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法國的海岸線一片漆黑,沒有半點燈火,在越來越昏暗的月光下,依稀看得到沿岸巨石嶙峋的輪廓黑影。此刻,那艘漁船已經抵達海港的入口,距離岸邊大約還有兩百公里。漁船在洋流交叉衝擊的波浪中緩緩起伏。船長伸手指向船的旁邊。

「那兩堆岩石中間有一小段延伸出來的海灘,面積不大,不過只要你朝右游,就可以游到那裏。這艘船還可以再往前開個十來公里,不過,那已經是極限了。大概再一兩分鐘就到了。」

「沒想到你可以把船開到這麼近,比我原先預期的要近得多。非常感謝你。」

「不必謝。我只是為了還債。」

「所以,幫了我,你就可以抵消一筆債?」

「差不多就是這樣。將近五個月前,我的船在海上碰到一場暴風雨,有三個船員受傷,傷口是黑港島上那位醫生幫他們縫的。知道嗎?當初被送進他家的不是只有你。」

「原來你也碰到那場暴風雨了?你認識我嗎?」

「當初你在醫生家裏,全身蒼白。不過,我並不認識你,而且我也不想認識你。當時我身上沒錢,也沒有抓到半條魚。那個醫生說,沒關係,等我方便時再把錢給他。所以,我就拿你來抵債了。」

這時候,那個人忽然感覺到這個船長可以幫得上忙,於是開口說:「我需要證件。我的護照需要改造一下。」

「你跟我說這個幹嗎?」船長問,「我已經說過了,我只負責把人送到拉喬塔北邊的海上。別的我什麼都沒說。」

「你話有玄機。要是你沒別的本事,你就不會那樣說話了。」

「你休想要我把你帶到馬賽去,我可不能冒險被海岸巡邏艇逮到。整個港口都是法國安全局的船隊,緝毒組的人個個都跟瘋子一樣。要是你沒有錢打通門路,你就等著到牢裏蹲個二十年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到了馬賽,就可以搞到證件。而且,你可以幫得上忙。」

「這話我可沒說。」

「不,你說了。我需要找個高手幫忙,而那個你不肯帶我去的地方就有這樣的高手——反正,只要到了那個地方,就找得到人。你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說了什麼?」

「你說,只要我到了馬賽,你就願意跟我談了——雖然你不能送我去,不過,我會想辦法自己去。說吧,我們在哪裏碰面?」

漁船的船長打量了一下那個人的臉,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點頭了。

「舊港口的南邊有一條薩拉贊街,街上有一家小自助餐廳,店名叫『海公羊』。今天晚上九點到十一點,我會在那裏等你。別忘了帶錢來,你得先付一部分訂金。」

「要帶多少?」

「我不知道。價錢要你們兩個人自己去談。」

「大概說個數字吧,我沒什麼概念。」

「如果你手上已經有一本護照,直接拿來改,會便宜點。要不然,他們就必須得偷一本來改。」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有一本護照。」

船長聳聳肩說:「大概一千五到兩千法郎左右。怎麼樣,你有錢嗎?沒有錢就別再浪費時間了。」

那個人忽然想到纏在腰上的油布包。到了馬賽之後,就意味着他身上半毛錢都不剩了,然而,那也意味着,他可以弄到一本改造的護照,也就是,前往蘇黎世的通行證。「錢不是問題,」他說,他也弄不懂自己為什麼能夠講得這麼自信,「那就這麼說定了,今天晚上見。」

這時候,船長瞄了一眼昏暗光線下的海岸線。「船只能開到這裏了。從現在開始,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要是今天晚上我們沒有在馬賽碰面,那麼,從此以後,如果有人跟你打聽,你一定要說從來沒見過我。至於我,也從來沒見過你,而且,我的船員也沒人見過你。」

「我一定會到的。『海公羊』自助餐廳,薩拉贊街,舊港口南邊。」

「這個就要看天意了,」船長說着,朝那個掌舵的船員比了比手勢。這時候,船底下的引擎忽然轟隆作響,「還有,『海公羊』的客人很討厭講話有巴黎腔的人。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一定會盡量不露出那種腔調。」

