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過去的陰影

第十三章 過去的陰影

那天晚上,伊拉龍坐在微弱的火堆邊,嘴裏嚼著一片蒲公英的葉子。他們的晚餐是各種各樣的植物根莖、種子,還有阿麗婭從周圍採集的綠葉。這些東西未經烹煮,也沒有調味,吃起來叫人提不起胃口。雖然周圍的鳥和兔子多得很,但他還是忍着沒有抓來改善伙食,因為他不想讓她對自己不以為然。而且,經過與巡邏兵的一戰,一想到斷送另一條生命,哪怕只是動物,也會令他感到噁心。

夜已經很深了,明天他們還要早起,但他沒有去休息的意思,阿麗婭也一樣。她和他呈直角坐着,抱起雙膝支著下巴。裙裾在她周圍散開,就像被風吹散的花瓣。

伊拉龍深深地低下頭,用左手揉搓著右手,想減輕從深處傳來的隱痛。我需要一把劍,他心想,沒有的話,也可以把雙手護起來,重擊的時候就不會傷到自己了。問題是,我現在的力氣太大,手套至少要有幾寸厚才行。這太可笑了,戴上去會過於笨重,而且還太熱,更關鍵的是,我總不能以後一輩子都戴着手套走來走去。他皺起眉頭,將手指扭來扭去,看着落在皮膚上的投影隨之變化,身體的柔韌讓自己都看得着了迷。還有,如果在格鬥中,我戴着布魯姆的指環又會怎樣呢?它是精靈打造的,也許用不着擔心毀壞藍寶石。但如果戴着指環用力打什麼東西,可能結果就不是脫臼這麼簡單了,整隻手的骨頭都會碎掉……也許再也不能復原……他握緊拳頭,慢慢轉動,看着指關節間的陰影時明時暗。我可以設計一道咒語,阻止一切高速逼近的物體碰到我的雙手。不,慢著,這不行。如果是一塊巨石呢?是一座山呢?阻止它會陪上我自己的命。

嗯,如果戴手套和用魔法都行不通的話,我最好有一套矮人的「鋼拳」。他臉上露出微笑,想起了矮人希爾格寧。他每根手指的指節上都嵌著一個金屬底座,上面插著鋼釘,連大拇指上都有。這些鋼釘讓希爾格寧什麼東西都敢打,不用怕疼,而且它們還很方便,因為可以隨意拆裝。這個辦法很吸引伊拉龍,但他還不打算在指節上鑽洞。而且,他心想,我的骨頭比矮人的薄,薄得太多,也許裝了底座也不能正常發揮作用……這麼說,鋼拳是個壞主意,或者我還可以……

他向雙手俯下身去,嘴裏輕聲說道:「Thaefathan(原註:變厚)。」

他的手背突然又癢又痛,好像一跤摔進扎人的蕁麻叢中一樣,難受得讓人恨不得跳起來鋼拳狠命地撓一撓,但他還是按捺著坐在原地,看着關節上的皮膚鼓脹起來,形成了一個顏色發白、形狀扁平的硬趼,令他想起了馬腿內側的皮膚角質塊。等他覺得硬趼的大小和硬度都已經合適之後,便停止了咒語,一邊摸一邊看,端詳著分佈在手指上的溝壑與丘陵。

他的雙手變大了,還比以前硬,但尚能活動自如。也許樣子挺丑,他用右手上的硬趼刮擦著左手掌心,心中想道,也許還會惹人笑話,但我不在乎,因為它管用,能救我的命。

他暗自歡喜,照兩腿之間一顆半埋在土裏的球形石塊擊去。這一擊發出一聲悶響,令他手臂震動,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感覺,不比擊打蓋了幾層布的木板更難受。他膽子大了些,從背囊里取出布魯姆的指環,將手指伸進了冰涼的金環中,看到它鄰近的硬趼高出了指環的表面。他伸出拳頭在石塊上又打了一下,檢驗自己的觀察是否準確,只聽到乾燥緊實的皮膚碰上頑石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阿麗婭的視線隔着低垂的黑髮,斜斜地向他投過來。

「沒什麼。」他說了一聲,伸出雙手,「想必我還得狠揍什麼人,這可能是個好辦法。」

阿麗婭看了看他的指關節:「戴手套可能會有麻煩。」

「只要割個口子就行了。」

她點點頭,接着凝視那一堆火。

伊拉龍向後一仰,以肘支地,伸長了雙腿。在緊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不管面對什麼樣的戰鬥,他都已經作好了準備,他對此很是欣慰。但再長遠一點的事他就不敢多想了,否則將面對一個問題:他和藍兒怎樣才能有機會戰勝穆塔或者加巴多里克斯?然後,恐懼就會伸出冰涼的爪子,一直爬進他的心裏。

他的目光移到跳動的火焰的中心。在那裏,在那一團翻騰的熾熱中,他企圖忘記所有的思慮和壓力,然而火焰不停地閃動很快就讓他神思飄忽,各種思緒、聲音、想像和情感的片段,支離破碎,散漫地穿越腦海,像雪花從寂靜寒冷的天空飄然而下。在這紛亂的雪幕之中,出現了那個哀求的士兵的臉。伊拉龍再一次看到他的哭泣,再一次聽到他絕望的乞求,再一次感覺到他的脖子在手中折斷,就像一段潮濕的樹枝。

這回憶折磨著伊拉龍,他咬緊牙關,翕動的鼻翼中粗氣連連。冷汗流遍全身,他不停地變換姿勢,極力驅走士兵的冤魂,但全都徒勞無用。走開!他在心中大叫,這不是我的錯,加巴多里克斯才是罪魁禍首,不是我,我根本不想殺你!

無邊的黑暗中,一頭狼在某處發出凄厲的嗥叫,四周各處響起一片同類的應和之聲,猶如一段高亢而刺耳的悲歌。這詭異的歌唱令伊拉龍頭皮發麻,胳膊上寒毛倒豎。然後,有那麼一瞬間,嗥叫聲匯合接應,變成一個單音,很接近庫爾人衝鋒陷陣時發出的戰鬥怒吼。

伊拉龍坐立不安。

「怎麼了?」阿麗婭問道,「因為那些狼嗎?它們不會打擾我們的,你知道。它們在教幼崽捕獵,不會讓幼崽接近有陌生氣味的生物,比如我們。」

「不是那裏的狼,」伊拉龍抱緊自己,說道,「是這裏面的狼。」他敲了敲前額。

阿麗婭點點頭,這個急促的具有鳥類特徵的動作透露出,雖然她具有人類的外表,但確實不屬於人類:「就是這樣。心裏的惡魔比真實存在的惡魔壞得多,恐懼、懷疑和仇恨比野獸更能摧殘一個人。」

