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伯恩坐在離飯館入口處二百碼的雷諾汽車裏等候,引擎沒熄火,準備一看見威利爾開車出來立即搶先開出。其他好幾個人已先離開了,各坐各的車子。陰謀家都不暴露他們之間的聯繫,而這些老傢伙是地地道道的陰謀家。他們拿自己所贏得的一切榮譽換取一個刺客的槍和這個刺客組織的暗殺便利。他們畢生掠奪著年輕人,而且是非常年輕的人的生命,年齡和偏見已使他們喪失理智。

(那是什麼?為什麼不肯離我而去?某些可怕的東西深埋在我心中,它們要爆發,想殺死我。恐懼和內疚穿透我的身心……但是,怕什麼、內疚什麼,我卻說不上來,為什麼這些垂死的老傢伙全都引起我懼怕和內疚的感覺……以及厭惡感?是戰爭,是死亡。在地上,從天上,從天上來……從天上來,救救我,瑪麗,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他來了,汽車前燈的燈光從車道上掃來,長長的黑色車身映着聚光燈雪亮的燈光。賈森關着前燈,把車從陰影中開出。他在路上加快了速度,到了第一個轉彎處才打開前燈,並把剎車踏板踩到底,離偏僻的鄉村公路還有大約兩英里。他必須儘快趕到那兒。

時間已是十一點十分,還要開三個小時公路才會離開田野進入山丘地帶。田野和山丘都沐浴在三月的月光中。月亮此刻正在天空的正中。他抵達了那段路。這地方很合適,路面很寬,並且與一塊草地相連,這意味着兩輛車都可以開下路面。然而此刻的目標是想法叫威利爾停車。那個將軍雖然年歲已大,但不是軟弱無能的人。假如策略遭到他的懷疑,他會衝過草地,迅速逃走。一切都在於時間的選擇。在於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賈森把雷諾車轉個凵形彎,等候着。一看見遠處的燈光,他突然加速,猛烈地來回甩打着方向盤。汽車在公路上曲折地疾駛——一個失去控制折駕駛員,無法驅車直線行駛,但仍在加速。

威利爾毫無選擇餘地,他只得在賈森發瘋似的朝他疾馳過來時放慢車速。突然間,就在兩輛車子距相撞不到二十英寸時,伯恩把方向盤打向右邊,一邊緊急剎車,車輪直打滑,蹭得地上吱吱響。他的車停住了。窗戶打開了,他提高嗓門含含糊糊地喊了一聲,象喊又象笑。可能是一個病人或者醉漢的號叫,然而決沒有威脅的意思。他的手在窗框上拍打一下,就不作聲了。他蜷縮在位子上,槍放在膝蓋上。

聽到威利爾的車門打開了,他從方向盤上偷偷望去。老頭顯然身上沒帶武器,他似乎什麼也不懷疑,只是由於避免了撞車而感到鬆了口氣。將軍穿過前車燈的光柱來到雷諾車的左車窗。他的喊聲透著氣急,法語帶有聖西爾軍校里審訊的威嚴。

「什麼意思?你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你沒事吧?」他的雙手抓着車窗的下沿。

「我沒事,可你有事。」伯恩舉起槍,用英語回答說。

「這……」老頭抽了一口氣,站得筆直,「你是誰?幹什麼?」

賈森跳出雷諾車,左手伸在槍管上:「我很高興,你的英語很流利。走回到你自己的車子裏,把它開到路邊。」

「如果我拒絕呢?」

「我立刻殺死你,惹我發怒很容易。」

「這些話來自紅色旅吧?還是巴德爾——明霍夫巴黎分隊?」

「怎麼?如果是他們,你能夠下令停止嗎?」

「我蔑視他們和你!」

「從來沒人懷疑過你的勇氣,將軍,走回你的汽車去。」

「這不是勇氣的問題。」威利爾說,並未挪動身子,「是邏輯問題。殺了我,你什麼都得不到,綁架更沒用。我的命令是堅決的。我的部下和家屬完全理解。以色列人絕對正確,和恐怖分子是不能談判的。用你的槍吧!渣滓!不然就從這兒滾開!」