「謝謝你的提醒。」那個人說着,兩腿翻過舷緣,用雙手支撐著身體輕輕入水。他把背包舉高,避免碰到水面,然後兩腳踢水,讓自己在水面上漂浮着。他抬頭看看漁船黑漆漆的船身,最後又大喊了一聲:「晚上見了。」

只不過,他最後喊的那一聲,根本沒人聽到。船長已經從欄桿旁走開了。海面上只剩下波浪拍打木質船身的聲音,還有引擎加速運轉的轟隆聲。

從現在開始,你要自求多福了。

他在冰冷的海水中猛打哆嗦,轉了個圈,開始朝着岸邊游去。他採取側泳的姿勢向右游,仔細聽着海浪衝擊右邊那堆岩石的聲音。如果船長沒有說錯的話,那麼,洋流就會把他沖向那片看不見的海灘。

他果然找到了那片海灘。當波浪退卻的時候,他可以感覺到下層反向迴流的海水。走到最後三十公里,那股迴流使得他的腳深深陷進了泥巴里,反而寸步難行。不過,他把那個帆布背包舉得高高的,浪花潑不到,所以背包還是乾的。

幾分鐘之後,他終於走到一個小沙丘上,沙丘上長滿了野草。陣陣海風吹來,高高的野草迎風搖曳,東邊黝黑的天際已經露出了一絲曙光。大概再過一個小時,太陽就會出來了。動作要快,他得趕在天亮之前離開這裏。

他打開背包,拿出一雙靴子、一雙厚襪子、一條打包時捲起的長褲和一件粗棉布襯衫。似乎他從前很在行打包行李,節省空間,那個小背包看起來似乎容量不大,可是裏面裝的東西卻多得難以想像。他究竟在哪裏學到這種本事的?他為什麼會懂這個?問題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沒完沒了。

他身上那條英國式的百慕達短褲百慕達短褲是一種長至膝蓋兩三公分的短褲。,是華斯本醫生送的。他站起來,把那條短褲脫掉,披在野草上攤開晾乾。現在他不能隨便亂丟東西。接着,他把內衣也脫了下來,同樣披在野草上晾乾。

此刻,他全身赤裸裸地站在沙丘上,忽然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興奮感,而胃同時也感到一陣悶痛。他心裏明白,那是恐懼引起的痛。而且他也明白,他為什麼會忽然感到興奮。

他已經通過了第一項考驗。根據自己的直覺——或者,根據自己本能的衝動——忽然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該有什麼反應。一個小時前,他還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到哪裏去。他只知道自己要去蘇黎世,只不過,他必須經過兩個國家的邊境,接受海關官員的嚴格檢驗。就算海關官員再怎麼遲鈍,一眼就會知道那本八年前的護照根本就不是他的。就算他有辦法拿着那本護照矇混過關,進了瑞士的國境,但終究還是得離開瑞士,到時候,就要再次面臨考驗。每闖關一次,他被扣留的風險就會加倍。他不能讓自己陷入那種危險,至少現在不行。他必須先弄清楚真相。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在蘇黎世,他必須設法讓自己能夠自由自在、通行無阻。剛才,他逮住了那艘漁船的船長。也許他能夠幫他解決問題。

你不是那種會讓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人。你總會想出辦法的。

今天晚上,他就可以搭上線,找到一個高手,把華斯本的護照改造一下,變成一本可以走遍天下的通行證。這是他要跨出的第一步,很紮實的一步。然而,在跨出這一步之前,他必須得先想想錢的問題。華斯本給他的兩千塊法郎根本不夠用,弄不好連改造護照的費用都不夠。就算他搞到了護照可以走遍天下,但身上沒有半毛錢,他又能到哪裏去?錢,他必須想辦法弄到錢。他必須好好想一想了。

他把剛從背包里拿出來的衣服攤開,抖一抖,把衣服穿起來,然後把腳套進靴子裏。接着,他躺在沙灘上,瞪大眼睛望着天空。天空越來越亮,新的一天就要誕生了,而他的新人生也將就此展開。