「還有愛。」他補充道。

「還有愛,」她同意地說,「以及貪婪與嫉妒,具備感知力的族類容易感染的種種強烈情緒。」

伊拉龍想起了藤加,孤身一人在精靈族廢棄的伊辛譯瓦崗,在堆積如山的珍貴典籍中埋首尋找,無休止地尋找那玄奧的答案。他沒有對阿麗婭提起這位隱士,因為他現在並沒有談論那次奇遇的心情,而只是問道:「殺人會令你難過嗎?」

阿麗婭碧綠的眼睛眯了起來:「我,以及我所有的族人,都不沾葷腥,因為我們不忍心為了滿足口腹之慾而殺生。而你竟然如此無禮,問我殺人是否會感到難過?你真的這麼不了解我們,以為我們是冷血的殺手嗎?」

「不,當然不是,」他辯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把你的意思說清楚,不要再出言不遜,除非你就是想這樣。」

伊拉龍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說:「在襲擊黑格林以前,我也問過若倫類似的問題。我想知道的是,在你殺人的時候,有什麼感受?應該怎麼去感受?」他眉頭緊鎖,盯着火光,「你可曾見到被殺死的敵人盯着你看,真實得就像你站在我面前?」

阿麗婭更緊地抱住雙腿,目光裏帶着沉思的味道。成群的夜蛾圍着營地飛舞,火焰躥起,燒着了一隻。「Gánga(原註:去)。」她手指一點,輕輕地說。蛾子毛茸茸的翅膀撲騰了幾下,飛走了。阿麗婭定定地注視着燃燒的樹枝,「我成為使者九個月之後——老實說,是我媽媽唯一的使者——從垡藤杜爾的沃頓國前往色達首都,當時她還是一個新興的國家。我和同伴離開博爾山脈不久,就遇到了一隊四處遊盪的巨人。我們很樂於讓劍待在鞘里,繼續走自己的路,但巨人們按照本族的習俗,一心想為自己爭取榮譽,從而提升他們在部落中的等級。然而,維當——繼布魯姆之後成為沃頓族首領的人——和我們在一起,我們佔有優勢,輕而易舉地就趕走了他們……那一天,我生平頭一回結束了一個生命。在那之後,有好幾個星期,我都為此而苦惱,直到我明白,再這樣糾纏下去,我就會瘋掉。許多人就是這樣的,他們如此憤怒,如此自責,從而一蹶不振,要麼就變得心如頑石,失去了辨別是非的能力。」

「你最後怎麼接受了自己做的事?」

「我反思自己殺人的理由,看它是否公正,我欣慰地發現是公正的。然後,我問自己,我們的目標是否足夠重要,值得繼續追尋,哪怕需要我再次殺人。最後我決定,不管什麼時候,一旦想起死亡的問題,就立即想像自己站在提婭達麗宮的花園裏。」

「有用嗎?」

她從臉上撥開發絲,繞在耳後。「有用。暴力唯一的解毒劑,就是尋找內心的寧靜。這個辦法很難,但值得一試。」她頓了頓,接着說道,「呼吸也有用。」

「呼吸?」

「緩慢、有規律的呼吸,就像做冥思一樣,這是讓自己冷靜下來的最有效的辦法之一。」

伊拉龍按照她所說的,做起了吐納功夫。他小心地調勻氣息,每一下呼氣,都吐盡胸中的濁氣。不過片刻,胃裏的硬結鬆開了,他眉宇間的沉鬱之色開朗不少,敵人的冤魂似乎也淡了些……群狼再次發出嗥叫。在最初的一陣戰慄過後,他聽在耳里,卻已不再恐懼,它們的叫聲已經失去了令他不安的力量。「謝謝你。」他說。阿麗婭優雅地抬了抬下巴,以示回應。

沉默又持續了一刻鐘,然後伊拉龍說道:「巨人……」他沉吟半晌,流露出心中的矛盾,「你對娜綏妲讓他們加入沃頓族怎麼看?」

阿麗婭伸出纖細而有力的手指,從散開的裙裾邊撿起一根彎彎曲曲的小樹枝,翻來覆去地看,好像在研究裏面的什麼秘密:「這是個很勇敢的決定,我對她深感欽佩。她的決定總是為了謀求沃頓族的最大利益,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接受拿?葛左格的加入,沃頓族裏有很多人不高興。」

「在『長刀血拚』中,她又重新贏得了他們的愛戴,娜綏妲很善於維護自己的地位。」阿麗婭將樹枝扔進火堆中,「我不喜歡巨人,但也不恨他們。和蛇人不一樣,他們的天性並不邪惡,只是過於好戰。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區別,雖然對受害者的家庭來說,並不會因此獲得安慰。我們精靈族曾與巨人族交過手,在需要時同樣也會這麼做,不過估計可能性很小。」

她不用解釋這是為什麼。俄拉米斯指定伊拉龍閱讀的大部分捲軸都是關於巨人族的,特別是其中一卷,名叫《格那沃德斯科得之旅》。它裏面提到,巨人族的文化完全建立在武功戰績之上。男性巨人要想提高等級地位,只能通過襲擊別的村莊——是巨人族的,還是人類、精靈,或者矮人族的,都無所謂——或者與族人一對一地格鬥,有時候為此送掉性命。在擇偶時,那些沒有打敗至少三個以上對手的雄性,連被雌性接受的資格都沒有。因此,巨人族的每一代別無選擇,只能挑戰他們的同輩,挑戰他們的長輩,並且四處尋找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這個傳統根深蒂固,所有反抗的企圖都以失敗告終。至少他們毫不掩飾,伊拉龍想道,這是大部分人類都難以做到的。

「為什麼,」他問道,「杜爾查夥同巨人,對你和戈蘭溫、法奧蘭偷襲得手?你不是有魔法保護,能攔截一切對身體的攻擊嗎?」

「箭上施了咒語。」

「那麼說,巨人族也會咒語嗎?」

阿麗婭閉上眼睛,輕嘆一聲,搖了搖頭:「不,那是杜爾查使的黑魔法。我在基里的時候,杜爾查曾經在我面前吹噓過。」

「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在他的毒手下,堅持了那麼久的。我看到他對你做了什麼。」

「這……不太容易。我把他的折磨視為對自己決心的考驗,視為一個機會,檢驗我有沒有錯誤地估計自己,我是否配得上yaw?觕符。這樣一來,倒是可以坦然接受那些酷刑了。」

「不過,就算是精靈,也不是感覺不到痛楚的。你能把埃勒斯梅拉位於何處的秘密守住好幾個月,實在是很了不起。」

她的聲音里流露出一絲自豪:「不僅是埃勒斯梅拉的位置,還有藍兒龍蛋的下落、我所掌握的古語辭彙,以及對加巴多里克斯有用的一切。」

談話到此中斷了片刻,後來,伊拉龍開口道:「在基里的遭遇,你會常常回想起來嗎?」她沉默不語,他接着說道,「你從來不提這些事。那段身陷囹圄的日子,你說起來都是輕描淡寫,從來不提當時的感覺,也不提現在還有什麼感受。」

