來好像要笑出來了。

「是的。」

「請原諒,她是不是蠢頭蠢腦的?你母親總愛取笑她。她連怎麼穿鞋都不知道。我記得你母親告訴過我,她想把左腳的鞋穿到右腳上去。如果給她錢讓她買東西,她會把錢弄丟的。」

「她救了我的命。」

「是的,我想一個人的生命高於一切。你在哪兒跟她結婚的?在波蘭?」

「在德國。」

「難道沒其他方式報答她了?嗯,我最好還是別問。」

「沒什麼別的可問了。事情就是這樣。」

塔瑪拉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腿。她把裙子撩起一些,搔了搔膝蓋,然後馬上拉下來蓋住了它。「你住在哪兒?在這兒紐約?」

「在布魯克林,紐約的一部分。」

「我知道。我有那兒的一個地址。我有個本兒,裡面記的全是地址。我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跑遍那些人家,通知死者的親屬,這個人是怎麼死的,那個人是怎麼死的。我已經去過布魯克林了。我嬸嬸告訴我怎麼走,我一個人坐地鐵去的。我到一戶人家去,這家人沒有一個人懂意第緒語。我試著講俄語、波蘭語、德語,可他們只懂英語。我試著用手勢告訴他們,他們的姑姑已經死了。可孩子們只是笑話我。那位母親看起來倒像是個挺好的女人,但一點也不像是猶太人。你說你是於什麼的——給拉比寫作?」

赫爾曼點點頭。「是的,可以這麼說。我還是個書籍推銷員。」他發現自己已經養成說謊的習慣。

「你另外還要干這事?你推銷什麼書?意第緒語書籍?」

「意第緒語、英語、希伯來語的書。我是所謂的旅行推銷員。」

「你都跑哪些地方?」

「各大城市。」

「你出門的時候,你妻子幹什麼呢?」

「別人的老婆在丈夫出門的時候幹什麼呢?在這兒美國,推銷可是個重要的行業。」

「你跟她有孩子嗎?」

「孩子?沒有。」

「就是你有孩子,我也不會吃驚的。我遇見過一些和原來的納粹結婚的年輕猶太人,在談到有些姑娘為了保全性命的所作所為的時候,我最好還是不吱聲。人們完全墮落了。在我隔壁那張床上,兄妹倆打得火熱。他們甚至都等不及天黑。因此,還有什麼能使我感到奇怪呢?她把你藏在哪兒?」

「我告訴過你,在一個草料棚里。」

「她父母親不知道?」

「她沒有父親。她只有母親和一個姐姐。她們不知道。」

「她們當然知道。鄉下人挺狡猾。她們估計戰後你會跟她結婚,把她帶到美國來。我猜想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爬到她床上去了。」

「我沒有爬到她床上去過。你這是在胡說八道。她們怎麼會知道我會得到去美國的護照?事實上,我原來計劃到巴勒斯坦去的。」

「她們知道,她們知道。雅德維珈可能是個白痴,但是她母親跟其他農民談過這事,他們幫她估計出來的。人人都想到美國來。全世界的人都渴望到美國來。如果名額沒有限制,美國就會擠得連插針之地都沒有。別以為我在生你的氣。第一,我現在對誰都不會生氣;第二,你不知道我還活著。咱倆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欺騙我。你離開孩子們。你當時知道戰爭即將爆發,可你在最後幾個星期中連一個字都不寫給我。我知道一些做父親的為了和孩子們呆在一起,冒著生命危險越過國境。那些已經設法逃往俄國的男人,由於渴望和全家在一起又回到了納粹統治區。可是你一直呆在齊甫凱夫,和你的情婦一起鑽進一個草料棚。我怎麼還可能妄想對這樣的人有什麼要求呢?嗯,你幹嗎不跟她生孩子?」

「我不要孩子,就是這麼回事。」

「幹嗎這麼看著我?你跟她結了婚。你覺得我父親的外孫不好,你為他們感到羞恥,好像他們是你頭上的疥癬,既然如此,你幹嗎不讓雅德維珈另外給你生幾個孩子?她的父親當然比我的好。」

「嗯,剛才有一會兒,我以為你變了,可現在我看你還是原來的你。」

「不,不是原來的我。你現在看見的是另一個女人。那個離開了被殺害的孩子、逃到斯基巴——這是那個村子的名字——去的塔瑪拉是另一個塔瑪拉。我已經死了;妻子死了,丈夫可以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是啊,我的軀體還到處轉悠。它甚至還來到了紐約。他們給我穿上尼龍襪、給我染髮、塗指甲油,願上帝保佑我,不過異教徒總是給屍體化妝的,而現在猶太人成了異教徒。所以,我對誰也不記恨,同時對誰也不相信。哪怕你跟一個納粹女子——一個在屍體上跳舞、用鞋後跟在猶太女兒的眼睛里轉動的女人結婚,我也不會感到驚奇。你怎麼可能了解發生過什麼事呢?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像欺騙我那樣欺騙你的新媳婦。」