拉喬塔LaCiotat,位於法國南部普羅旺斯的一個地中海小鎮。距離馬賽三十多公里。它擁有二十公里長的海岸線,及綿延六公里的沙灘。有些街道是用石頭鋪的,路面狹窄。他沿着街道往前走,沒事就走進店鋪,跟店員聊聊天。終於又回到人群里了,那種感覺很奇特,彷彿自己不再是那個被人從海里撈上來的、不知姓名的人,不再是那個被世界遺棄的人。他還記得船長提醒他的事,講話的時候故意裝出嘶啞粗糙的喉音,改變自己的法語腔調。這樣一來,就算一看就知道他是從外地來的,在鎮上晃來晃去,也不會太引人側目。

錢。

拉喬塔鎮上有個特別的區域,進進出出的客人看起來顯然很有錢。跟鎮上最大的商業街比起來,那一區的店面乾淨一點,貨色貴一點,魚新鮮一點,肉也更高級一點,就連蔬菜看起來也特別亮眼。那裏有很多進口貨,從北非和中東來的。她帶有一點巴黎和尼斯的味道,坐落在一片海濱區域的邊緣,住的多半都是中產階級。他走到一條石板路上,路的盡頭有一扇小自助餐廳的門。那家餐廳和兩邊的商店間隔着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坪。

錢。

他走進一家肉品專賣店,發現老闆冷冷地打量着他,一副不怎麼瞧得起人的模樣,眼神也並不十分友善。老闆正在接待一對中年夫婦。從那對夫婦的談吐和舉止看得出來,他們應該是在郊區的大莊園里幫傭的當地人。他們給人一種吹毛求疵的感覺,態度粗暴無禮,頤指氣使。

「上星期的小牛肉簡直令人難以下咽,」那個女人說,「這次你最好給我挑好一點的肉,要不然,我就要從馬賽那訂了。」

接着,旁邊那男人又補了一句:「還有,前幾天晚上,侯爵大人告訴我,羊排肉切得太薄了。我再告訴你一次,厚度至少要有三公分。」

肉店老闆嘆了口氣,聳聳肩,連忙向他們賠不是,並且保證下次一定改進,那模樣看起來諂媚得很。接着,女人轉過來跟男人說話,口氣還是一樣頤指氣使。

「你在這裏等他把東西包好,然後放進車子裏。我先到雜貨店去,一會你去那邊等我會合。」

「沒問題,親愛的。」

於是,女人就走出去了,模樣就像一隻好勇鬥狠的鴿子,繼續四處搜尋其他可以挑釁的對象。她一跨出大門,她丈夫馬上轉身面對老闆,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原先不可一世的表情消失了,忽然變成滿面笑容。

「哈哈,馬歇爾,你這裏好像每天都要上演同樣的戲,是不是?」他一邊說着,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

「晴時多雲偶陣雨,沒什麼。怎麼樣,肉片真的太薄了嗎?」

「老天,沒這回事。這隻母老虎怎麼分得出厚薄,你也知道,不陪她嗦兩句,她就渾身不對勁。」

「對了,我們那位黃金山原文為MarquisoftheDungheap,意為「屎堆侯爵」。侯爵跑到哪裏去了?」

「就在隔壁,醉得像攤爛泥。他還在等那個土倫Toulon,法國東南部普羅旺斯阿爾貝斯蔚藍海岸大區瓦爾省的城鎮、港口和省會。來的妓女。到時候,他鐵定不能開車了。今天下午晚一點我還會再來一趟,帶他回家,躲開侯爵夫人,偷偷混進屋子裏。他被老婆趕到廚房樓上去睡覺,就是讓·皮耶的那個房間,你應該知道吧?」

「我聽人說過。」

那個人本來站在玻璃櫥櫃前,看着裏面的肉,一聽到讓·皮耶這個名字,立刻轉過頭來。那是一種不自覺的本能反應,不過,那個突然的動作倒是讓肉店老闆注意到他了。

「怎麼了?你需要什麼嗎?」

這時候,他裝出嘶啞粗糙的嗓音,說起法語:「我有一個朋友住在尼斯,他向我推薦你們這家店。」那個人說。只不過,他那種腔調聽起來不像是進出「海公羊」的人,反而更像是法國外交部發言人。

「哦?」一聽到他開口,老闆立刻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顧客中,特別是一些年輕人,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和他們的身份地位南轅北轍,特別是年輕人。這一陣子,大家反而流行穿起那種稀鬆平常的衣服,比如北部巴斯克區Basques,西班牙北部靠近法國南部的行政區。的老式束腰襯衫。「你剛到我們鎮上嗎,先生?」

