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信念

第二十六章 信念

(1)

若倫凝視着霍司特。

他們是在波多爾的房間里。若倫支直身子坐在床里,聽着鐵匠說話:「你還指望我做什麼呢?你昏了過去,我們無法再發起攻擊,而且,大家都無心戀戰。你也不能怪他們。我一見那幾個惡魔,差一點咬掉自己的舌頭。」霍司特晃了晃亂蓬蓬的頭髮,「還是那句老話,若倫,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若倫仍然臉無表情,「瞧,你可以把那些士兵殺死,要是你願

意的話,但你先得恢復體力。你會有好多自願幫忙的人,大家都相信你能打仗,尤其是昨天晚上你在這兒打敗了那些士兵以後。」若倫仍然悶聲不響,於是霍司特嘆了口氣,拍拍他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臂,走了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若倫連眼睛也沒有眨一眨。迄今為止,他一生中真正在乎的只有三件事:他的家人、他在帕蘭卡谷的家以及凱特琳娜。他的家人去年給殺害了,他的農場給破壞了,焚毀了,雖然土地還在。這其實是最重要的。

但是,如今凱特琳娜也給劫走了。

他喉嚨里發出一陣哭泣般的聲音。他面臨無所適從的困境,真是傷心透頂。若要搭救凱特琳娜,唯一的辦法是設法跟蹤蛇人,離開帕蘭卡谷。但是,他不能聽任那些士兵蹂躪卡沃荷。他又忘不了凱特琳娜。

要愛情,還是要家園。他痛苦地思索著。他們是彼此不可缺少的。殺了士兵,蛇人回不來了——也許凱特琳娜也回不來了。要是援兵就在近處,殺士兵反正是毫無意義的,援兵一到,勢必意味着卡沃荷的完蛋。

扎著繃帶的肩膀又一陣疼痛,若倫咬緊了牙齒。他閉上眼睛。但願史洛恩會像昆比那樣給吃掉,這是叛徒應有的下場。若倫以一切惡毒的語言將他罵了一陣子。

即使我能放心地離開卡沃荷,我怎麼才能找到蛇人呢?誰知道他們住在哪兒?誰敢說出加巴多里克斯的奴僕的去向呢?他越是考慮這個問題,心裏越是覺得絕望。他想像自己在帝國的一個大城市裏,擠在骯髒不堪的房子和成群結隊的陌生人中間,毫無目標地尋找他心上人的線索。

簡直毫無希望。

他又痛苦又害怕,彎下了腰,淚水嘩嘩直流。他來回晃動着身子,對周圍的事物已經失去知覺,只感到世界是那樣的凄涼。

過了好長時間,若倫才停止哭泣,只是有氣無力地鳴冤叫屈。他擦乾眼淚,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皺了皺眉頭,覺得肺里好像塞滿了玻璃碴子。

我不得不動動腦筋。他對自己說。

他完全憑着意志力靠到牆上,慢慢地壓制住他那失去控制的感情。只有一種辦法才能防止自己發瘋:那就是恢復理智。他的脖子和肩膀因費力而抖個不停。

若倫控制住感情以後,仔細地清理了一番自己的思想,就像木匠師傅把工具整理成行那樣。只要我開動腦筋,肯定能想出一個解決辦法。

他沒有本事從空中跟蹤蛇人,這一點是明擺着的。非得要有人把蛇人的去向告訴他。在他所能打聽的人當中,沃頓人很可能是最知情的。然而,沃頓人就像那兩個褻瀆聖明的蛇人一樣難以找到。他不能為了找蛇人而浪費時間。雖然……他耳朵里響起一個輕微的聲音,想起了從獵人和商人那裏聽到的謠言:色達國暗中支持沃頓國。

色達國。這個國家位於帝國的最南端,反正若倫是這麼聽說的,他自己可是從來沒有看過阿拉加西亞的地圖。在理想的情況下,騎馬要花幾個星期才能抵達那裏;如果不得不躲避士兵,時間還要長一些。當然,最快的辦法是乘船沿着海岸往南駛去。可是,這意味着先得一直走到圖厄克河,然後再到台姆找一條船。這樣要花的時間就太長了,而且,他仍有可能落到士兵的手裏。

「如果,可能,將會,也許。」他喃喃地說,不停地緊握左手。台姆以北,他唯一知道的港口是那達城。而要到那達城,你非得橫跨斯拜因山脈——這樣的事是聞所未聞的,連獵人也沒有這麼干過。

若倫輕輕地咒罵一聲。這樣的推測是毫無意義的。我應當努力拯救卡沃荷,而不是放棄它。問題是,他已經認為,這個村子和村裏的一切是註定要完蛋的。他的眼裏又充滿了淚水。所有留下的人……

要是……要是卡沃荷的人都跟我去那達城,然後去色達,那會怎麼樣呢?兩個願望他都想要實現。

他對這個大膽的主意感到很吃驚。

說服農夫放棄土地,商人放棄鋪子,這個想法是離經叛道的,褻瀆神明的……然而……然而除了當奴隸或死亡以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只有沃頓國願意收留帝國的難民。若倫很有把握,叛逆者們會很高興地接收一個村的新成員,尤其是這一些已經是經過戰鬥考驗的新成員。而且,要是他把村民們帶到那裏,他會贏得沃頓國的信任,他們便會把蛇人的去向告訴他。也許,他們會向他解釋加巴多里克斯拚命想要抓住我的原因。

不過,這個計劃若要取得成功,非得趕在增援部隊抵達卡沃荷之前付諸實施。如果那樣,那麼只有幾天時間來安排大約三百個人的撤離工作。這方面的後勤工作簡直是難以想像的。

若倫知道,光憑理智是說不服任何人離開的,還需要以熱情來激發大家的感情,讓大家在內心深處覺得有必要放棄獨立和生活的羈絆。光大談特談害怕也是不夠的——他知道,害怕往往會使處於險境中的人背水一戰。倒不如讓大家懂得意義和命運,讓村民們像他自己一樣相信:加入沃頓國,反抗加巴多里克斯的軍隊是世界上最高尚的行動。

(2)

這麼做需要一種激情,一種困難嚇不倒、痛苦擋不住、死亡撲不滅的激情。

他腦海里浮現出凱特琳娜的形象。她立在他的面前,臉色蒼白,琥珀色的眼睛裏露出嚴肅的神情。他想起了她熱乎乎的皮膚,香噴噴的頭髮,以及跟她在黑暗的保護下待在一起的那種感覺。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家人、朋友以及卡沃荷村裏他所熟悉的每一個人,無論是死去的還是活着的。要不是因為伊拉龍……和我……蛇人永遠不會闖到這兒來。我一定要從

帝國的魔爪中搭救這個村子,就像我一定要從那些褻瀆聖明的人手中救出凱特琳娜一樣。

這個前景給了若倫很大的力量。他從床上爬起來,只覺得那個受傷的肩膀痛不堪言。他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往牆上一靠。我的右臂什麼時候才能重新派得上用場?他等著疼痛消退下去。但是沒有消退。他齜著牙齒,猛地站直身子,大步出了房間。

伊萊恩在走廊里疊毛巾。她吃驚地喊了一聲:「若倫!你這是在……」

「快來!」他吼著說,從她的身邊蹣跚著走了過去。

波多爾走出房門,一臉擔心的表情。「若倫,你不該到處走動。你流了那麼多血。我來幫……」

「快來!」

若倫下了樓梯,朝大門走去,耳朵里聽得見他們跟在後面。霍司特和艾伯瑞正立在門口說話。他們吃驚地抬起頭來。

「快來!」

他沒有理會他們的一連串問題,打開大門,踏進了蒼茫的夜色。頭頂,飄浮着一大片帶有金色和紫色鑲邊的雲彩。

若倫走到卡沃荷邊緣,逢人便說「快來」,後面跟着那幾個人。他從土裏拔起一個火把,轉身重新沿着通向村中心的小路走去。到了那裏,他用雙腳夾住火把,然後抬起左臂大叫一聲:「快來!」

他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村子。他不停地這麼大聲叫喊。人們從家裏、從大街小巷走出來,聚集在他的身邊。許多人感到好奇,有的很同情,有的很吃驚,還有的很生氣。若倫的喊聲一次又一次在山谷里迴響。洛林帶着他的幾個兒子來了;伯吉特、德爾溫從對面走來;菲斯克也從對面走來,還帶着他的妻子伊索爾;莫恩和塔拉一起出了酒店,加入了圍觀者的行列。

卡沃荷的大多數村民已經站到他的面前。這時候,若倫不說話了,他左手緊緊握著拳頭,指甲都掐進了手心裏。凱特琳娜。他抬起並張開手,讓大家看到一滴滴鮮血在從胳膊上流下來。「今天我這麼痛,」他說,「大家看清楚了。明天你們也會這麼痛,要是我們不戰勝該死的命運的話。你們的朋友和家人將會戴上鐵鐐,勢必在異國他鄉做奴隸,或者在你們的眼皮底下遭到殺害,被士兵們用無情的刀劍開膛破肚。加巴多里克斯會在我們的土地上撒滿鹽,讓我們的土地永遠不會再生長莊稼。這是我所看到過的,這是我所知道的。」他像籠中的一隻狼那樣走來走去,怒氣沖沖,晃着腦袋。大家都注意聽着他說話。現在,他不得不煽動他們,讓他們變得和他自己一樣狂熱。

「我的父親給褻瀆神明的人殺害了。我的表弟逃走了。我的農場給搗毀了。我的未婚妻也被她自己的父親綁架了。史洛恩害死了伯德,背叛了我們!昆比給吃掉了,乾草倉連同菲斯克的和德爾溫的房子給燒掉了。帕爾、威格利夫、格德、巴德里克、法羅德、海爾、加納、凱爾比、梅爾科夫、阿爾本和埃爾蒙,他們都給殺害了。你們許多人和我一樣受了傷,再也無法撫養家庭。我們每天在地里辛勤勞作,聽憑大自然的擺佈,勉強維持生活,難道這還不夠嗎?我們即使不受這番毫無意義的折磨,也不得不向加巴多里克斯繳納各種苛捐雜稅,難道這還不夠嗎?」若倫仰天大叫,狂笑起來,聽着自己瘋狂的聲音。人群中沒有人動彈。

「現在,我已經看清帝國和加巴多里克斯的真面目,他們是十惡不赦的人。加巴多里克斯是世界上的災星。他消滅了龍騎士,破壞了我們經歷過的最安寧和最繁榮的時期。他的奴僕都是陰溝洞裏爬出來的妖魔鬼怪。然而,把我們踩到腳底下以後,加巴多里克斯就滿足了嗎?沒有!他要毒害整個阿拉加西亞,把我們打入十八層地獄。我們的子子孫孫將會變成奴隸,蛆蟲,永遠生活在黑暗中,成為他倒行逆施的犧牲品,直到世界的末日。除非……」

若倫盯着村民們睜大的眼睛,意識到他已經控制了局面。從來沒有人敢說出自己打算幹什麼。他喉嚨里發出低沉的聲音:「除非我們有勇氣跟邪惡作鬥爭。

「我們已經跟士兵和蛇人打過仗。但是,光我們一個村子的人死去,很快就會被人遺忘——或者我們被送去當奴隸,這是毫無意義的。我們不能留在這兒,我不能容忍加巴多里克斯毀滅生活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我寧可自己的眼睛給挖掉,手被砍掉,也不願意看到他的陰謀得逞!我情願戰鬥!我情願跳出自己的墳墓,讓我的敵人把自己埋葬在裏面!

