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歡宴

第十六章 歡宴

伊拉龍和藍兒離開娜綏妲猩紅色的大帳,向與沃頓族在烈火平原會合後分配給他的小帳篷走去,精靈們分散開來護衛在他們身後。帳篷前,他發現有人已經準備好了一大桶燒開的水。夕陽斜照,桶上裊裊的蒸汽呈現出乳白的色澤。伊拉龍先不去理會那一桶水,低頭鑽進帳篷。

他檢查了一遍自己僅有的幾樣東西,發現離開后並沒有人動過它們。隨後他解下身上的背囊,又小心地脫下甲胄,在床底下放好。得把甲胄擦亮上油了,但還不是現在。他把手在床下更向前伸,摸到了靠床邊的篷布,然後在黑暗中一陣摸索,總算找到了那件又長又硬的東西。他抓住了它,將這個又重又硬的長條形布包橫放在膝蓋上,解開包上打的結,然後從粗大的一頭開始,把纏在外層的粗帆布條一圈圈打開。

一寸寸,穆塔的寬劍劍柄出現在眼前,上面纏的皮子已經很舊。轉眼間,護手也露了出來,然後是一截劍身,上面滿是鋸齒一樣的豁口,都是穆塔為伊拉龍擋住蛇人時被砍出來的。劍身已經露出了相當長的一截,這時伊拉龍停住了手。

伊拉龍一動不動地坐着,盯着腿上的兵器,心中矛盾至極。戰鬥的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一片狼藉的戰場,找到穆塔棄劍的地方,把它撿了回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儘管只在野地里暴露了一夜,劍身上已經出現了斑斑銹跡。伊拉龍說了一個字的咒語,便將銹斑除凈。也許是因為穆塔搶了自己的寶劍,所以伊拉龍覺得必須把對方的劍拿過來,好似這種並非有意而且並不對等的交換,可以減少他的損失似的。又或者,是因為他想為那一場血戰留下一點紀念品?也可能是因為他內心深處仍對穆塔懷有感情,儘管殘酷的現實使他們成為仇敵。不論現在的穆塔讓他多麼厭惡和憐憫,都無法否認他們之間存在的關係。他們的命運是交織在一起的。如果出生時的情況稍有變化,那麼在烏魯邦長大的也許就是他,在帕倫卡谷的則是穆塔,那麼他們現在的地位就會完全掉換過來了。命運註定,倆人的關係是剪不斷理還亂的。

伊拉龍看着銀亮的劍身,心中編好了一道咒語,可以使劍刃恢復平直,消除豁口,並復原變得脆弱的剛性。但是,他卻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應該這麼做。杜爾查當年給他造成的傷疤,他一直當做是那次惡戰的紀念,直到在血盟慶典上被龍族消除。那麼他是否也應保留這劍身上的豁口呢?把這樣一件充滿痛苦記憶的東西整天掛在腰上,這正常嗎?如果他選擇拿一個叛徒的兵刃作戰,那沃頓族會怎麼想,怎麼看?薩若克是布魯姆送他的禮物,伊拉龍不能拒絕,當然也並不後悔接受。但是,腿上的這把無名的兵刃,他可就沒有任何非要不可的理由了。

我是需要一把劍,但不是這一把。

他把劍重新用帆布包好,放回床下,然後用胳膊夾着乾淨的襯衫和外衣,走出帳外去洗了個澡。

洗浴過後,他換上質地精良的拉慕瑞襯衣(原註:lámarae,一種高品質的羊毛與亞麻混紡的織物),加一件束腰外衣,如約前往草藥師的帳篷和娜綏妲會面。藍兒選擇飛過去,如她所說:地面空間太局限,我總是撞上帳篷,另外,如果看到我和你一起走,肯定會有一大群人圍上來,到時動都動不了了。

娜綏妲在一排三根旗杆下面等他。旗杆上掛着六七面色彩艷麗的三角旗,無力地低垂在清冷的空氣中。分手后她已經換過衣裳,現在穿的是一件清爽的草白色夏季長衫。她有些像地衣的濃髮梳成細細的小辮,又打了許多複雜的髮結,高高地盤在頭上,卻只用一根白色的絲帶扎住。