賈森審視着這個老戰士,突然間變得舉棋不定,然而還不至於受愚弄。盯着他看的是一雙燃燒着忿怒的眼睛。一個污穢的名字,同一個受到國家給他的多種榮譽的名字,這兩個名字結合在一起,會引起另一種爆發,這種爆發將體現在眼睛裏。

「在多里的時候,你說法國人不應該成為任何人的走卒。可是,一個法國的將軍成了某個人的走卒。安德烈·威利爾將軍,卡洛斯的信使,卡洛斯的聯絡人,卡洛斯的士兵,卡洛斯的走卒。」

忿怒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但不是賈森想像的樣子。忿怒中滲入憎恨,不是震驚,也不是歇斯底里,而是深深的毫不妥協的憎惡。威利爾的手背飛快地從腰部抬起,啪地打在伯恩的臉上,迅猛、準確、火辣辣的。接着又是一個耳光,殘忍、污辱人。這下打擊的力量使賈森的身軀在原地轉了半圈。老頭向前靠攏,不在乎槍管頂着他的身子,不在乎槍的存在,只想着進行懲罰,一記接一記發瘋似的打來。

「蠢豬!」威利爾尖叫着,「臭東西,可惡的豬!渣滓!」

「我要開槍了!我會殺了你!住手!」然而伯恩不忍扣動扳機,他已退進小汽車裏,肩膀頂着車頂篷。老頭仍在進攻,雙手不停向下甩,往下抽。

「殺我吧,如果你能——如果你敢!下流坯!惡棍!」

賈森把槍扔在地上,抬起雙臂抵擋威利爾的攻擊。他猛伸出左手抓住老頭的右手腕,然後抓住他的左手腕,抓緊那象把大刀砍下來的左前臂。他用勁把他的雙手擰過去,使威利爾向他彎曲著,強迫這個老兵一動不動地站立着。他們的臉相隔只有幾英寸。老頭的胸脯起伏不停。

「你難道是想告訴我你不是卡洛斯的人?你想否認這一點嗎?」

威利爾向前沖了一下,想掙脫伯恩緊抓的手。他用寬闊的胸膛撞擊賈森:「我要辱罵你!畜生!」

「該死的傢伙,是還是不是?」

老頭兒往賈森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眼裏的怒火黯淡了,眼淚盈眶:「卡洛斯殺了我兒子,」他輕聲說,「他在渡輪路上殺了我的獨生子。我兒子在渡輪路上給五根炸藥棒炸得血肉橫飛。」

賈森慢慢放鬆了手指,喘著粗氣。他儘是沉着氣說:「把你的車開到田裏去,留在那裏。我們必須談一談,將軍。發生了一些事,你還不知道。我們兩人最好都弄清楚究竟是什麼事。」

「不!決不可能!不可能發生這件事!」

「可是發生了,」伯恩說。此時他和威利爾一起坐在大轎車的前座上。

「一定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差錯。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不是差錯。我是完全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因為親眼看到了這個電話號碼。它不僅是你的號碼,而且是個極好的排斥。理智正常的人,誰也不會把你和卡洛斯聯繫在一起,特別是因為你兒子的死,是不是大家都認為是卡洛斯幹掉的?」

「我寧用另外一種語言,先生。」

「對不起,沒注意。」

「大家都認為,保安局已有條件地承認。在軍事情報部門和國際刑警組織內,基本承認。我講讀通報。」

「他們怎麼說?」

「報告裏假設卡洛斯是為了幫助他往日在激進派里的朋友,甚至容許他們悄悄表示這行動是他們指使的。要知道這是出於政治動機的謀殺。我兒子是犧牲品,殺給其他反對狂熱分子的人看的。」

「狂熱分子?」

「極端分子假裝同社會主義者結成聯合戰線,許下種種他們並不打算履行的諾言。我的兒子明白這一點,將它揭露了,還發起立法來阻礙聯盟,他就是為了這事被殺的。」

「所以你從軍隊退役,參加了競選?」

「全心全意地,子承父業是習慣……」老人停頓了一下,目光照亮了他憔悴的臉,「但我是父承子業。他不是軍人,我不是政治家,但我對武器和炸藥並不陌生。他的事業是我塑造的,他的原則反映了我的原則,而他就是為了這些而遇了害。我對我自己的決定是很清楚的,我將繼續把我們的信仰推上政治舞台,讓他的敵人來和我斗吧,我這個軍人準備好和他們斗。」

