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

笑面人

1928年,我九歲那會兒,懷著最強烈的espritdecorps(團隊精神),我參加了一個叫「科曼切人俱樂部」的組織。上課日每天下午三點鐘,在阿姆斯特丹大街附近109街上的第165公立學校男生出口處,我們二十五個科曼切人由我們的酋長收集攏來。接著我們推推搡搡,擠進酋長的那輛經過改裝的商用貨車,由他開車(根據他和我們的父母作出的收費安排)將我們帶去中央公園。要是天氣好,我們就玩上半個下午的橄欖球、是球或是棒球,主要看(這也是很隨便的)什麼球正好當令。要是逢下午有雨,酋長便毫無例外地帶我們去自然史博物館或是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遇到星期天和大多數的法定假日,酋長便一大早來到我們各家公寓門口,把我們收進他那輛其貌不揚的客車,帶我們離開曼哈頓進人相對較為開闊的范科特蘭公園或是帕利塞茲丘陵。倘若我們腦子裡對哪項體育運動有具體想法,我們就去范科特蘭,那裡的場地大小都合乎標準,對手隊伍里絕不會包括一輛嬰兒車或是一位拄著根拐棍脾氣乖戾的老太婆。要是我們科曼切人一門心思要野營,那我們就上帕利塞茲去風餐露宿。(我還記得一個星期六,在利尼特指示牌和喬治•華盛頓橋西頭工地之間那段錯綜複雜的地帶上,我迷路了。但我沒有亂了方寸。我乾脆在一個巨大廣告牌的陰影里坐了下來,儘管眼涓汪汪,仍然扣開我的飯盒照吃不誤,我有一半把握,酋長準會找到我的。酋長沒有一次丟掉過我們。)

在與科曼切俱樂部無關的時候,這位酋長就是家住斯塔騰島的約翰•蓋德蘇德斯基了。他是個極端怕羞、和藹的年輕人,約摸二十二三歲,在紐約大學念法律,真是個非常令人懷念的人。這裡我無意列舉他眾多的成就與美德。就隨便說幾點吧,他是鷹級童子軍,差點沒當上1926年全美橄欖球阻截手,而且誰都知道他曾被極其熱情地邀請去紐約巨人棒球隊參加試打,每當我們在球場上吵成一團時,他總能公正、冷靜地作出裁決,他能讓我們群情激奮,又能讓大家頓時火氣全消,他是排急解難的行家裡手。我們每個人,從最矮小的頑童到個頭最大的惡棍,無不熱愛他與佩服他。

酋長1928年時的形象我仍然歷歷在目。如果希望能讓人長高,我們全體科曼切人恨不得讓他一下子變成個巨人,可是事與願違,他是個只有五英尺三四英寸的矬墩——再多一點就沒有了。他的頭髮黑裡帶藍,倒是一點都不禿,他鼻子很大而且肉鼓鼓的,還有他的上身幾乎跟他的腿一般長。他穿著皮夾克,肩膀顯得很有力,但是卻窄了點兒而且斜著往下溜。可是當時,在我眼裡,酋長簡直水乳交融地薈萃了巴克•瓊斯、肯•梅納德和湯姆•米克斯最上照的容貌的特色。

每天傍晚,天剛暗到眼看要輸的一方有借口說看不清場內飛球或是球門區傳球時,我們科曼切人就乾脆耍賴皮,把出路寄托在酋長講故事的天才上。在這時候,我們往往變成一夥非常起勁、急不可耐的小猴子,我們亂打亂鬧——既用拳頭又用尖聲嘶叫…~爭奪車子里靠酋長最近的座位。(車子里有兩排并行的乾草填塞的座位。左邊那排有三個座位伸出去——那可是頭等包廂——可以看到司機的刪面。)等我們全坐定后酋長才爬進車子。接著他面朝後騎坐在他的司機座上,用他那刺耳的卻又變化多端的男高音,給我們開講「笑面人」故事的新段子。只要他一開口,我們的興趣就始終不衰。「笑面人」正是科曼切人最愛聽的那種故事。它說不定還有點經典作品的格局呢。這是一種能說到哪算到哪的故事,但是總的來說仍然能讓你魂牽夢縈。你回到家裡還會念念不忘,哪怕是坐在水快漏光的浴盆里。

