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躺在床上沒有動,裝作沒聽見阿開的話,我懶得起來去調音響,坐在床上剪起指甲來。鈴子和沖繩把毛毯鋪在廚房的地上,趴在上面呼呼大睡。

"我不是光指這個吻痕,問題不在這兒。我是說我們應該互相安慰,互相體貼一些。我們和社會上那些庸俗的傢伙生活在不同的層次里。"

和夫一邊擦腳一邊問:"良子,你這是什麼意思,誰是庸俗的傢伙?"

良子根本不看和夫,只低聲說了句:"和你沒關係。"

我的指甲上還殘留着菠蘿味兒。脖子好像路了一個東西,挪開枕頭一看,原來是莫卡的胸罩志在床上了。

帶鋼絲箍的繡花胸罩上還有着洗衣粉的清香,我將它放進衣櫥里,又把剪下來的指甲扔到涼台上。醫院的院子裏有個女人牽着一條牧羊大在散步,女人眼認識的人打着招呼,聊起天來。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女人笑的時候,捂著嘴巴,她的牙齒大概像江戶時代的女人那樣塗成黑色的了吧。那條犬沖着前面汪汪地叫着。

"我們互相離不開的。現在我只有你了,我母親已經不在了。我們的敵人是共同的,我們應該像從前那樣互相扶助。我們曾經在京都的河裏一起游過泳,你還記得嗎?我真想回到咱們剛認識的時候去。為什麼咱們總是這樣吵個不停,好好地過不行嗎?金錢不是關鍵問題,我們不是一直夠花的嗎,再說我還可以去工作。莫卡告訴我說,在六本木可以撿到桌子、柜子,甚至連餐具都能撿到。然後咱們再給傢具塗上漆就行了。"

"咱們可以存好多錢,我一工作就有錢了,你還可以養只小貓。你不是想要一隻灰色的貓嗎?我給你買一隻來。我們還要搬家,這樣可以重新開始,這回租一間廁所在房間里的公寓。"

"我們還可以租一所房子,讓莫卡和沖繩他們和咱們一起住。這一帶有許多美軍建的有很多房間的小樓。這樣咱們每天可以舉辦聚會。阿龍認識的外國人正打算賣輛車,我把它買下來,再去考個駕照,咱們就可以去海邊兜風了。多有意思呀,阿開,你說呢。"

"我母親死的時候,我並不是對你冷漠,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反正現在母親已經不在了,我只有你了,好不好,咱們從頭開始吧。"

"請你理解我,好嗎,阿開。"

良子想摸摸阿開的臉,阿開恨恨地推開他的手,低着頭笑着說:

"瞧你說得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臉皮真厚。我和你母親有什麼關係,我不認識你母親。我和你在一起時,總是厭惡自己,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感到自己好悲慘,我不願意這樣下去了。"

良子講話的時候,和夫拚命捂著嘴不笑出聲來。他和我對視了一眼,當阿開發牢騷時,他實在忍不住笑起來。

"良子,這樣吧,如果你有什麼話跟我說,就先把我的項鏈從當鋪贖出來之後再說吧。那是我爸爸給我的,先把它還給我再說。"

阿開哭起來,臉一抽一抽的。和夫這才止住笑。

良子說:"你怎麼這樣,是你同意去典當的呀。你說要去買葯吃,是你先提議去賣的呀。"

阿開擦着眼淚說:

"你別再說了,你就是這種人。你大概不知道吧,後來我一直在哭,回來的時候,你還唱歌呢。"

"你不要哭,我馬上給你贖回來,我一工作就有錢了,別哭了。"

阿開又是模鼻涕又是摸眼淚,無論良子說什麼都不理睬他了。對和夫說:"咱們出去呆會兒吧。"和夫指指自己的腿,說太累了,不想動,阿開硬把他拽起來,和夫見阿開眼淚汪汪的,就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阿龍,我們到屋頂上去。你呆會兒來給我們吹笛子聽,好嗎?"阿開說道。

門關上后,良子大聲呼叫阿開,不見阿開迴音。

沖繩臉色慘白,哆哆嗑噱地沖了三杯咖啡端過來,手抖得把咖啡灑到了地毯上。

"良子,喝杯咖啡吧,你真讓人同情啊。管她呢,她又能怎麼樣,來,給你咖啡。"