「我情願離開卡沃荷。我情願翻越斯拜恩山,從那達乘船去色達,加入沃頓國。他們為了使我們擺脫這種壓迫已經奮鬥了幾十年。」村民們聽到這個建議都大驚失色,「可是,我不想一個人去。大家跟我一塊兒去吧。跟我一塊兒去,抓住這個為自己建立美好生活的機會吧。拋棄把你們束縛在這兒的枷鎖。」若倫指指他的聽眾,指指一個人,又指指另一個人,「一百年之後,詩人們會歌唱誰的名字來着?霍司特……伯吉特……基塞爾特……泰恩。他們將吟誦我們的故事,他們將唱《卡沃荷讚歌》,因為我們是唯一敢藐視帝國的村子。」

(3)

若倫的眼睛裏流出了豪邁的淚水,「還有哪個事業比蕩滌加巴多里克斯在阿拉加西亞的污泥濁水更高尚的呢?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用不着再生活在擔驚受怕之中,擔心自己的農場會給搗毀,擔心會被殺害或被吃掉。我們的收成將是自己的收成,除了留出多餘部分作為禮物交給那位合法的國王。河流小溪將流淌著金子。我們將安全、快活、健壯地生活!」

「這才是我們的命運。」

若倫在面前張開一隻手,慢慢地用指頭捂住了流血的傷口。他站在那裏,身體彎向受傷的胳膊——在幾十雙目光前面經受折磨——等著大家的反應。毫無反應。最後,他意識到,大家要他接着往下講,大家想聽聽關於他所描繪的這個事業和這個未來的更多內容。

凱特琳娜。

接着,天色漸漸暗下來。若倫直起身子接着講下去。他什麼也不隱瞞,只是努力把自己的想法和感情解釋清楚,以便讓大家都具有那個成為他的動力的事業感。「我們的時代已經結束。如果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們想要過自由生活的話,我們必須往前邁一步,和沃頓國同甘苦,共命運。」他時而咆哮如雷,時而低聲細語,但總是懷有熾熱的信念,使他的聽眾聽得如痴似醉。

他把未來生動地描述完了以後,望着他朋友們和鄰居們的臉,說道:「我要走兩天時間。你們願意的話就和我同去,反正我是要去的。」他鞠了個躬,走進了黑暗裏。

頭頂,月亮從雲層里射出微弱的光。一陣微風掠過卡沃荷。誰家房頂上的鐵風標朝氣流的方向轉動一下,發出嘎吱一聲。

人群中走出伯吉特。她一手抓住裙子,走到火把光的底下,她悶悶不樂,整了整披巾。「今天,我看到了一個……」她沒有說下去,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不像若倫那樣能說會道。我不喜歡他的計劃,但我認為這是很必要的,儘管出於不同的理由。我要去跟蹤蛇人,為我的丈夫報仇。我願意跟他一塊兒去。我還要帶着我的孩子們。」她也從火把邊上走了下去。

有一分鐘時間,大家鴉雀無聲。接着,德爾溫和他的妻子麗娜手挽手地走上前來。麗娜朝伯吉特看了一眼,說:「我理解你的做法,姐姐。我們也要報仇雪恨,但又不僅如此。我們要讓我們活着的孩子們過太平日子。因此,我們也願意去。」幾個死了丈夫的婦女走到前面,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村民們議論紛紛,接着又一動不動,沉靜下來。沒有別人再願意談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太關係重大了。若倫表示理解。他自己也仍在努力搞清這麼做的全部含意。

最後,霍司特大步走到火把跟前。他臉色憔悴,眼睛盯着熊熊的火焰。「再說下去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需要時間來考慮一下。每個人都必須自己拿定主意。明天……明天將會是新的一天。到了明天,事情也許會清楚一點。」他搖了搖頭,然後把火把倒置過來,在地上把火熄滅。大家藉著月光踏上了回家之路。

艾伯瑞和波多爾走在他們父母後面,保持一段距離,好讓他們說說悄悄話。若倫跟上了艾伯瑞和波多爾。兄弟倆誰也不願意看他一眼。若倫見他們沒有表示,便問:「你們認為還有人願意離開嗎?我的話講得好不好?」

艾伯瑞哈哈大笑。「好極了!」

「若倫,」波多爾以古怪的聲調說,「你今晚簡直能說服一個巨人當農夫。」

「不至於吧!」

「你講完以後,我真想抓起長矛跟着你上斯拜因山。現在不是誰願意離開的問題,而是誰不願意離開的問題。你說的話……我以前從沒有聽見過誰說過這樣的話。」

若倫皺了皺眉頭。他的目標是說服大家接受他的計劃,不是讓他們跟隨他本人。如果非要這麼做的話。他聳了聳肩,心裏轉念。不過,他對這種前景仍然感到措手不及。早些時候,這會令他感到不安,而現在,凡是能幫助他搭救凱特琳娜和村民們的辦法,他都欣然接受。

波多爾湊向他的哥哥。「父親會失去他的大部分工具。」艾伯瑞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若倫知道,鐵匠總是根據任務把需要用的工具放在手邊,這些常用的工具成了一種遺產,由父親傳給兒子,師傅傳給徒弟。衡量鐵匠的財富和技術的一個標準,就是他擁有多少工具。讓霍司特扔掉他的工具並不會……並不會比任何別人非得這麼做要難,若倫心裏認為。他只是感到很遺憾,這麼做的結果,會剝奪艾伯瑞和波多爾的合法遺產。

到家以後,若倫回到波多爾的房中,往床上一躺。他隔着牆仍聽得見霍司特和伊萊恩輕輕的說話聲音。他覺得,整個卡沃荷都在進行類似的討論,決定他的——和大家的——命運。他想着想着就睡著了。反響

在發表演說后的第二天早晨,若倫從窗里望出去,看見有十二個人離開卡沃荷,朝着伊瓜達瀑布走去。他打了個呵欠,一瘸一拐地下樓來到廚房。

霍司特獨自一人坐在餐桌邊,兩手捧著一杯啤酒。「早上好。」他說。

若倫咕噥一聲,從柜子上取下一片麵包,然後在餐桌對面坐下來。他一邊吃,一邊注意著霍司特佈滿血絲的眼睛和亂蓬蓬的鬍子。若倫估計鐵匠一夜沒有睡着覺。「你知不知道,有一批人上山了……」

(4)

「他們得跟家人商量商量,」霍司特突然說,「他們從凌晨起就在往斯拜因山裏跑。」他啪的一聲放下酒杯。你要我們離開,若倫,你真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整個村子都亂套了。你把我們逼到了絕境,只有一條出路:你的路。有的人因此很恨你,當然,有好多人已經恨你給大家帶來了這場災難。」

若倫心裏怨得要命,嘴裏的麵包吃上去像是木屑。給大家帶來這場災難的是伊拉龍,不

是我。「那麼,別的人呢?」

霍司特喝了一口酒,做了個鬼臉。「別的人都對你崇拜得不得了。我從來沒有想到加羅的兒子會以他的話打動我的心,但是你辦到了,孩子,你辦到了。」他把手朝頭頂一揮,「看到這一切了嗎?這都是我為伊萊恩和我的兩個兒子蓋的。我花了七年時間才完工!看見那邊門上方的梁了嗎?我弄破了三個腳趾才把它安放到位。而你知道怎麼來着?由於你昨晚說的那番話,我要把它放棄了。」

若倫沒有吭聲,這正是他所希望發生的事。離開卡沃荷是正確的選擇。他已經鐵下了心要走這條路,他覺得沒有理由折磨自己,為此感到內疚和遺憾。決定已經做出。我決心無怨無悔地接受後果,無論這個後果多麼可怕,因為這是逃脫帝國魔掌的唯一辦法。

「但是,」霍司特說,一手支著湊過身來,眉毛底下的黑眼睛閃閃發亮,「你千萬要記住,萬一現實和你的痴心夢想脫節,你就會欠下一筆債。你給了大家希望,而這個希望又不能實現,那麼他們會揍死你的。」

若倫對這種前景並不擔心。只要我們能抵達色達城,叛逆者們就會把我們當作英雄來歡迎。要是我們抵達不了色達城,死亡便能還清全部債務。鐵匠顯然已經講完,若倫便問:「伊萊恩呢?」

霍司特聽見若倫轉了話題,沉下了臉。「在外面。」他立起身,把衣服拉一拉直,「我得去清理一下鋪子,看看我該帶什麼工具。剩下的要麼埋掉,要麼毀掉。帝國不會從我的手裏撈到什麼便宜。」

「我去幫忙。」若倫推開椅子。

「不要,」霍司特粗暴地說,「這項任務只得由我跟艾伯瑞和波多爾去完成。鐵匠鋪一直是我的整個生命,他們的整個生命。……反正你的胳膊受了傷,你也幫不上忙。留在這兒。伊萊恩要派你的用場。」

鐵匠走了以後,若倫打開邊門,看到伊萊恩和葛楚德在一大堆柴火旁邊說話。霍司特一年四季都在那裏堆著柴火。郎中走到若倫面前,伸出手摸摸他的額頭。「啊,你昨天那麼激動,我擔心你會發燒呢。你家的人病好得特別快。伊拉龍腿上擦破了皮,在床上躺了兩天,然而很快就能到處走動,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倫一聽見提到他的表弟,身體陡然發僵,但她好像沒有注意到。「我來看看你的肩膀怎麼樣了,好嗎?」

若倫彎下脖子。葛楚德把手伸到他的背後,解開了弔帶的結子。結子解開以後,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上著夾板的右前臂,最後把手臂伸直。葛楚德用手指捏住並撕掉了貼在傷口上的膏藥。

「哦,天哪。」她說。

傷口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臭味。若倫覺得快要吐出來,便咬緊牙齒,低下了頭。膏藥底下的皮膚已經發白,變軟,猶如一塊巨大的胎記。傷口本身已經在他失去知覺的時候縫合,因此他看到的只是肩膀上方一條鋸齒狀的粉色線條,上面結滿了血塊。由於紅腫和發炎,縫合傷口的腸線已經掐進肉里。傷口裏還在流出一滴滴清澈的汁水。

葛楚德一邊看着,一邊咂咂舌頭,然後重新紮好繃帶,盯着若倫的眼睛。「你恢復得挺不錯,但部分軟組織有可能壞死。目前我也說不清楚。果真那樣的話,我們不得不燒灼你的肩膀。」

若倫點點頭。「我的手臂好了以後還能派用場嗎?」

「只要肌肉能癒合得好,而且要看你想派它的什麼樣用場了。你——」

「我能不能再打仗?」

「要是你想打仗,」葛楚德慢悠悠地說,「我建議你學會用左手。」她拍拍他的臉頰,然後匆匆回她的小屋去了。

我的手臂。若倫盯着他那條系著繃帶的手臂,彷彿那條手臂已經不再屬於自己。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的心靈和他的身體狀況是密不可分的。傷了皮肉就傷了心靈,反過來也是一樣。若倫一直為自己的身體感到自豪,如今看到自己的身體受到傷害,而且永遠不會痊癒,他心裏痛苦萬分。即使他能重新使用那條手臂,也會永久帶着個大傷疤,令他想起自己的傷痛。

伊萊恩拉起若倫的手,把他帶回屋裏。她在水壺裏放了些碾碎的薄荷,擱在爐子上燒開。「你真的愛她,對嗎?」

「什麼?」他吃驚地望着她。

伊萊恩一手擱在腹部。「凱特琳娜。」她微微一笑,「你別以為我是瞎子。我知道你為她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為你感到驕傲,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做到這種程度的。」

「要是我不能把她救出來,說什麼也沒有用。」

水壺開始發出噝噝的刺耳響聲。「你能的,我很有把握——以這種方式或者以那種方式。」伊萊恩沖了茶,「我們還是準備好上路。我先來把廚房清理一下,我在這兒幹活的時候,你能不能上樓去,把所有的衣服、寢具以及一切你認為可能有用的東西幫我拿下來?」

(5)

「放在哪兒?」若倫問。

「放在餐廳里吧。」

若倫意識到,一路上山高林密,馬車是用不上的,他們的行李不能太重,只能限於自己背得動的東西,以及霍司特的兩匹馬馱得動的東西。而且,有一匹馬還得留有餘地,伊萊恩

懷着孕,路上走不動的時候還要騎着馬走。

更麻煩的是,卡沃荷有的家庭馬匹不多,不夠既馱糧食又馱步行無法跟上隊伍的婦幼老小。大家不得不分享資源,然而,問題是跟誰去分享?除了伯吉特和德爾溫以外,他們不知道還有誰準備離開。

因此,伊萊恩把她認為必要的物品——主要是吃的東西和遮風擋雨的東西——打完包以後,便派若倫去看看誰家的東西還裝得下,要是有人有多餘地方的話,她也想借點地方,她還想帶上許多不大必要的東西,否則她就準備扔了。

街上的行人來去匆匆,卡沃荷悄然無聲。這是很不自然的,說明大家都在家裏忙得不可開交。幾乎人人都默不作聲,低着頭走路,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若倫來到奧瓦爾家。他敲了半天那個農夫才出來開門。「哦,是你呀,鐵鎚。」奧瓦爾走到門廊里,「對不起,讓你等了。我很忙呀。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他在手心裏叩了叩一根長煙管,然後神經質地用指頭使勁搓著。若倫聽到屋裏傳來椅子拖過地面和鍋盆瓢兒碰擊的聲音。

若倫很快解釋了伊萊恩的提議和要求。奧瓦爾眯起眼睛望着天空。「我想我的地方剛好放得下自己的東西,你再到別人家去問問吧。要是你還想要地方,我倒有兩頭牛可以裝點兒東西。」