笑面人是一對富有傳教士夫婦的獨子,嬰兒時期就被中國土匪拐走。這對有錢的傳教士夫婦(出於宗教信仰)拒絕付贖金,土匪們顯然惱羞戚怒,便把小傢伙的頭夾在木匠用的台鉗上,往緊擰了幾圈。這種不尋常做法的結果是孩子長大後腦袋成了個不長頭髮的山核桃形狀的球,臉上該長嘴的地方僅僅是鼻子底下一個橢圓形的大洞。鼻子則是兩個塞滿了肉的窟窿。因此,每當笑面人呼吸時,鼻子底下那個醜陋、邪惡的裂口便一張一縮,像是個(我簡直親眼看見似的)可怕的液泡。(笑面人的呼吸方式酋長不是向我們解釋而是學給我們看的。)陌生人見到笑面人那張瘮人的臉頓時會昏死過去,熟人也都躲開他遠遠的。可是說也奇怪,土匪們卻讓他在匪巢周圍遊盪——只是要他用一塊罌粟花瓣做的輕紗般的粉紅面罩把自己的臉蒙上。這面罩不單讓土匪免得看到他們養子的那張臉,而且還可以隨時了解其行蹤;在那樣情況下,他總會發出一股強烈的鴉片味兒。

每天早上,感到非常孤獨的笑面人總是偷偷溜到(他的腳步像貓一樣輕)土匪藏身處周圍的密林里去。在那裡他和各個種類的許多動物交上了朋友:狗啦、白鼠啦、鷹啦、獅子啦、能纏死人的大蟒啦、狼啦。而且,他還摘下面罩,柔聲柔氣、用音樂般的嗓音跟它們說話,用的是動物自己的語言。它們沒覺得他丑。

(酋長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把故事講到這裡。從此時起,他越來越放開大膽發揮了,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討科曼切人的喜歡。)

笑面人是個非常留神周圍動靜的人,過不多久,他就掌握了土匪最最寶貴的黑道秘密。不過他沒怎麼把這些放在眼裡,而是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一套更為有效的做法。起初規模還相當小,他開始在中國鄉野間當一名獨行俠,只在迫不得已時才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很快,他那高超的作案手段,再加上他獨特的對公平競爭的癖好,使全國人都在內心深處喜愛他。奇怪的是,收養他的那幫土匪(原本正是他們才使笑面人走上犯罪道路的)竟幾乎到最後才察覺他的業績。等他們知道后,他們嫉妒得都快神經失常了。有天晚上,他們認為自己已經用蒙汗藥讓笑面人睡死,便排成單行,走到笑面人的床邊,每人朝被單下的人戳上一刀。可是被殺死的偏偏是土匪頭的老娘——一個招人討厭、嘮嘮叨叨的老太婆。這下更激怒了這些土匪,他們簡直想喝他的血,笑面人只好用計將土匪一個不剩全關進一座深人地下卻裝修得很講究的陵墓。他們好幾次逃了出來給笑面人添了不少麻煩,可是他卻不忍心殺死他們。(笑面人性格中有心軟的一面,這簡直讓我氣得發瘋)。

不久,笑面人便經常越過中國邊界去法國巴黎,在那裡他能因為在馬塞爾•杜法日面前炫耀自己高超卻又深藏不露的天才而感到快樂,這是位國際上知名的偵探,很機智,卻患有肺結核。杜法日和他的女兒(一位很優雅的姑娘,但多少有穿異性服飾的怪癖)X成了箋面人的死敵。他們多次想把笑面人誘人一條花同小徑。純粹是為了自娛,笑面人一般都跟他們一起走到牛路上,然後就消失不見,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用什麼方法逃遁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還時不時通過巴黎的下水道系統發來一張口氣辛辣的告別小字條,這字條竟能迅速送抵杜法日的腳前。杜法日父女費了許多時間在巴黎地下臭水溝里仔細搜尋箋面人。

很快,笑面人便斂聚到世界上最多的私人財富。大部分財產他都匿名捐給了當地一家修道院的修士——這些謙卑的苦行僧終生致力於訓練培養德國警犬。笑面人把剩下的財產都換成鑽石,放進幾個綠寶石鑲成的拱頂藏寶箱,漫不經心地讓它們沉人黑海。他個人的需求不多。他單靠米飯與鷹血維持生活,棲身在西藏多風暴海邊的一所小茅舍里,那裡有一個地下運動場和打靶場。四個對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同黨和他住在一起:一個叫黑翼,是條能言善辯的森林狼,一個叫歐姆巴,是個挺可愛的侏儒,一個叫洪,是條蒙古大漢,他的舌頭被白人烙燒掉了,還有一個是美艷絕倫的歐亞混血姑娘,她出於對笑面人的不圖回報的愛以及對他個人安全的深切關懷,有時會對犯罪持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笑面人呆在一塊黑絲帷簾後面向黨羽們發號施令。連可愛的侏儒歐姆巴也不允許見到他的臉。