「不止一個軍人吧,我想。」

「你這是什麼意思?」

「餐館里的那些人,他們看起來掌握着法國一半的軍隊。」

「確實是這樣,先生。人們曾經把他們稱為聖西爾軍校忿怒的年輕指揮官。當時共和國腐敗,軍隊無能。馬奇諾防線是個笑話。假如這些人當初受到注意,法國不會陷落。他們成為抵抗運動的領導人,他們在整個歐洲和非洲跟德國兵以及維希政權作戰。」

「他們現在幹什麼?」

「大部分人靠養老金度日。許多人感到往事依然纏繞着他們。他們向聖母瑪麗亞祈禱這一切不要再重演。然而眼看着在多少領域裏舊事重演,力量給置於次要地位。議會裏的共產主義分子和社會主義分子永遠在侵蝕各軍的力量。莫斯科的機器確實正在形成,並未隨時代的改變而改變。向自由社會進行滲透的時機已經成熟。自由社會一旦被滲透,不到變質他們不會住手。到處都是陰謀,不反對不行了。」

「有人會說這些話聽起來本身就相當極端。」

「為什麼?生存?強大?榮譽?這些辭彙對你來說太不合乎時代潮流吧?」

「我不這麼認為,但是我可以想像以它們的名義造成許許多多破壞。」

「我們的觀點有分歧,可我不想爭論。你問到我的同事,我回答了你。現在請你相信,你那難以令人置信的錯誤情報,太令人震驚了。失去一個兒子,自己的孩子讓人殺死是什麼感受,你是不知道的。」

(痛苦又回到我心頭,可我卻不知是為什麼?痛苦和空虛,在天空中的一塊真空……來自天空。在天空中和來自天空的死亡。主啊!它令人痛苦。它,它是什麼?)

「我很同情,」賈森說。他的雙手緊握著,忍住一陣突然的顫抖,「可是情況吻合。」

「根本不,如你所說,神志清醒的人是不會把我和卡洛斯聯繫在一起的,更不用說那個殺人惡魔本人了。卡洛斯是不會冒這個險的,這不可思議。」

「一點不錯。可是正因為如此,所以你被利用了。因為這事不可思議,你是最終指令的最佳傳送者。」

「不可能,怎麼會呢?」

「有人用你的電話和卡洛斯直接聯繫。他們使用暗號,說個接頭語,就能叫那人聽電話。也許趁你不在的時候,可也可能在你在的時候。你一般親自接電話嗎?」

威利爾皺了皺眉頭:「實際上我不接電話,不親自去接那個號碼的電話。要躲避的人太多。我有一條不公開的專用線。」

「是誰接電話呢?」

「通常是管家,或者她的丈夫。他是當差,兼開汽車,是我在陸軍最後七年的司機。除了他倆,當然就是我的妻子,或是我的助手。他經常在我住宅的辦公室里工作,他當了二十年我的副官。」

「還有誰?」

「沒有別人了。」

「女僕?」

「沒有長期雇傭的女僕。有事情的時候,臨時雇傭一下。威利爾家富是富,在銀行里存款並不多。」

「清潔女工呢?」

「有兩個。每星期來兩次,也不總是那兩個。」

「你最好仔細觀察你的司機和副官。」

「荒謬!他倆對我的忠誠是不容置疑的。」

「布魯特斯的忠誠也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愷撒的地位比你還要高。」

「你不是當真吧?」

「我非常當真。你也最好還是相信我的話,我告訴你的一切都是真實情況。」

「但是實際上你告訴我的情況並不多,不是嗎?比如說,你的姓名。」

「這沒必要。知道了只可能對你不利。」

「怎麼會?」

「萬一我在傳信的問題上弄錯了——然而這樣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象老人常有的那樣,老頭一邊點了點頭,一邊重複著那些使他吃驚和覺得難以相信的話。他的佈滿皺紋的臉在月光下上下點動:「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夜裏在一條小路上攔住了我,用槍逼着我,對我提出令人厭惡的指控——這個指責可恨到令我想把他殺了。他卻希望我相信他的話。一個沒有名字的人,一張陌生的臉。除了說卡洛斯正在追殺他以外,我為什麼相信這個人?」