「這樣說來,你打算離開了?」

奧瓦爾不安地變換著姿勢。「哎呀,我不願意說那個話。我們只是……在做準備,應付另一次襲擊。」

「喔。」若倫感到迷惑不解,接着來到基塞爾特家。他很快發現,誰也不願意明說自己是不是決定離開——即使看到他們顯然在做準備工作。

大家都對若倫懷有敬意,這令他深感不安。這從他們細小的動作中看得出來:他們對他的不幸表示慰問呀,他一張口大家就畢恭畢敬地默默聽着呀,他說話時大家都低聲表示贊同呀,彷彿他的行為使得他忽然身價百倍,鎮住了他從童年時代起就熟悉的人,疏遠了同他們的關係。

我變樣了。若倫心裏想,一瘸一拐地在泥漿里走着。他停在一個水坑邊,彎下身去望着自己的映像,看看能不能發現到底是什麼使得他如此與眾不同。

他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衣衫襤褸,衣服上血跡斑斑,背部弓著,胳膊吊在胸口,脖子和臉頰上滿是鬍子,頭髮亂作一團,在頭上盤成一個圓圈。不過,尤其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深深陷入眼窩,露出焦慮不安的神情,那兩道憂鬱的目光猶如沸騰的鋼水,充滿了失意、怒火和期望。

若倫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這使得他的形象更加駭人。他喜歡他的這副模樣。這和他的心情很相稱。現在,他明白了自己對村民們產生影響的原因。他齜了齜牙齒。我可以利用這個形象。我可以利用這個形象去消滅蛇人。

他昂起腦袋,自鳴得意地順街走去。泰恩朝他走來,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前臂。「鐵鎚!你不知道我看見你有多麼高興。」

「是嗎?」若倫真不知道整個世界是不是在一夜之間倒了個兒了。

泰恩不停地拚命點頭。「自從我們進攻士兵以後,我對一切都似乎絕望了。我真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事實就是這樣。我的心老是跳得厲害,好像我快要掉進一口井裏;我的手抖個不停;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以為有人對我下了毒!這比死還要難受。但是,我昨天聽了你的一席活,我的病馬上好了,你讓我又看到了活在世界上的目的和意義!我……我甚至說不清內心的恐懼,是你搭救了我。我非常感謝你。要是你需要或想要我幫什麼忙,你儘管說,我會助你一臂之力。」

若倫深受感動,也抓住了那位農夫的前臂,說:「謝謝你,泰恩。謝謝你。」泰恩熱淚盈眶,微微點頭,然後鬆開若倫的手,走了。若倫一個人站在街中央。

我幹了什麼來着?告別卡沃荷

若倫踏進莫恩的「七束花酒店」,只見裏面煙霧騰騰。他停在釘在門上方的巨人角下面,讓眼睛適應屋裏昏暗的光線。「有人嗎?」他喊了一聲。

后屋的門砰地開了。塔拉走上前來,後面跟着莫恩。兩個人都怒視着若倫。塔拉把兩個粗大的拳頭往臀部一擱,問道:「你到這兒來想幹什麼?」

若倫朝她看了片刻,要搞清楚她為什麼對他懷有敵意。「你們定了沒有,是不是跟我一塊兒上斯拜因山?」

「這跟你沒有關係。」塔拉厲聲說。

哦,有關係呀。不過,他剋制住自己,轉而說:「無論你們有什麼想法,要是你們打算離開,伊萊恩想要知道,你們的包里有沒有地方再放幾件東西,或者你們自己想不想再要點地方。她有——」

「再要地方!」莫恩大喊一聲。他朝酒吧後面的牆壁揮了揮手。牆壁邊上排滿了櫟木酒桶。「我在稻草里埋着十二桶上等啤酒,在最合適的溫度里已經保存了五個月。這是昆比的最後一批啤酒。這幾桶酒我該怎麼辦?還有好幾桶陳啤酒和黑啤酒該怎麼辦?要是我把這酒留下來,士兵們一個禮拜就能喝個精光,要不然他們也會把酒桶捅破,讓酒流在地上,只有蛆蟲和蚯蚓能享受到嘍。哦!」莫恩坐下來,擰着手,搖著頭,「十二年的辛苦化為泡影!自從我父親去世以來,我一直以他的方式經營這家酒店,日復一日。然後,你和伊拉龍給我們帶來了這樣的麻煩。這……」他上氣不接下氣,沒有說下去,用袖子抹了抹淚水縱橫的臉。

(6)

「好了,好了,」塔拉說。她一手摟住莫恩,一個指頭指著若倫,「誰給你這個權利用花言巧言來煽動卡沃荷的村民?要是我們離開這兒,我的丈夫以什麼來養家餬口?他與霍司特和加得瑞克不一樣,他的生意是帶不走呀。他也不像你那樣還有本事種地!不行!大家離開,我們就會挨餓。我們離開,我們還會挨餓。你把我們毀了!」

若倫看看她那氣得通紅的臉,又看看莫恩那心煩意亂的臉,然後轉過身去打開門。他在

門檻邊停下來,低聲說:「我一直把你們看成是我的朋友。我不願意看到你們被帝國殺害。」他走出門去,把身上的背心裹緊,離開了酒店,一路上思潮澎湃。

他來到菲斯克的井邊,停下來喝口水。伯吉特朝他走過來。她見到他在用一隻手搖動曲柄,便替他把水桶搖出井口,沒有喝就遞給了他。他喝了一口清涼的水,然後說:「我很高興你來了。」他把桶還給了她。

伯吉特朝他看了一眼。「我發現你的能量真不小,連我也動起來了。我們倆都希望找到蛇人。不過,等這件事辦完以後,我仍要為昆比之死跟你算賬,千萬別忘記這一點。」她把盛滿水的桶往井裏一推,任其落下去,曲柄猛轉了一陣子。一秒鐘以後,井裏迴響着水花亂濺的聲音。

若倫微微一笑,望着她走開了。至於她的算賬之詞,他與其說是覺得不快,不如說是感到高興。他知道,即使卡沃荷村的別人都放棄了這個事業或者死了,伯吉特仍會願意幫助他尋找蛇人。不過,在此之後——如果有在此之後的話——他不得不還她這筆債,或者不得不把她殺了。這是解決這種問題的唯一辦法。

到了晚上,霍司特和他的兩個兒子拿着兩個小小的油布包回到家裏。「就這麼一些?」伊萊恩問。霍司特只是點了點頭。他把包往餐桌上一放,解開了給她看。包里放着四個鎚子、三把鉗子、一個夾頭、一台中號的風箱以及一個三磅重的鐵砧。

他們五個人坐下來吃晚飯。艾伯瑞和波多爾談起了他們看到哪些人顯然是在做準備工作。若倫全神貫注地聽着,心裏記着誰把驢子借給了誰,誰沒有露出打算離開的跡象,誰在離開的時候可能需要幫助。

「最大的問題,」波多爾說,「是糧食。我們只能帶那麼多。在斯拜因山裏很難通過打獵來為二三百口人提供食物。」

「嗯。」霍司特搖搖一個指頭,嘴裏嚼著豆子,然後咽了下去,「不行,光靠打獵不行。我們得帶上我們的羊群。有了羊,再加上打獵,就夠我們吃一個多月了。」

若倫舉起刀子。「狼怎麼辦?」

「我更擔心的是羊往森林裏亂跑,」霍司特說,「照管羊群倒是挺費事的。」

第二天,若倫很少說話,只是到處幫忙,讓大家看到他這麼干是為了村裏的利益。他直到深夜才倒在床里睡覺,雖然精疲力竭,但充滿了希望。

天亮時,若倫從夢中醒來,心裏滿懷着期望。他立起身,踮着腳尖下了樓,然後來到外面,望着霧靄沉沉的大山,注意到清晨一片寧靜。他吐出的氣在空氣中變成了白色的霧氣,但他覺得很暖和,因為他心跳得很厲害,既感到擔心,又滿懷着期望。

大家悶聲不響地吃了早飯。然後,霍司特把馬牽到房子前面,若倫幫艾伯瑞和波多爾裝上鞍袋和幾包東西。接着,若倫背起自己的行李。皮背帶壓在傷口上,他痛得哼了幾聲。

霍司特關上大門,手指在門把上停了片刻,然後拉起伊萊恩的手,說:「我們走吧。」

他們從卡沃荷村裏走過。若倫看到了人們帶着沮喪的神情聚集自己的家門口,身邊堆放着物品,還有哇哇亂叫的牲口。他看到了羊群,背上馱著大包小包的狗,馱著哭喪著臉的孩子們的驢,拉着權充雪橇用的木架子的馬,兩邊掛着一箱箱不停撲騰的雞。他看到了自己的勝利果實,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

他們停在卡沃荷北頭,等著看看誰還願意和他們同行。過了片刻,伯吉特來了,帶着諾爾法雷爾以及他的小兄弟。伯吉特向霍司特和伊萊恩打了招呼,然後在附近站着。

里德利一家人來到樹障外面,從帕蘭卡谷東面趕來一百多頭羊。「我想,這些羊還是帶走的好。」里德利朝羊群吆喝一聲。

「好主意!」霍司特回答說。

接着來了德爾溫、莉娜和他們的五個孩子;奧瓦爾一家人;洛林和他的幾個兒子;卡利莎和泰恩——他們朝若倫咧開大嘴笑了笑;接着是基塞爾特一家人。那幾個最近死了丈夫的婦女圍在伯吉特身邊,其中有諾拉。在太陽驅散山頂上的迷霧之前,村裏的大部分人已經在樹障旁邊集合完畢。但是,不是所有人都來了。

莫恩、塔拉和幾個別的人還沒有露面。伊伏來了,但是沒有帶行李。「你打算留下?」若倫問。葛楚德趕着一群不服管的山羊來了,若倫連忙讓到一邊。

「是的,」伊伏沒精打采地承認說。他打了個哆嗦,交叉著兩條瘦小的胳膊暖暖身子,轉過臉來對着正在升起的太陽,這樣可以曬著陽光。「斯瓦特不肯走。嗨!要他進斯拜因山真是難極了。總得有人來照管他吧,而且我也沒有孩子,所以……」他聳了聳肩,「反正我也丟不下那個農場。」

「士兵來了你怎麼辦?」

(7)

「跟他們拼一下,讓他們永遠也忘不了。」

若倫粗聲粗氣地哈哈大笑,拍了拍伊伏的手臂,盡量不談等待着留下的人將是什麼命運,雖然兩個人心裏都很明白。

一個名叫埃思爾伯特的瘦個子中年人大步走到這一行人跟前,喊著說:「你們都是些傻瓜!」大家回過身來望着那個人,「你們都在發瘋似的忙碌的時候,我一直按兵不動,我不想追隨一個誇誇其談的瘋子!要是你們沒有被他的花言巧語蒙住眼睛的話,你們會看清,他會領着你們走上一條死路!哎呀,我可不願意離開!我要冒冒險從士兵們的身邊溜出去,到特林斯福德去避難。他們至少是自己人,而不是你們會在色達看到的野蠻人。」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轉身大步走了。

若倫擔心別人聽了埃恩爾伯特的話會打退堂鼓,便朝大家看了一眼。他看到大家只是在低聲議論,沒有別的反應,不由得鬆了口氣。不過,他不想再磨磨蹭蹭,給大家一個改變主意的機會。他輕輕地問霍司特:「我們還要等多久?」

「艾伯瑞,你和波多爾快到村裏去轉一圈,看看還有誰打算要離開的。要不然我們就出發了。」兄弟倆朝相反方向飛奔而去。

半個小時以後,波多爾帶着菲斯克、伊索爾德和他們借來的馬回來了。伊索爾德離開丈夫朝霍司特走過來,一面推開擋住她路的人。她頭髮蓬亂,但她顯然渾然不覺。她停下腳步,吁吁地喘著氣。「對不起,我們來晚了,菲斯克關掉鋪子遇上了一點兒麻煩。他不知道該帶上哪幾把刨子或鑿子。」她尖著嗓門笑了笑,簡直有點兒歇斯底里,「這就好比一隻貓的身邊有好多老鼠,它不知道該去追哪一隻,於是就先去追這一隻,后又去追那一隻。」