我不是說我想這麼做,但是如果需要我可以護送讀者一小時繼一小時地來回穿越中法邊界——必要時可以用暴力。我正好是把笑面人視作我的傑出先輩那樣的一個人物的——比方說,像羅伯特•E•李,是具有被認為經得起血與火考驗那樣的品質的。這一幻想與我1928年所懷有的一比,簡直就黯然無光了,當時我小僅認為自己是箋面人的直系後代而且是他惟一活著的合法子裔。在1928年,我不僅連我的父母的兒子都不是而且是一個深藏不露了無痕迹的僭兒,一等他們稍有過失便以此為由登堂入室,亮明我的真實身份——當然最好是不用暴力,但是必要時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為了預防傷了我那所謂的母親的心.我打算利用某種不明確然而是恰當合法的手段將她引人我的地下世界。不過我在1928年必須做的最王要任務是留神好自己的行動。得把這場好戲唱下去。我照樣刷我的牙。梳我的頭髮。費儘力氣,忍住不讓我要自然流露的獰笑爆發出來。

事實上笑面人活在世界上的合法子裔並非只有我一個。俱樂部里有二十五個科曼切人,也就是說有二十五個笑面人的合法子裔——我們全都心懷鬼胎、隱姓埋名地遊盪在全市各個角落,打量著一個個開電梯的工人,認定他們是潛在的最大敵人,向那些受寵的矮腳獚犬耳朵里輕聲進去一個個用嘴角發出卻是很熟練的命令,還用中指在數學老師們的前額上遙畫珠子。同時一直在等待,等待大好機會到來讓我們大顯身手,使得身邊的那些凡夫俗子心中又怕又敬。

科曼切人棒球季剛開始不久后,2月里的一個下午,我在酋長的客車裡見到一件新的裝備。在擋風玻璃上方後視鏡高處有一個小鏡框,裡面是張頭戴學士方帽身披學士袍的姑娘的照片。在我看來,一張女孩的照片跟客車裡純屬男子漢的氣氛很不諧調,於是便愣頭愣腦地問酋長這妞兒是誰。他先是支吾了陣,最後承認說這是個姑娘。我問她叫什麼名字。酋長又很不情願地說叫「瑪麗•赫德森」。我又問她是不是演過電影什麼的。他說不是的,她以前在韋爾斯利學院,念書。他想了好一會兒之後,又加了句,說韋爾斯利可是家非常貴族化的學校。我又追問道,不過,他為什麼要把她的照片掛在客車裡呢。他略微聳了聳肩膀,我感覺那意思彷彿說,這照片多多少少是硬栽到他這兒來的。

在以後的幾個星期里,這張照片不管它是硬性還是偶然栽到酋長這兒米的——並沒有從汽車裡摘下來。它沒有跟印有貝貝-魯思像的包裝紙和掉下來的甘草糖屑一起被清掃出去。反倒是我們科曼切人對它逐漸習慣了。它一點點像只時速表一樣,絲毫不招人注意了。

可是有一天,就在我們去公園的路上,酋長讓汽車在六十大道路口的第五大街的人行道邊停了下來,那兒離我們的棒球場還是是有半英里路。約摸二十位後座駕駛員同時開口,要求作出解釋,可是酋長卻不予理睬。相反,他乾脆轉過身子坐下,提前開講「笑面人」的一個新段子。不過,他還沒講幾句就有人拍打車門。那天酋長的反應真是調到高速擋上了。他簡直就是呼地轉過身子,一下扭開車門把手,緊接著一個穿海狸皮大衣的姑娘登上了車。

我不假思索就能記起,我一生之中只遇到三個女孩,使我一眼看到就強烈地感覺出她們有無法歸類的驚人的美。第一位是個穿黑泳衣的身材纖秀的女孩,1936年光景,她在瓊斯海灘上費好大的事想撐起一把橘黃色的遮陽傘。第二個是1939年在一條加勒比海遊艇上的一個姑娘,她將自己的打火機朝一隻鼠海豚扔去。而第三個就是酋長的這位女朋友瑪麗•赫德森了。