「痛就是痛,」她說,「不需要渲染。」

「沒錯,但無視它會比當初的創傷帶來更大的傷害……沒有人在那樣的經歷過後,還能渾然無事,至少內心不會。」

「你怎麼知道我就沒有對誰傾訴過?」

「誰?」

「那又有什麼關係?阿吉哈,我母親,埃勒斯梅拉的朋友,誰都行。」

「也許我弄錯了,」他說,「但你看起來不像和誰那麼親近的樣子。你總是獨來獨往,哪怕在自己的族人中間也一樣。」

阿麗婭的臉孔一片漠然,完全沒有任何錶情,伊拉龍不由得懷疑她是否不屑於回應。等到懷疑在他心中就要變成確信的時候,她卻低聲地說了一句:「以前不是這樣的。」

伊拉龍頓時緊張起來,一動都不敢動,等着她的下文,生怕任何一點舉動打斷了她的傾訴。

「以前,曾經有一個我可以說話的人,一個了解我是誰、我從哪裏來的人,曾經有過……他比我大,我們趣味相投,都對森林以外的世界充滿好奇,一心想去闖蕩一番,想反抗加巴多里克斯的統治。當我們發現龍騎士的對頭『屠龍者』意圖征服精靈族時,都無法繼續安心地待在杜維敦森林裏研究和使用魔法,潛心於個人的造詣。他看到這一點比我晚,是在我擔任使者幾十年之後,比赫弗林偷走藍兒的龍蛋早幾年——但一旦他意識到了,便自願陪伴我,不管伊絲蘭查蒂將我派往何處。」她眨了眨眼,聲音輕顫,「我不同意,但女王贊成這個想法,他的理由又是那麼充分……」她抿起嘴唇,又眨了幾下眼睛,眼裏閃動着異樣的光亮。

伊拉龍用最輕柔的聲音問道:「是法奧蘭嗎?」

「是的。」她幾乎哽咽地給出了這個肯定的答案。

「你愛他嗎?」

阿麗婭仰起頭,望着星光閃爍的天空,修長的頸項被火光鍍上了金色,夜空為她的面孔蒙上了一層雪白的柔光。「你這麼問,是出於朋友間的關懷,還是為了你自己?」她出其不意地笑了起來,聲音沙啞,有如流水衝擊在冷硬的岩石之上,「都沒關係。夜色令我一時昏亂,忘記了禮貌,讓我心裏最不敬的想法衝口而出。」

「沒關係。」

「有關係,因為我後悔,我不能允許這種事發生。我愛法奧蘭嗎?你覺得愛是什麼?二十多年裏,我們結伴同行,行走在生命短暫的族類中,唯有我們倆長生不滅。我們是夥伴……和朋友。」

強烈的嫉妒折磨著伊拉龍。他在內心與之展開了激烈的搏鬥,想將它壓下去,想消滅它,但終於不能完全成功,殘留的妒意仍然令他苦惱,就像扎進皮肉里的一根刺。

「二十多年了,」阿麗婭又說了一句,她依舊仰望星空,輕輕地前後搖擺,似乎已經忘記了伊拉龍的存在,「就在一瞬間,杜爾查從我身邊奪走了一切,法奧蘭和戈蘭溫是近一百年來最先在戰鬥中罹難的精靈。看到法奧蘭倒下去,我頓時就明白了,戰爭真正的傷痛不在於自己受傷,而是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你關愛的人受傷。早在與沃頓人的相處中我就已經明白了這一點,我眼看着自己慢慢開始尊敬的人,男人,女人,一個接一個,死在刀槍劍戟之下,死於毒藥和意外,死於年邁。然而,這種傷痛從來沒有直接發生在我身上。當它來臨時,我心想:『我肯定也要死了。』因為我們以前無論遇到多大的危險,法奧蘭和我總是能一起走出險境,如果這一次他不能倖免,為什麼我就可以?」

伊拉龍發現她哭了。成串的淚珠從她眼角滑落,一直流進頭髮里。星光照耀下,她的淚就像一條銀光閃閃的玻璃之河。這巨大的悲慟震撼了伊拉龍,他不是故意的,也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

「然後就到了基里,」她說,「那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日子。法奧蘭死了,藍兒的龍蛋下落不明,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失手送回了加巴多里克斯手裏,還有杜爾查……杜爾查對我使出了所有他能想像出來的最殘忍的手段,滿足了控制他靈魂的殺戮欲。有時候,如果他下手太狠,還會把我治好,為的是第二天繼續他的暴行。如果他給我恢復神志的機會,我就可以像你一樣,瞞過獄卒,不去喝那抑製法力的毒藥,但我從來得不到超過寥寥幾個小時的喘息時間。

「杜爾查需要的睡眠不比你我多。只要他有空,只要我清醒過來,他就不停地折磨我。在他的酷刑下,一秒鐘是一小時,一小時是一星期,而一整天則漫長得無窮無盡。他很小心地不把我逼瘋——否則會觸怒加巴多里克斯——但他已經快了。他只差一點點。我開始聽到鳥叫聲,而那兒不可能有鳥飛過,我還看到了一些並不存在的事物。有一次,我在囚室里,眼前金光燦爛,全身都暖洋洋的。我抬起眼睛向上看,發現自己躺在高高的樹枝上,就在埃勒斯梅拉的中心地帶。太陽就要落下,整座城市燈火輝煌,彷彿像著了火。阿索瓦(原註:?魧thalvard,一群致力於保存本族歌謠和詩篇的精靈)在腳下的小徑上歌唱,一切是那麼安寧,那麼平靜……那麼美麗,我真願意在那兒待上一輩子。可是光亮消逝了,我又回到牢籠里……有一次,一名士兵在囚室里留了一枝白玫瑰,這是我在基里得到的唯一的慈悲。那天晚上,花兒生出了根,長成一棵巨大的玫瑰樹。它攀上牆面,擠進屋頂的石磚縫裏,穿透了地牢,伸出地面。然後它繼續向上生長,一直長到月亮上,就像一座盤繞迴旋的巨塔,喻示著只要我能從地上爬起來,就可以逃出去。我拿出了最後一絲殘存的力量,但還是做不到,就在一眨眼的工夫,玫瑰樹消失了……在你夢到我,我也感覺到你的意識在周圍徘徊的時候,我就處於這樣的精神狀態之下,所以自然就沒有在意,以為不過又是一個幻覺。」