霍司特的嘴唇上浮起一絲苦笑。「我完全理解。」

若倫伸長脖子尋找艾伯瑞,但是沒有找到。他咬緊牙齒。「他上哪兒去了?」

霍司特拍拍他的肩膀。「他肯定在那兒。」

艾伯瑞背着三桶啤酒來了。他累得一副苦相,引得波多爾和幾個別人哈哈大笑。走在艾伯瑞兩邊的是莫恩和塔拉。他們扛着幾大包行李,後面還牽着驢子和兩頭山羊,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令若倫吃驚的是,驢子和山羊也都馱著酒桶,也是走得搖搖晃晃的。

「他們走不了一英里路,」若倫說,見了那對夫妻的愚蠢行為心裏直發火,「糧食倒是沒有帶夠,難道指望我們來為他們提供吃的,還是……」

霍司特咯咯一笑,打斷了他的話。「我倒不擔心吃的東西。莫恩帶的酒可以給大家提提精神,那要比多帶幾頓飯還要值得。你等著瞧吧。」

艾伯瑞一放下酒桶,若倫就問他和他的弟弟:「是不是大家都到齊了?」他們的回答是肯定的。若倫罵了一聲,握緊的拳頭敲了一下大腿。除了伊伏以外,有三家人決定留在帕蘭卡谷:埃思爾伯特家、帕爾家和紐特家。我不能強迫他們走。他嘆了口氣。「好吧。再等就毫無意義了。」

村民們感到一陣激動,出發的時間終於到了。霍司特和其他五個人拖開樹障,然後把木板橫在壕溝上面,讓人和牲口從上面走過去。

霍司特做了個手勢。「我想,你應當走在前面,若倫。」

「等一等!」菲斯克神氣活現地跑上前來,遞給若倫一根六英尺長的黑色山楂木手杖。手仗頂端是一團磨光的樹根,末端有個不大尖利的藍色鋼箍。「這是我昨天晚上做出來的,」那位木匠說,「我想,你或許會用得着。」

若倫用左手在木頭上摸了一遍,深為其做工之平滑而感到驚異。「這正是我最需要的東西。你的技術真高超……謝謝你。」菲斯克咧嘴一笑,走開了。

若倫意識到大家都在望着他,便轉過臉去對着大山和伊瓜達瀑布。皮背帶壓得他的肩膀一陣陣地抽痛。他的背後,留下的是他父親的遺骨和他生活中所熟悉的一切。他的前面,高聳入雲的崎嶇山峰擋住了他的去路和他的目的地。但是,什麼也擋不住他。他不會走回頭路。

凱特琳娜。

若倫抬起下巴,大步往前走去。隨着手杖叩擊堅硬的木板發出的清脆聲,他越過壕溝,出了卡沃荷,領着村民們走進了漫無邊際的荒原。

迢內爾亂崖

轟!

像熊熊燃燒的太陽一樣光輝奪目,一條龍騰空出現在伊拉龍和聚集於迢內爾亂崖上的眾人眼前,強勁的雙翼掀起氣浪,扑打着他們。那龍通體像著了火,映着燦爛的晨光,金色鱗甲流光溢彩,向地面、樹叢飛濺星星點點的碎影,耀眼生輝。他比藍兒大得多,大得足有幾百歲的年紀,脖頸、四肢和尾巴相應地更粗大。一位騎士端坐龍背,身上的長袍在龍鱗的絢爛光彩中白得耀目。

伊拉龍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舉頭仰望。不是只有我一個……敬慕和輕鬆之感傳遍全身。沃頓族和加巴多里克斯之戰的責任不再只由他獨自承擔,一位歷史的守衛者就在眼前,復出於時間的深處,給他以指引,是一個活的象徵,是從他出生起就伴隨着他的那些傳說的證明,是他的導師。他就是傳奇!

龍降落地面,伊拉龍吃了一驚。這個生靈的左前肢曾受到可怕的打擊,過去強大的肢體上只剩一截可憐的白色殘餘。淚水充盈了他的眼睛。

(8)

龍收攏雙翼,在長滿三葉槿的地面上停定,扇起的枯枝敗葉飛卷在整個山頭。騎士小心地沿着龍完好的右前足下到地面,向伊拉龍走來,雙手互握在身前。他是一位滿頭銀髮的精靈,年紀之大超乎想像,歲月落在他面孔上的唯一痕迹只是一種悲憫與沉痛的神情。

「奧斯塔托·切托瓦,」伊拉龍說,「悲悼聖人……聽從你的召喚,我來了。」他呆了一下,想起該有的禮節,伸手碰了碰嘴唇,「Atraesterníonothelduin(原註:願您吉祥如意)。」

騎士露出微笑。他握住伊拉龍的肩膀,將他扶起,凝視着他,眼光裏帶着深厚的慈愛。伊拉龍無法移開雙眼,他融化在精靈深遠得無邊無際的雙眼中。「俄拉米斯是我常用的名字,鬼魂殺手伊拉龍。」

「原來你早就知道,」伊絲蘭查蒂小聲地說,臉上一副受到傷害的表情,轉眼間又變成雷霆之怒,「你知道伊拉龍的存在,卻不告訴我?為什麼欺騙我,瑟圖戈?」

俄拉米斯移開凝視伊拉龍的眼睛,看向王后。「我沒有說是因為,伊拉龍和阿麗婭是否能活着來到這兒,還是個未知之數。我不想給你一個隨時可能破滅的脆弱的希望。」

伊絲蘭查蒂一轉身,天鵝羽毛織成的斗篷如翅膀飛翔。「你無權對我隱瞞這個消息!我可以派武士到垡藤杜爾去保護阿麗婭、伊拉龍和藍兒,並護送他們安全抵達此地。」

俄拉米斯悲哀地一笑。「我沒對你隱瞞任何事,伊絲蘭查蒂,除了你自己不願去看的那些。如果你占卜一下——這是你的責任——就會洞悉橫掃阿拉加西亞的混亂的底細,就會了解有關阿麗婭和伊拉龍的真相。也許你在哀痛中忘記了沃頓族和矮人族,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布魯姆呢?威爾·阿爾法肯呢?精靈族最後的朋友們呢?你對整個世界視而不見,伊絲蘭查蒂,你在王位上形同虛設。我不敢再用另一個損失讓你去得更遠。」

伊絲蘭查蒂的怒火消失了,只是臉色蒼白,雙肩微沉。「我竟然淪落至此。」她喃喃說道。

一股熾熱潮濕的氣浪襲向伊拉龍,金色的龍低下頭顱,用他那雙神光閃爍的眼睛打量他。幸會,鬼魂殺手伊拉龍。我叫葛勒多。他的聲音——毫無疑問屬於雄性——隆隆作響,響徹伊拉龍的腦海,像高山雪崩的轟鳴。

伊拉龍什麼話都說不出,只能碰碰嘴唇,說聲:「我很榮幸。」

然後葛勒多便將注意力轉向了藍兒。他嗅嗅她的臉頰,再沿着她翅膀的邊緣一直嗅下去。她定定地一動不動,脖子僵硬地弓著。伊拉龍看到藍兒繃緊的腿部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輕輕跳動。你聞起來一股人味兒,葛勒多說,關於自己的族類,你所了解的只是本能告訴你的那些,但你有一顆真正的龍的心。

這無聲的交流正在進行的時候,奧利克來到俄拉米斯面前。「說真的,我以前從來不敢想,也從沒指望過會這樣。你是這個黑暗時代的大驚喜,騎士。」他握起拳頭,砰的一聲打在胸口上,「請恕我放肆,按照我們的習俗,我想代表我的國王和族人,向你提出一個不情之請。」

俄拉米斯點點頭。「我會同意,只要在我能力之內。」

「那麼就告訴我:為什麼這些年你一直隱匿不出?大家極其需要你,阿吉蘭。」

「唉,」俄拉米斯說,「世間有無數悲苦,至大者之一就是不能幫助痛苦中的人們。我不能冒險走出這個避難所,因為如果我在加巴多里克斯手裏的一枚龍蛋孵化以前死去,就沒人能向後起的騎士傳遞我們的秘密,那麼要推翻加巴多里克斯就難上加難。」

「這就是你的理由?」奧利克脫口而出,「你這是懦夫的託詞!也許龍蛋永遠都不孵化呢!」

所有人都靜默如死,只有葛勒多齒間傳出隱隱的咆哮。「如果你不是我的客人,」伊絲蘭查蒂說,「為了這番大不敬的話,我會親自出手將你打翻在地。」

俄拉米斯伸出雙手。「不,他沒有冒犯我。他的問題很有道理。你要知道,奧利克,葛勒多和我已經沒有戰鬥能力。葛勒多有殘疾,而我,」他指著腦袋一側,「我也廢了。被捕期間,變節者在我體內造成了某種破壞,我還能傳授和學習魔法,但卻無力控制它,除了最最簡單的一些咒語。能力從身上消失了,不管我如何努力。在戰場上,我比無用之人更糟糕,會成為一個弱者,一個負擔,一個束手就擒並被用來對付你們的人。所以我為了大家好,遠遠避開加巴多里克斯的勢力範圍,雖然我更渴望與他當面對決。」

「瘸子完人。」伊拉龍低聲念道。

「原諒我。」奧利克說,他似乎大為震動。

「這沒什麼。」俄拉米斯將一隻手放在伊拉龍肩上,「伊絲蘭查蒂·多羅特寧,現在可否容我們告退?」

「走吧,」她意興闌珊地說道,「走了倒好。」

葛勒多伏下身,俄拉米斯敏捷地攀上他的腿,坐進他背上的鞍里。「來,伊拉龍和藍兒。我們有很多話要說。」金龍從懸崖騰空而起,在空中盤旋,乘着上升氣流扶搖直上。

伊拉龍莊重地和奧利克互相擁抱。「為你的族人爭光。」小矮人說道。

伊拉龍跨上藍兒,感覺自己即將展開一段漫長的旅程,應該向留在身後的人們道個別。可是,他僅僅是看着阿麗婭,讓心裏的驚奇和欣慰表露無遺。她眉尖半蹙,顯得心事重重,但轉瞬間他已經乘藍兒熱切扑打的翅膀衝上雲霄。

(9)

兩條龍一起沿着白色的崖壁向北飛行數里,一路上只聞龍翼的掠風之聲。藍兒與葛勒多比翼而飛,她心中的昂揚振奮在伊拉龍胸中激蕩,讓他的情緒也隨之高漲。

他們降落在山崖邊的另一處空地,風化的岩壁受到震蕩隨即塌向地面。一條光禿禿的小路從崖邊伸出,通向一間天然形成的小屋門口。小屋倚靠四棵樹榦搭建而成,其中一棵樹跨過一道小溪,溪流淙淙,從森林幽深之處湧出。葛勒多留在外面,棚屋太小,擺在他的肚皮上都不嫌大。

「歡迎光臨寒舍,」俄拉米斯踏上地面時,露出難得一見的輕鬆神態,「我就住在這兒,在迢內爾亂崖邊上,這地方清靜,便于思考。遠離埃勒絲梅拉和人們的打擾,我的腦子會更好用些。」

他走進棚屋,出來時帶着兩張凳子,還為自己和伊拉龍拿來了兩壺清涼明澈的水。伊拉龍略飲一口,對杜維敦森林的壯闊景象大加讚美,以此掩飾心中的敬畏和惴惴不安。另一位龍騎士近在眼前!在他身旁,藍兒蜷伏着,雙眼緊盯葛勒多,趾爪輕輕刨着地上的泥土。

他們談話的中斷越來越久。十分鐘過去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到後來伊拉龍開始通過太陽的位置來估計時間過去了多久。一開始心裏亂糟糟的,充滿了疑問和想法,但最後都平息下來,只剩安心的等待。他只是靜靜觀察天光的變化,樂在其中。

到這時,俄拉米斯才開了口:「你已經深深懂得耐心的重要,這很好。」

要過了一會兒伊拉龍才說得出話:「心急火燎是獵不到鹿的。」

俄拉米斯放下水壺:「太對了。讓我看看你的雙手。我發現手能讓我很好地了解一個人。」伊拉龍脫下手套,讓精靈用他枯瘦的手指抓住自己的手腕。他審視伊拉龍手上的老繭,然後說:「說錯了就提醒我。你以前更多地是抓鐮刀和犁鏵,而不是劍,你最習慣用的武器是弩。」

「對。」

「你很少寫和畫,也許從來都沒有過。」

「布魯姆在台姆城教過我認字。」

「嗯。除了你選擇使用的工具,還明顯可見你做事往往不計後果,不顧一己之安危。」

「為什麼會這樣說,俄拉米斯前輩?」伊拉龍問道。他使用了自己能想出來的最尊重、最正式的敬稱。

「不要叫前輩,」俄拉米斯糾正道,「你可以用這種語氣叫我老師,或者用古語的『艾伯休』,不要叫別的。對葛勒多也可持同樣的禮節。我們是你們的老師,你們是我們的弟子。你的言行要有相應的謙恭和順。」俄拉米斯語氣溫和,但帶着不容違抗的權威。