「我到得太遲了吧?」她問酋長,對著他笑吟吟的。

她還小如問她是不是長得太丑了呢。」沒有!」酋長說.他有點粗魯地朝他座位邊上那幾個科曼切人盯看,示意那排人往後退退。瑪麗•赫德森在我和另一個男孩之間坐下,那男孩叫埃德加什麼的,他叔叔的鐵哥們是個私酒販子。我們為她讓開了世界上儘可能多的地方。接著車子莫名其妙地、很業餘水平地朝前猛地一衝。

在開往我們照例停車的場地時,瑪麗•赫德森從她座位上身子前傾,興緻勃勃地向酋長講述她沒趕上哪班車又趕上了哪班車;她住在長島的道格拉斯頓,酋長非常緊張,他勉勉強強才答上自己的幾句話;他都幾乎聽不清她在講什麼。那換擋的圓球竟從他手掌心滑脫開去,這我還記得。

下車后,瑪麗•赫德森緊緊黏住我們。我敢肯定,等我們走到棒球場時每一個科曼切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一副「有些女孩子就是不明白什麼時候該回家」的表情。更不可思議的是,當我和另一個科曼切人拋擲硬幣決定哪一隊先攻球時,瑪麗•赫德森竟渴求地表示她想參加比賽。對此我們的反應再鮮明不過了。對著這麼一個活物,我們科曼切人原先只是作為一個異性瞪看著,現在我們簡直是怒目而視了。她朝我們笑笑,這裡有一些掩飾窘態的成分。這時酋長接手處理了,暴露出原先深藏不露的才能其實只是一種不稱職。他把瑪麗•赫德森拉到一邊,剛好不讓科曼切人聽見,像是很嚴肅認真地對她說了些什麼。最後瑪麗•赫德森打斷他的話,她的嗓音我們科曼切人倒聽得清清楚楚。「可是我是真的,」她說。「我也想打球嘛!」酋長點點頭又試著說服姑娘。他指指場地,那裡潮滋滋、坑坑窪窪的。他拿起一根普通的球棒,顯示它有多重。「我才不管呢,」瑪麗•赫德森果斷地說,「我這麼遠來到紐約來看牙和辦別的事——可我現在要打球。」酋長又點點頭不過這回卻服軟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本壘板,「勇士隊」和「戰士隊」,科曼切人分成的兩支球隊,在那兒等著,他看著我。我是「戰士隊」的隊長。他提到我這個隊里經常打中外野手那人的名字,這孩子止好牛病沒來,建議讓瑪麗•赫德森頂替他的位置。我說我不需要中外野手。酋長問我,我不需要中外野手他媽的是什麼意思。我大為震驚。這是我頭一回聽到他說粗話。更氣人的是,我能覺出瑪麗•赫德森在沖著我笑。為了有所表示,我撿起一塊石頭朝一棵樹扔去。

我們隊先攻球。第一局沒中外野手什麼事兒。我站在第一壘位置上時不時朝自己身後看去。每回我看的時候,瑪麗•赫德森都高興地朝我揮手。她戴了只接球手的手套,她很固執一定要戴。這簡直讓人沒法看。

瑪麗•赫德森在「戰士隊」的陣式上排第九。當我把這一安排告訴她時,她做了個小小的鬼臉同時說:「也行,那就快點比吧,好不好。」事實上我們也正想加快節奏。在第一局中她就輪上揮棒了。為此,她脫掉她的海狸皮大衣——以及她的接球手的手套——穿一身深棕色衣裙走進本壘板。我遞給她一根球棒時她問我它怎麼這麼沉。酋長從投手身後裁判的位置上急匆匆走過來。他告訴瑪麗•赫德森得把球棒的一端擱在右肩上。「我是這樣做的,」她說。他告訴她別把球棒握得太緊。「我沒有呀,」她說。他告訴她要把眼睛盯緊球。「我會的,」她說。「別在這兒礙事了。」她用力揮棒,擊中了向她投來的第一個球,把球打得飛過了左外野手的腦袋。一般人能打到兩壘打就夠好的了,可是瑪麗•赫德森一直跑到第三壘——而且還站穩了。