她向他慘然一笑:「然後你就來了,伊拉龍,你和藍兒。在希望斷絕之後,在我就要被帶到烏魯邦去見加巴多里克斯之時,一位騎士從天而降,拯救了我。一位騎士和一條龍!」

「還有莫贊之子,」他說,「其實是莫贊的兩個兒子。」

「隨你怎麼說,這是一次危險至極的援救行動,我有時候會想,我肯定是瘋了,所有的事全都是我臆想出來的。」

「那你想過我留在黑格林會惹出這麼多麻煩嗎?」

「不,」她說,「我想沒有。」她用左邊的袖口,輕輕覆蓋在眼睛上,擦乾淚痕,「當我在垡藤杜爾蘇醒過來,有太多的事需要我去解釋,但新近發生的事在記憶中充滿黑暗和血腥,讓我情緒陰鬱,心煩意亂,對日常瑣事失去了耐心。」她換了個跪坐的姿勢,雙手一左一右撐在地上,彷彿要把自己架穩,「你說我獨來獨往。精靈不像人類和矮人,不喜歡公開展示彼此的友情,我也顯得性情孤僻。但是,如果你認識基里城之前的我,如果你認識過去的我,就不會以為我有多冷傲。那時候,我會唱歌、跳舞,沒有厄運來臨的感覺在威脅着我。」

伊拉龍伸出右手,覆在她的左手之上:「那麼多關於英雄的傳說都沒有提到過,這是你與黑暗中的魔鬼,以及心靈中的魔鬼搏鬥的代價。想想提婭達麗宮的花園,我相信你會好的。」

阿麗婭讓他們的接觸保持了將近一分鐘。在這一分鐘里,伊拉龍心中沒有激情與愛戀,而只有默默的夥伴之情。他不是在向她示愛,因為除了與藍兒的聯繫,她的信任是他在世上最珍惜的東西,他寧願面對一場廝殺,也不願讓它受到損害。然後,她的手臂輕微地動了一下,讓他知道這個時間已經過去了,他毫無怨言地將手收了回去。

伊拉龍急切地想做些什麼,減輕她的痛苦,於是抬頭四顧,然後細不可聞地說了句:「洛伊薇莎(原註:Loivissa,長在帝國境內的一種藍色長頸百合花)。」在真名的法力指引下,他的手指在腳邊的地面上摸索,握住了要找的東西:一片纖薄的半圓形紙片樣的物體,約莫和他的小指甲一樣大。他屏住呼吸,用最輕柔的動作,將它放在右掌心,居於閃靈符的當中。他先把俄拉米斯所教的這一類咒語中,要用的這一部分在心裏想了一遍,確保自己不會弄錯,然後用精靈那種柔和婉轉的調子唱道:

生長吧,美麗的洛伊薇莎,大地的女兒,

生長如沐浴於陽光雨露,

綻放你春天的花朵,

呈現於眾人的眼前。

生長吧,美麗的洛伊薇莎,大地的女兒……

伊拉龍反覆低吟這幾句話,將它們向手中的褐色小薄片送去。薄片顫動,然後膨脹成了球形。一兩寸長的白色須蔓從它脫皮的底部抽出,弄得伊拉龍手痒痒的。與此同時,纖細的綠莖伸出頂部,在他的催動下,飛快地向上長了大約一尺的高度。單獨的一片葉子從莖梗的側面長了出來,寬大而平整。然後莖頂變得粗大,微微彎垂,在片刻的靜止不動后裂成五片,每一片都向外伸展,成為長莖百合那有蠟質光澤的花瓣。這朵花顏色淡藍,形狀像個鈴鐺。

這株花完全長成后,伊拉龍收了魔法,察看自己的成果。用歌唱催生花朵,是每個精靈早期就掌握的本領,但伊拉龍只練習過幾次,還沒有成功的把握。他為這個咒語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要抵得上百合花一年半的生長,需要的能量着實驚人。

他對自己的作品感到滿意,伸手將百合花遞給了阿麗婭:「不是白玫瑰,不過……」他微笑着聳了聳肩。

「你用不着這樣,」她說,「不過我很高興。」她從下面輕輕托起那朵花,聞了聞,表情柔和起來。有好一會兒,她都在欣賞這朵百合花。然後她在身旁的泥地上挖了一個坑,將花莖栽進去,再用手掌壓實泥土。她再次輕輕地撫摸花瓣,說話的時候視線一直逗留在花朵上。「謝謝你。送花是我們兩個族群共有的習俗,不過精靈族相比人類,為這個行動賦予了更深的意義。它代表所有美好的事物:生命,美,重生,友誼等等。我這樣說,你就會明白你的舉動對我意味着什麼。你雖然不知道,但是……」

「我知道的。」

她打量着他,面容肅穆,似乎在判斷他話中的意味:「原諒我。這是我第二次忘記你受到過廣泛的教育,我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

她用古語再次道謝。伊拉龍便也用同樣的語言,回答說他很樂意這樣做,很高興看到她喜歡這個禮物。雖然才吃過晚餐,他卻渾身發起抖來。阿麗婭注意到了,說道:「你消耗了太多的體力,如果阿若恩里還有能量,就用來止住你的顫抖吧。」

伊拉龍過了半晌,才想起「阿若恩」是布魯姆指環的名字。此前他只聽到過一次,在他到達埃勒斯梅拉的那天,出自伊絲蘭查蒂之口。現在是我的指環了,他心中想道,不能總以為它是布魯姆的。他審視着手指上碩大的藍寶石,它在金環上熠熠生輝:「我不知道阿若恩里有沒有儲藏能量,我自已沒有試過,也不曾檢查布魯姆有沒有這樣做。」就在說話的同時,他的意識向藍寶石延伸出去。剛與這塊寶石相接觸,他立即就感覺到裏面存在着一個巨大的能量漩渦。在稜角分明的割面之下蘊涵着如此之巨的能量,寶石卻沒有爆炸,不由得令他暗暗稱奇。他汲取能量驅走傷痛,恢復了全身的力氣,卻幾乎無損於阿若恩里的儲備。

他興奮莫名,切斷了與寶石的聯繫。這個發現,還有陡然精力充沛的感覺,都令他心花怒放。他開懷大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阿麗婭。「布魯姆躲在卡沃荷的時候,一定把省下的每一分能量都存了起來。」他又笑了,滿含着驚嘆,「這麼多年呢……有了阿若恩,我一句咒語就能摧毀一座城堡。」

「他知道,在藍兒出世之後,需要用它保護新騎士的生命,」阿麗婭說,「還有,我相信在遇到鬼魂之流的勁敵時,阿若恩也是他的護身法寶。在超過半個世紀的時間裏,他令敵人為之膽寒,並不是偶然的……換了我是你,我就會將他留下的能量用在最緊要的關頭,而且一有機會就繼續添加。這可是一個極其珍貴的資源,別浪費了。」