她笑看着伊拉龍,他也報以微笑,加快了腳步。走到娜綏妲跟前的時候,雙方各自的護衛也站到了一起,夜鷹護衛隊明顯表現出不信任,而伊拉龍的精靈則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娜綏妲挽住伊拉龍的手臂,引領他在帳篷的海洋中緩步前行,邊走邊隨意聊天。頭上,藍兒在空中愜意地盤旋,準備等他們到達目的地后,才直接飛落。伊拉龍和娜綏妲說了許多話,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但是她的機智、她的活潑,以及談吐的得體,都讓他非常着迷。跟她講話很輕鬆,聽她講話更輕鬆,正是這種輕鬆的感覺,使他意識到自己對她其實是多麼在意。她對他的影響力,遠遠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君主和屬臣。體會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對他來說是一種全新的感覺。除了只有一點模糊記憶的舅媽瑪麗安,他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個男孩和男人構成的世界中,還從來沒有機會和異性交朋友。缺乏經驗使得他有些猶疑,而猶疑又使他顯得笨嘴拙舌,不過娜綏妲似乎沒有注意到。

在一個帳篷前,她拉住他停了下來。帳篷里點着許多支蠟燭。燭光投射出來,伴隨着模糊而嘈雜的人語聲:「現在,我們必須再次跳進政治的泥潭了,準備好了嗎?」

她猛地把帳篷入口的帘子拉開,伊拉龍嚇了一跳,裏面一大群人,異口同聲地喊道:「歡——迎!」帳篷當中的大木板桌上擺滿了食物,坐在桌邊的有若倫和凱特琳娜,還有二十來位卡沃荷的村民,包括霍司特一家,此外是草藥師安吉拉、喬德和他的妻子海倫。另外幾人伊拉龍不認識,但看起來像是水手。六七個孩子正在桌邊的地上玩耍,他們停止遊戲,張大嘴巴盯着娜綏妲和伊拉龍,似乎拿不定主意這兩個陌生人究竟哪一個更值得關注。

伊拉龍咧嘴傻笑,完全呆住了。還沒等他想出來該說什麼,安吉拉已經抓起酒壺,大聲嚷道:「嘿,別張著嘴巴傻站着啦,快坐下,我都餓死啦!」

大家都笑了起來。娜綏妲拉着伊拉龍走到挨着若倫的兩個空位旁,伊拉龍挪開椅子請娜綏妲就坐。等她坐好,伊拉龍問:「這是你安排的嗎?」

「若倫告訴我哪些人你可能想見,不過,是的,這主意是我出的。你也都看到了,我自己也請了幾個客人參加。」

「謝謝你,」伊拉龍由衷地說道,「非常感謝!」

他看到埃娃盤腿坐在帳篷左邊的角落裏,腿上放着一大盤食物。孩子們都躲着她——伊拉龍也想不出他們有什麼共通之處——成年人在她面前也都不自在,只有安吉拉例外。肩膀瘦弱的小女孩抬起頭,黑色的劉海兒下面,那雙可怕、狂暴的眼睛看着他,嘴巴動了動,看口形他猜她說的是:「你好,鬼魂殺手。」

「你好,先覺者。」他也同樣用口形作答。她小巧的紅嘴巴張開,如果不是因為上面那雙熊熊燃燒的可怕眼珠,那肯定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微笑。

突然,桌子抖動,盤子、碟子一陣亂響,伊拉龍趕緊抓住椅子的扶手。帳篷後面的帘布一鼓,然後分開,現出藍兒的頭。肉!她說,我聞到了肉香!

接下來的幾小時,伊拉龍完全沉浸在大吃大喝以及與親朋相聚的歡樂氛圍中,這感覺就像回家。大家喝酒比喝水還快,幾杯下肚之後,村民們忘記了心中的敬畏,已經不把他當外人了,這是他們能夠給他的最好的禮物。對娜綏妲他們也同樣親熱,但不會像有時對待伊拉龍那樣拿她來開玩笑,帳篷中瀰漫着蠟燭燃燒飄出的淡淡的白煙。伊拉龍身邊,若倫粗獷的笑聲不時響起,而桌子對面,霍司特的笑聲甚至更為洪亮。安吉拉用麵包捏了個小人,說了一通咒語,小人便跳起舞來,大家看得都很開心。孩子們逐漸克服了對藍兒的畏懼,慢慢走到她跟前,試探著摸摸她的嘴巴,很快他們就開始抓着她的頸刺,往脖子上爬了,有的還攀住了她眼睛上方的突起。伊拉龍在一旁邊看邊樂。喬德給大家表演了一首他很久以前從一本書上學來的歌曲。娜綏妲仰頭大笑,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應眾人的要求,伊拉龍也講了自己的幾次歷險,其中村民們格外感興趣的,還是他與布魯姆一同從卡沃荷出走後的詳細經歷。