「是,俄拉米斯老師。」

「你也一樣,藍兒。」

伊拉龍能感受到藍兒費了多大努力,才能按下心中的驕傲,說一聲,是,老師。

俄拉米斯點點頭。「好了。一個有這麼多的傷疤的人,若非不幸到極點,便是像狂暴的伯薩克戰士一樣赤膊上陣,主動自蹈險地。你是像伯薩克戰士那樣作戰的嗎?」

「不是。」

「你看上去也不像特別背運的樣子,而且完全相反。那麼便只有一種解釋。或者你有什麼別的說法?」

伊拉龍回顧在家和旅途的經歷,試圖對自己的行為做一分析。「我會說,一旦我全力以赴去做某件事,或者選擇了某條道路,就不會放棄,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特別是當我愛的人處境危險時。」他向藍兒瞥了一眼。

「你願意承擔具有挑戰意味的事情嗎?」

「我喜歡接受挑戰。」

「那麼你樂意與逆境相抗衡,為的是檢驗自己的能力。」

「我喜歡克服困難,但經歷了那麼多的艱難困苦,我知道刻意把事情弄得更難是很愚蠢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按它本來的樣子面對它,而後戰勝它。」

「但是你卻選擇追蹤蛇人,而留在帕倫卡谷則容易得多。然後你又到了這裏。」

「那是應該做的正確的事……老師。」

有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伊拉龍想猜出精靈正在想什麼,但從他面具一般的臉孔上難見端倪。終於,俄拉米斯有了動靜。「你是否出於偶然,在塔納哥接受過某種小飾品,伊拉龍?珠寶,甲殼,甚至錢幣?」

「對,」伊拉龍從外衣里掏出帶有小銀錘的項鏈,「甘內爾按羅特加的吩咐為我打了這條項鏈,防止任何人占卜我或藍兒。他們擔心加巴多里克斯會知道我的長相……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俄拉米斯說,「我再也感覺不到你。」

「大約一個星期前,在希爾希梅有人試圖卜算我。是你嗎?」

俄拉米斯搖搖頭。「當你和阿麗婭在一起,我第一次卜算你之後,就再也用不着這個笨法子了。我能用意念與你相聯,就像你在垡藤杜爾受傷時我做的那樣,」他拿起水壺,用古語念念有詞,然後又放下它,「我沒發現它還有別的魔力。永遠帶着它,這是一個珍貴的禮物。」他細長的手指指尖互抵,指甲又圓又亮,就像魚的鱗片。他從手指搭成的拱形中向白色的地平線眺望。「你為什麼來這兒,伊拉龍?」

「來完成我的訓練。」

「在你想像中這是怎樣的一個過程?」

伊拉龍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繼續學習魔法和作戰技能。布魯姆沒來得及將他知道的全部傳授給我。」

(10)

「魔法,劍術,以及其他類似技能,如果不懂得使用的恰當時機,都將毫無用處。這些我會教你。但是,加巴多里克斯前車可鑒,缺乏道義指引的能力是世上最危險的力量。所以,我主要的任務,就是幫助你們,伊拉龍和藍兒,讓你們了解行動的宗旨,這樣你們的正確抉擇便不會基於錯誤的原因。你必須更多地了解自己,你是誰,你能做到什麼。這就是你來此的原因所在。」

我們什麼時候開始?藍兒問。

俄拉米斯正想回答,突然間僵直了身子,放下手中的水壺。他的臉漲成深紅色,手指緊張地彎曲,如鈎如爪,像一枚粘衣的蒼耳一般緊緊揪住自己的長袍。這個變化來得倉猝而又駭人,伊拉龍畏縮一旁,沒等有所行動,精靈又放鬆下來,但是整個身體疲態畢露。

伊拉龍心中關切,大膽地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一絲戲謔之色牽動俄拉米斯的嘴角。「沒我希望的好。我們精靈自詡長生不老,但就連我們也逃不掉某些身體的疾患,魔法無計可施,除了拖延一些時日。不,別擔心……它不傳染,只是我無法根治。」他輕嘆一口氣,「我窮數十年之力,用數百個力量微弱的小咒語治療自已,將它們一個一個迭加,擴大我已力所不能及的魔咒的效力。我就這樣給自己治病,以求能親眼見到最後的龍的誕生,並從我們的過失造成的廢墟里復興龍騎士。」

「還有多久……」

俄拉米斯劍眉一揚。「離我的死期還有多久?我們有時間,但對你我都彌足珍貴,尤其沃頓族也許還要尋求你的幫助。因此——我現在回答你的問題,藍兒——我們要立即開始訓練,而且進度要比過去未來所有龍騎士接受的都快,因為我必須將歷時數十年才能掌握的知識濃縮在幾個月甚至幾周內。」

「你已經知道,」伊拉龍說,極力剋制讓他雙頰滾燙的尷尬和羞慚,「關於我……我的缺陷。」他含糊地說出最後一個詞,很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我和你一樣有殘疾。」

一抹同情之色柔和了俄拉米斯的眼光,但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嚴肅。「伊拉龍,只有當你自認殘廢,你才真的殘廢。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必須保持樂觀,因為消極的態度比任何肉體的傷病危害更大。這是我個人的體會。自憐自傷對你和藍兒都沒有好處。我和其他魔法師會研究你的傷患,看看有沒有一個緩解的法子,但在這期間,你的訓練照常進行。」

伊拉龍的五臟六腑都抽搐起來,嘴裏發苦,他咀嚼著這番話的意味。俄拉米斯千萬不能讓我再忍受那樣的折磨!「那種痛苦叫人無法忍受,」他狂亂地說,「這會殺了我,我……」

「不,伊拉龍,它不會要你的命。我很清楚你受的罪。但是,我們倆都重任在肩。你要對沃頓族負責,我要對你負責。我們不能單純因為痛苦而逃避,後果太嚴重,我們承擔不起。」驚慌恐懼快要將他壓垮,伊拉龍搖著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他很想反駁俄拉米斯的話,但其中的道理堅不可摧。「伊拉龍,你必須心甘情願地承擔起這一切。有沒有什麼人或什麼事是讓你甘願為之獻身的呢?」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藍兒,但這一切並不是為了她才做的。也不是為了娜綏妲,甚至也不為阿麗婭。那麼,是什麼在推動着他?當他向娜綏妲宣誓效忠時,他是為了若倫以及其他受帝國壓迫的人們。但他們真的如此重要,值得他置自己於這樣的痛苦之中?是的,他得出結論,是的,他們值得,因為我是唯一有機會能幫助他們的人,因為我永遠不能擺脫加巴多里克斯的陰影,除非他們也獲得解脫。因為這是我此生唯一的志向。我還能有什麼選擇?他在戰慄中莊重地許下可怕的諾言:「我願意,為了我為之奮鬥的人:阿拉加西亞的人民——不論任何種族——那些為加巴多里克斯暴政所迫害的人。不管有多麼痛苦,我發誓會比你此前的任何弟子更努力地接受訓練。」

俄拉米斯神色嚴峻地點了點頭:「我除此別無所求。」他看了一會葛勒多,然後說:「站起來,脫下外衣。讓我看看你的體格。」

等等,藍兒說道,布魯姆知道你在這兒嗎,老師?伊拉龍呆了呆,對這個可能性心頭一震。

「當然,」俄拉米斯說,「在尤利瑞,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是我的學生。我很高興你給了他一個很好的葬禮。他命運多舛,一生少遇溫情。我希望他在躺進那空穴前能獲得安寧。」

伊拉龍慢慢皺上眉頭:「那你也認識莫贊嗎?」

「他在布魯姆之前入我門下。」

「還有加巴多里克斯?」

「我是當時的長老之一,我們在他的第一條龍被殺后拒絕再給他一條,但是,非也,我沒有那個壞運氣去教他。他肯定已經親手追擊並殺害了所有向他傳授過技藝的人。」

伊拉龍還想追問下去,但他知道最好還是再等一等。於是他站起來,開始解開束腰外衣。看來,他對藍兒說,我們永遠不可能窮盡布魯姆一生的秘密。他脫下衣服,在寒冷的空氣里發着抖,然後挺直雙肩,抬起胸膛。

俄拉米斯圍着他轉了一圈,看到貫穿伊拉龍整個後背的傷疤時,他震驚地停下來仔細觀察。「難道阿麗婭或者沃頓族的郎中沒有為你療傷?它本來是可以去掉的。」

(11)

「阿麗婭治過,但……」伊拉龍住了口,無法清晰地表達出他的感受,「現在它已經是我的一部分了,就像穆塔的傷疤是他的一部分一樣。」

「穆塔的傷疤?」

「穆塔身上有個一模一樣的疤痕,是他的父親莫贊施虐造成的。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

候,他用薩若克向他劈去。」

俄拉米斯嚴肅地看了他很久,然後點點頭繼續下去。「你肌肉發達,而且不像大部分的劍客那樣不勻稱。你兩隻手一樣好用嗎?」

「不完全是,不過在台姆城傷了手腕后,我自己學着用左手劍擊。」

「很好。這樣會節省一些時間。在背後合上雙掌,儘可能地舉高。」伊拉龍按他說的去做,但這個姿勢讓他的雙肩疼痛難當,他幾乎無法讓雙手互抵。「現在挺直膝蓋,向前彎腰,試着碰到地面。」這對伊拉龍來說更加困難。他站在那兒像個駝背一樣地彎著腰,兩條胳膊無助地垂在腦袋兩邊,腿窩裏火燒火燎地刺痛,手指離地面還有九到十寸的距離。「至少你身子挺直的時候不覺得疼,我從沒指望有這麼好。你能在適度用力的情況下做一些增加柔韌度的體操,沒錯。」

然後,俄拉米斯又對藍兒說道:「我還要了解你的能力,龍。」他向她說出若干複雜的姿勢,讓她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扭曲了柔軟身軀上的每一處筋肉,一些在空中的高難度動作尤為古怪,伊拉龍見所未見。其中只有少數幾個動作超出了她的能力,比如在空中作螺旋式前進時來一個后滾翻。

當她回到地面時,發話的是葛勒多,恐怕我們過多地照顧騎士了。如果雛龍都被迫在野地里自尋生路——就像你一樣,我們的祖先也是如此——那麼也許他們也能有你這樣的本事。

「不然,」俄拉米斯說,「就算藍兒在伏鸞迦島(第一部也作伏龍加德島)按常規的方式長大,她也還是一個非比尋常的飛行家。我很少見到這麼有飛行天賦的龍。」藍兒眨眨眼睛,撲了撲翅膀,看似忙於清潔一隻爪子,實則將頭藏起來不讓人看。「你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和我們所有人一樣,但很少了,非常少。」精靈重新落座,後背挺得筆直。

接下來大約有五個小時,照伊拉龍的估計,俄拉米斯盤問了他和藍兒在各個方面的知識,從植物學到木工從冶鍊到醫藥,不過主要還是關注他們對歷史和古語的掌握。這些查問讓伊拉龍得到慰藉,因為他想起了在去台姆和雷歐那城的艱苦跋涉中,布魯姆常常這樣地考教於他。

他們停下來吃午飯,俄拉米斯請伊拉龍進了他的家,兩條龍留在外面。精靈的住處非常簡陋,只有最基本的設施,滿足食物、清潔,以及追求精神生活的需要。整整兩面牆上佈滿了小格,裝有數百捲軸。桌旁掛着一把金色的劍鞘——和葛勒多鱗片的顏色一致——以及相配的一把寶劍,劍鋒呈斑斕的青銅色。

在門扇的內面,有一塊平板深深鑲嵌在木頭裏,一掌高,兩掌寬。上面繪有一座巍然屹立的美麗城市,背靠危崖,沐浴在滿月初升時淡紅的月光下。嵌刻的月亮半露於地平線,仿若落在地面的一座灰影斑駁的穹頂,大如山巒。這幅畫如此清晰而精細,伊拉龍一眼看上去還以為那兒有一面魔幻的窗戶。直到他發現眼前景象實際靜止不動,才相信這不過是一幅藝術品。

「這是哪裏?」他問。

俄拉米斯傾斜的身體立即繃緊。「你該好好記住這片景色,伊拉龍,因為這兒是造成你不幸的源泉所在。你所看到的曾經是我們的城市尤利瑞,在dufyrnskulblaka(原註:古語,龍族之戰)中,它被燒為廢墟,而後又成為波德林王國的首都。現在它是黑暗之城烏魯邦。在和眾人一起被迫趕在加巴多里克斯到來前逃離家鄉的那個晚上,我做了這幅菲爾斯。」