不,伊拉龍心想,我不會的。他轉動手上的指環,欣賞它在火光下的璀璨光芒,自從穆塔偷走薩若克,布魯姆留下的東西,在我手裏只剩下它和藍兒的鞍,以及雪焰,但就連雪焰也給矮人借了去,最近我基本上都沒騎過它。阿若恩幾乎是唯一可以讓我藉以懷念他的東西了……他留給我的唯一的遺物。我得到的唯一的遺產。真希望他還活着!我從來沒有機會,跟他說起俄拉米斯、穆塔、我父親……唉,沒說的東西數也數不完。我對阿麗婭的感情,他會怎麼說?伊拉龍自嘲地想,我知道他會說什麼:他會把我臭罵一頓,說我是個失戀的傻瓜,把精力浪費在不可能的奢望上……他可能是對的,我想。可是,唉,我又怎麼能控制得了自己?她是我唯一渴望與之相伴的女人。

火堆噼啪作響,迸出一串火星。伊拉龍的眼睛半睜半閉地看着,一邊細想阿麗婭吐露的往事。然後,他想起了一個在烈火平原戰役過後,一直困擾他的問題:「阿麗婭,雄龍比雌龍長得快嗎?」

「不會,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荊刺。它才幾個月大,可是體形已經接近藍兒,我覺得很費解。」

阿麗婭撿起一片乾草葉,在浮土上隨手寫下彎彎曲曲的精靈族文字:「加巴多里克斯很可能加快了他的成長,這樣才能在體形上與藍兒不相上下。」

「嗯……可是,這樣不是很危險嗎?俄拉米斯對我說,如果他用魔法賦予我所需要的各種能力,比如力量、速度和耐力等等,我就不能像通過正常途徑那樣,了解自己的新能力。他是對的,就算是現在,龍族在血盟慶典上給我身體造成的變化還常常會嚇我一跳。」

阿麗婭點點頭,繼續在土上寫字:「通過某些咒語減輕這種負面的影響是可能的,但這是一個漫長而又艱苦的過程。如果希望真正地把握自己的身體,正常的途徑才是最好的途徑。加巴多里克斯強加給荊刺的變化一定給荊刺帶來了極大的困惑,現在荊刺擁有接近成年龍的軀體,卻依舊懷着幼年龍的心智。」

伊拉龍撫弄着手上新結的硬趼:「你又知不知道,為什麼穆塔會變得這麼厲害……比我厲害得多?」

「如果我知道,加巴多里克斯匪夷所思的能力是怎麼來的,我也就明白了。可惜,唉,我不知道。」

可是俄拉米斯知道,伊拉龍心想,或者說,至少這位精靈暗示過。但是,他沒有向伊拉龍和藍兒透露過。伊拉龍打算,只要一有機會重回杜維敦森林,就要向這位前輩騎士請教其中的奧秘。他現在必須說出來了!由於我們猝不及防,所以敗在穆塔手下。他輕易就能把我們抓到加巴多里克斯面前。伊拉龍差一點就要把俄拉米斯的話告訴阿麗婭,但到底還是咽了回去。因為他想明白,要不是俄拉米斯覺得保密至關重要,就不會將這個非同小可的事實隱藏了一百多年。

阿麗婭為地上的句子寫下一個句號。伊拉龍俯身去看:飄浮在時間之海,孤獨的神靈徘徊於此岸與彼岸,主宰天上眾星的運行。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她說着,手臂一揮,抹去字跡。

「為什麼,」他說得很慢,邊說邊整理思路,「從來沒有人提起變節者所乘的龍的名字?我們只說『莫贊的龍』或者『卡亞蘭狄的龍』,從來不提龍確切的名字。他們肯定和各自的騎士一樣有分量!我甚至不記得在俄拉米斯給我的捲軸上看到過他們的名字……雖然裏面肯定會有……沒錯,我確定有的,但不知為什麼,腦子裏就是沒印象。這不是很奇怪嗎?」阿麗婭正想回答,但沒等她開口,他又接着說道。「這會兒我倒是很高興藍兒不在這裏。我很慚愧,以前沒有想到這一點。就連你、阿麗婭,還有俄拉米斯以及我見過的所有其他精靈,都絕口不提他們的名字,就好像當他們是些愚鈍的動物,配不上這種榮耀。你是故意的嗎?因為他們是敵人?」

「你上的課沒說過嗎?」阿麗婭問,好像真的很詫異。

「好像,」他說,「葛勒多對藍兒提過,但我記不清了。當時我正在做蛇鶴戲的一個向後弓腰的動作,沒太注意藍兒在幹什麼。」他笑了一聲,對自己的失誤有點不好意思,想辯解一下,「有時候確實手忙腳亂。我一面在意識里傾聽藍兒和葛勒多的意念交流,一面又要聽俄拉米斯對我說的話。更糟的是,葛勒多很少對藍兒使可辨識的語言,他喜歡用圖像、氣味和感覺,而不是說話。他送出的不是名字,而是他要說的人或事物的形象。」

「他說的你全都想不起來嗎,無論有沒有使用語言?」

伊拉龍遲疑了一下,說:「只記得說起一個沒有名字的名字,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具體的我就想不起來了。」

「他說的,」阿麗婭說,「是DuNamarAurboda,意為『廢名』。」

「廢名?」

她又拿着枯草葉在泥土上寫了起來:「這是在龍騎士和變節者交戰期間最重要的事件之一。當龍族得知十三名同類背叛了——就是為加巴多里克斯賣命,對同族趕盡殺絕的那十三名——而且再無迷途知返的可能,舉族上下大為震怒,所有不屬於變節者的龍都聯合起來,施展神奇玄奧的魔法,共同剝奪了那十三條龍的名字。」

伊拉龍聽得悚然而驚:「這怎麼可能做得到?」

「我不是說了那魔法神奇而玄奧嗎?我們知道的只是,在龍族施出咒語之後,沒有人說得出那十三條龍的名字,記得名字的人很快就忘記了。你可以看到捲軸和書信上記錄着他們的名字,如果一次只看一個字母,你甚至可以抄下來,但都雜亂而沒有意義。龍族留下了扎倫沃斯,他是加巴多里克斯的第一條龍。他被巨人所殺,自己並沒有過錯。還有蘇瑞坎,因為他並不是主動為加巴多里克斯效力,而是被他和莫贊所逼迫的。」

失去自己的名字,多麼可怕的命運。伊拉龍想着,頓時不寒而慄,如果說,成為龍騎士之後我學到了什麼,那就是永遠不想與龍為敵。「那他們的真名又怎樣呢?」他問,「也被剝奪了嗎?」

阿麗婭點點頭:「真正的名字、后取的名字、綽號、家族的姓氏、名號,所有這一切。從此,那十三條龍沒落到了只比動物好一點的境地。他們再也不能說『我喜歡這個』、『我不喜歡那個』或者『我有綠色的鱗甲』,因為要這麼說,首先必須確定自己的身份,他們甚至無法自稱為龍。就這樣,咒語逐字逐句地湮滅了他們的思維能力。變節者無計可施,只能沉默而悲傷地看着他們的龍徹底淪入混沌無知的狀態。這經歷如此慘痛,十三條龍中至少有五條,還有幾名變節者,最終陷入瘋狂。」阿麗婭停下來,端詳著一個字母,然後塗掉他重寫,「現在有這麼多人以為龍不過是某種可以騎的動物,主要根源之一就在於這場『廢名』的懲罰。」

