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稍微大點聲

請稍微大點聲

伍迪·艾倫著

孫仲旭譯

要知道,你在跟一個在科尼島的環滑車上一口氣看完《芬尼根守靈夜》的人打交道,我輕而易舉就進入這座深奧的喬伊斯迷宮,儘管猛烈的晃動能把我補牙的銀子給甩出來。也得知道我是少數幾個在現代藝術博物館一眼看到那台被壓成一團的別克車,就馬上能看出微妙的顏色差別和層次感之相互作用的人。奧迪倫·雷東肯放棄彩色粉筆畫,而使用一台汽車擠壓機的話,就也能達到那種效果。還有,女士們,作為一個目光如炬,並指導許多迷惑不解的觀劇者——他們幕間休息時在門廳里懶洋洋地轉圈子,為掏錢給票販子來看這出亂糟糟的戲劇而生自己的氣,裡面一首流行歌也沒有,也沒有一個衣服上有亮晶晶飾片的小妞——以正確角度觀看《等待戈多》的人,我得說,我對藝術各門類都定能洞見其妙。除此之外,市政府那裡同時轉播的8家電台也讓我心醉神迷。我現在下班后,仍然時不時帶自己的飛歌牌電台去哈萊姆的一間地下室,我們在那裡播放過最新的天氣情況及新聞。有一次,一個從未學習過的、說話簡練的農場工人傑斯在節目結束時,飽含感情地播放了道瓊斯股票平均價格,真正是發自內心。最後,為徹底說明我的水平,要注意我是各種活動和地下電影首映式上的常客,還是《景象與溪流》雜誌——這是份需用腦看的季刊,專門刊登電影中的先進觀念以及淡水釣魚——的經常投稿者。如果這些尚不足證明我可以被貼上「感覺敏銳者」的標籤,哥們兒,算我認輸。不過,儘管有這麼多真知灼見就像華夫餅乾上的楓糖那樣,從我這兒往外冒,然而最近我認識到自己有個文化上的阿喀琉斯之踵,它順著我的腿往上,一直到了我脖子後面。

那開始於去年一月的某天,我當時站在百老匯大街的麥金尼斯酒吧里,在大口吃著世界上最香的一塊乳酪餅,同時受到內疚感和關於膽固醇幻覺的雙重摺磨,我能聽到我的大動脈凝成一個冰球。站在我旁邊的,是位叫人心慌意亂的金髮女郎,她黑色襯衫下的軀體凸凹有致,足以誘使一個童子軍男孩獸性大發。開頭一刻鐘內,我和她之間關係的主旋律一直是我說「把小菜遞過來」,儘管有幾次我想採取一點行動。結果是她早已「把小菜遞過來」,為證明我的要求並非信口之言,我不得不拿勺子舀起一小勺放在乳酪餅上。

「我想雞蛋期貨價格上去了。」我最後大膽地說,裝得像是個以合併公司為副業的人,說得漫不經心。我沒意識到她那位當碼頭工人的男友已經進來,時機掌握比得上勞萊與哈代,當時正好站在我後面,我卻直勾勾地看了她一眼,還記得說了兩句打趣克拉夫特—埃賓(注1)的機靈話,之後就不省人事。接下來,我只記得我在街上跑,在躲避似乎是某個西西里親友會的怒火燒來,他們決心為那個女孩的名譽受損而報復。我躲進一間放新聞紀錄片的電影院,裡面陰暗涼爽,卡通人物兔八哥的絕技表演和3顆利眠寧讓我的神經系統恢復了常況。正片原來是在新幾內亞叢林中旅行的紀錄片——在未能長久地維持我的注意力上,這一題材跟《苔蘚的形成》以及《企鵝如何生活》這種節目有得一比。「返祖者,」旁白聲單調而低沉地說,「生活在今天跟幾百萬年前沒有絲毫不同,他們捕殺野豬(野豬的生活水平似乎也沒有明顯提高),晚上則坐在火堆旁,以啞劇形式表演出當天的捕獵之事。」啞劇。我豁然明白,這就是我文化盔甲上的裂縫——確切地說,是惟一的裂縫,但自從我孩提時候起,就一直折磨我。有場果戈理的《外套》的啞劇表演曾讓我完全看不明白,只是看14個俄國人跳健美操。一直以來,啞劇對我是個謎——我寧願想都不要想,因為它曾讓我難堪。但這次我再次遇挫,令我懊惱,跟從前一樣糟糕。我不理解新幾內亞土著主角那狂亂的手勢,正如我看不懂被不少人吹上天的馬塞爾·馬爾索在任何一部小品里的表演。那位叢林中的業餘演員不出聲地逗樂他的原始人同類,最後從部落長老手裡領取了裝有領款通知的沉甸甸的手套,就在那時,我垂頭喪氣地溜出了電影院。