「你畫了這幅……菲爾斯?」

「不,不是畫的。菲爾斯是預先在一方打磨好的石板上塗上層層顏料,然後用魔法聚成像。而在門上的景物,完全就是在念出咒語的那一刻,尤利瑞呈現於我眼前的真實圖景。」

「還有,」伊拉龍說,停不住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波德林王國是什麼?」

俄拉米斯驚訝而失望地睜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伊拉龍搖搖頭。「你怎麼會不知道?考慮到你出生的環境,和加巴多里克斯給你周圍的人帶來的恐懼,我能理解你在黑暗中成長,對傳統一無所知。但我不能相信布魯姆對你的訓練會如此懈怠,忽視了這連最年輕的精靈和矮人都了解的常識。關於過去,沃頓族的一個孩子都知道得更多。」

「相比傳授關於已經死去的人的知識,布魯姆更注重設法讓我活下去。」伊拉龍回擊道。

這話讓俄拉米斯陷入沉默。終於,他說:「原諒我。我不是想非議布魯姆的判斷,只是心急得過了頭。我們的時間太緊迫,你新學的每一樣東西,都會擠占你在這兒的受訓時間。」他打開弧形牆上的幾個食櫥,拿出麵包卷和幾碗水果,羅列在桌面上。他埋頭閉着眼睛靜靜地停了一會兒,然後才開始吃。「波德林是龍騎士衰落以前的人類國家。加巴多里克斯殺害維瑞爾(第一部又作弗拉爾)之後,夥同變節者飛到尤利瑞,廢除國王安格任諾斯特,篡奪了他的王位。從此波德林王國成為加巴多里克斯領地的中心。他又向東、向南將伏鸞迦島和其他土地納入其版圖,建立了你所知道的帝國。從理論上說,波德林王國依然存在,儘管我懷疑它目前頂多不過是皇家敕令上的一個名字而已。」

(12)

唯恐太多的問題會讓精靈不勝其煩,伊拉龍專心地吃他的食物。然而,他的表情一定出賣了他,因為俄拉米斯說:「你讓我想起布魯姆剛被我收為弟子的時候。他那時比你還年輕,只有十歲,但和你一樣充滿好奇。我懷疑足有一年時間,從他那兒聽到的只有怎樣、什麼、何時,但最多的還是為什麼。不要羞於提出心裏的問題。」

「我想知道的好多,」伊拉龍小聲說,「你是誰?你從哪裏來?……布魯姆從哪裏來?莫贊長什麼樣?怎樣,什麼,何時,為什麼?我還想知道關於伏鸞迦島和龍騎士的一切。也許這樣我腳下的路才會清楚一些。」

一陣沉默,俄拉米斯在專心致志地剝黑莓,一次撬出一顆飽滿的果仁。直到最後一小顆消失在紅色的雙唇之間,他才搓了搓手——用加羅常用的話說,就是「打磨他的手掌」——然後說道:「關於我記住這些:若干世紀以前,我出生在我們的盧西威若城,它坐落於圖多斯坦湖邊的叢林中。二十歲的時候,和所有精靈族的孩子們一樣,我被帶到送給龍騎士的那些龍蛋面前,葛勒多為我破殼而出。我們受訓為龍騎士,將近一個世紀內,我倆聽從維瑞爾的差遣,足跡踏遍世界各地。最後,這一天終於到來,我們到了應該引退並培育下一代的時候,於是我們在尤利瑞找了個地方訓練新的龍騎士,一次一到兩名,直到加巴多里克斯讓我們遭受滅頂之災。」

「布魯姆呢?」

「布魯姆來自克瓦斯塔一個為書籍繪製圖案的家庭,母親叫奈爾達,父親叫霍肯布。克瓦斯塔與世隔絕,被斯拜恩山脈重重攔阻,在阿拉加西亞境內獨據一隅,是個民風獨特的地方,充滿了古怪的風俗和迷信。初到尤利瑞時,布魯姆進出房間,總要在門框上敲三下,為此還受到人族學生的揶揄取笑,直到後來他將之與其他一些習慣一起戒除。

「莫贊是我平生最大的失敗。布魯姆崇拜他,從不離他左右,從不違背他的意願,也從不以為自己在哪個方面能勝過他。我羞於承認這一點——因為我本來可以改變這個局面——將此看在眼裏,對布魯姆的熱情百般利用。他變得如此狂傲和冷酷,我考慮著要將布魯姆與他分開。但沒等我做到,莫贊已經幫助加巴多里克斯偷走了幼龍蘇瑞坎,以取代加巴多里克斯失去的那一條,並在此過程中殺害了龍的原主。然後莫贊和加巴多里克斯結伴逃逸,就此註定了我們的滅亡。

「如果不了解布魯姆對莫贊抱有的友情的深度,你就無法體會莫贊的背叛對他造成了多大的衝擊。等到加巴多里克斯暴露出他的猙獰面目,變節者殺害了布魯姆的龍,他滿腔的憤怒都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認為他是毀滅了自己的整個世界的罪魁禍首:莫贊。」

俄拉米斯停下來,臉色凝重。「你知道嗎,為什麼騎士失去龍,或者反過來,龍失去騎士,倖存的那一個往往也不能獨活?」

「我能想像。」伊拉龍說着,光是想想就讓他不寒而慄。

「僅僅那痛苦的打擊就已足夠——雖然原因往往並不是它——但造成致命傷害的,是你會感覺到你的一部分意志,一部分自我,已經死了。當布魯姆遭此慘變,我恐怕他曾一度瘋狂。在我被捕而又逃亡之後,我為安全計將他帶到埃勒斯梅拉,但他不肯留下,而是隨同我們的軍隊一起向尤利瑞平原進發,那是埃文達國王被殺害的地方。

「當時局勢的混亂一言難盡。加巴多里克斯忙於鞏固自己的勢力;矮人族節節敗退;西南方一片混戰,人類奮起反抗,建立了色達城;而我們則剛剛痛失自己的國王。在復仇心理的驅使下,布魯姆利用了這些動亂的因素。他召集了許多流放者,並解救了一些囚徒,帶領他們建立了沃頓族。他領導了他們若干年,後來將位置傳給別人,脫身繼續實現他心底最強烈的願望,那就是終結莫贊的生命。布魯姆親手殺死了三名變節者,其中包括莫贊,另外五人的死亡也和他有關。他一生鬱鬱寡歡,但他是一名好騎士,一個好人,我以認識他為榮。」

「我從沒聽過他的名字和變節者的死聯繫在一起。」伊拉龍提出疑問。

「加巴多里克斯不願讓外界知道現存於世的人里,還有誰能打敗他的侍從。他的威勢很大程度便是建立在無敵於天下的假象上。」

布魯姆在伊拉龍心目中的印象,再一次面臨改變。從他最初以為的鄉村說書人,到結伴旅行的武士和魔術師,到他最後表露的龍騎士身份,再到現在的叛軍領袖、起義首領,以及變節者殺手。想將這所有角色歸於一人頗為不易。我覺得幾乎不認識他。真希望至少有一次,能與他一起談談這一切。「他是個好人。」伊拉龍也說道。

伊拉龍向窗外望去。圓形窗戶面朝懸崖,下午和煦的陽光透窗而入,灑滿一室。他看着藍兒,留意她和葛勒多在一起表現如何,看起來他們倆好像都有些害羞靦腆。她一時扭來扭去,查看空地上的什麼影子;一時又拖着翅膀,邁起碎步靠近大龍,一邊搖頭晃腦,拍打着尾巴尖,好像要對一頭鹿發起突然襲擊的樣子。她讓伊拉龍想起一隻想逗老貓一起玩耍的小貓咪。而葛勒多在她的小花招面前總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藍兒。他叫道。她的反應只是一點心不在焉的意識的波動,簡直對他無知無覺。藍兒,回答我。

(13)

幹嗎?

我知道你很興奮,但別這麼傻頭傻腦的。

你才總是傻頭傻腦的!她飛快地反唇相譏。

她的回答是那麼出乎意料,他一下子蒙了。這是人類常有的那種粗魯不文明的表達,但他從沒想到會從她嘴裏聽到。最後他只能說上一句,這樣一點好處都沒有。她哼了一聲,將意識向他封閉起來,他只能感覺到她心裏的一點點情緒。

伊拉龍回過身去,發現俄拉米斯灰色的眼睛緊緊地盯着自己。精靈的眼光是那麼敏銳,伊拉龍相信他知道了剛才的事。伊拉龍擠出一個微笑,指了指藍兒。「雖然我們緊密相聯,但我永遠都無法預知她的行動。我對她了解得越深,越覺得我們不一樣。」

於是俄拉米斯說了一番話,第一次讓伊拉龍覺得其中包含了真正的智慧。「我們愛的往往是自己的異類。」精靈頓了頓,接着說道,「她很年輕,你也一樣。我和葛勒多花了數十年的工夫,才完全了解對方。騎士與龍的相處和所有別的關係一樣——那就是說,是一個過程。你信任她嗎?」

「可以以性命相托。」

「她可信任你?」

「是的。」

「那就適應她。你作為孤兒被撫養長大,而她成長以來一直以為自己是本族中唯一健全的血脈。現在她發現這是錯的。如果她要花上幾個月的時間,才能不再圍着葛勒多轉,把注意力放回到你身上來,你不要感到驚訝。」

伊拉龍拈起一隻藍莓,將它在拇指和食指間滾動,胃口頓失。「為什麼精靈不吃肉?」

「為什麼我們要吃呢?」俄拉米斯舉起一顆草莓,讓它在指間輕輕轉動,陽光閃爍在它顆粒狀的表面,上面微細的須子清晰可見,「我們需要或者想要的一切都取自植物,包括食物。為了讓餐桌上多一道菜而讓動物受苦,是很野蠻的行為……你很快就會更多地理解我們的選擇。」

伊拉龍皺起眉頭。他一向吃肉食,並不熱心於在埃勒斯梅拉單靠水果和蔬菜過活。「你難道不饞肉的味道嗎?」

「人不會渴望他從沒有過的東西。」

「那,葛勒多怎麼辦?他可不能光吃素。」

「是的,但他也不會濫殺。各人按照自己的天性,儘力而為就是。天賦自然的事物無可更改。」

「那伊絲蘭查蒂又怎麼說,她的斗篷可是天鵝羽毛織成的哩。」

「那是窮多年之功收集的從天鵝身上脫落的羽毛。替她縫製衣物從不曾傷害任何一隻飛鳥。」

他們吃完飯,伊拉龍幫着俄拉米斯用沙子清潔碗盤。精靈將食具在碗櫥里疊放好,一邊問道:「今天早上你洗澡了嗎?」這個問題讓伊拉龍大吃一驚,但他還是如實回答說沒有,他沒有洗澡。「那麼請你明天早上洗,以後天天都洗。」

「每天都洗?!水太冷啦,我會發抖的!」

俄拉米斯奇怪地看着他。「那就弄熱它。」

這回伊拉龍滿臉不高興。「我還沒有厲害到能用魔法把整條溪水弄熱呢。」他抗議道。

俄拉米斯哈哈大笑,笑聲在屋內回蕩。屋外,葛勒多把頭轉向窗口,看了看精靈,然後又恢復原來的姿勢。「我以為你昨晚看過自己的住處了。」伊拉龍點點頭。「有沒有看到一個小房間,裏面的地上有個小池子?」

「我想那可能是用來洗衣服或洗亞麻的。」

「那是洗你的。池子旁邊的牆上藏着兩個管口,打開它們就可以洗澡,水溫可以隨你喜歡而自由調節。還有,」他指指伊拉龍的下巴,「作為我的學生,我希望你的下巴總是颳得乾乾淨淨,直到能留起一副真正的鬍鬚——如果你喜歡的話——而不是看上去像一棵被吹掉一半葉子的樹。精靈不用刮鬍子,但我會找到一把剃刀和一面鏡子送過去給你。」

伊拉龍感到很沒面子,泄氣地同意了。他們來到屋外,俄拉米斯看着葛勒多。龍說道,我們為藍兒和你安排了課程。

精靈說:「開始時間是……」

明天日出一個小時之後,紅百合時辰,準時回到這兒。

「帶上布魯姆為你做的鞍,藍兒,」俄拉米斯接下去道,「在這之前你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埃勒斯梅拉對外來者而言有許多美景,如果你想看的話。」

「我記住了。」伊拉龍低頭行禮,說道,「走之前,老師,我想感謝你在崇吉海姆我殺掉杜爾查之後給我的幫助。如果沒有你,我恐怕無法倖存。你於我有恩。」

於我倆有恩。藍兒加了一句。

俄拉米斯微微一笑,俯首回禮。螞蟻的秘密生活

等俄拉米斯和葛勒多一從面前消失,藍兒就說,伊拉龍,還有一條龍!你能相信嗎?