我的驚訝一點點消失,接著生出並且消失的是我的敬畏、我的喜悅,這時我看了看酋長。他都不像是站在投手的身後了,而像是在投手的頭頂飄浮。他成了個通體快樂的人。瑪麗在第三壘那裡向我揮},我也向她揮手。我就是有心不想揮也做不到了。先不說她擊球技術如何,反正她是個知道怎樣從第三壘向別人揮手的姑娘。

在後來的比賽中,輪到她擊球時她都能跑到壘。不知是什麼道理,她像是討厭第一壘;沒辦法把她留在那裡。至少有三次,她都偷到了第二壘。

她的防守卻是糟得沒法說,不過我們跑壘贏分太多因此誰也不去管她了。我尋思如果她追飛球時隨便戴塊破布也比戴捕手的無指手套強。她卻怎麼不肯脫下。她說那樣特有氣派。

以後的一個多月里,她每星期都和科曼切人一起打兩次球(顯然都是輪到她要看牙的時候)。有些下午她準時搭我們的車,有些下午她到得晚一些。有時候她在汽車裡連珠炮般地說個不停,有時候她光是坐在那裡抽她的赫伯特•塔雷頓牌香煙(帶軟木嘴的)。坐在她身邊,你能聞到一股迷人的香水味兒。

4月里一個颳風的日子,酋長三點鐘像經常那樣,在109和阿姆斯特丹大街交叉處接人上車,然後開著裝滿人的車子在110大道那裡往東一拐,沿著第五大街照例慢慢巡行。可是他頭髮梳得油光鋥亮,他穿著大衣而不是他那件皮夾克,我自然要猜測瑪麗•赫德森會來。當我們呼地越過我們一般要走的公園進口時,我就更加肯定了。酋長把車停在六十幾街的拐角處,這地方等人最合適不過。接著,為了不讓科曼切人覺得時間難熬,他轉身反過來坐又講開了「笑面人」的一個新段子。我記得裡面每一個細節,但我只能簡略說個主要內容。

由於環境錯綜複雜,笑面人的忠實朋友,他的森林狼黑翼-中計落人了杜法日父女之手,杜法日父女深知笑面人最講義氣,提出讓他用自己的自由來換取黑翼。笑面人信以為真,同意了這樣的做法。(他儘管絕頂聰明但也不是沒有弱點,這往往會導致一些古怪的小失誤。)雙方商定半夜在巴黎周邊密林深處某個地段會面,在那裡的月光底下,黑翼將被釋放。然而杜法口父女卻無意交出他們又怕又恨的黑翼。在交換的那晚,他們拴著一隻替身森林狼,讓它冒充黑翼,還先把它的右後腳塗得雪雪白,企圖以假亂真。

但有兩點杜法日父女沒有料到:笑面人還有多情的一面以及他懂得森林狼的語言。笑面人剮讓杜法日的女兒用帶刺的鐵絲把自己捆在一棵樹上,他便覺得有必要用他那美妙,悅耳的嗓音大聲對他相信是自己老友的黑翼說幾句告別的話。站在月光下幾碼外的替身森林狼發現這陌生人居然會講自己的語言便有禮貌地聽了一陣笑面人所作的生活上與行業上的臨終遺言。但是最後,這替身森林狼越來越不耐煩了,身子重心不停地在幾隻腳爪之間移動。他突然很不客氣地打斷笑面人,告訴他,第一,他的大名並不是暗翼、黑翼或是灰腿什麼的,而是阿爾曼德,還有第二,他這輩子從未去過中國面且也沒一點想去的意思。

笑面人自然氣憤至極,他用舌頭把面罩頂開,在月光下朝杜法日父女顯示他真正的面容。杜法日小姐的反應是當場昏死過去。她的父親比較幸運,那一刻他剛好低下頭去咳嗽,因此沒見到那致命的面容顯露。等他咳完只見他女兒攤手攤腳仰卧在月光照著的地上。他腦子一轉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用一隻手遮住眼睛,另一隻把自動手槍里一滿膛的子彈都朝笑面人發出噝噝粗喘氣聲的地方射去。

這個段子說到這裡就告一結束。

酋長從表袋裡掏出他那塊售價一元的英格索牌表,看了看,然後轉過身子發動馬達。我也看了看自己的表。時間快到四點半了。汽車朝前走時,我問酋長他就不等瑪麗•赫德森啦。他沒回答我,還不等我有時間重複我的問題,他側過頭對我們全體說;「這車子里也他媽的太吵了,都給我靜一靜行不行。」這話真叫人摸不著頭腦,這道命令其實是毫無意思的。車子里原先和現在都非常安靜。幾乎每一個人都在惦記著笑面人被撂下的那個關子。我們早就不再為他的命運擔心了——我們太相信他總能逢凶化吉——不過遇到他最最驚險的遭遇時,我們還是難以心情平靜。