從通往走廊和廚房的門後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裡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走進來,後面跟著謝娃。哈黛絲。這兩口子不是好好地而是拖著腳在走。裡布。亞伯拉罕。尼森對赫爾曼說:「你可能還沒有一套自己的房間。在你找到房子前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好客是行好事,何況你是親戚。正如《聖經》上說的:『你不可避開你自己的親人。』」

塔瑪拉打斷了他的話。「叔叔,他另外娶了個妻子。」

謝娃。哈黛絲的雙手交叉緊握著。裡布。亞伯拉罕。尼森看起來神情為難。

「嗯,那又是另一回事……」

「有一個親眼目睹的人說得很肯定,他們是怎麼……」赫爾曼停止不說了。他忘了提醒塔瑪拉,不要告訴他們他妻子是異教徒。他朝塔瑪拉看了看,搖搖頭。突然他產生一陣孩子氣的衝動,想在受到責備前離開房間。他朝廠J口走去,簡直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你別跑啊。我不會強迫你接受什麼事的,」塔瑪拉說。

「這可真是只有在報紙上才能看到的事,」謝娃。哈黛絲說。

「你沒有犯什麼罪,但願你沒有,」亞伯拉罕。尼森說。「你過去要是知道她還活著,那就意味著你現在和一個女人同居是非法的。但是現在這種情況,熱爾雄拉比的禁止對你並不適用。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你一定得和現在的妻子離婚。你過去幹嗎不告訴我們?」

「我不想打攪你們。」

這時赫爾曼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對塔瑪拉作了個手勢。裡布。亞伯拉罕。尼森抓著自己的鬍鬚。謝娃。哈黛絲的眼內流露出一種母親似的憂傷神情。她戴著軟帽的頭點著,表示服從男人可以拈花惹草這個古老的特權,哪怕最正直的男人都不由得愛好摟著新歡睡覺。這種情況一向如此,將來也將如此,她似乎在這麼想著。

「這種事情需要男人和妻子單獨商量,」她說。「在這段時間裡,我去做點兒吃的。」她朝門口轉過身去。

「我剛吃過,謝謝,」赫爾曼馬上說。,「他妻子是個高明的廚子。她肯定已經為他的晚飯準備好油乎乎的湯。」塔瑪拉帶著正統的猶太人在提到豬肉時所表現出的那種嘲弄的神色做了個怪相。

「喝杯茶,來個小甜餅?」謝娃。哈黛絲問道。

「不,真的不要什麼。」

「也許你們應該到另一間房間里去談談,」裡布。亞伯拉罕。尼森說。「就像他們說的,『這是他和她之間單獨的事情。』如果我能幫助你們,我一定儘力而為。」老人改變了語氣繼續說:「這是個道德混亂的時代。有罪的是那些邪惡的殺人兇手。別責怪你們自己。你們也是沒有辦法啊。」

「叔叔,猶太人中惡人也不少。你知道是誰把我們拖到那塊草地上去的?是猶太警察。天還沒亮,他們就把每家每戶的門砸了,搜查地下室和閣樓。如果發現裡面藏著人,他們就用橡皮警棍打這些人。他們用繩子把我們圈起來,好像我們是要送去屠宰的牛。我對他們中的一個人說了一個字,他就踢我,踢得可狠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這些笨蛋不明白,他們自己也逃脫不了同樣的命運。」

「俗話說:『無知是萬惡之源。』」

「嗯,先知以賽亞說:『人必屈膝,人必為卑。』人們不信仰造物主,那無政府主義就會佔優勢。」

「這就是人類啊,」赫爾曼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著。

「《摩西五書》上說:『人從小時心裡懷著惡念』。所以要有《摩西五書》啊。好吧,一起到裡面去談談這件事吧。」

裡布。亞伯拉罕。尼森打開通往一間卧室的門。屋裡有兩張床排成一排,床頭對著床頭,床上鋪著歐洲床單,跟在家鄉的時候一個樣。塔瑪拉聳聳肩,先走進去,赫爾曼跟在後面。這間房間使赫爾曼想起了幾年前新娘和新郎在新婚之夜被送入的洞房。

室外,紐約市在飛速前進,但是在這兒掛著一半帘子的窗戶後面卻保留著納倫采夫或齊甫凱夫的一部分。這裡的一切:褪色的黃牆壁、高高的天花板、地板,甚至五斗櫥的式樣和扶手椅的面子都再現了一幅往日的景象。一個有經驗的舞台導演不可能選擇比這更合適的布景了,赫爾曼這麼想著。他聞到一股鼻煙味。他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塔瑪拉坐在床沿上。

