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那天晚上,旅館外面的雨不停地下着,房間里卻明亮,溫馨。熄燈后感受着床的柔軟、舒適,我們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樣興奮。我們不再孤獨了,夜裏醒來很高興看到另一個人睡在那裏,不必離去。其餘的一切都不真實了,只有又相聚了才是真實的。我們感到累了就睡覺,一個醒來了,另一個也醒了,所以都不感到孤獨。一個男人總是希望獨處,女孩也希望獨處,他們相愛時,會因為彼此希望獨處的願望而嫉妒彼此,而我們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能夠享受各自的獨立,我們的獨立相互交融,不同凡響。這種感覺我只體驗到一次。當我與許多女孩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很孤獨,在這種情況下你的孤獨感是無與倫比的。但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從不孤獨,從不害怕。我體會到黑夜與白天決然不同,一切都不相同,夜裏發生的事情沒法在白天加以解釋。因為在白天這些事從來就不存在。對於孤獨的人來說,夜晚是最可怕的時光,假如他們開始感受到了孤獨。但是對凱瑟琳來說,夜晚與白天沒什麼差別,甚至夜晚比白天更加美妙。

早晨起來,凱瑟琳還在睡覺。陽光從窗戶照進來,雨停了,我下床,走到窗前。下面是一個花園,光禿禿的卻整潔秀美,石子路,綠樹,湖泊,圍牆。陽光下的湖泊和湖泊外的山嶺。我看了一會兒,回頭看見凱瑟琳已經醒了,她正盯着我看。

「親愛的,你好嗎?」她說:「多好的天啊!」

「你感覺好嗎?」

「好極了,我們渡過了美妙的一夜。」

「吃早飯嗎?」

我們在床上吃了早飯。十一月的陽光從窗戶照了進來。

「你想要看報紙嗎?在醫院的時候,你總想看報紙。」

「不,」我說,「現在我不看報紙了。」

「情況那麼糟,你都不想讀了?」

「我不想讀了。」

「我希望要是當時和你在一起就好了,那樣我就知道究竟怎麼回事了。」

「要是我擺脫不了,我會告訴你的。」

「你沒穿軍裝,他們抓你,會不會把你投入監獄呢?」

「他們會斃了我。」

「那麼我們不能住在這裏,我們要離開這個國家。」

「我也這樣想。」

「親愛的,我們要離開,你不能冒險。告訴我你怎麼到米蘭的?」

「我坐火車去的,那時我穿着軍裝。」

「那樣不危險嗎?」

「不太危險,我有一張舊通行證,改了日期的。」

「親愛的,在這裏你隨時都有可能被捕。我不想那樣,要是他們把你抓走了,我們怎麼辦?」

「別想這些了,我都想累了。」

「他們來抓你時,你怎麼辦?」

「向他們開槍。」

「看你,多笨。在離開這裏以前,我不讓你離開旅館。」

「我們能去哪兒?」

「親愛的,別那樣。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想一想可以去的地方。」

「瑞士就在湖那邊,我們可以去那兒。」

「那一定很美。」

外面又陰天了,湖面黑沉沉的。

「我希望我們別總像罪犯一樣生活。」我說。

「親愛的,別難過。你不會總像罪犯一樣生活的,永遠不會像罪犯一樣生活,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我感覺自己像個罪犯,從部隊逃跑了。」

「親愛的,清醒一點。那不是臨陣脫逃,再說那是意大利軍隊。」

我笑了。「你是個好孩子,我們上床吧,在床上我就感覺很好。」

一會兒,凱瑟琳又問我:「你沒有感覺自己像個罪犯,對吧?」

「是的,」我說,「和你在一起就沒有那種感覺。」

「你真是個壞男孩。」她說,「不過我會好好照顧你的。親愛的,我沒有早孕反應,多好啊。」

「太好了。」

「你不明白自己娶了個多好的妻子。但我不在乎,我會把你帶到他們無法抓捕你的地方,那樣就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讓我們去那裏吧。」