「要是他們見到藍兒,就不會這麼想了。」伊拉龍說。

阿麗婭微微一笑:「沒錯。」她瀟灑地一揮手,完成了最後一個句子。他歪著腦袋,湊過去辨認她寫下的字跡。上面寫的是:施計者,佈局者,調停者,千面歸一,他於死中得生,無懼邪惡;他穿越重門。

「你為什麼寫這個?」

「想到許多事物實際上並不是它表面所呈現的那樣。」她用手掌輕拍地面,塵土飛揚,覆蓋了字跡。

「有沒有人試着猜過加巴多里克斯的真名?」伊拉龍問道,「好像這是結束戰爭的最直接辦法。說老實話,我覺得還是我們在戰爭中打敗他的唯一希望。」

「難道你以前說的都不是老實話嗎?」阿麗婭說着,眼中燃起兩點亮光。

她的問題讓他忍不住笑出聲來:「當然不是,這只是一種表達的方式。」

「是個蹩腳的方式,」她說,「除非你正好撒謊成性。」

伊拉龍一陣語塞,好不容易才想起要說的是什麼,接着說道:「我知道,想找出加巴多里克斯的真名很困難,但是,如果集合所有精靈和懂古語的沃頓人的智慧去尋找,沒有不成的道理。」

就像一面被太陽曬得發白的小旗,乾草葉從阿麗婭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間垂下,隨着她血脈的跳動而顫抖。她伸出另一隻手,捏住草葉尖,將它從頭至尾一撕兩半,然後重複一次同樣的動作,將草葉一分為四,接着動手織了起來,編成一根直直的麻花繩。她說:「加巴多里克斯的真名不是什麼重大的秘密。三位精靈——一個是龍騎士,另兩個是普通巫師——相隔很長的時間,各自獨立地發現了它。」

「他們找到了?」伊拉龍大聲叫道。

阿麗婭不動聲色,又拾起一片草葉,撕成細條,然後插進編好的細繩里,換了個角度又織起來:「我們只能猜測加巴多里克斯本人是否知道他的真名。我贊同認為他不知道的觀點,因為不管他的真名是什麼,一定非常可怕,如果他聽到了,肯定活不下去。」

「要不就是他邪惡瘋狂到了極點,連他一切行為的本質也不能威懾到他。」

「也許吧。」她靈活的手指動得飛快,時而擰動,時而編結,幾乎化成了一團虛影,她再撿起兩片草葉,「不管是哪種情形,加巴多里克斯肯定知道,他和萬事萬物一樣,有一個真名,這是一個潛在的弱點。在發動叛亂之前的某個時候,他施了一道咒語,所有說出他的真名的人,都會被這個咒語殺死。我們不知道這道咒語用什麼方式殺人,也就無法預先設防保護。現在,你明白了吧,為什麼我們只好放棄這方面的打算。俄拉米斯是為數不多的幾個敢於繼續尋找加巴多里克斯真名的人之一,只是採用了更為迂迴的辦法。」她帶着滿意的表情,伸出攤開的手掌,上面躺着一隻綠色和白色草葉編成的精美小船。它長不到四寸,但細緻而逼真。伊拉龍定睛看去,看到若干划手凳,沿着甲板排開的纖巧圍欄,還有黑莓籽那麼大的舷窗,翹起的船首形如高昂的龍頭和龍頸。船上還有一根桅杆。

「真好看。」他說。

阿麗婭湊上前,低聲細語:「Flauga(原註:飛)。」然後輕輕吹了一口氣。小船從她手上升起,圍着火堆轉了一圈,然後速度加快,翹首駛進了星光閃爍的夜空深處。

「它能飛多遠?」

「永遠飛下去。」她說,「它從下面的植物汲取能量,只要有植物,它就一直飄在天上。」

伊拉龍聽得悠然神往,但隨後心裏又泛起一點傷感,想到這隻秀美的小草船此後將飄流在雲彩之間,永恆地飄下去,除了小鳥,再也沒有別的夥伴:「想想看,人們以後會怎樣說起它的故事。」

阿麗婭修長的手指互相交纏,好像還在編着什麼東西:「像這樣奇怪的東西,世界上還有很多。你活得越久,走得越遠,看到的也就越多。」

伊拉龍凝視着跳動的火焰,過了一會兒,說道:「如果保護真名如此重要,我是不是也該設一道咒語,不讓加巴多里克斯利用真名對我下手?」

「如果你願意,不妨這樣做,」阿麗婭答道,「但我懷疑沒有必要。真名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找到,加巴多里克斯對你的了解不夠深,猜不到你的真名,而他一旦潛入了你的意識,可以察看你的每一段思緒和記憶,那麼不管有沒有真名,你已經敗在他手下了。也許這麼說你會安心一點:就算是我,恐怕也難以猜出你的真名。」

「你也不能嗎?」他問道。原來她相信他身上有永遠無法看透的東西,這讓他欣慰之餘,又覺得失落。

她瞥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眼帘:「不,我覺得不能。你能猜到我的嗎?」

「不能。」

沉默降臨在宿營地上,頭頂的星星閃動着清冷的白光。這時候,東邊起了風。風掠過曠野,吹動草葉,發出細長的嗚咽,就像在哀悼失去的愛人。木炭被吹得重新燃起火焰,密集的火星帶着蜿蜒的光跡,向西面飄散而後湮滅。伊拉龍縮著肩膀,拉起外衣的領子裹在脖子上。這風裏隱隱有一種不祥之意,它帶着一股非同尋常的狠勁兒,刺痛了他,彷彿要將他和阿麗婭隔絕在整個世界之外。他們倆一動不動地坐着,被放逐在這個光與熱的小島上,而涌動的空氣猶如巨大的水流,在身邊洶湧而過,向空洞而遼闊的大地吼出它憤怒的悲傷。

風越刮越猛,將火星從伊拉龍生火的空地帶得越來越遠。阿麗婭抓起一把土,撒在柴火上。伊拉龍跪行過去,和她一起捧起泥土,更快地撲滅營火。隨着火光的消失,伊拉龍視物頓感困難。原野變成了它自己的幽靈,充斥着扭曲搖擺的陰影、模糊難辨的形狀,以及泛著點點白光的樹葉。

阿麗婭似乎要站起來,但陡然又穩住了身形,雙臂伸出,保持平衡,滿面的警覺之色。伊拉龍也感覺到了:空氣震蕩,隱隱有嗡鳴之聲,似乎在醞釀着閃電。他雙臂上寒毛豎起,在風中輕顫。