赫爾曼說:「你不必告訴我,但是……如果你認為我已經死了,那你肯定另外……另外還有別人……」

他說不下去了,他的襯衫又濕了。

塔瑪拉狡黠地打量著他。

「你想知道?馬上要知道一切?」

「你不一定要告訴我。不過,我對你可一直是老實的,應該……,,」你有別的選擇嗎?你是不得已才把真相告訴我的。根據法律,我是你的妻子,那就是說你有了兩個妻子。在這兒美國,對這事情是很嚴格的。不管我過去幹了些什麼,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愛情對我來說不是兒戲。「

「我也沒說愛情是兒戲呀。」

「你把咱倆的婚姻弄得叫人啼笑皆非。我結婚的時候可是個天真的姑娘,而且……」

「別說了!」

「事實上,不管我們過去遭受了多少磨難,也根本不知道我們是不是會活到明天或是下一個小時,但是我們需要愛情。因此,在正常的情況下,我們就更嚮往愛情。人們躺在地下室或是閣樓里,忍飢挨餓,渾身長滿虱子,可是他們還是接吻,握手。我從來沒想到在這種環境中,人們還這麼充滿激情。在你看來我什麼都不如,可別的男人們盯著我看,恨不得把我吞下去哪。啊,願上帝保佑我!我的孩子們被殺害了,而男人們要我跟他們勾搭。他們給我一個麵包、一點肥肉,或在工作中給我一點方便。別認為這些是小事情n那個時候,一點麵包皮就是理想。幾隻土豆就是一份財產了。人們一直在集中營里做買賣,就在離毒氣室幾步遠的地方做交易。全部貨物可以裝在一隻皮鞋裡,不過這就是那些走投無路的人們活命的資本啊。那些漂亮的男人——他們年紀比我輕,妻子也挺漂亮——一追求我,對我許下無法兌現的諾口。

「我沒有想到你還可能活著,不過即使你還活著,我也沒有義務一定要忠於你。相反,我希望能忘記你,但是希望是一回事,可能又是另一回事。我一定得愛一個男人,否則我會對性關係厭惡。我總是羨慕那些把愛情當遊戲的女人。要不是遊戲,那究竟是什麼呢?但是我身上有某種東西——我那虔誠的女祖先的血液——阻止我這麼干。

「我對自己說,我是個該死的傻瓜,但是在一個男人碰我的時候我又不得不避他。他們認為我瘋了,他們也說得對。他們叫我偽君子。人們變得粗魯起來。一個極其受人尊敬的男人企圖強姦我。在這過程中,我在亞姆布爾的難友還著手為我安排配偶。他們都這麼說:『你還年輕,你得結婚。』可是結婚的是你,不是我。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我們相信的仁慈的上帝是不存在的。」

「那你沒有過別的男人?」

「你聽了很失望吧。是的,我沒有過別的男人,而且永遠不會再有了。我希望清清白白地站在我的孩子們的靈魂面前。」

「我想你說過上帝是不存在的。」

「如果上帝能夠目睹所有這一切恐怖而保持沉默,那他就不是上帝。我對虔誠的猶太人,甚至拉比都這麼說過。在我們勞動營里有個青年人,他曾經在老齊科夫當過拉比。他是那麼虔誠,像他那樣的人沒有了。他得在森林裡幹活,儘管他沒有力氣干這活。每逢星期六,他都不吃他那一份麵包,因為按規定安息日是不能攜帶任何東西的。他的母親,老拉比的妻子,是個聖潔的人,只有在天的上帝知道她是怎麼安慰其他人,是怎麼把她自己最後的一點東西拿出來幫助別人的。在勞動營這種條件下,她的眼睛瞎了。不過她背得出全部祈禱詞,而且一直背到臨終前。

「有一天我問她兒子,『上帝怎麼能允許出現這樣的悲劇?』他千方百計試著給我解釋。『我們不了解上帝的做法,』等等。我沒有跟他辯論,但是我感到痛苦。我把我們孩子們的情況告訴了他,他的臉變得像石灰那麼白,顯出羞愧的神情,好像他自己對這件事負有責任似的。最後他說:『我懇求你,別再多說了。』」

「是啊,是啊。」

「你連問都沒問一聲孩子們。」

赫爾曼等了片刻。「有什麼好問的呢?」

「沒有,別問了。我知道,成年人中有偉人,但是我還從未相信過,孩子們——很小的孩子們,能夠成為偉人。他們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我想把自己那一份給他們一些,但是他們不吃我那份,他們像聖人那樣死去。靈魂是存在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別反駁我。那是我認定的道理。我要你知道,我看到我們的小大衛和約切維德到我這兒來。不過不是在夢中,而是在醒著的時候。自然,你認為我瘋了,不過那對我毫無影響。」

「他們對你說些什麼?」

「啊,各種不同的事兒。他們在他們現在呆的地方又成了孩子。你想幹什麼?跟我離婚?」

「不。」

「那我怎麼辦呢?跟你妻於住在一起?」「首先,你自己得搞到一套公寓。」「是啊,我不能呆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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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一個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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