「因為,」伯恩回答說,「如果他不相信這是事實,他沒有理由來找你。」

威利爾盯着賈森:「不,有個更好的理由,剛才你留我一條命。你扔下了你的手槍,你沒有開槍,你本來可以開槍的,輕而易舉的事。但是,你反而請求我和你談談。」

「我想我並沒有請求。」

「這請求在你的眼睛裏。年輕人,它一直在你的眼睛裏,有時也在聲音里,但是要仔細才能聽出來。懇求是能佯裝的,但忿怒不能。它要麼是真實的,要麼是一種姿態,你的忿怒是真的……我的也是。」老人指了指十碼外地里的小雷諾車,「跟我回蒙素公園。我們可以在我的辦公室里進一步談談。我以我的生命擔保你錯看了那兩個人。可是又如你指出的,愷撒被一種虛偽的忠誠所矇騙。他的地位也確實比我高。」

「假如我走進那房子,某人認出我來,我必死無疑。你也一樣。」

「我的副官今天下午五點剛過就走了。我的司機,如你稱呼他的,最遲十點鐘就回房看他那永遠看不完的電視。你在外頭等,我到房內查一查,假如情況正常,我就招呼你。不然的話,我就再出來把車子開走,你再跟着我。我找個地方,我倆再繼續談。」

賈森在威利爾說話的時候,一直仔細地注視着他:「為什麼你要我跟你回蒙索公園?」※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其它還有什麼地方呢?我相信不期而遇的碰面。那兩個人當中的一人,正躺在三樓一間房屋裏的床上看電視。還有一個原因。我想讓我的妻子聽聽你要說的話。她是一個老兵的妻子,戰地軍官忽略的東西往往逃不過她的耳目,我已經習慣於依靠她的觀察力。她聽了你的話以後可能會辨別出一個行為模式。」

伯恩不得不說出這話:「我用這種手法把你圈住了,你也可能用另一種手法圈住我。我怎知道蒙索公園不是圈套呢?」

老人並沒動搖:「你得到法國一名將軍的承諾,這就是給你的全部保證。假如你認為這不夠滿意。拿上你的武器下車去。」

「足夠了,」伯恩說,「不是因為它是一名將軍的承諾,而是因為它是兒子被人殺死的人的承諾。」

對賈森來說,回巴黎市區的路途似乎比來時要長。他又再一次和形象搏鬥開了,這些形象使他渾身冒汗。疼痛也從太陽穴開始,蔓延著穿過胸膛,在腹部結成一團——劇烈的陣痛使他直想叫喊。

(天空中的死亡……來自天空的死亡。不是黑暗而是令人炫目的陽光。不是把我的身軀刮向更黑的黑暗中去的陣陣大風,而是寂靜和叢林的惡臭和沙灘。寧靜,緊接着鳥兒的啁啾和發動機的刺耳轟鳴。小鳥……發動機……在炫目的日光照射下從天空飛快地往下沖。爆炸,死亡。年輕的和年紀很小的人的死亡。停止!抓緊方向盤!集中思想注意路面,別想!儘管感覺很痛苦,但你不知道是為什麼。)

他們進入了兩旁樹木成行的蒙索公園街。威利爾在伯恩前面一百英尺遠。他面臨一個小時並不存在的問題。現在街上汽車多得多了,停靠得相當擁擠。

然而,在將軍住宅對面,靠左邊還有一塊相當大的空位置,可以容納他倆的汽車。威利爾把手伸出車窗外面,打個手勢叫賈森跟在他後面開進來。

就在這時,賈森的目光被一個門洞裏的燈光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一下子精確地集中在燈光里的兩個身影上。其中一個他認出來了,立即不自覺地伸手到皮帶上面的手槍上。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這人。

他終於還是中了圈套?一個法國將軍的許諾這樣一文不值?