「是什麼?」他問。

「有人在暗中窺探我們。不管發生什麼事,不要用魔法,不然會招來殺身之禍。」

「誰?」

「噓。」

他東張西望,發現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於是將它從土裏撬起來,拿在手裏掂了掂分量。

遠處,許多閃爍的彩色光點聚成一團,低低地掠過草面,急速向宿營地飛來。隨着距離的拉近,裏面的光點也越來越大——從比梨小一點變成直徑幾尺的光球——它們的顏色也在變,依次呈現出彩虹上的每一種色調。一縷縷流動變幻的光帶交織成一圈光暈,環繞着每個光球,這些光球的須蔓不停地揮舞甩動,似乎急着要纏住什麼東西。光球移動得好快,他難以看清數量,只能估計有二十四個左右。

光球快速飛到宿營地上,變成一堵急速旋轉的牆,將他和阿麗婭圍在當中。它們的飛旋,加上急劇變幻的色彩,令伊拉龍頭暈目眩,不由得伸出一隻手支在地上。嗡嗡聲在耳邊轟響,他牙齒打架,嘴裏嘗到了金屬的味道,頭髮根根直豎。阿麗婭的頭髮雖然比他長,但也是同樣情況。他向她看去,覺得這個樣子是那麼離奇古怪,好不容易才沒笑出聲來。

「它們想幹什麼?」伊拉龍大聲喊叫,但她沒有回答。

一個光球從牆上脫離出來,懸浮在阿麗婭面前,與她的眼睛齊平。它不停地收縮、膨脹,就像一顆跳動的心臟,顏色在深藍與亮綠之間交替,偶爾閃出紅光。一條光蔓抓住了阿麗婭的一縷頭髮。只聽到噼啪一聲脆響,那縷頭髮在一剎那閃出耀眼的光亮,就像太陽的碎片。亮光轉瞬即逝,伊拉龍聞到一股頭髮燒焦的味道。

阿麗婭既沒有退縮,也沒有露出絲毫懼色。她面容平靜,抬起手臂,沒等伊拉龍來得及衝上去制止,已將一隻手掌按在了那團閃爍的光上。光球變成黃白色,膨脹到了直徑超過三尺。阿麗婭閉上眼睛,頭微微後仰,全部身心都洋溢着愉悅之情。她嘴唇開合,但說的是什麼,伊拉龍根本聽不到。當她說完以後,光球變得紅彤彤的,隨即飛快地變換色彩,從紅色變成綠色、紫色、橘紅色,再到令他目眩的藍色,之後是純粹的黑色,只留一個曲折糾結的白色光須組成的光環,就像日食時的太陽。此後它的外形不再變化,好像只有無色才能充分傳達它的情緒。

它從阿麗婭面前飄走,向伊拉龍移近,就像是這個世界的架構上出現的空洞,被火光所環繞。它盤旋在他面前,帶着刺目的強光嗡嗡作響,令他的雙眼充滿淚水。他的舌頭好像鍍了一層銅,皮膚上像爬著蟲子,手指尖飛舞著遊絲般的短促電流。他略有懼意,猶豫着是不是應該像阿麗婭一樣,碰一碰那個光球,於是徵詢地看了她一眼。她鼓勵地點了點頭。

他向那球體所在的空洞伸出右手。始料不及的是,手上感覺到了阻力。這球無形無質,卻像湍急的水流一樣,生出推擋之力。離得越近,遇到的阻力越大。他一發力,推進了最後幾寸,碰到了那物體的中心。

微藍的光從伊拉龍的手掌和球體表面之間飛射而出,呈現出一個耀眼的扇形,淹沒了其他球體的光亮。在泛著淺藍的白光的籠罩下,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白色。光線刺痛了伊拉龍的眼睛,他叫出聲來,不由得低下頭,半眯起眼睛。然後,球里有什麼東西動了起來,就像睡龍舒展了身體。一個意識潛入他的腦海之中,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撥開了他設防的屏障,他大吃一驚。凌駕一切的愉悅之感瀰漫了他的整個身心,無論這球體是何方神聖,它的成分似乎就是經過提純的幸福。它享受活着的感覺,萬事萬物都或多或少地令它感到歡欣。純粹的喜悅充塞胸腔,伊拉龍幾乎流出了眼淚,但又很快控制住了自己。閃閃爍爍的光一直從他的手掌下迸射出來,那生靈穩穩地定住他,它的意識從他的骨骼與肌肉間飛快掠過,在受過傷的地方稍作逗留,然後又回到了他的意識之中。雖然伊拉龍心中歡欣無限,但這生靈的意識如此奇異,如此神秘,他還是想擺脫它。然而,他的思想已經一覽無遺。它以精靈之箭的速度在他的記憶中漫遊,他只好繼續保持與這個生靈那光輝熠熠的靈魂的親密接觸。他不由得奇怪,它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理解了那麼多的內容。在這期間,他試圖對它的意識也檢視一番,爭取對其天性和來路有所了解,但卻遇到了它的阻撓。他獲得的寥寥幾個印象,與他在其他生命意識中獲得的迥然不同,完全無法理解。

不過是眨眼的工夫,這生靈最後在他體內遊走一遍,然後退了回去。他們之間的聯繫頓時中止,像一條扭絞的繩索吃不住力,終於綳斷。勾勒出伊拉龍手掌輪廓的燦爛光芒消失不見,只在他眼前殘留一片鮮亮的粉紅色幻象。

伊拉龍面前的光球恢復了變幻不定的色彩,縮成蘋果大小,回到環繞他和阿麗婭的光的漩渦中,加入它的同伴。嗡嗡聲大到令人無法忍受的程度,然後,漩渦向外迸裂,灼亮的光球四面飛散。它們在離幽暗的宿營地約一百尺的地方重新聚集,翻翻滾滾,你上我下,就像一群打鬧嬉戲的小貓。然後它們向南奔去,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這時,風勢減弱變成了柔和的微風。

伊拉龍向光球消失的方向伸出雙臂,跪倒在地。極度的喜悅從心頭消失,他頓時滿懷空虛。「它們,」他張口欲言,喉嚨里卻又干又澀,咳了一陣才接着說下去,「它們是什麼東西?」

「靈魂。」阿麗婭說着,坐了下來。

「它們跟我殺死杜爾查時從他身體里釋放出來的那些不一樣。」

「靈魂可以披上各種不同的偽裝,全憑它們一時的興緻。」

他連連眨了幾下眼睛,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怎麼會有人忍心用驅靈巫術奴役它們?太殘忍了。我要是當上這樣的巫師,會連自己都覺得羞恥。嘿!特里安娜還吹噓她做得到。我要禁止她再驅使靈魂,不然就把她從杜萬加塔部趕出去,還要叫娜綏妲將她驅逐出沃頓族。」