沖繩把咖啡遞給良子,被良子拒絕了,沖繩嘟囔著:"隨你的便好了。"

良子無精打采地對着牆唉聲嘆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廚房的地上躺着鈴子。她伸開兩腿,像狗似地卧在那裏,偶爾抽動一下身子。

良子瞥了我們一眼站起來,想要出去。他看了看鈴子,對着水龍頭喝了幾口生水就打開了門。

我叫住他:"喂,良子,別去了,留在這兒吧。"他沒理我,關上了門。

沖繩苦笑着咂著嘴說:

"那兩個人已經無藥可救了,良子自己還不明白這一點,蠢驢。阿龍,你打不打海洛英,這個挺不錯的,我這兒還有一點兒。"

"不打了,今天有點兒累。"

"是嗎,你要練習長笛嗎?"

"一直沒吹了。"

"你將來不是靠它吃飯嗎?"

"將來的事誰知道呢,反正現在我不想吹。沒有興趣。"

我聽着沖繩拿來的唱片。

"你怎麼這麼無精打來的呀?"

"沒有啊。"

"前幾天我見到黑川,那傢伙說他現在特別絕望。我聽不懂他想說什麼。他去了阿爾及利亞,還參加了那裏的游擊隊,不像我這種人光說不做。你和他的想法一樣不一樣呢?"

"黑川?我和他不一樣。我只是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小時候還有些意思,可是現在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所以我想以後要多見見世面,長長見識。"

沖繩沏的咖啡太濃了,沒法喝,我又兌了些開水。

"那麼,你想去印度嗎?"

"幹嘛去印度?"

"去印度增長見識呀。"

"為什麼非要去印度呢,沒必要。在日本就可以見世面,用不着去印度、"

"那麼你想過警察局了?想進行各種嘗試嗎?天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幹什麼。不過印度是不會去的。我沒有想去的地方。最近,我常常一個人從窗戶里看外面的景色。看下雨,看飛鳥,看路上的行人。我能這樣看好長時間,很有趣的。我所說的長見識就是這個意思。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那些景色特別新鮮。"

"別說那麼老氣橫秋的話,阿龍。覺得景色新鮮是老化的標誌。"

"亂彈琴,我說的是另一回事。"

"就是這麼回事。你比我小,不懂得的。我看你還是學長笛吧。你必須這麼做。別和良子那種傻瓜來往,好好學長笛吧。有一次我過生日時,記得你還為我吹過呢。"

那次是在鈴子的店裏,我聽了特別高興,特別興奮,真是難以形容我當時的心情,感覺是那麼溫馨。我不會表達,反正就好像和爭吵過的人重新和好時的那種心情。當時我想,你是個多麼幸福的傢伙呀,真羨慕你。是你使我產生了那樣的心情的。實際上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我只是一個沒用的吸毒者,海洛英一接不上,就難受得受不了。我有時真想為了吸到海洛英去殺人。我覺得有某種東西存在,我是說我和海洛英之間應該有某種東西存在。我渾身哆噱得瘋了似地想打海洛英,可是只有我和海洛英的話又似乎缺少了點什麼,打了針之後便什麼也不想了。缺少的是什麼呢?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不是鈴子,也不是母親,而是你那次吹的長笛的聲音。我一直想對你這麼說。我不知道你吹長笛時是什麼心情,反正我立刻就興奮起來,我一直盼望能聽到這美妙的聲音。每次我準備打海洛英時,就想到了你的長笛。我已經完了,身體已經腐爛了,你瞧,臉上的肉這麼鬆弛,活不了多久了。什麼時候死我都不在乎,根本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只是我很想弄明白那次聽長笛時的愉快心情究竟是什麼。我只想知道那感受到底是什麼。如果弄明白了,我也可能去戒毒的。你不相信吧。不管怎麼說,你學長笛吧。我把海洛英賣掉,給你買一個質量好的長笛。"

沖繩的眼睛紅紅的。他一直端著咖啡說話,有幾滴咖啡濺到了他的褲衩上。

"給我買吧,村松的不錯。"

"你說什麼?"