那天晚上在家裡,我對我的缺點念念不忘。它真實得殘酷:儘管我在其他藝術範疇敏銳如犬,然而只用這一個晚上,就把我清清楚楚地降格為馬卡姆筆下的農民——感覺遲鈍,張口結舌,絕對跟一頭幹活的牛相去不遠。我開始干著急地生氣,大腿後面的肌肉卻繃緊,讓我不得不坐下來。我在琢磨,說到底,還有哪種交流形式比啞劇更為基本?為什麼這種藝術形式對所有人來說意義昭然若揭,卻單單除了我?我又干著急地生氣,這次發泄了出來,可我住在一個安靜的街區,幾分鐘后,兩個19區的鄉巴佬代表來通知我干著急生氣意味著罰款700元,監禁半年,或者兩種並罰。我向他們道了謝,接著直奔被窩。在床上,我與我這個巨大的缺點鬥爭,導致夜裡焦慮達8小時,我想麥克白也不至於這樣。

僅僅幾星期後,我在欣賞模仿藝術上的缺點又有一例,讓我寒透了心。我收到了兩張免費戲票——因為我兩星期前正確聽出某個電台節目里播的是「燕西」媽媽的歌。一等獎是賓利牌小汽車,我想馬上打電話給主持人,激動之下光著身子就從浴缸里出來,一隻濕手抓電話,同時還想用另一隻手關收音機,我一下就飛到了天花板上,同時幾英里範圍內的燈都暗了一下,跟萊普克坐電椅時一樣。我正要繞著枝形吊燈飛完第二圈,就被一張路易十五時期風格的寫字檯拉開的抽屜所中斷,我一頭撞上去,嘴巴撞在鍍金的框上。我臉上留下了一個華麗的標誌,現在看上去,像被一個洛可可風格的餅模印到上面。我頭上還起了個大如鳥蛋的包,這讓我吐字不清,所以我屈居斯里特·馬祖爾斯基太太之下,無奈打消了賓利車的夢,而滿足於得到兩張某天晚上的外百老匯戲劇的戲票。節目單上印著一位舉世聞名的啞劇演員的名字,這讓我的滿腔熱情降至極地冰冠的溫度,然而抱著打破這個霉運的希望,我決定去看。我未能在僅6星期內找到一位女伴,就用多出來的那張票來打點為我擦玻璃的拉斯,他是個干粗活的人,感覺遲鈍,像柏林牆那樣木然。一開始,他以為那張橙色的小紙片能吃,我跟他解釋了能憑它去看一晚上啞劇后——這是除了看失火,他有可能看懂的僅有幾種觀賞項目之一——他對我感謝不迭。