「我的船進港修理,今天下午恐怕趕不到馬賽了。」

「有什麼可以讓我為您服務嗎?」

那個人突然笑起來說:「也許你可以幫我們的大廚師服務一下。我可猜不透他需要什麼東西,所以,也許還是等他來吧。他一會就會過來。不過話說回來,他還算是很聽我的話的。」

老闆和另外那個客人也笑起來。老闆說:「我想他大概是不敢不聽你的話吧,先生?」

「那好,我要十二隻小鴨,呃,還要十八片特厚慢烤嫩牛排。」

「當然沒問題。」

「那就好。等一下我叫船上的主廚直接來找你,」接着,他轉身面對那個中年客人說,「不好意思,我剛才不小心聽到你們的談話……沒事沒事,沒什麼好緊張的。我只是在猜,你們剛才說的那位侯爵,會不會就是安布瓦茲那個驢蛋。是不是?我記得好像聽人說過,他就住在附近。」

「噢!不是不是。這位先生,你誤會了,」那個客人說,「我不認識你說的那位安布瓦茲侯爵。我剛才說的,是香波侯爵,一位斯文的好好先生。不過,他倒是碰上了一些令人頭痛的問題。他的婚姻生活並不快樂,或者可以說,非常不快樂。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香波侯爵?對了,我們可能見過面。那傢伙個子矮矮的,對不對?」

「不不,其實他還挺高大的,依我看來,大概和你差不多高。」

「真的?」

後來,那個人又假裝成一個送貨員,向人打聽那家餐廳。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從荷可菲Roquevaire,法國南部小鎮。運送農產品過來,對餐廳的環境還不熟悉。於是,他很快就打聽到,那家兩層樓的餐廳有好幾個入口,也知道了裏面的樓梯是什麼樣子。總共有兩道樓梯通向二樓,一道在廚房,另一道就在大門進去往前走幾步的門廳那邊。門廳的這道樓梯是專門給老顧客用的,他們可以從這裏走上去,用二樓的衛生間。

餐廳還有一扇窗戶。如果屋外有哪個人別有用心,就可以從那扇窗戶里看到那道樓梯上上下下的是些什麼人。此刻,那個人就站在窗外看着。他相信,只要再多等一下,一定會看到兩個人走上樓梯。當然,那兩個人絕對不會同時上樓,而且,他們上樓也絕對不是為了去衛生間,而是跑到廚房頂上那個房間里。外面的馬路很安靜,路邊停了好幾輛名貴的高級車。那個人心裏納悶着,不知道哪一輛才是這位香波侯爵的座車。不管是哪一輛,肉店裏那個傭人根本不需要擔心車子會不會撞壞,反正開車的不是他的主人。

該怎麼弄錢呢?

將近一點時,那女人來了。她是個金髮女郎,看起來有點邋遢,高聳的胸部把那件藍色的絲質襯衫撐得鼓鼓的,修長的雙腿,皮膚曬得黝黑,腳上穿着七八公分的細高跟鞋,走起路來搖曳生姿,風姿綽約,白色的窄裙緊貼著大腿和臀部,露出誘人的曲線。這位香波侯爵也許有點毛病,不過,他的品味絕對沒有問題。

二十分鐘后,他隔着窗戶,看到那個穿白裙的女郎。她正沿着樓梯往樓上走。大概一分鐘后,窗戶旁邊出現了另一個人影。那個人穿着黑色的長褲,一件看起來很像制服的西裝外套,蒼白的臉上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搖搖晃晃地走上樓梯。那個人默算著時間,等了幾分鐘。如果這位香波侯爵戴了手錶,那就正好順便了。

他慢慢把帆布背包背到肩上,動作儘可能地不引人注意。然後,他沿着石板路走到餐廳大門,進去之後,來到門廳,他轉向左邊,走上樓梯。恰好有位老先生正費力地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說了聲抱歉,從那位老先生旁邊擠過去,走到二樓,然後又向左轉,沿着走廊往餐廳後面走去。後面的正下方就是廚房。他經過衛生間門口,沿着窄窄的走廊一直走到盡頭。那裏有一個房間的門關着。他站在門口,背緊貼著牆壁,一動也不動。他轉頭看着那位老先生,他慢慢地走近衛生間,一邊拉開褲子的拉鏈,一邊推門。

