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迷宮

身陷迷宮

傍晚7點24分

諾斯乘電梯直達頂樓,腦中記憶翻滾,刺激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他側著臉,似乎要躲過從什麼地方襲過來的一擊,痛苦地按住臉。他用手按住太陽穴,竟然發現上面有血。

鏡子證實了他的懷疑。過去的疤痕正在湧現,基克拉迪死時的模樣正在顯現,清晰可見,觸目驚心。

他不知道手上的血是否是真的,不過在過去它當然是真的。

傍晚7點27分

電梯門緩緩打開,諾斯走出電梯,手裡握著自己前世的頭骨。

大廳里很暗,沒開燈。

從大廳盡頭的一扇門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諾斯走過去,保持警惕,另一隻手握住格魯克槍。

身後的電梯門猛地關上,迴音在大廳里回蕩,感應燈亮了。

諾斯靜靜地站了片刻,等眼睛適應光線。

衣服里的手機震動著,他按下接聽鍵,聽到馬提內急促的聲音。

「老兄,快出來。」

諾斯鬆開握槍的手,「出什麼事了?」

「緊急救援小組注意到三樓著火了。」

他讓他叫救火隊。馬提內說他已經叫了。諾斯又往前走了一步,手機信號突然消失了。

諾斯往後退了退,按了下電梯沒有反應。我得找樓梯。

他掏出槍,貼邊朝大廳盡頭走去。快走到的時候,一股刺鼻的茉莉香味從厚厚的木門的縫隙里飄出來。

頭一陣劇痛,無數的影像、感覺、思想、情感、黑暗、舊恨如潮水般一起湧上心頭。他聽任著它們的指引,面前的大門轟然打開。

傍晚7點31分

「基克拉迪,你為你的生命哀痛嗎?」

諾斯定睛在黑暗中搜尋,端著槍瞄準晃動的人影,暴雨敲打著窗戶,空中電閃雷鳴。

他把頭骨放在寫字檯上,屋裡很暗,看不清什麼。「我只是剛剛了解我自己,」他說。

「我們來自同一條血脈。」黑暗中傳來基恩的聲音,「你也會為我的生命哀痛。」

諾斯心裡不由得一驚,他不正在和自己在交談嗎?

「探長,說到底,眾神不也就是具有多重人格的上帝嗎?一部劇中的諸多角色,不也就是一塊寶石的各各層面嗎?這間屋子裡這麼多張臉,不都是一棵樹的分叉嗎,擴散開來就像癌症,一旦失去了血脈這棵樹就會枯萎死去。」

這麼多張臉?這兒還有誰?

諾斯轉了個身,但是他只能看到晃動的人影。

寂靜中突然響起尖銳的火警聲,應急燈隨即閃亮。

基恩就在幾碼以外,旁邊有兩個人,一個是那個開賽百靈車的紅色長發女人,另一個是塞維奇,那個生了他的人。

兩個人被綁在椅子上,嘴裡塞了布。基恩一手拿著裝了血的注射器,一手握著一支黑色的手槍。諾斯舉起槍,瞄準了他。

傍晚7點35分

雷聲陣陣,窗外狂風暴雨,諾斯命令基恩,「放下手裡的東西!」

基恩不予理睬,他深深地吸入一口香水緩緩地說:「香水讓我想起莫伊拉,你想起來了嗎?」

「放下。」

「誰殺了莫伊拉?」基恩追問道,「那個毫無羞恥心的野心家?還是那個自責內疚軟弱的傢伙?」

諾斯看著他的生身父親儘力要掙脫繩索,熟悉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不是因為他的命運控制在基恩的手裡,而是因為他兒子眼中的仇恨。

你對你的生命了解多少?

「我殺了她嗎?」基恩問。

輪迴。

「還是你殺了她?」

公牛。

「探長,深究一下,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

無辜人的鮮血。

「你知道記憶就隱藏在這些晃動著的陰影里。」

幫幫我。

「你我之間沒什麼差別。」

你他媽個變態。

「我們擁有同樣的記憶。」

我是撒旦之咒。

「想知道誰殺了莫伊拉,你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你對你的生命了解多少?

輪迴。

公牛。

無辜人的血。

幫幫我。

你他媽個變態。

我是撒旦之咒。

茉莉香味越來越濃,莫伊拉撫摸著他。

我是春天香甜的空氣。

記住這一點。

記住我。

雨聲、雷聲、暴風雨。大樓在搖晃,地獄的火躥了上來,樓內燃起了熊熊烈火。

樓里越來越熱,火苗扭動著誓要吞噬著一切。窗戶響個不停,暴風雨越來越猛烈,只聽得一聲轟響,玻璃碎了。

熊熊烈火和猛烈的暴風雨披面而來,基恩倒在了玻璃碎片之中。

諾斯不知道,也弄不懂,他怎麼還能站在地上。暴風雨在他四周盤旋,如利刃向他襲來。

他舉槍瞄準了基恩。

每個人都可以選擇。

僵硬的手指扣住了扳機。

基恩扭動著,舉起注射器,伸向諾斯。「這就是我們,這就是我們的結局。」

「我不會生活在過去當中。」諾斯說著謊言,手槍狠狠地擊向基恩的臉。

每個人都可以選擇。

他握緊手槍。

基恩站起來,膝蓋上已是血肉模糊,他乞求道:「我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們。」他說。