在我們那天下午的球賽打到第三或第四局時,我站在第一壘上瞥見了瑪麗•赫德森。她坐在我左邊大約一百碼處的一張長凳上,夾在兩個帶著嬰兒車的保姆中間。她穿著她那件海狸皮大衣,在抽煙,她像是在朝著我們球賽的方向觀看,我為我的發現面激動,便向守在投手後面的酋長大聲通報這一消息。他急匆匆地走到我跟前,不過還不是小跑。「在哪兒?」他問我。我又指了指。他朝那個方向盯看了一會兒,接著說他去去就回來,於是離開了球場。他走得挺慢,一邊解開大衣扣子又把雙手插到褲子的后屁股兜里去。我在第一壘的地上坐下,觀看著。等酋長走到瑪麗•赫德森跟前時,他的大衣又重新扣上了,兩隻手也垂到了身邊。

酋長在她身邊站了大約有五分鐘,顯然是在跟她說話。接著瑪麗•赫德森站起身來,他們倆朝棒球場走過來。他們走的時候沒有說話,也沒有相互對看。他們走到球場邊,酋長又在投手後面站好位置。我對他叫嚷,「她不參加嗎?」酋長先讓我管好自己的壘。我照做了,但是也斜過眼去看瑪麗•赫德森。她在本壘後面慢慢地踱步,雙手插在海狸皮大衣口袋裡,最後在緊挨第三壘一張放得不是地方的球員長凳上坐下。她又點燃一根香煙並且叉起腿。

輪到「戰士隊」攻球時,我走到她坐著的長凳邊上,問她想不想參加打左外野。她搖搖頭。我問她是小是感冒了,她又搖搖頭。我告訴她我左外野缺人。我告訴她我不得不讓一個球員兼顧中外野和左外野。聽了這消息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我把我的一壘手用的手套拋到空中想讓它落在我頭上,可是手套掉進了一個小泥淖。我在褲子上把泥擦掉,同時問瑪麗•赫德森願不願意哪天上我家去吃飯。我告訴她酋長經常來的。「別纏著我了,」她說。「求求你就讓我一人呆會兒。」我瞪眼看了看她,走進球場,朝「戰士隊」休息時的板凳走去,一邊從我的口袋裡掏出一隻柑橘,並把它扔向空中。我沿著第三壘邊線往前,快到一半時我轉身倒退著走,一邊看瑪麗•赫德森一邊繼續玩我的扔柑橘遊戲。我不知道酋長和瑪麗•赫德森之間出了什麼問題(而且至今也不清楚,僅僅是憑直覺稍稍有所感覺),可是不管怎麼說,我絕對肯定,瑪麗•赫德森已經永遠脫離我們科曼切人的隊列了。這是一種能全然肯定的事,儘管你一點事實根據都沒有,腦子想著這些使得倒退走更加危險了,這不,我砰地撞在了一輛嬰兒車上。

又打了一局之後,光線太弱沒法防守了。比賽停止,我們開始收拾東西。我最後看到的瑪麗•赫德森是,她在第三壘那兒哭泣。酋長拉了拉她的海狸皮大衣袖子,可是她甩開了。她跑著離開球場,跑上了水泥小路還一直往前跑直到我看不見她。酋長沒去追她。他光是站在那兒看著她消失不見。接著他轉身走到本壘那裡,撿起我們的兩根球棒。我走到他跟前問他是不是和瑪麗『赫德森吵架了。他光是讓我把襯衫掖進褲子里去。

就跟平時一樣,我們科曼切人是奔跑著向幾百英尺外停著的汽車衝去的,一邊喊叫和推推搡搡,誰都想把別人擠到後面,可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得很清楚.又到聽「笑面人」新段子的時候了。越過第五大街時,不知是誰扔下一件他多餘的或是不要了的運動衫.我讓它給絆倒了。我好不容易衝到車前,可是這時最好的座位都給佔了,我只好在汽車中部坐下。這樣的結果讓我大為氣惱,我用胳膊肘向坐在我右邊那男孩肋骨上捅了一下,接著便轉過臉看酋妊穿過第五大街。天還沒完全黑,但已經有五點一刻的那種蒼茫了。酋長穿過第五大街,大衣領子豎著,兩根球棒夾在左胳膊底下,注意力全放在街上的車輛上。他那頭黑髮,早些時候還梳得溜光的,現在已很乾了,給風吹得亂亂的,我還想,要是酋長戴著手套就好了。