「想想吧,」圓臉的郎中葛楚德手搭在自己的圍巾上說,「我們自己的山谷里有一條龍,我們卻壓根兒不知道。」說罷她袖管里探出一對毛衣針,指著伊拉龍說,「你騎着藍兒飛,把腿擦傷了,還是我幫你治的,可我竟然不知道你受傷的原因!」她又搖頭又咂舌,同時針走龍蛇,套上一根棕色羊毛線織了起來,那純熟的速度只能是幾十年操練的結果。

伊萊恩是第一個退場的,說自己離臨盆不遠,再坐下去恐怕吃不消了,她的一個兒子波多爾陪着她一起走了。半小時后,娜綏妲也起身告辭,表示自己本來還未盡興,但公務在身,不容繼續留下來,同時她祝大家健康快樂,並希望在與帝國的鬥爭中一直得到大家的支持。

離席的時候,她朝伊拉龍點點頭,示意他跟過來。兩個人走到帳篷門口,她轉回頭對伊拉龍說:「伊拉龍,我知道你需要時間來恢復長途跋涉帶來的疲倦,還有一些自己的事務必須處理。所以明天和後天是你的自由時間,你可以隨意安排。但大後天上午,你得到我的帳篷來一趟,我們要談談你未來的安排,我有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

「是,小姐。」伊拉龍道,接着他又說,「你到哪裏都帶着埃娃,是不是?」

「是的,她是我安全的保障,任何夜鷹護衛可能疏忽的危機,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此外,她感知其他人痛苦的能力也非常有用。了解了一個人的隱痛,要想取得他的合作就易如反掌了。」

「你能答應放棄這些好處嗎?」

她目光如電,盯着他端詳了好一會兒:「你打算除去加在埃娃身上的詛咒?」

「我想試試,記得嗎,我曾答應過她的。」

「我記得,你承諾的時候我也在場。」一張椅子倒地的聲音讓她有片刻走神,然後她說,「你的承諾簡直就是我們的末日……埃娃是不可替代的,沒有人有和她一樣的能力。像我剛才說的,她發揮的作用比一座金山還有價值。我甚至想過,在我們所有人當中,只有她才有能力擊敗加巴多里克斯。她能夠預感到他的每一次攻擊,你的咒語還讓她知道該怎樣進行反擊,只要這反擊不需要她以生命為代價,她就能夠獲得勝利……為了沃頓族,伊拉龍,為了阿拉加西亞每一個人的幸福,你難道不能在給埃娃除去詛咒時,只是做做樣子嗎?」

「不行!」伊拉龍斷然說道,好似受到侮辱一般,「即使可以,我也不會這麼做,這是不公正的。如果我們強迫埃娃保持現在這個樣子,那可能會把她推到我們的對立面,我可不想有她這樣的敵人。」他停了片刻,然後看着娜綏妲的表情,又補充道,「再說,很可能我的嘗試並不會成功。清除這樣複雜奧妙的咒語,至少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我能提個建議嗎?」

「你說。」

「對埃娃坦誠相待。解釋給她聽,她對沃頓族意味着什麼,問她是否願意為了所有自由人的幸福繼續犧牲自己。她有可能拒絕,她也完全有權利拒絕,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說明,她這樣的天性本來也不值得我們信賴。如果她接受,那麼以後她做的一切都將是出於自願。」

娜綏妲眉頭微蹙,點了點頭:「我明天會跟她談。你也要到場,幫我勸勸她,如果說不通,就給她解除詛咒。日出三小時后在我的大帳見。」說完,她便走入外面火把閃亮的夜幕之中。

許久之後,燭淚已經流滿了插孔,村民們三三兩兩開始離開。若倫抓着伊拉龍的胳膊肘,拉着他從帳篷後面出去,站在藍兒旁邊,以防別人聽到他們的談話。「你說的關於黑格林的事情就那麼多,沒有什麼隱瞞嗎?」若倫問。他的手像鐵鉗般,箍在伊拉龍的胳膊上,充滿疑問的眼神,既凌厲,又少見地透著無助。

伊拉龍看着他的眼睛說:「若倫,如果你信任我,就再不要問這個問題,你不會想知道的。」說這話的時候,伊拉龍內心感到深切地不安,因為他不得不向若倫和凱特琳娜隱瞞史洛恩的存在。他知道這是必須的,但欺瞞親人的感覺仍使他非常難受。有一陣子,他甚至在考慮要不要告訴若倫真相,但他馬上記起了讓他決心保密的那些理由,最終還是忍住了沒說。