威利爾正在操車就位。伯恩在座位上環顧四周,沒有任何人朝他走來,沒有任何人靠攏來。不是圈套。是又出了事了。對這件正在發生的事,這個老軍人一無所知。

在街對面,威利爾住宅的台階上,站着一個相當年輕的女人——一個引人注目的女人。她在門口,正對着一個站在最高一級台階上面的黑人很快地說着話,一邊打着小小的表示焦急的手勢,後者不住地點頭,似乎在接受指示,這個灰發男人是古典服裝店裏的那個古怪的電話接線員。他的面孔賈森很熟悉。但是不知他是什麼人。這張臉勾起過一些形象……這些形象就象半小時前他在雷諾牌車裏想到的那些東西一樣狂暴地、痛苦地將他撕裂開來。

但是有一種不同。這張臉使他回憶起夜空的黑暗和疾風,一陣緊接着一陣的爆炸回蕩在叢林里無數地道里的陣發的槍聲。

伯恩的目光移開了那扇門,透過擋風玻璃看着威利爾。將軍已關閉前燈,準備從汽車裏出來了。賈森鬆開離合器,車子向前移動,直撞到了前面車子的保險桿上。威利爾在座位上迅速轉過身來。

伯恩熄滅了自己的前燈,打了車頂燈舉起手,手掌向下,捺了兩下,示意老軍人坐着別動。威利爾點了點頭。賈森關掉了頂燈。

他又朝門口望去。那男人已抬腳走下一級台階,然而被那女人的最後一道命令所阻止。伯恩現在能看清她了。她三十多歲,黑色短頭髮,修剪得很時髦,緊貼著被太陽曬得黑黝黝或古銅色的臉孔。她身材修長,曲線優美,隆起的胸部在單薄、貼身的白衫下顯得更加突出。白衣衫把褐色的皮膚襯托得惹目。要說她也是那房子的成員,那麼威利爾並沒有提到她,這說明她不是。她是個知道挑什麼時候來這老頭家的客人。這符合傳達指示后離開傳達處的戰略,也表明她在威利爾的房子裏有聯繫人。老人一定認識她,但熟悉到什麼程度呢?看上去不很熟悉。

灰頭髮的接線員最後點了下頭,走下台階,急步沿着大街走去。門關上了,馬車燈式的門燈照射在無人的台階和鑲有黃銅門飾的閃光黑漆大門上。

為什麼那些石階和那扇門對他有某種意義?形象。不是事實的事實。

伯恩鑽出雷諾車,望望所有的窗戶,看有沒有窗帘移動,什麼也沒有。他快步走到威利爾車旁,前窗玻璃搖了下來,將軍抬起臉來,濃密的眉毛好奇地揚了揚。

「你到底在幹什麼?」他問道。

「那邊,你的房子,」賈森蹲在行人路上說,「那邊我看到的你也看到了。」

「是啊,怎麼啦?」

「那個女人是誰。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才怪!她是我妻子。」

「你妻子?」伯恩臉上顯出震驚的表情,「我想你說過……我想你說她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你要她聽我談談,是因為多年來你已學會尊重她的判斷。在戰場上,你說。那是你說的。」

「不很準確。我是說她是一個老軍人的妻子,而且,我確實尊重她的判斷。她是我的第二個妻子,比我年輕得多。但是各方面對我都和我八年前死去的第一個妻子一樣忠誠。」

「哦!老天哪……」

「我們之間的年齡懸殊沒什麼大不了。她成為我第二個威利爾夫人感到自豪和幸福。她在議會事務中給我很大的幫助。」

「很抱歉,」伯恩耳語似的說道,「上帝,實在對不起。」

「為什麼對不起?你誤把她當成別人嗎?人們經常這樣。她很漂亮,我也為她感到驕傲。」威利爾打開車門。賈森從行人路上站立起來。「你等在這裏,」將軍說,「我進屋去檢查一下,如果一切正常,我就開門招呼你進去。否則我就回到車子這兒來,我們一起開車離開。」

伯恩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威利爾面前,攔住了他:「將軍,我不得不問你一些事,我不知道該怎樣問,但又不得不問。我曾告訴你說我在卡洛斯的一個情報轉送點發現你的電話號碼。我沒有告訴你是哪裏,只說了有個為卡洛斯當聯繫人來回傳遞消息的人,已經證實了這一點。」伯恩喘了一口氣,溜了一眼,看了街對面的門,「現在我必須問你一個問題,請你想一下再回答我。你妻子到一家叫做古典商店的服裝店裏買衣服嗎?」