"村松是長笛名牌,我想要村松牌的。"

"村松的嗎,知道了。等你過生日時送給你。到時候你一定要給我吹支曲子。"

"阿龍,你趕快去勸勸吧,我可不想和那兩個人攪在一起了。我的腿好疼啊。"

和夫氣喘噓噓地推fi進來,說:"良子在打阿開呢。"

沖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這時,從屋頂傳來阿開的尖叫聲。顯然是被歐打時,忍不住疼痛的嚎叫聲。

和夫端起桌上那杯本來給良子徹的咖啡,喝起來,然後點上根煙,開始換繃帶,一邊對我說:

"不快點去,要出人命的。良子是個瘋子!"

沖繩抬起身子對和夫說:

"甭管他們,讓他們打個痛快,煩死人了。和夫,你的腿怎麼樣了?"

"唉,被那個日比谷的警衛打的,不去那兒就好了。"

"骨折了嗎?"

"沒有。可是,那根棒子上有釘子,必須得消毒,釘子最容易感染了。"

在晾晒衣服的房頂上,良子抓着阿開的頭髮,使勁踢她的肚子。良子每踢一下,阿開就痛苦地呻吟一聲。

我把良子拉開,阿開趴在地上直吐血,良子全身在出冷汗,肩膀的肌肉硬硬的。

阿開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著。牙齒咬得嘎吱直響,抓起被單捂住被增傷的部位。鈴子從廚房晃晃悠悠地爬起來,狠狠地揚了正在哭泣的良子一個嘴巴。

和夫忍着疼給自己腿上的傷口消毒,然後塗上難聞的藥膏。

沖繩用開水泡了一片迷幻藥給阿開喝。

"你可真行啊,你怎麼能踢她的肚了呢?良子,你要是把阿開打死了,你就是殺人犯了。"沖繩沖良子說道。

"那我也一塊兒去死好了。"良子苦着臉說。和夫聽了這話,嘿嘿地笑起來。

鈴子將毛巾敷在阿開的額頭上,又把她臉上的血擦去。看看她的肚子,青一塊紫一塊的。阿開說什麼也不去醫院。良子走過來,眼淚滴落在阿開的肚皮上。阿開的額頭上浮現出青筋,又吐起黃色的液體來。右眼紅腫著。鈴子用藥布擦去她牙齒間溢出的血。

"對不起,對不起,阿開!"良子聲音沙啞地說。這時,和夫包紮完了自己的傷口,說道:"自己打了人,再說對不起,太差勁了。"

"去洗洗臉吧。"

鈴子推了推良子。"你這張臉讓人受不了,先去洗洗吧。"

阿開鬆開了捂著肚子的手,沖繩問她要不要打海洛英,她搖搖頭,喘息著說:

"真對不起,讓大家費心了,掃了大家的興。不過,總算一切都結束了,為了這個我才忍受了他的毒打。"

"哪裏,別介意,沒什麼可掃興的。"沖繩笑着說。

"阿開,求你別說結束了,別離開我,求求你了,千萬原諒我呀,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

沖繩把哭泣的良子往廚房推,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去洗臉吧。"

良子點點頭,用袖口擦着眼淚,朝廚房走去,傳來一陣嘩嘩的流水聲。

過一會兒,良子從廚房走出來,和夫看見他大叫了一聲。沖繩搖搖頭說:"這傢伙沒救了。"鈴子見了也尖叫起來,緊閉上眼睛。原來良子割破了自己的左手腕,鮮血滴落到地毯上。

和夫站起來嚷着:"阿龍,快叫救護車!"