酋長爬上車時,客車裡跟往常一樣,很靜——至少跟劇場內部燈光一點點暗下來時情況差不多。交談趕緊以匆匆忙忙的幾句耳語收場或是乾脆打住。可是酋長劈頭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行了,再別出聲了,否則就不講故事」。一剎那間,一種絕對的沉靜籠罩著客車,使酋長別無選擇只得以講故事的姿勢坐下。他坐定后,掏出一塊手帕有條不紊地擤鼻子,先擤一隻鼻孔,接著擤另一隻。我們看著他,很耐心,甚至還帶有一些觀察家的興趣。他手帕用完后,又細心地把它疊成四折,放回到兜里去。接著他給我們講了「笑面人」的一個新段子,這次講了還不到五分鐘。

杜法日的四顆子彈打中了笑面人,其中的兩顆穿透了他的心臟。杜法日當時仍然擋住眼睛避免看到笑面人的臉,他聽見從對手那邊發出一種奇特的痛苦喊叫聲,大喜過望,他那顆歹毒的心怦怦直跳,連忙跑到昏迷的女兒那裡幫她恢復知覺,這對父女喜不自勝,竟然再不像懦夫那樣膽怯,此刻竟敢對著箋面人直看了。笑面人像死了似的低垂著頭,下巴耷拉在血淋淋的胸前。父女倆慢慢地、貪婪地挨近,想細細察看他們的手下敗將。可是等待著他們的是一個大大的意外。笑面人離死還早著呢,他用一種奇特的功夫使勁收縮腹肌。一等豐十法日父女走近,他突然仰起臉,發出怪聲的人笑,乾淨利落,甚至是仔仔細細地把四顆子彈全都反射出來。這一招實在厲害,兩個人真是肝膽俱裂,頓時死在笑面人的腳下。(如果酋長確實不想多說,他滿可以在這裡告一結束;科曼切人好歹能對杜法日父女的猝死作出合理解釋。但是故事並沒有在這兒結束。)日復一日,笑面人仍然被帶刺鐵絲捆著站在樹前,杜法日父女的屍體在他腳下一點點腐爛,他大量出血,又得不到鷹血的滋養,他真的是離死只有一步之遙了。然而有一天,他用嘶啞卻很有說服力的嗓音,懇求林中動物幫他一個忙。他讓它們去找歐姆巴,那個可愛的侏儒。它們去了。但是來回穿越巴黎中國邊界路途遙遠,等歐姆巴帶了藥箱和新鮮鷹血趕到時,笑面人已昏迷不醒。歐姆巴做的第一件好事就是找回他主人的面罩,那已經給風吹得貼在長痛蛆的杜法日小姐的屍體上了。他滿懷敬意將它放回到那張醜臉上,然後再著手包紮傷口。

笑面人終於睜開他那雙小眼睛。歐姆巴趕緊把那小瓶鷹血湊到面罩跟前。可是箋面人沒喝。他只是細聲呼喚著他心愛的黑翼的名字。歐姆巴俯下他自己那稍稍有些歪扭的頭告訴主人杜法日已經把黑翼害死了。笑面人發出一聲古怪的、摧人心碎的最後哀鳴。他虛弱地伸出手去握住鷹血瓶並把它捏碎。他僅剩的不多的血順著手腕流了下來。他命令歐姆巴把臉轉開去,歐姆巴抽泣著服從了。笑面人的最後一個動作是扯下自己的面罩,讓臉貼住浸透鮮血的土地。

自然,故事講到這裡全部結束了。(再也沒法接下去一波三折。)阿長開動客車。坐在過道我對面的比利•沃爾許是科曼切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他此時竟哭出聲來。誰也沒去叫他閉嘴。至於我自已,我記得我的雙膝顫抖個不停。

幾分鐘后.我從酋長的客車裡走下來,我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恰好是張紅色的紗紙,它給風吹得貼在路燈柱根基上。那看上去就像某個人的罌粟花瓣面罩。我在上下牙控制不住的打戰中回到家中,立刻就被趕上床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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