「親愛的,我們會去的。只要你願意,無論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我都願意。」

「我們什麼也不想了。」

「好吧。」

凱瑟琳沿着湖邊去小旅店看弗格遜了。我坐在酒吧里看報紙。酒吧的皮椅子很舒服,我坐在裏面讀報,等著老闆的到來。

「格爾弗伯爵向你問好。」酒吧老闆一進來就說。

「誰?」

「格爾弗伯爵。還記得你從前在這裏遇到的一個老頭嗎?」

「他也在這兒。」

「是的,他和他的侄女在這兒。我告訴他你在這兒,他想和你玩桌球。」

「他現在哪兒?」

「在散步。」

「他怎麼樣?」

「比任時候都年輕,昨天晚飯前他喝了三杯雞尾酒。」

「他桌球打得怎麼樣?」

「非常好。他贏了我。當我告訴他你在這兒他非常高興,這兒沒人陪他打球。」

格爾弗伯爵已經九十四歲了。他和梅特涅是同一時代的人,有着雪白的頭髮和鬍鬚,舉止優雅。他曾經作為外交官出使奧地利。他的生日宴會是米蘭社交界的盛事,他能活一百歲。他桌球的熟練程度與他九十四歲的高齡形成對照,我以前也是在斯坦莎不是旅遊旺季的時候遇到了他。我們邊打桌球邊喝香檳,這個習慣真棒。他在一百點的比賽中讓我十五點,結果還是擊敗了我。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在這兒?」

「我忘了。」

「還有誰在這兒。」

「沒你認識的了,這兒一共有六個人。」

「你現在做什麼?」

「什麼也不做。」

「出去釣魚嗎?」

「可以出去一個小時。」

「走吧,帶上漁線。」

酒吧老闆穿上大衣,我們一起出去了。到湖邊上了船我划槳,他坐在船尾釣魚。我們沿着湖岸划,酒吧老闆手裏拉着漁錢,偶爾急速地收線。從湖上看,斯坦莎顯得很荒涼,一排排的樹木光禿禿的,空蕩蕩的旅館和門窗緊閉的別墅,我劃到美人島靠近了岸邊,那兒的水非常深,你可以看見岩石在清澈的水中伸展下去。太陽躲在烏雲後邊,湖水又暗又平滑,冰涼徹骨,儘管可以看見離水面很近的魚吐出的泡泡,不過我們沒有過去。

我把船划向相反的方向,那兒有船隻,船上的人正在撒網。

「我們喝點什麼嗎?」

「好吧。」

我把船靠攏了石碼頭,酒吧老闆收了線,把它們捲起來放到船里。我跳上岸系好了船,走進一家小咖啡館,坐在一張木桌子旁。

「你划累了嗎?」

「不累。」

「我划回去。」他說。

「你喜歡划船。」

「要是你來釣魚,也許運氣會好些。」

「好吧。」

「說說戰爭進行得怎麼樣?」

「糟透了。」

「我不去參戰。我年齡大了就像格爾弗伯爵。」

「也許你不得不去。」

「明年他們就該召我們這幫人了,但我不去。」

「那你怎麼辦?」

「離開這個國家。我曾在阿比西尼參加過戰鬥。你為什麼參戰?」

「我也不知道,我是個傻瓜。」

「再喝點?」

「好的。」

酒吧老闆划船回去,我手裏拿着漁線,看着十一月的深暗的湖水和岸上蕭條的景象。我突然感到魚咬鈎了,漁線突然繃緊了,向後拉動。我拉緊了漁線,並且可以感受到鱘魚活生生的掙扎,漁線突然又鬆了,我讓它跑了。

「能感覺到是條大魚嗎?」

「很大。」

「有一次我一個人出去釣魚時,曾用牙咬住漁線,咬鈎的大魚差點沒把我的牙拽掉。」

「最好的辦法是把線纏在你腳上,」我說:「你既可以感受它,又不至於被拉掉牙齒。」

我把手放到水裏,水非常涼。我們幾乎到了旅館的對面。

「我得回去了。「酒吧老闆說:」在那兒準備十一點的雞尾酒。」

「好吧。」

我收了線捲起來。酒吧老闆把小船放到一個傾斜的石頭牆上,用鐵鏈把它鎖上。

「你什麼時候想用船,我就給你鑰匙。」他說。

「謝謝。」

我們回到旅館,進了酒吧。我不想在上午喝東西,就回到了房間,女招待剛整理好房間,凱瑟琳還沒回來。我躺在床上,希望自己什麼也別想。

凱瑟琳回來了,我感到一切都好了。弗格遜在樓下,凱瑟琳說她來吃午飯。

「我知道你不介意。」凱瑟琳說。

「我介意。」我說。

「親愛的,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無事可做。你只在意我,而我卻走了。」

「是的。」

「親愛的,對不起。我知道如果突然之間什麼事也沒有了,是非常可怕的。」

「以前,我整天忙忙碌碌。」我說:「現在如果不和你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在世界上一無所有。」