良子用右手支撐著晃動的左手,粗聲粗氣地對阿開說:"這回你該明白我的心了。"

我正要叫救護車去,阿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讓我去。阿開在鈴子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盯着鮮血淋漓的良子,然後走近他,摸了摸他的傷口,良子已經停止了哭泣。阿開把良子的左手腕拉到眼前瞧了瞧,張開腫起來的嘴唇,費力地說:

"良子,我們現在去吃飯了,大家中午飯還沒吃呢。你想死的話,就自己死好了。最好去外面死,不要死在阿龍這裏。"

手捧花束的護士從打蠟的走廊上走過。護士只穿了一隻襪子,另一隻腳包着繃帶。我前面一個小女孩無聊地晃着兩條腿,看見這束閃閃發亮的玻璃紙包着的鮮花,就拍了拍旁邊坐着的,好像她母親模樣的女人的肩膀,耳語道:

"那束花一定很貴吧。"

一個左手抱着幾本雜誌,右手拄著丁字拐的男人從排隊買葯的隊伍中橫穿過去。他的右腿直直的,腳脖子向內彎曲,從腳背一直到指甲上都露出白粉末。其中小指和無名指就像是兩個肉瘤一樣難看。

我旁邊坐着一位脖子上纏着厚厚的繃帶的老人,他正和對面織毛衣的女人說着話。

"他們用力拽我的脖子。"老人一說話,兩鬢的白髮便隨之起伏着,眼睛眯成一條線,和滿臉的皺紋都分不出來了,他看着女人有節奏地織毛衣的手繼續說道:

"那個痛勁就別提了,差點兒沒疼死過去,真讓人受不了啊。不知道有沒有別的更適用於老年人的醫療方法。"

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老人乾咳了幾聲。那個脖子粗粗的,皮膚黝黑的女人一邊織毛衣,一邊瞧著老人說:

"你可真受罪呀。"

老人聽了,笑了笑,撫摸著自己的被藥水塗得五顏六色的臉,空咳了幾聲。

"唉,到了我這歲數就不該開車了,我以後也不讓老伴開車了。"

包着白頭巾的清潔工擦著良子滴在地上的血跡。女清潔工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擦。

"怎麼,割腕自殺嗎?沒死就是自殺未遂。不過,你不該這麼做的。從人的身體構造來看,人不是那麼容易死的,你若不是演戲,真想死的話,應該割破這個地方,就是耳朵下邊這兒,一下子人就完了。叫急救車都來不及的。"

醫生檢查著良子的手腕說。良子在急診室里不停地操眼睛。

脖子上纏着繃帶的老人對清潔工說:

"擦得掉嗎?"

"趁著濕的時候擦,容易擦掉。"

"夠你忙的。"

"沒什麼。"

幾個坐輪椅上的孩子正在院子裏玩球。三個孩子的脖子都很細,一個護士在旁邊撿球。其中一個孩子沒有手,他用手腕來打球,每次都把球打落在地上,孩子咧著嘴笑着。

"要擦掉這些血跡太費勁了。我沒打過仗,沒見過流血的場面,看見這些血我還真受不了呢。"老人說道。

"我也沒打過仗呀。"清潔工說着往擦不掉的血跡上灑了一些白粉,跪在地上用刷子劇起來。

球滾到了水窪里,護士用毛巾把球擦乾。

"據說用鹽酸能擦掉。"

"鹽酸只能用於洗便盆,擦地的話,地板就完蛋了。"

遠處的樹葉隨風搖動。護士把球放到孩子跟前。從公共汽車上下來許多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朝醫院走來。

一個年輕男子捧著一束花跑上樓梯。織毛衣的女人看着那男人。

清掃工還在哼剛才那隻曲子,脖子不能彎曲的老人高高地舉著報紙看。

良子的血跡和白粉混在一起后,成了粉紅色泡沫。

"阿龍,真對不起,我要存錢去印度。我去打工掙錢,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良子一直不停地說着。他的塑料拖鞋和腳趾上都沾了血,不時地摸摸繃帶。雖然臉色蒼白,但他說已經不太疼了。我扔到白楊樹下的菠蘿還在地上,雖說是傍晚,卻不見小鳥的影子。

和夫不在屋子裏,鈴子說他早就回來了。

"那傢伙說佩服良子的勇氣,這個傻瓜,居然說這種話。"

沖繩打了第三支海洛英后,滾到了地板上,阿開的臉已消腫了一些。良子坐在電視機前。

"正演梵谷傳呢,阿龍也來看吧。"良子對我說。

我叫鈴子給我徹杯咖啡來,她沒理睬。

良子對阿開說他決定要去印度,阿開只是說了句"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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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近似於透明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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