「是奧諾雷街那家嗎?」

「正是。」

「我正巧知道不是。」

「你敢肯定嗎?」

「非常肯定。不但我從未見過那家商店的賬單,而且她對我說過,她很不喜歡那裏的服裝樣式。我妻子在服裝方面是很內行的。」

「噢!天哪!」

「怎麼啦?」

「將軍,我不願進房子去。即使你沒發現什麼,我也不能進去。」

「為什麼不?你在說些什麼?」

「剛才在台階上和你妻子談話的男人,他是那個中轉站的,就是古典商店的。他是卡洛斯的一個聯繫人。」

安德烈·威利爾的臉上頓時一點血色也沒有了。他轉過頭去,注視着兩旁有成行樹木的大街對面的房子,注視着閃光的黑漆大門和反射著門燈亮光的黃銅門飾。

一個麻臉乞丐抓着鬍子茬,脫下破舊的貝雷帽,跨步走進塞納河上納伊里教堂的青銅鑲邊門。他在兩個教士不滿的目光下沿着最右邊的夾道向前走去,兩個教士都感到煩惱。這裏是個富有的教區,儘管《聖經》講博愛,可是財富確實擁有特權,其中之一就是維持,也是為了其他禮拜者的利益——禮拜者的社會界限。可是這個上了年紀的、頭髮衣着邋裏邋遢的乞丐很不符合這種模式。

乞丐悄悄屈了屈膝,在第二排靠背長椅上的一個位子上坐下來。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然後向前跪下。他的腦袋垂著,象在做祈禱。右手往上擼了擼左袖管。他手腕上的那塊手錶和其他衣着似乎有些不相稱。這是一塊昂貴的跳字手錶,字很大。顯示裝置很明亮。這是他絕不敢與它分手的財產,因為它是卡洛斯給他的禮物。他有一次做懺悔,遲到二十五分,他的恩人大為惱火,可他又沒有其它借口,只得說缺一塊走時準確的手錶。在後來一次碰頭時,卡洛斯從用來隔開罪人和神職人員的半透明門簾底下把手錶給了他。

時間已到。乞丐站起身來,朝右邊第二間小室走去,他拉開門簾走了進去。

「安吉勒斯·多米尼。」

「安吉勒斯·多米尼,上帝的孩子。」黑色簾後面傳出的低語很刺耳,「你的日子過得舒坦嗎?」

「過得很舒適……」

「很好。」那個影子打斷了他的話;「你給我帶了什麼?我的忍耐已到了頭。我白匯了幾千——幾萬法郎,一事無成。紅山出了什麼事?從蒙特涅街大使館來的假情報誰該負責?誰接受的情報?」

「庫安旅館是個圈套,可不是為了殺人。現在很難準確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如果說那個叫考勃利爾的使館隨員重複的是假情報,我們的人也深信他本人並沒意識到,他是被那女子愚弄了。」

「他是被該隱愚弄了!伯恩追查了每一個提供過假情報的人,這樣就暴露並且確認了每一個情報提供者。但是為了什麼呢?把這一切暴露給誰呢?現在我們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以及他是誰了。可他什麼消息也沒傳遞到華盛頓,他不肯露面。」

「為了提出一個答案,」乞丐說,「我不得不追溯到多年以前,可能他不要他的上級干涉。美國的情報人員也有獨斷獨行的傾向,很少互相具體聯繫。在冷戰時期,可以用把情報重複三、四次賣給同一個情報站來賺錢。也許該隱是在等待,一直等到他認為只有一種行動可以採取、上面的人沒有任何異議可提的時候。」

「老朋友,你年歲雖老,頭腦仍舊很機靈。這是我要找你的緣故。」

「也許是,」乞丐接着說,「他確實已經叛變了。這種事發生過。」

「我不這樣看,可這沒什麼關係。華盛頓以為他已經叛變了,『和尚』已經死了,在紋石的都死了,該隱是兇手已經定了。」

「『和尚』?」乞丐說,「一個過去的名字。他曾經活躍在柏林、維也納。我們對他很了解。敬而遠之。你的答案找到了,卡洛斯。『和尚』從來主張人越少越好。他的理論根據是他的圈子已遭滲透和泄露。他一定命令過該隱只向他一人彙報。這就能解釋華盛頓的困惑和幾個月來的沉默。」