若倫猶豫着,臉上寫滿了苦惱,最後他咬了咬牙,鬆開了伊拉龍:「我信任你。要親人為的就是這個,是吧?信任。」

「對,信任,再加上把彼此幹掉。」

若倫笑了起來,用拇指揉着鼻子說:「對,還有把彼此幹掉。」他晃了晃厚實的肩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右肩,被蛇人咬過之後,這已經成了他下意識的習慣,「我還有一個問題。」

「嗯?」

「我想請你屈尊……請你幫個忙。」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聳了聳肩說,「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跟你說這事。你比我年輕,幾乎還沒成年,再加上又是我的表親。」

「到底是什麼事,別兜圈子了好不好?」

「婚事。」若倫下巴一抬,說道,「你可以為我和凱特琳娜主持婚禮嗎?如果你同意我會很高興,沒得到你的答覆之前,我還沒有向凱特琳娜說這個計劃,但我知道如果你能同意為我們主持婚禮,她也會很高興,覺得非常光彩。」

伊拉龍一時驚得不知說什麼是好。「我……」他結結巴巴地終於開了口,然後趕緊補充道,「我當然很願意,但是……我行嗎?你真是這麼想的?我相信娜綏妲會樂意給你們主持婚禮……奧林也可以,那可是一個真正的國王。他明白主持這個儀式會贏得我的好感,絕對高興還來不及呢。」

「我希望是你,伊拉龍。」若倫說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龍騎士,是世上我唯一的血親。穆塔不能算。我想不出還有誰,比你更合適用同心帶把我和凱特琳娜的手腕綁在一起。」

「那麼,」伊拉龍道,「就是我啦!」肺里的氣呼地被擠了出來,若倫給了伊拉龍一個大力擁抱。若倫放開胳膊后,伊拉龍趕忙喘了口氣,調勻呼吸,然後說:「什麼時候?娜綏妲要派我執行一個任務,具體還不清楚,但估計會夠我忙一段時間的。那麼……如果情況允許,下月初你看怎麼樣?」

若倫肩膀上鼓起了肌肉疙瘩,像頭晃動犄角衝過灌木叢的公牛一樣搖著腦袋:「後天怎麼樣?」

「這麼快?不會太匆忙嗎?連準備的時間都不夠,人們會有看法的。」

若倫的肩膀向上一抬,兩隻拳頭一張一合,手上的青筋暴起:「不能等啊。早點結婚,大家只不過會說我猴急而已,如果我們不馬上結婚,那些女人家可就逮著更有意思的閑話說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伊拉龍愣了一會兒,一旦明白過來,忍不住臉上笑開了花。若倫要當爸爸啦!他想。他邊笑邊說:「沒錯,後天是個好日子。」若倫又給他來了一個擁抱,拳頭猛敲着他的後背。他哼出聲來,頗費了點力氣才從若倫的胳膊里掙脫出來。

若倫咧嘴笑着說:「我欠你一個人情。謝謝你!現在我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凱特琳娜,我們還得籌備一下宴席。具體時辰定了我再通知你。」

「好的!」若倫向帳篷走去,突然又轉回身,兩隻胳膊伸向天空,好似要把整個世界都抱在懷中,「伊拉龍,我要結婚啦!」

伊拉龍給逗樂了,向他揮揮手:「快去吧,你這個傻蛋!別讓她等!」

看着帘子在若倫身後掩上,伊拉龍爬上藍兒的後背。「布洛德迦姆?」他叫道,像影子一樣,精靈無聲無息地閃到光線之中,黃眼睛像炭火般閃閃發光,「藍兒和我要飛一會兒。我們待會兒在我的帳篷和你碰頭。」

「好的,鬼魂殺手。」布洛德迦姆向後仰起頭說。

藍兒舉起巨大的翅膀,向前跑出三步,然後便騰空而起。在她翅膀快速而有力的扇動下,下面的一排排帳篷瑟瑟發抖。她身體的晃動使伊拉龍也跟着晃動起來,他抓住面前的一根頸刺穩住身體。藍兒盤旋著上升,直至燈火閃爍的營地變成了蒙蒙亮的一小塊,飄浮在黑暗的大陸之中。藍兒保持高度,在天地之間,在寂靜之中滑翔。伊拉龍頭靠在她的脖子上,望着橫過天空的那一道光亮的塵埃。想休息就休息吧,小傢伙,藍兒說,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伊拉龍放鬆下來,腦海中浮現出一座圓形的石頭城,位於一個廣袤無邊的平原中央,一個小女孩,在城中狹窄、蜿蜒的小巷中漫步,邊走邊唱着一首纏綿悱惻的歌。

漫漫長夜,慢慢走向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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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上)[遺產三部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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