他拍拍她的肩。真是太好了。從杜維敦森林的高空俯瞰,密林中唯一的人跡,就是一股偶爾可見的輕煙,從某處的樹頂上飄出,消散在明凈的空氣中。

我從沒想過會見到另一條龍,除了蘇瑞坎。也許有一天會從加巴多里克斯手裏救出另外兩枚龍蛋,沒錯,我頂多就想到這兒了。可結果你看!她負着他歡快地蜿蜒前進,葛勒多真是神奇啊,不是嗎?他那麼老,那麼強壯,他的鱗片閃閃發亮!他一定有兩個,不,三個我那麼大。你看到他的爪子了嗎?他的爪子……

她這個樣兒有好一會,對葛勒多的風采越說越來勁。但比她的言語更強烈的是在她心中激蕩的情緒,伊拉龍感覺得到:激情和狂熱,再者相疊加,他只能將之歸結為一種熱切的傾慕之情。

(14)

伊拉龍想把從俄拉米斯那兒聽到的事情跟藍兒說一說——他知道她沒有留心——但他發現想改變話題是不可能的。他沉默無語地坐在她背上,腳下的世界是一片翡翠綠的海洋。他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孤獨的人。

回到他們的住處,伊拉龍不想做任何觀光:今天發生的事,連續數周的奔波,他實在太累了。而藍兒也求之不得,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嘰嘰呱呱地談論葛勒多。伊拉龍則到精靈神

秘的浴室里一探究竟。

清晨來到,與之相隨的還有一個蔥皮紙的包裹,裏面裝着俄拉米斯答應過的剃刀和鏡子。剃刀是小精靈的傑作,因此用不着在皮條上磨快。伊拉龍愁眉苦臉,先到熱氣騰騰的水裏洗浴,然後舉起鏡子,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我顯得老了,老而憔悴。不僅如此,他的身材也稜角分明得多了,給了他一副鷹隼般的苦行面貌。他不是精靈,但任何人在近處仔細地觀察他之後,絕不會將他當成一個只有人類血統的人。他把頭髮向後攏,露出耳朵。他的耳朵如今已經變尖,更加顯露出與藍兒的親密接觸給他帶來了怎樣的改變。他輕撫一隻耳朵,用手指劃過那陌生的輪廓。

讓他接受身體上的變化是一件困難的事,就算他早就知道它會發生——有時對未來這種龍騎士身份的最後確定還帶着期待——可是一旦變為現實,他心裏還是很亂。他為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會作何變化而憤憤不平,同時又對最終會成為一個什麼樣子滿心好奇。還有,他清楚自己同時還處於某個階段,人類的青春期,有着它特定的神秘和困境。

什麼時候我才能知道我是誰,我到底是什麼?

他學着加羅的樣子,將刀鋒輕按在下巴上,然後滑過皮膚。鬍鬚紛紛落下,但還留下長而亂的茬兒。他調整了一下刀鋒的角度,再試一次,這回好了一些。

可是他伸了伸下巴,這時剃刀在手裏一滑,在他臉上拉了一道口子,從嘴角一直伸到下巴底下。他大叫一聲,扔下剃刀,伸手按住傷口,鮮血一直流到脖子上。他齜牙咧嘴地說出咒語:「waiseheill(原註:癒合)。」疼痛迅速消失,魔法癒合了傷口,可是他的心臟還是受驚狂跳不止。

伊拉龍!藍兒大叫一聲。她將頭和肩擠進前廳,用鼻子撞開浴室的門。看到流血場面,她的鼻翼不安地翕動。

我活下來了。他安慰她。

她看看染成微紅的水。多加小心。我寧願你亂蓬蓬地像只換毛的鹿,也好過為了剃鬍子把頭削下來。

我也一樣,去吧,我沒事。

藍兒咕噥一聲,不情願地退了出去。

伊拉龍坐着,瞪着那剃刀。最後,他嘟囔一句:「還是算了吧。」他定了定神,回顧所有學會的古語辭彙,挑出要用的,然後讓自己發明的咒語滾過舌尖。胡茬的碎末化成一股淡淡的黑煙從臉上落下,下巴上一片平滑。

伊拉龍很滿意,出去為藍兒上鞍。藍兒急不可耐地衝上天空,朝迢內爾亂崖筆直飛去。他們在棚屋前降落,見到了俄拉米斯和葛勒多。

俄拉米斯檢查了藍兒的鞍。他的手指摸過每一條皮帶,在針腳和搭扣上稍作停留,然後說考慮到製造它的時間和條件,它算是個過得去的手工活兒。「布魯姆一向心靈手巧。在需要急速前進時可以用這個鞍。不過在有條件講求舒適時,」他走進屋內,過了一會兒出來時,手裏拿着一個厚重的固定成型的鞍,座位和支撐上有鍍金的圖案。「就用這個。這是伏鸞迦島的手藝,上面施了許多咒語,所以在你需要時永遠不會辜負你。」

伊拉龍從俄拉米斯手裏接過它,卻被它的重量壓得一個踉蹌。它大體上的形狀和布魯姆做的那個一樣,有一排搭扣——以固定在她腿上——從每一側垂下。皮製的座位很深,能讓他舒服地飛行數小時,端正而寬敞地支在藍兒頸上。還有,綁縛在藍兒胸脯上的皮帶打着活結,能調節以適應若干年內體形的增長。鞍的前部兩側各有一些寬寬的帶子,引起了伊拉龍的注意。他詢問這些帶子的用途。

葛勒多隆隆作答。這些用來固定你的手腕和胳膊,讓你在藍兒做出複雜的飛行動作時,不至於像發抖的老鼠一樣嚇死過去。

俄拉米斯幫着伊拉龍解下藍兒背上的鞍。「藍兒,你今天跟着葛勒多,我和伊拉龍在這裏上課。」

遵命。她說着,發出興奮的歡叫。葛勒多奮起金色的身軀,拔地向北方飛去。藍兒緊隨其後。

俄拉米斯沒給伊拉龍太多時間去想,藍兒就這樣走了。精靈叫他走到空地對面一棵柳樹下,那兒有一方壓實的泥地。俄拉米斯在硬泥地上站在伊拉龍的對面,說:「我要給你展示的叫做『潤迦』,又叫『蛇鶴戲』。這是身體擺出的一系列姿勢,為了戰士們的格鬥而創,不過現在所有精靈都在用,目的是為了強身健體。潤迦包括四重進程,一重難於一重。我們從第一重開始。」

伊拉龍對即將來臨的考驗滿懷憂懼,幾乎到了動彈不得的地步。他收緊拳頭,雙肩上聳,兩眼緊盯雙腳之間的地面,背部的傷疤撕扯著肌膚。

「放鬆。」俄拉米斯勸道。伊拉龍猛地鬆開拳頭,讓雙手無力地垂在僵硬的胳膊上。「我叫你放鬆,再這麼緊繃繃的像一塊生牛皮,你做不了潤迦。」

(15)

「是,老師。」伊拉龍一臉苦相,不情願地放鬆渾身的肌肉和關節,但是胃裏還是塞著一個硬結。

「兩腳併攏,雙手下垂,兩眼直視前方。現在深吸一口氣,伸手過頭,手掌相抵……對,就是這樣。呼氣,盡量彎腰,手掌按上地面,再深呼吸……挺身直立。好。吸氣,向後彎腰,兩眼看天……呼氣,提臀,讓身體形成一個三角形。深深地吸一口氣……呼氣。吸氣…

…呼氣。吸氣……」

伊拉龍完全放下心來,這些動作足夠輕柔,沒有引起背部的疼痛,但是也有足夠的難度,讓他前額綴滿汗珠,喘起粗氣。苦刑暫緩,他高興地咧嘴笑了起來。他解除了戒備心,連貫地做出各種姿勢——其中大部分遠遠超出他的柔韌程度——帶着比垡藤杜爾之戰前更多的活力和信心。也許我已經痊癒了!

俄拉米斯和他一起做潤迦,表現出讓伊拉龍震驚的力量和柔韌性,尤其是考慮到他的年歲如此之高。精靈的前額能碰上腳趾。整個過程中,精靈始終保持沉靜的氣度,好像不過是漫步於花園小徑。他的指導比起布魯姆更為冷靜也更為耐心,但完全不容違抗,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讓我們洗凈身上的汗水。」結束后,俄拉米斯說道。

他們來到棚屋旁的小溪邊,迅速脫下衣物。伊拉龍偷眼打量精靈,對他不穿衣服是什麼模樣大為好奇。俄拉米斯非常瘦削,然而卻肌肉分明,在皮膚下雕鑿出仿如木刻畫般的粗礪線條。他的胸膛和腿上完全沒有毛髮,甚至連鼠蹊部周圍也是如此。對伊拉龍而言,相比他在卡沃荷見慣的男人,他的身體幾乎有些怪異——雖然他帶着某種精緻的優雅,就像在野貓身上可見的那種氣質。

洗浴完畢,俄拉米斯將伊拉龍帶到杜維敦森林深處的一個小山谷,這兒黑壓壓的樹木全都向內傾斜生長,樹枝和糾結的青苔遮得不見天日,腳下的苔蘚直沒腳踝。四周一片寂靜。

山谷中間有一個白色的大樹樁,打磨過的表面直徑有三碼。俄拉米斯指着它說:「坐上去。」伊拉龍依言而行。「盤起雙腿,閉上眼睛。」周圍的世界沉入黑暗。俄拉米斯的低語從右側傳來,「打開你的心靈,伊拉龍。打開你的心靈,聽聽周圍的世界,傾聽這個空地上一切生靈的思想,從樹叢里的螞蟻,到泥土中的蟲豸。直到你能聽到它們的全部動靜,並且了解它們的意圖和天性。聽吧,等聽到的已無新意,再來告訴我你懂得了什麼。」

隨後森林裏再無聲息。

不知道俄拉米斯是否已經離去,伊拉龍試着放低意識的屏障,並向外探索,就像與藍兒作遠距離的聯絡那樣。起初身邊只有一片空白,隨後就有些微的光和熱開始出現於黑暗之中,並且越來越強,到後來他仿如身處旋渦狀的星座中心,每一個亮點代表一個生命。不管何時,當他用意志與其他生物接觸,比如和卡多克、雪焰或者索倫明,意識總是聚焦在對方身上。而這一回……這一回就像他身處人群,一開始聽不到動靜,隨後大量的交談聲便像水流洶湧而至,在身邊迴繞。

他突然間覺得沒有安全感。他完全暴露在外界面前,任何人或者任何東西都想闖進他的腦中控制他,現在正當其時。他不覺有些緊張,退了回來,對山谷的感覺消失了。伊拉龍想起俄拉米斯教的課,放緩呼吸,調整肺部的開闔,直到自己足夠放鬆,然後重新打開意識。

在他能感應到的所有生物中,目前為止,以昆蟲居多。它們的數量讓他大為震驚。一片一尺見方的苔蘚下有成千上萬隻,整個山谷里則數以百萬,而在山谷外更是不計其數。它們的數量之多完全嚇壞了伊拉龍。他一向知道人的數量稀少,在阿拉加西亞全境可謂勢單力薄,但從沒想到就連小蟲子也聲勢浩大,其數目讓人難以企及。

伊拉龍將注意力集中在一小隊穿過空地,沿着一株野薔薇攀援而上的紅螞蟻身上,因為它們是他認識的僅有的幾種昆蟲之一,而且俄拉米斯也提到過。他收集到的想法不太多——它們的大腦太原始——主要是本能:尋找食物、避免傷害的本能,保衛領地的本能和交配的本能。通過研究螞蟻的本能,他就能開始探索它們的行為。

他着迷地發現——除了個別跑出領地之外——大部分螞蟻都明確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他不知道它們靠的是什麼方法,但它們沿着清晰的路徑在巢穴和食物之間來回。它們的食物來源是另一個驚奇。如他所料,螞蟻獵取其他昆蟲,或者吃死去的昆蟲,但它們的找食工作主要還是直接沖着某種養殖物……某種分佈在薔薇上的生物而去。無論那是什麼生物,反正它小得僅能讓他勉強感應到。他集中所有力量,試圖確定那是什麼東西,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答案如此簡單,一旦弄明白之後,他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蚜蟲。螞蟻對蚜蟲扮演着牧羊人的角色,控制並保護着它們,並且通過用觸角的尖端在蚜蟲腹部按摩的方式,從它們體內榨取營養。伊拉龍簡直難以置信,但觀察得越久,越相信這是真的。