這時候,那個人把帆布背包舉起來,貼在門板中央。那無疑是一種本能的動作,完全不假思索。他伸長手臂,把背包穩穩地壓在門板上,然後退後一步,用左邊的肩膀撞擊那個帆布背包,動作迅速快如閃電。門板被撞開的那一瞬間,他立刻伸出右手抓住門板邊緣,以免它撞上牆壁。這一連串強行撞門入侵的動作,無聲無息,完全沒有驚動底下餐廳的任何一個客人。

「我的天!」

「聖母瑪麗亞!」

「你到底是什麼……」

「安靜!」

香波侯爵猛地轉身,放開那個全身一絲不掛的金髮女郎,手忙腳亂地爬下床站了起來。他整個人看起來活像搞笑歌劇里的角色,上半身還穿着筆挺的襯衫,連領帶都還沒解開,腳上還穿着長及膝蓋的絲質長襪,然而,中間卻什麼都沒有,看起來滑稽極了。那個女郎抓住被子,想盡辦法遮掩此刻的難堪。

那個人很快下達了指令:「不要叫。只要你們乖乖照我的話做,我保證沒人會受到傷害。」

「你一定是我太太派來的!」香波侯爵含糊不清地大叫起來,眼神渙散,「我可以付你更多的錢!」

「那最好。像這樣就對了,」那個人說,「把領帶解開,把襯衫脫掉,還有,襪子也脫掉,」接着,他看到侯爵手腕上一片金光閃閃,「還有手錶。」

過沒幾分鐘,侯爵已經脫得全身光溜溜的,而那個人卻換好了衣服,穿戴整齊。侯爵的衣服穿起來並不怎麼合身,不過,布料和剪裁倒是沒得挑剔,加上那隻古董名表,還有香波侯爵皮夾里的一萬三千多法郎。此外,那副車鑰匙看起來也很迷人,純銀的鑰匙圈上刻着侯爵姓名開頭的兩個字母,還有一隻眼熟的飛躍中的美洲豹圖案。

「求求你,把你的衣服給我!」侯爵說。眼前這種難堪的處境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這下子他的酒也醒了。

「很抱歉,衣服不能給你。」那個入侵的陌生人一邊回答,一邊把他自己和金髮女郎的衣服收起來。

「不準拿我的衣服!」那個女郎大喊了一聲。

「我剛才已經警告過你,說話小聲一點。」

「我知道,我知道,」她繼續說,「可是你不可以……」

「我當然可以。」那個人四下環顧了房間,窗戶旁邊的書桌上有一部電話。他走過去,把電話線從牆壁的插孔上扯掉。「這下子,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們了。」他最後又補了一句,然後拿起背包。

「你逃不掉的,明白嗎?」侯爵突然劈里啪啦地大罵起來,「我不會放過你的!警察一定會逮到你的!」

「警察?」這時候,那個人突然打斷他的話,「你該不會真的想打電話報警吧?警察一來,他們就會要求你做正式筆錄,記錄現場的狀況。在我看來,這可不像是個好主意。我想,你最好還是乖乖地等在這裏,晚一點,那個傢伙就會來接你的。剛才,我聽到他說,等一下他帶你回去的時候,得要把車子偷偷開進馬廄里,還不能讓侯爵夫人看到。考慮過所有利弊之後,說真的,我認為那才是你應該做的事。我相信你一定會編出一個很好的借口,以免剛才發生的事情張揚出去。相信我,要是有人問我,我絕對不會和你唱反調。」

然後,那個不知名的小偷就走出了房間,關上那扇被撞壞的門。

你不是那種會感到彷徨無助的人,你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目前,他確實想出辦法來了,但他的行徑卻有點嚇人。他忽然想到華斯本說過的話。他好像說什麼,你過去所熟悉的技藝和天賦才能會慢慢恢復……可是,你為什麼會有這些本事?為什麼會具有這種能力?你過去究竟是什麼身份?我想,這兩者之間的關係,你恐怕已經連貫不起來了。