「我也是這麼想。」諾斯回答。

基克拉迪的天國之夢

我記得我出生那天。

細節在回憶中日益清晰。我記得嘴唇吮吸乳汁的咂咂聲,分娩時流在草墊上的鮮血,記得饑渴的感覺。有人在給我洗澡,水流過我的臉,有人輕柔地把橄欖油抹在我的皮膚上。香水的味道,像夏日的微風吹來的茉莉花香。濃濃的蜂蜜,流動的酒,多麼溫柔親切。

我記得我的父親,他高大健碩,油亮的黑髮,結實的臂膀,強壯有力,像一頭公牛。我記得他和我在克諾索斯的迷宮裡玩,那裡可是禁止孩子進入的。他把我盪起來,我想看他的臉,可他們不允許他摘下面具。他把我高舉過頭,我可以摸到他的頭頂,玩他頭上的角。

我會再見到他的,可我的命運被如此牢牢地束縛在軀體當中。我自己建造了我自己的牢獄;現在不知道該如何擺脫。我繼承了我父親的暴躁,可發作要由我自己負責。

火在燃燒,火苗舔著我的腳跟,它很貪婪。

有一個問題我搞不懂:是人吞噬了過去,還是過去吞噬他?復仇就像是一條咬自己尾巴的蛇,是一種循環,周而復始、毫無意義的循環,可我無法抵抗我的本性,我無法擺脫我的命運,我就是那條蛇,咬著自己的尾巴。我站在這裡,我的槍打在他的臉上,擊中他的太陽穴,他的臉那麼熟悉,可那就是我自己的臉。

一切都存在於我的腦海中,我要做出選擇,決定我是否要扣動扳機。

我叫基克拉迪,我想做正義,可我不是,我是憤怒。

我是這暴風驟雨。

基克拉迪在冥府

我記得我死的那一天。

細節記不清了,記憶中撲朔迷離,總是有如一團陰霾的迷霧,只有噩夢是清晰的。我記得兵刃相交的鏘鏘聲,記得血肉橫飛的慘烈場面。我汗流浹背,汗順著我的臂膀直流下來。塵土、軀體都浸在血泊中,武器上閃著陰森的光,空氣中瀰漫著肉被燒焦的氣味,就像柴火堆里燒著的爛豬肉,噼啪作響。好一派人體「獻祭」的壯觀景象。

他們說木馬計奏效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記得這個。木馬計奏效了。就是這樣。我記得我又殺人了,親手殺的,幹得很利索,就像一個人打噴嚏本能地拿手去捂鼻子那麼快。我記得我用手捂住一個人的臉,可我不是跟他玩,我的手指插進了他的眼睛,把他的眼睛摳了出來。他叫沒叫我不記得了,我想他肯定叫了。然後又是一片模糊。我只記得當這一切恐怖的「狂歡」結束時,我的肚子被割開了,腸子流了出來,像小孩子玩具上的彩帶。

我記得我正要再一次衝鋒陷陣時,有人趁我沒留神從側面攻擊了我,砍下了我的一隻手。我跌倒了,然後跌跌撞撞地跑著,手上鮮血淋漓,但仍然緊握著我的劍。

接下來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又是那一團陰霾的煙霧,只剩下清晰的噩夢。也許這樣最好。我不想記住目睹的慘象,但我知道在那一天,我目睹了罪惡,而我卻沒能阻止它。

我陷入了黑暗,一些人扯著衣服把我拖回來,他們可能把我當死屍了,但是我的呻吟聲告訴他們我還活著。他們把我拽過街道,把我放在了一個什麼東西上,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後來我聽到滴答聲,不時有水滴落在山洞微弱的火苗上。我躺在那裡,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有多久我不知道,但是有一個女人知道。那是一頭披頭散髮的母狗,饑渴急切地等著我醒來。她不停地煽她那古怪的,冒著熱氣的湯汁,然後緊緊地按住我,強迫我喝下她那令人作嘔的湯藥。

她仔細地檢查了我的內臟,好像我是一位預言家。雖然我的身體確能預知未來,但我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我知道沒人能治得了我,但她還是把我全身塗滿蜂蜜,並用布把我包好,喂我吃果子,喂我喝酒,把樹皮塞進我嘴裡強迫我咽下,根本不管我的喉嚨疼得要命。她還不停地念著咒語,火苗升起來了,山洞裡熱了起來,她撩起衣服,露出濃密的陰毛,然後騎到了我的身上。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比我更能控制我的身體。她扭動著,咒罵著,朝我吐唾沫,用拳頭敲打我,讓我把種子傳給她。洞內熱氣騰騰,濃煙滾滾,她的頭髮更加散亂,眼光也越來越饑渴,終於,我給了她想要的東西。

她熄滅了火焰,把我扔在了黑暗與飢餓中。我躺在那兒,聞著我行將就木的軀體發出的臭味。後來她把一個男人領了進來,說把我留給他了,這個男人迅速拿起刀刺進了我的太陽穴……

我就這樣死了,看著那雙饑渴的眼睛死了,我記住了他們的樣子。

我記得我死的那一天。那一天,我見證了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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