演出那天晚上,我們兩個人——我身穿觀劇時穿的夜禮服斗篷,拉斯拎著桶——自信地分頭從的士上下來,進劇院后,大搖大擺地走到我們的座位處。在座位上,我研究了節目單,多少有些緊張地了解到開場短劇為有點安靜的娛樂表演,名為《去野餐》。開始時,有個瘦弱的人化了像廚房裡那樣白的妝走上舞台,還穿了件黑色緊身褲,那是標準的野餐裝束——我自己去年就那身打扮去過中央公園野餐,除了幾個反叛少年把這當作修理我的信號,別人都沒注意到。那位啞劇演員此時攤開一塊野餐用毯子,馬上,我以前的困惑又來了:他要麼在攤開一張野餐用毯子,要麼在給一頭小山羊擠奶。接下來,他小心脫了鞋,不過我不能肯定那是他的鞋,因為他用一隻喝東西,而把另一隻寄到了匹茲堡。我說「匹茲堡」,可實際上難以用啞劇表現出匹茲堡的概念。回頭想一想,我現在覺得他表演的根本不是匹茲堡,而是一個人開輛高爾夫球場上的小車通過旋轉門——要麼也許是兩個人在拆一台印刷機。這怎麼跟野餐有關,我不明白。那位啞劇演員這時開始分揀一堆看不到的長方形物品,無疑不輕,像是一整套《大英百科全書》,我懷疑他正從他的野餐籃里拿出來,然而從他的動作看,也可能是布達佩斯弦樂四重奏團,綁好了,嘴巴也被塞著。

到這時,讓我旁邊的人吃驚的是,我不知不覺跟往常一樣,想通過大聲猜測他在幹什麼,來幫助那位啞劇演員解釋他在道具布置上的細節。「枕頭……大枕頭。墊子?看上去像是墊子……」這種用意良好的參與常常讓真正喜歡啞劇的人生氣,我已經注意到這種情形下,坐在我旁邊的人喜歡以不同方式表達不安,包括從大聲清嗓子到用獅子般的爪子猛擊我的後腦勺,我有次在曼海賽鎮主婦辦的戲劇派對上就挨過一下。這一次,一位長得像伊卡博德·克蘭(注2)的貴婦人用她那柄馬鞭似的長柄眼鏡敲了我的指關節,還警告說:「冷靜點,小夥子。」然後,讓我感到溫暖的是,她以跟一個患過炮彈休克症的步兵說話的口吻,耐心地說得又慢又字字強調,解釋那位啞劇演員此時正幽默地應付野餐者傳統上遇到的麻煩——螞蟻,下雨和一貫會引起鬨堂大笑的開瓶器。我暫時明白了,因為想到一個人被沒帶開瓶器所惱而笑得前仰後合,驚訝於啞劇可以表現得無所不能。

最後,那位啞劇演員開始吹玻璃。要麼是吹玻璃,要麼在為西北大學的學生文身。好像是西北大學的學生,不過也可能是此人的男聲合唱隊——或者一台熱療電機——或者任何一種體形巨大、已經滅絕的四足動物,通常食草,其軀體化石在遠至北極的地方都被發現過。這時,觀眾對舞台上亂糟糟的滑稽場面笑得不可開交,就連愚鈍如拉斯者,也在用橡皮刷抹去臉上開心的淚水。但對我而言,仍完全沒戲;我越努力,明白得越少。一種失敗的疲倦感悄悄而至,我脫下腳上的懶漢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後來我所知道的,是在樓座幹活的幾個清潔女工爭論滑囊炎的好處和壞處。我在劇院里暗淡的工作燈下定了定神,拉正領帶,然後出門去了里克酒吧,在那裡,一個漢堡包和一杯麥精巧克力讓我對其意義毫無理解困難,而且,那天晚上我首次放下了內疚的包袱。直到今天,我在文化上仍是不完善的,不過我仍在想法彌補。如果你哪天看到一位審美家看啞劇時眯著眼睛,扭動身子,嘴裡嘟嘟囔囔的,過來打個招呼吧——可是在演出中要趁早:我可不喜歡在睡著后被打擾。

注1:理查德·馮·克拉夫特—埃賓(1840—1902),德國內科醫生和精神病學家,性學研究的創始人。

注2:美國小說家華盛頓·歐文的小說《睡谷傳奇》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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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薩的娼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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