他的過去。在先前的二十四小時里,他展現出許多驚人的本事。過去,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人會具備這樣的本領和能力?用腳一踢,就可以把人踢成重傷殘廢,握住雙手十指交纏,威力就像鐵鎚一樣,這種本事是從哪學來的?他為什麼出手如此精準,知道該攻擊對方身上的什麼部位?此外,他懂得玩弄犯罪的人的心理。當他們開始猶豫、不遵指令時,他就會用威嚇刺激的手段,誘使他們乖乖就範。這又是誰教他的?只要抓到一點蛛絲馬跡,他立刻就會本能地瞬間對準目標,而且,他知道自己的本能反應是絕對正確的,毫不猶豫。他是怎麼做到的?他光是在肉店裏聽別人閑話家常,就立刻能嗅出機會,向對方恐嚇勒索。這又是哪裏學來的?也許,更重要的是,他決定犯罪的時候,半點都不曾猶豫。老天,他怎麼會這樣?

慢慢來,不要急。你越急着回想,就越有苦頭吃,情況反而越糟糕。

他開着香波侯爵那輛名貴的積架,全神貫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和桃花心木的儀錶板。他不太懂儀錶板上開關按鍵的排列方式,顯然,他從前一定沒開過這種車。這似乎也隱含着某種意義。

不到一個小時,車子已經開到一座橋邊。橋跨越了一條寬闊的運河。過了那座橋后,他知道馬賽就到了。四四方方的小石屋看起來像積木一樣,佇立在河面上。城裏的街道很狹窄,到處都是牆壁——這一帶是舊港口的外圍。這一切,他感覺自己彷彿早就明白了,卻又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四周群山環繞,遠處一座高高的山上矗立着一棟巨大宏偉的天主教堂。從這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教堂的塔尖那一座聖女貞德的雕像。「守護山教堂」,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這個名稱。他隱約覺得自己見過那座教堂,但卻又似乎沒有。

噢!老天!別再想了!

幾分鐘后,他已經來到朝氣蓬勃的市中心,沿着車水馬龍的卡內比林陰大道往前開。街道兩旁擠滿了名牌商店,櫥窗是大片大片的有色玻璃,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除了商店,街道兩旁的行人路上還有一望無際的露天咖啡座。接着,他向左轉,朝着港口的方向開去,沿途經過許多倉庫和小型的工廠,還有柵欄圍起的空地,裏面擺滿了車子。那些都是在那邊等著卡車載運,送到北邊的聖·艾蒂安、里昂和巴黎,到各地的展示中心去亮相的。還有一部分要用輪船運過地中海,送到南方各地的據點。

直覺,根據直覺行動。他不能放過任何可用的資源,任何一種資源都可以立即派上用處。就算是一個小小的石頭,只要能夠拿來丟,就是有價值的。一輛車,只要有人買,就是有價值的。他來到一個停車位,決定把車子停在這裏。旁邊的車子有新有舊,不過都是豪華名車。他把車子靠着路邊石停好,然後下了車。柵欄的另一頭有一座小小的修車廠,裏面的工人穿着簡單的工作服,手上拿着工具走來走去。他裝出一副悠閑的模樣,繞過柵欄,慢慢晃進廠房裏。他看到一個男人,身上穿着細直條紋的西裝,這時候,本能告訴他,找這個人就對了。

不到十分鐘,他就儘可能少地把處理車子需要的信息交代清楚了。那個人保證會把他的積架運到北非,而且會把引擎號碼磨掉。

他把那副刻着姓名字母縮寫的純銀鑰匙交給那個人,換了六千法郎。當然,香波侯爵的愛車實際價值絕對不止這點。六千法郎只有市價的五分之一。接着,他攔了一部計程車,叫司機帶他找一家當鋪——前提是,當鋪的老闆夠上道,不會亂問問題。司機當然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畢竟這裏是馬賽。半個小時后,他手上的名貴金錶也不見了,換成一隻「精工表」,再加上八百法郎。其實,東西是不是真有價值,就要看它實不實用了。那隻精工表可是防震的。

接着,他來到坎內比大道的東南區,走進一家中等規模的百貨公司,從架上挑了些衣服,付了賬,走進試衣間。當他出來時,已經換上了剛買的衣服,並把原先不太合身的黑西裝外套和長褲丟在了裏面。