他跟蹤螞蟻來到它們位於地下的迷宮般的巢穴,研究它們如何照料一位體積大於尋常螞蟻數倍的蟻族成員。然而,他不能確知這些昆蟲的意圖。能看到的只是它身邊的僕從們蜂擁着它,圍着它團團轉,並搬走它每隔一定時間就排出的一些很小的東西。

(16)

過了一會兒,伊拉龍認為他已經從螞蟻身上得到了儘可能多的信息——除非他願意一直坐下去——正打算退回去,這時有一隻松鼠跳到了空地上。它的出現對他來說好比一道強光,儘管他的意識正集中在螞蟻上。他頭暈眼花,那隻小動物的知覺和感受向他劈頭蓋腦地壓過來。他通過它的鼻子聞到了森林的氣息,感覺到了它屈起的爪子下樹皮的彈性,感覺到它尾部蓬鬆的長毛間空氣的流動。相比一隻螞蟻,松鼠充滿豐沛的活力,並且擁有無可置疑的智能。

然後,它跳上一根樹枝,從他的知覺中消失了。

伊拉龍睜開眼睛,樹林顯得更幽暗也更寂靜。他深深呼吸,看看周圍,第一次為世間生命的多彩多姿衷心讚歎。他伸開又麻又痛的雙腿,趨前俯身於那叢野薔薇。

他彎下腰,仔細觀察它的枝幹和細條。錯不了,那兒有許多蚜蟲和它們緊貼不放的紅色護衛。這株植物的根部附近有一小堆松針,標記了蟻穴的入口所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的感覺很奇怪。螞蟻和蚜蟲間被他發現的那些豐富而微妙的關係,在眼前完全不露一絲一毫的痕迹。

一路沉浸在思考中,伊拉龍回到空地上,想着自己每一舉步,腳下踏碎的會是些什麼。當他從遮天蔽日的樹林中走出后,才驚訝地發現太陽已經落得那麼低。我一定在那兒坐了至少有三個小時。

俄拉米斯在屋裏,用鵝毛筆寫着什麼。精靈寫完后,拭凈筆尖,蓋好墨水,問道:「你聽到了什麼,伊拉龍?」

伊拉龍急於分享心得。他描述自己的感受,講到蟻族社會的點點滴滴,聽到自己的聲音因為熱情而高揚。他細數所有能回想起來的體會,一直到最細微和最出人意表的發現,為自己的收穫感到自豪。

他講完以後,俄拉米斯揚起一道眉毛。「就這些?」

「我……」沮喪抓住了伊拉龍的心,他意識到自己不知怎的沒有抓住這次訓練的要點,「是的,艾伯休。」

「那土地里、空氣中的其他生物呢?你能告訴我,當你的螞蟻在放牧畜群時,它們在做什麼?」

「不能,艾伯休。」

「你的錯誤便在於此。你必須對周圍一切事物保持同樣的感覺,而不是只及一點,漠視其餘。這是一項長期的課程,在你掌握以前,每天要到樹樁上冥思一個小時。」

「我怎麼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算是掌握了?」

「當你能既見樹木,又見森林。」

俄拉米斯將伊拉龍招到書桌前,在他面前擺上一張空白的紙,還有一支筆和一瓶墨水。「到目前為止,你的古語知識還不完備。不是說我們有誰能通曉這門語言中的一切辭彙,但你必須了解它的語法和結構,這樣才不會因為錯用動詞或類似錯誤給自己招來滅頂之災。我並不指望你能像精靈一樣說我們的語言——這得窮一生之力才做得到——但我確實希望你在運用中能隨心所欲,也就是說,達到不假思索的水平。」

「還有,對古語你還要能讀能寫。這不僅能幫助你記憶辭彙,它還是一項基本的能力,在你需要組合一條特別長的咒語,或者看到某處載有你想用的這樣的咒語,又對自己的記憶力不太放心的時候,它可以發揮作用。

「每一個族類都有它自己的古代語言書寫體系。矮人族使用他們的如尼字母,人類也是如此。然而那只是一種粗淺的方式,不能表達這門語言真正的精妙之處,而我們的麗雯薇荻——『詩化文字』,卻做得到。麗雯薇荻在制定時儘可能地做到優雅、美麗而精確。它由四十二個不同的符號組成,代表了不同的音節。這些符號能組成無窮無盡的圖案,以代表單個的辭彙和完整的短語。你戒指上的標記就是這些圖案之一,薩若克上的是另一個……現在讓我們開始:古語中最基本的母音是什麼?」

「什麼?」

伊拉龍在古語基礎知識上的無知很快就暴露出來。在他與布魯姆結伴同行的日子裏,老說書人着重於讓伊拉龍背下許多可能會有救命之用的單詞,並嚴格訓練他的發音。在這兩個方面,他很優秀,但他甚至不能說出定冠詞和不定冠詞有什麼不同。如果說他在教育上的欠缺曾讓俄拉米斯感到沮喪,那他也不曾在言語或行動中有所流露,只是堅持不懈地去彌補這一點。

上課的時候,伊拉龍發表意見說:「我講的咒語從來用不着太多的辭彙。布魯姆說我很有天賦,單單一個『brisingr』(原註:火)就能派上那麼多的用場。我想我用古語說得最多的時候,就是我進入阿麗婭的意識和她交談,以及在垡藤杜爾為一個孤兒祝福的時候。」

「你用古語為孩子祝福?」俄拉米斯問道,突然間神情警覺,「你還記得祝福是怎麼說的嗎?」

「記得啊。」

「給我重說一遍。」伊拉龍照辦了,而後俄拉米斯臉上全然一幅驚駭的表情。他失聲道:「你用了sklir!你確定嗎?不會真的是sklir吧?」

伊拉龍皺起眉頭。「是的,是sklir。為什麼不能用它?sklir的意思是『被庇佑』。『讓幸運和幸福緊隨你,願你受到庇佑,遠離不幸。』這是好話呀。」

「這不是祝福,而是詛咒。」伊拉龍從沒見過俄拉米斯如此焦慮,「以r和i結尾的單詞,加上後綴字母o,便構成被動式。Skliro才是指「被庇佑」,而sklir是指『庇佑』。你說的是『願你庇佑不幸,幸運和幸福緊隨在你身後』,而不是庇佑這個孩子不交厄運。她被你判為他人的犧牲品,承擔他們的不幸和痛苦,讓他們可得幸福快樂。」

(17)

不,不!不可能!但它的可能性讓伊拉龍為之深感畏懼。「咒語的實際效力不僅取決於詞義,也在於你的意圖,我沒有惡意……」

「可是你不能無視一個詞固有的含義。扭曲它,可以;引申它,也可以,但不能違反它的原義去表達相反的意義。」俄拉米斯捏緊自己的手指,兩眼盯着桌面,嘴唇抿成了一條白線,「我相信你確實沒有惡意,不然我將拒絕繼續訓練你。如果你是誠實的,而你的心靈是

純潔的,那麼這個祝福帶來的厄運也許會比我所害怕的要少,然而它依然是超出我們設想的痛苦的起點。」

劇烈的顫抖向伊拉龍襲來,他這才明白自己對那孩子的生活造成了什麼惡果。「有件事,也許不能抵消我的錯誤,」他說,「但可能會有所緩和吧。藍兒在那女孩額頭上打了個標記,就和她把閃靈符印在我的掌心一樣。」

生平頭一次,伊拉龍見識了一位精靈驚呆了的樣子。俄拉米斯瞪起一雙灰色的眼睛,張大了嘴,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弄得木頭嘎吱嘎吱地發出不滿的呻吟。「一個帶着龍騎士標誌,卻不是龍騎士的人。」他喃喃地道,「我活了一輩子,從沒見過像你們倆這樣的。你的一舉一動好像都會造成誰都遠遠無法預計的後果。就為一時心血來潮,你改變了世界。」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兩者都不算,就是這麼一件事。這嬰兒現在在哪裏?」

伊拉龍花了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和沃頓人在一起,不是在垡藤杜爾,就是在色達。你覺得藍兒的標記會對她有幫助嗎?」

「我不知道,」俄拉米斯說,「沒有先例可循。」

「一定有辦法取消這個祝福,解除咒語的。」伊拉龍幾乎是在哀求。

「有,但為了讓它發揮最大效力,必須由你去施行,而且你也無可推託。就算在最好的情況下,你魔法的殘餘力量也會對這個女孩永遠糾纏不放。這就是古語的威力。」他頓了頓,「我看到你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所以我只說這一次:你對這個女孩的悲慘命運負有全責,而且,由於你對她所做的錯事,一旦機會出現,幫助她便是你應盡的義務。按照龍騎士的律例,她是你的恥辱,這不亞於假設她是你的私生女,在人類社會中給你帶來的羞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嗯,」伊拉龍小聲說道,「我明白了。」我明白我迫使一個毫無自我保護能力的嬰兒追隨某種既定的命運,絲毫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如果一個人從來沒有做壞事的機會,他能算是個真正的好人嗎?我將她變成了一個命運的囚徒。他還知道,如果他在自己未曾同意的情況下也如此這般地受命運所困,他會用盡一切力量,去憎恨他的看守人。

「這件事我們以後不要再提。」

「是,艾伯休。」

這一天結束的時候,伊拉龍的心情還是非常抑鬱,甚至可以說是消沉。他們到屋外迎接回來的藍兒和葛勒多,他幾乎連頭都不曾抬起來。兩條龍的翅膀帶起疾風,吹得樹木亂搖。藍兒顯得非常自豪,她弓起脖子,昂首闊步走向伊拉龍,張開大嘴露出一個惡形惡狀的笑。

一塊石頭被葛勒多的體重壓得四分五裂。這條古老的龍轉過一隻巨大眼睛——足有吃飯的淺盤那麼大——看着伊拉龍問道,下沉氣流辨別法則第三條,以及逃脫它的方法第五條是什麼?

伊拉龍從沉思中驚醒,只能啞口無言地眨着眼睛:「我不知道。」

俄拉米斯走到藍兒面前問道:「螞蟻養的動物是什麼,它們如何從它身上擠出食物?」

我怎麼會知道。藍兒朗聲說道,聽起來好像受到了冒犯。

俄拉米斯眼裏閃出一絲怒意,雙臂抱在胸前,但臉上還是不動聲色。「你們倆共同完成了那許多事,我還以為你們已經掌握成為瑟圖戈的最基本課程:與同伴分享一切。你會斬下自己的右臂嗎?你會只用一隻翅膀飛翔嗎?永遠不會。那麼為什麼你們會忽視雙方之間聯繫的紐帶?這樣一來,你們等於在所有敵人面前放棄了最大的天賦和優勢。不要僅僅用意識交談,而是要分享大家的意識,直到你們在思考和行動中渾然一體。我希望你們不管誰學到了什麼,對方也要懂。」

「那我們的私隱呢?」伊拉龍抗議道。

私隱?葛勒多說。離開這兒以後你盡可以將自己的思想視為已有,如果這樣讓你高興的話,但在受訓期間,你沒有私隱。

伊拉龍看看藍兒,感覺更糟糕了。她避開他的眼光,然後跺了跺腳,面對着他。怎麼?

他們說的對。我們大意了。

這不是我的錯。

我沒這麼說。不過,她猜到了他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太多地放在了葛勒多身上,這疏遠了她和伊拉龍,這讓他心中不忿。我們會改進的,對嗎?

當然!她厲聲說道。

她拒絕向俄拉米斯和葛勒多道歉,不過,將這個任務交給了伊拉龍。「我們不會再讓你們失望的。」

「知道你們不會。明天早上將向你們提問對方學到的知識。」俄拉米斯亮出手心裏一個圓形的木質小東西,「只要記得常常給它上發條,這個裝置能讓你每天早上準時來到。沐浴和早餐完畢后立即回到這兒來。」

伊拉龍接過它,這個小玩意兒出乎意料地沉,大小與核桃相仿,在一個小旋紐周圍,按照薔薇花的形狀,深深地刻着螺旋紋樣。他試探著扭了扭中間的旋鈕,聽到三下嘀嗒的輕響,好像有看不見的齒輪在轉動。「謝謝你。」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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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遺產三部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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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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