「換成是我,可不會這麼貿然行事。」

「你肯定不會以為魔法師強迫靈魂為自己效命是正確的吧……它們多美啊——」他停了下來,搖了搖頭,壓抑住心頭的激動,「誰傷害了它們,都該受鞭刑,只留最後一口氣。」

帶着隱隱的笑意,阿麗婭說:「看來,你和藍兒在埃勒斯梅拉的時候,俄拉米斯沒有說起這個話題吧。」

「如果你說的是靈魂,他倒是提過幾次。」

「我敢說,肯定不詳細。」

「也許吧。」

黑暗中,她的影子動了動,倚向一旁:「當靈魂選擇與我們這些擁有血肉之軀的生命展開交流的時候,總是激起我們心中極度的喜悅,但不要被它們蒙蔽了。它們可能會讓你認為,它們是那麼善良、本分、快樂,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取悅發生聯繫的對方,是它們保護自己的方式。靈魂最討厭被困在一個地方,它們很久以前就發現,如果對方感覺快樂,那麼他或她就不太可能禁錮並奴役靈魂。」

「我不知道,」伊拉龍說,「它們帶來的感覺如此美妙,如果有人希望把它們留在身邊,而不是釋放它們,我也能理解。」

她的肩膀聳了聳:「靈魂預測我們的行為,和我們想預測它們一樣困難。它們與阿拉加西亞各種族的共通點那麼少,與它們的交流哪怕再微不足道,也充滿了挑戰,與它們的任何接觸都充滿了危險,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它們會做些什麼。」

「這也不能說明為什麼不應該命令特里安娜放棄她的巫術。」

「你見過她驅使靈魂嗎?」

「沒有。」

「我想也是。特里安娜加入沃頓族已經差不多有六年了,在這期間她只施展過一次這種驅靈的巫術,那也是在阿吉哈百般勸說之下,經過好一番戰戰兢兢的準備才做到的。她確實有這個本事,不是亂吹,但召喚靈魂的危險性極高,絕不是隨隨便便就行的。」

伊拉龍用左手拇指揉着亮閃閃的手掌。光的顏色變得就像皮膚充血一樣,但他怎麼使勁都不能減弱手掌放射的光線。他用指甲刮擦閃靈符。最好過幾個小時能消掉,我可不能像盞活動燈籠一樣,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且看着還挺傻的,誰聽說過身上放光的龍騎士?

伊拉龍想起布魯姆說過的話:「它們不是人類的靈魂,對嗎?也不是精靈、矮人和別的生物的。也就是說,它們不是幽靈,我們死後不會變成它們。」

「對。還有,關於它們到底是什麼,我猜你想問,但還是別問了。這個問題該去問俄拉米斯,不是我。驅靈巫術的研究,如果進行得順利,也是漫長艱辛而且需要謹慎行事的。我不想說什麼,以免干擾俄拉米斯給你計劃的課程,而且我很不希望你在沒有正確指引時,嘗試我提過的什麼東西,以至於傷害了自己。」

「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埃勒斯梅拉?」他問道,「我不能再離開沃頓族,不能像這次這樣,在穆塔和荊刺還活着的時候。藍兒和我必須一直支持娜綏妲,直到我們打敗帝國,或者帝國打敗我們。如果俄拉米斯和葛勒多真的想完成訓練,他們就應該到我們這裏來,那加巴多里克斯的末日就到了!」

「拜託,伊拉龍,」她說,「戰爭不會像你想的那麼快結束,帝國很龐大,我們只不過觸及它的皮毛。加巴多里克斯一天不知道俄拉米斯和葛勒多的存在,我們就有一天的優勢。」

「如果他們不能發揮全部作用,那還說得上是優勢嗎?」他悶聲悶氣地說道。她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抱怨很幼稚。沒有人比俄拉米斯和葛勒多更想消滅加巴多里克斯,如果他們決定把時間消磨在埃勒斯梅拉,一定有充分的理由。願意的話,伊拉龍自己都能說出幾條來,最關鍵的一點,是俄拉米斯已經無力使用需要巨大能量的咒語了。

很冷,伊拉龍拉長袖子蓋過雙手,抱起了胳膊:「你對靈魂說的是什麼?」

「它很好奇,我們用了魔法,這也是引起它們注意的原因。我解釋了,還告訴它們,就是你解放了困在杜爾查身體裏面的靈魂。它們聽了好像很高興。」沉默降臨二人中間,她向百合花俯下身去,撫摸花瓣。「啊!」她說,「它們真的很感謝你呢。Naina(原註:亮起來)!」

隨着她一聲令下,一團柔光照亮了宿營地。在光照中,伊拉龍看到百合花的莖梗和葉片都已經變成了純金,花瓣是一種他認不出來的淺白色金屬。阿麗婭托起了花朵,露出紅寶石和鑽石鑲嵌的花心。伊拉龍嘖嘖稱奇,用一根手指輕撫彎曲的葉片,上面微細的金屬絨毛令他有點痒痒的。他彎下腰去,看到裝點在原來那株植物上的起伏、凹陷、斑點、紋理,所有一切細節都無變化,唯一的區別就是質地變成了純金。

「完美的複製!」他說。

「而且還是活的。」

「不會吧!」他集中精神,尋找可以說明百合不是死物的生命跡象,哪怕是最微弱的一點熱力和活動。他找到了,而且非常活躍,正像一株植物在晚間應有的樣子。他撫弄著葉片,說道,「這超出了我對魔法的全部了解。按道理,這株百合花應該已經死了,但它卻生機勃勃。怎麼才能把植物變成生長的金屬,我一點頭緒都沒有。也許藍兒做得到,但她永遠無法傳授給別人。」

「真正的問題,」阿麗婭說,「是這朵花能不能結出可以發芽的種子。」

「它還能播種?」

「能的話,我不會感到意外。用魔法造出永恆存在的東西,在阿拉加西亞境內比比皆是。比如哀厄姆島上流動的水晶和曼尼岩洞裏的夢井,這百合花也並不比它們更神奇。」

「不幸的是,如果有誰發現了這朵花,和它可能會有的後代,就會一股腦兒全挖出來。世上所有的淘金者都會蜂擁而至,來這兒挖純金百合。」

「它們不會這麼容易被破壞的,我想,不過最後到底怎樣,只有時間知道。」

伊拉龍突然之間很想笑。他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說道:「我以前聽過一句俗語,叫『為蛇添足,為百合鍍金』,可是,靈魂真的做到了!它們為百合鍍了金!」他終於放聲大笑,朗朗的笑聲響徹了曠野。

阿麗婭抿著嘴笑了:「嗯,它們的用心是美好的,可不能因為它們不懂人類的俗語,就貶低了它們。」

「是,不過……啊,哈哈哈!」

阿麗婭打了個響指,光亮消失:「我們已經聊了大半夜,該休息了。黎明很快就要到來,緊接着我們便該上路了。」

伊拉龍在一片沒有石頭的平地上躺下來,一面哧哧地笑,一面墜入醒著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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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上)[遺產三部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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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過去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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