他在同一層樓的展示架上挑了一隻軟皮手提箱,然後把其他衣服和帆布背包放了進去。他看了一眼那隻新手錶,已經快五點了,時候差不多了,該去找一間舒服的飯店了。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他必須先休息一下,然後再赴今晚的約會,薩拉贊街,一家叫「海公羊」的餐廳。到了那裏,他就可以安排更重要的下一步:蘇黎世了。

他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底下街道的路燈燈光透過窗口照進來,灑在平滑雪白的天花板上,閃動着歪歪扭扭的光影。馬賽的天黑得很快。隨着夜晚降臨,那個人突然感到一種自由,夜色彷彿是一條巨大無比的布幕,遮蔽了白天刺眼的光芒。在白晝的光天化日下,太多的事情會迅速顯露出來,無所遁形。他對自己又多了一點認識:原來,一到晚上,他就會自在一些,就像一隻餓得半死的貓,到了黑漆漆的夜晚才有辦法翻到食物。然而,他也發現這很矛盾。待在黑港島那幾個月里,他渴望陽光。每天晚上他都迫不及待,期待黎明趕快來臨,趕走漆黑的夜晚。

他覺得自己什麼地方怪怪的,他感覺到自己正在改變。

事情確實有些異樣。最近發生的事情,證明他的感覺是對的。他確實像貓一樣,到了夜裏才找得到食物。十二個小時前,他人還在地中海的一艘漁船上,腦海里有個目標,纏在腰上的布袋裏有兩千法郎。根據飯店大廳所公佈的匯率牌告,兩千法郎還換不到五百美金。而現在,他已經有了好幾套像樣的衣服,住進一間相當豪華的飯店,躺在一張舒服的床上,剩下兩萬三千多法郎,被塞在從香波侯爵那搶來的LV皮夾里。兩萬三千多法郎……將近六千美金。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有辦法做出這樣的事情?

算了,別再想了!

薩拉贊街是一條寬闊的紅磚巷道,連接着兩條大街,卻比那兩條大街多了好幾百年的歷史。它如此古色古香,要是在另外一個城市裏,也許已經被人當成古迹維護了。然而,這裏是馬賽,遠古的痕迹和老舊的氣息交織為一體,共同抗拒新時代的一切事物。整條薩拉贊街還不到兩百米長,夾在兩排港口建築物的石牆中間,沒有路燈,整個巷道瀰漫着港口飄過來的薄霧。在薩拉贊街,時間彷彿凍結了。這是一條荒涼偏僻的小巷道,如果有人想碰個面談點事情,又不想被別人看到,那麼,到這裏來就對了。

整條薩拉贊街惟一看得到燈火、聽得到聲音的地方,就是「海公羊」餐廳。餐廳就坐落在整條巷道大約中間的地方。十九世紀時,那幢建築曾經是一棟辦公大樓,裏面有很多小隔間。後來,他們打掉了一半的隔間,改成一間大酒吧,裏面還擺了幾張餐桌。不過,他們保留了另外一半的小隔間,客人想私下談點事情時,就可以到小隔間去。其實,坎內比大道上的餐廳里就有這樣隱秘的小隔間,而這家港口小餐廳也就只是有樣學樣,只不過,這裏的小隔間當然沒有大餐廳的豪華,沒有門板,而是用門簾來頂替。

餐廳里座無虛席,擠滿了人,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走路搖搖晃晃的漁夫,還有喝得爛醉如泥的士兵。好幾個妓女漲紅著臉,爭先恐後地找房間做生意,多賺個幾法郎。那個人從煙氣瀰漫的桌子中間一路擠過去,眼睛瞄向一整排小隔間,那副模樣彷彿一個正在找他的夥伴的水手。突然間,他看到漁船的船長了。與他同桌的還有另一個人,他瘦瘦的,臉色蒼白,細小的眼睛東張西望,像只好奇的雪貂。