「我會和你在一起的,我只走了兩個小時。你什麼事也沒做嗎?」

「我和酒吧老闆去釣魚了。」

「沒意思嗎?」

「是的。」

「我不在的時候別想我。」

「我在前線的時候是這樣做的,但那時有事可做。」

「奧賽羅丟了職業。」她笑我。

「奧賽羅是個黑鬼。」我說:「我可不嫉爐。現在除了愛你,我什麼別的心思也沒有。」

「你聽話些,對弗格遜好一點,好嗎?」

「她要是不罵我,我一直對她很好。」

「對她好點,想一想我們擁有有的,而她什麼也沒有。」

「我認為她並不想擁有我們有的。」

「親愛的,你很聰明,但你不理解她。」

「我會對她好的。」

「我知道你會的,你真可愛。」

「她不會吃過午飯還不走吧,會嗎?」

「是的,我想辦法讓她走。」

「然後我們就回房間。」

「當然,你以為我會做什麼?」

我們下樓和弗格遜一起吃午飯。弗格遜被旅館的氣派和餐廳的豪華驚呆了,午餐我們吃得很愜意,喝了一些葡萄酒。格爾弗伯爵走進餐廳向我們致意,他那有點像我祖母的侄女陪着他。我對凱瑟琳和弗格遜講了他的事,弗格遜感到很吃驚,葡萄酒很可口,我們幾個喝得很盡興,凱瑟琳別提多高興了。弗格遜也喜笑顏開,我自己也心滿意足。午飯後弗格遜回旅店了。她說她飯後想躺一會兒。

傍晚有人敲門。

「誰呀?」

「格爾弗伯爵想知道你是否想跟他打桌球。」

「親愛的,你想去嗎?」凱瑟琳小聲問我。

「我最好去。」看看錶是四點十分,我大聲回答:「告訴格爾弗伯爵我五點鐘到桌球廳。」

差一刻五點時,我親吻了凱瑟琳。對她說了聲再見就到浴室洗漱,着裝去了。打上領帶,看看鏡子中著便裝的我,感到很陌生。我得再買些襯衣和襪子。

「你要去很久嗎?」凱瑟琳問。她在床上顯得格外嫵媚。「把梳子遞給我好嗎?」

我著着她梳頭。天已經黑了,床頭燈照到她的頭髮、脖子和肩頭。我走過去親吻她,抓住她拿着梳子的手,她的頭倒到枕頭上,我親吻着她的脖子和肩膀。我是如此愛她,幾乎快暈倒了。

「我不想走了。」

「我也不想讓你走了。」

「那我就不走了。」

「不,走吧。你不過就走一會兒,而且很快就會回來。」

「我們在房間里吃晚飯。」

「快去吧,快點回來。」

我在桌球廳找到格爾弗伯爵,他正在試桿。從桌球桌上方照下來的燈光使他顯得那麼透明,易碎。旁邊的桌子上放着兩瓶香檳酒。格爾弗伯爵見我走來,直起腰迎接我。他伸出手來握着我的手說:「你在這裏真是太讓人高興了,感謝你來陪我打球。」

「也謝謝你邀請我。」

「你康復了嗎?他們說你受傷了。我希望你恢復了。」

「我好了。你一向好嗎?」

「噢,我一直很好,不過我老了,現在能感到歲月不饒人了。」

「我不相信。」

「是這樣。你想得到證明嗎?我更愛說意大利語了。我想克服一下,但發現一累了就很想說,所以我想我一定是老了。」

「我們可以說意大利語,我也有點累了。」

「噢,要是你累了,說英語會更輕鬆。」

「美語。」

「對,美語。你一定要說美語,那是一種令人快樂的語言。」

「我幾乎見不到美國人。」

「你一定很想念他們。一個人總會想念祖國的人,特別是祖國的女人,我有那個體驗。你想打球嗎?你現在累嗎?」

「我不累,只是說笑話。你怎麼讓我?」

「你最近常打球?」

「沒打過。」

「你打得很好,一百點讓十點。」

「你太抬舉我了。」

「十五點怎麼樣?」

「很好,不過你又要贏了。」

「我們壓賭嗎?你總是喜歡壓賭。」

「最好我們壓賭。」

「好,我給你十八點,每點一法郎。」

他打得非常出色,即使他讓了我十五點。打到五十點時我只領先四點,格爾弗伯爵按了按牆上的按鈴,把酒吧老闆叫來了。

「請開一瓶香檳酒。」他說,又轉向我「我們來點刺激的。」葡萄酒清涼爽口,酒香綿長。

「我們說意大利語好嗎?你介意嗎?現在我累了。」

我們繼續打球,兩桿中間喝葡萄酒。用意大利語交談我們說的不多,注意力集中在遊戲上。格爾弗伯爵打了一百點,而我加上他讓我的才九十四點。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現在我們喝另一瓶,你跟我講講戰爭。「他等着我坐下。