「它能解釋我們的困惑嗎?連着幾個月沒有消息,沒有行動。」

「有好幾種可能。病了,累了,回去進行新的訓練了,甚至可能是敵人散佈混亂。『和尚』詭計多端。」

「然而,他死之前對一個同事說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能肯定那人是伯恩。」

「那個同事是誰?」

「叫吉勒特,是我們的人,可是艾博不可能知道。」

「還有一個可能的解釋。『和尚』對這種人有一種直覺。當年維也納有句話,戴維·艾博連神都要懷疑三分。」

「有可能,你的話叫我感到寬心,你的見解別人沒有。」

「我比別人豐富得多,我也曾是個有地位的人,可惜把錢揮霍光了。」

「浪蕩慣了——我還有什麼能對你說的?」

「顯然還有別的事。」

「卡洛斯,你很有眼力。我們早先就該互相認識。」

「你又自以為是了。」

「一向如此。你知道,我知道你要我什麼時候死我就得死,所以我必須具有價值,不光說一些經驗之談。」

「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這種事可能價值不大,可值得注意。我穿上體面的服裝,在庫它旅館呆了一整天,那裏有個男人,一個胖子。保安局盤問后把他打發走了。這人的眼睛骨碌碌直轉,還直冒汗。我和他隨便談了幾句,把我在五十年代初斯搞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官員身份證給他看。好象他在昨天清晨三點鐘把汽車租出去了,租給一個有個女人陪着的金髮男人。金髮男人的外表符合來自阿根托爾的照片。」

「租車?」

「好象是。在一、兩天內由那個女人送還。」

「永遠不會還了。」

「當然。但是它提示了一個問題,不是嗎?為什麼該隱不怕麻煩用這種方式弄到汽車?」

「儘快遠走高飛。」

「如果這樣,那麼這個情報就沒有價值了。」乞丐說,「然而有那麼多種方法可以走得更快,而且不引人注目。再說伯恩不大可能相信一個貪婪的夜班職員。那種人很可能向保安局或者別人告發領賞。」

「你有什麼看法?」

「我看伯恩弄到那輛車,可能只是為了來巴黎跟蹤某個人。他可以不必在公共場合東溜西轉被人發現,而且租來的車別人查不到來龍去脈,不象出租汽車會給追得走投無路。只要一個號碼牌,讓一輛無法描述的雷諾牌汽車混入擁擠的大街,叫人從哪裏着手去找?」

側着的身影轉了過來。「拉維爾女人,」刺客輕聲說,「以及他所懷疑的古典服裝店的其他每一個人。這是他唯一能起步的地方。這些人要派人監視。幾天內也許幾個小時內,一輛無法描述的雷諾車就會被看見。他也就會給找到。你能仔細說說這輛車的樣子嗎?」

「車左後擋泥板上有三處凹痕。」

「好。把我的話傳給夥計們,仔細清查大街、車庫、停車場。誰找到了,他就從此再也不用找活幹了。」

「說到這事……」

一隻信封從拉得嚴嚴的帷簾和門框的藍氈之間塞了過來:「如果你的見解是對的,那麼這點不過是小意思。」

「我是對的,卡洛斯。」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該隱做事情象你,也象我從前。這人應該尊敬。」

「他應該挨槍子兒,」刺客說,「在時間上很巧。過幾天就是3月25日。在1968年3月25日,賈森·伯恩在三關的密林里被處決。現在,幾年以後——幾乎是同一天,另一個賈森·伯恩被追捕。那些美國佬和我們一樣急着想幹掉他。我很想知道這一次我們當中誰先扣動扳機。」

「這有什麼要緊?」

「我要抓到他!」側着的身影低聲說,「他從來就不是真實的,而這就是他對我犯下的罪。告訴夥計們,誰要發現他。傳話到蒙索公園,但別動手,盯着他,別動手,我要他活到3月25日。在3月25日這一天,我親自處決他,然後把屍體交給美國人。」

「這吩咐馬上就傳下去。」

「安吉勒斯·多米尼,上帝的孩子。」

「安吉勒斯·多米尼。」乞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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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身份(諜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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