「坐下,」那個臉色陰沉的船長說,「怎麼這麼晚才來?我以為你會早點到。」

「你不是說九點到十一點嗎?現在還有十五分鐘才到十一點。」

「你耽誤了我們的時間,我們喝的威士忌要算在你頭上。」

「很樂意。怎麼樣,要不要再多來幾杯更高檔的?如果這裏有的話。」

那個臉色蒼白的瘦小男人笑了一下。事情似乎有了眉目。

沒錯。當然,他手上這本護照是天底下最難搞的東西之一,不過,只要有設備和技術,再加上細心,還是搞得定的。

「多少錢?」

「這種技術——再加上設備——可不便宜。兩千五百法郎。」

「需要多久?」

「這是慢工,要非常仔細,得花很多時間。至少要三四天。就算三四天,師傅的壓力也很大了,逼急了,他們會鬼叫的。」

「如果我明天拿到手,我可以多付你一千法郎。」

「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早上十點,」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急忙回答,「師傅要罵就罵我好了。」

「那一千法郎是怎麼回事?」那個臉色陰沉的船長突然插嘴,「你從黑港島帶了什麼出來?鑽石嗎?」

「功夫。」那個人回答。他說的是實話,不過,他自己也清楚這種功夫是哪兒來的。

「我需要一張照片。」那個偽造護照的掮客說。

「我今天到拱廊商場跑了一趟,拍了這玩意兒,」說着,他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一張四四方方的小照片,「既然你那邊有一流的昂貴設備,我想,你一定有辦法把這張照片修得銳利一點。」

「你身上這套行頭可是來路貨。」船長一邊說,一邊把照片遞給那個掮客。

「剪裁手藝確是一流。」那個人也這麼認為。

接着,明天早上碰面的地點說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這時候,那個人從桌子底下塞了五百法郎給船長。事情談完了,該走人了。於是,那個人從小隔間走出去,外面的整個酒吧人聲嘈雜,煙氣瀰漫。他從人群中一路向門口擠出去。

這時候,忽然出了事。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完全出乎他意料。他沒有時間思考為什麼,只能依據自己的本能反應,採取行動。

他漫不經心地往前推擠時,突然撞到了人。只不過,被他撞到的那個人一點都不像漫不經心的食客。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眼睛睜得像銅鈴一樣,彷彿眼珠子快要從眼眶裏跳出來了,一副瀕臨歇斯底里的模樣。

「不會吧!老天!不會吧!怎麼可能……」對方在擁擠的人群里轉個不停,這時候,那個人一個箭步沖向前,右手抓住對方的肩膀。

「怎麼回事?」

對方又開始轉圈,手指弓起變成爪形,抓住那個人的手腕,想推開他的手。「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你怎麼可能還活着?」

「我還活着。你知道什麼?」

對方的臉開始扭曲,他怒火衝天,斜眼看着他,嘴巴張得大大的,拚命喘氣,那滿嘴黃牙看起來簡直就像野獸的牙齒。那一剎那,對方突然掏出一把彈簧刀,刀刃啪地彈了出來。儘管四周人聲嘈雜,那個清脆的聲響還是很突兀,亮晃晃的刀刃彷彿長在對方的拳頭上一樣。接着,對方突然出手,鋼刀刺向他的肚子,他嘴巴里喃喃念著:「你終究還是要死在我手裏!」

那個人右手小臂往下一揮,像擺錘一樣,隔開刺過來的刀子,然後身體原地迴旋了一圈,橫腿一掃,腳跟掃中對方的骨盆腔。

「Chesha!」他大吼了一聲,聲音震耳欲聾。

對方身體往後摔,撞到了後面三個喝酒的客人,刀子脫手而飛,掉到地板上。這時候,大家終於注意到那把刀子,於是開始叫喊起來。旁邊的人圍過來,七手八腳把兩個打架的人分開。

「滾出去!」

「要打架就滾到別的地方去!」

「你們這兩個該死的酒鬼!不要鬧到警察找上門!」

這時候,四周的人憤怒地叫罵起來,馬賽當地的腔調聽起來很粗俗。他們的叫罵聲掩蓋了整個「海公羊」餐廳里嘈雜的人聲。四周的人把他團團圍住,這時候,他看到那個意圖殺他的人開始後退,他手按著下身,跌跌撞撞地擠過人群,拚命往門口擠去。那扇沉重的門被撞開了,那人一溜煙地消失在薩拉贊街的一片漆黑中。

有人想要他的命。他們本來以為他死了,而現在,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他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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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身份(諜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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