「什麼都講嗎?」我問。

「你不想講戰爭?好,你在讀什麼?」

「什麼也沒讀。」我說。「我擔心我很乏味。」

「沒關係,不過你應該讀書。」

「戰爭年代有什麼作品?」

「有個叫巴比塞的法國人寫了本書叫《火線》,還有一本書叫《伯列特林先生看穿了》。」

「他看不穿。」

「什麼?」

「他看不穿。那些書在醫院裏有讀者。」

「那麼你讀過了?」

「讀過,書寫得不好。」

「我認為伯列特林先生代表了英國中產階級的靈魂。」

「我不懂靈魂。」

「可憐的孩子。我們都不懂靈魂的事兒,你信教嗎?」

「晚上信。」

格爾弗伯爵笑了,用手指轉着玻璃杯。「我以為我老了就會更虔誠,沒想到我還是沒有。真遺憾!」

「你期望死後的生活嗎?」我一問出口就後悔自己提到了死亡,但他並不介意。

「得看如今生活得怎麼樣。要是這輩子過得愉快,我就想長命不死。」他笑着:「我確實就是長命不死的。」

我們坐在深深的皮椅子中,冰鎮的香檳酒放在我們中間。

「如果你活到像我一樣的年齡,就會發現許多事很奇怪。」

「你似乎永遠也不顯老。」

「身體卻老了。有時,我擔心自己會像弄折一支粉筆一樣,弄掉自己的手指。精神卻不會老,也沒變得更聰明。」

「你充滿智慧。」

「不,那是大錯特錯了。長者的智慧,年長不會使人更智慧,只是更小心謹慎了。」

「也許那就是智慧。」

「那也是種毫無吸引力的智慧。你最珍愛的是什麼?」

「我愛的人。」

「我也一樣,那與智慧無關。你珍愛生命嗎?」

「是的。」

「我也是。因為生命是我真正擁有的,我也在乎做生日聚會。」他笑了:「你也許比我更有智慧,因為你不舉辦生日聚會。」

我們都喝了酒。

「你到底怎麼看戰爭?」我問。

「我覺得戰爭是件愚蠢的事。」

「哪個國家會勝利?」

「意大利。」

「為什麼?」

「意大利是個年輕的國家。」

「年輕的國家常常贏得戰爭嗎?」

「他們更合時宜。」

「然後會怎樣?」

「也變成衰老的國家。」

「你說你不是智者。」

「親愛的,那不是智慧,是大儒哲學。」

「對我來說,它很有啟迪。」

「那不奇怪,我會找一些恰恰相反的例子來證明。不過那也不壞,我們還有香檳酒嗎?」

「快沒了。」

「我們再喝一點兒嗎?那我必須換件衣服。」

「也許現在不必了。」

「你確定現在不要了嗎?」

「是的。」他站了起來。

「我祝願你幸運,快樂,健康。」

「謝謝,我祝願你長命百歲。」

「謝謝,我已經是了。假如我死了,我希望你為我真誠地祈禱,我已經請我的一些朋友為我祈禱了。我曾經期望自己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但我沒有。」我感到他笑得很凄涼,不過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那麼大年紀了,臉上滿是皺紋,笑的時候那麼多線條都在動,以至於笑容漸漸地失蹤了。

「我或許會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的。」我說,「無論如何我都會為你祈禱的。」

「我一直期望自己變成一個虔誠的信徒,我的親人死時都是,但我現在還沒有變成。」

「還太早了。」

「也許是太晚了。也許我會活得比我的宗教感更長久。」

「我只有在晚上才虔誠。」

「那麼,你也會沉醉在愛情中的。別忘了,那也是一種宗教感。」

「你那麼認為嗎?」

「當然。」他向桌子方向走了一步。「和你打球很開心。」

「對我來說也很愉快。」

「我們一起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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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別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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