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寶石之戀(1)

第五章 寶石之戀(1)

第五章寶石之戀

這趟航班很便宜,飛機內的設施也是如此。機艙內充斥着腐蝦和爛香蕉的味道,就好像剛剛運完貨一樣。飛越波羅的海時,機翼在雲團中不住地顫動。我靠在座椅上,閉着眼睛,思緒飄到除了英國以外的世界各地。

倫敦時間的下午六點鐘,太陽落山了。在地球另一端的俄羅斯,凌晨時分它又升了起來。陽光透過舷窗直射在機艙內壁上。時間在三萬英尺的高空流逝。飛機上放映的電影已經結束,光線也暗了下去,再沒有什麼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想像著這幾年度過的光陰,就像窗外的捲雲一樣虛無縹緲、冷若冰霜。

當然,這一切只是一種幻覺,是不太可能出現的東西。我盯着舷窗外面。一切都不曾改變:外面漆黑一片,新的一天開始了。現在只有時間讓我感興趣。畢竟我正坐在長途飛行的航班上。

在莫斯科轉機時,我等了四個小時。轉機大廳里的窗戶很高大,而且被剛下過的雨沖刷得很乾凈。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機場的塔樓,飛機起飛的跑道,以及更遠處松樹林的輪廓。兩個日本女孩正在照即拍即得的照片。讓·巴普蒂斯特·塔瓦涅也來過這兒,而且即將結束他第七次的旅行。他被埋在離圖拉公路一小時車程的一個教堂牆板旁邊。他葬在這兒已經有三百零九年了。至少他得到了他一直在找的東西。我也像他一樣在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三位一體」永遠走在我的前面,就像六分儀一樣精確。

飛往東京的航班的機艙里有一股舊傢具的味道。除了乘客以外,艙內的一切和剛才的那架飛機沒什麼兩樣。我旁邊坐着一位婦女和她的孩子,他們一邊吃着日本小食品,一邊在玩「石頭剪子布」的遊戲,都玩了好幾個小時了。飛機現在就像他們的家,這裏寧靜的氣氛讓他們覺得很舒服。他們的眼睛是那麼地相像:不僅很黑,還因為愉悅或興奮而睜得大大的。他們的眼角眯起時都會向上彎,所以看上去好像總是在微笑。他們的確大部分時間是在微笑。母女倆遞給我一些腌李子,媽媽點頭示意我吃一些。

「吃吧。你一個人旅行嗎?」

「是啊。」

她嘴裏說了什麼,有點類似「啊」,好像是我剛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再多吃一些吧。你是第一次來日本嗎?」

「是第三次。」

她的眉毛往上揚了揚。「三」應該是一個能給人留下印象的數字,可我不知道她在等我說什麼。「都是來度假的嗎?」

「出差,都是出差。」小女孩抬起頭來看我,眼光亮閃閃的,好像是在向我要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也不知道她想要什麼。

李子咸中帶甜。直到我快睡覺時,嘴裏還有這種味道,這奇怪的味道讓我根本睡不着。我轉身對着彎曲的機艙壁,心裏想着日本。

尋找這些寶石的過程可真是太漫長了。我可以這樣對自己說,雖然我並不這樣認為。它甚至比塔瓦涅所經過的所有旅程還要長,雖然我經過這幾年的奔波,和它之間的距離正在縮小。日本——歐洲人叫它「吉邦」,馬可·波羅稱它為「黃金之國」。日語的名字沒有那麼濃的商業味兒,聽起來更優美一些——尼泓,意思是太陽之源。這樣稱呼一個國家真是一種奇怪的方式。好像即使是日本島內的居民也把這些島看做是世界的盡頭,而不是世界的中心,不是結束,而是開端。

我去日本都是出貨,從來不進貨。在寶石交易中,世界就是這樣劃分的。有一些國家專門出產一些天然玉石,好像在這些國家的氣候條件下,土地可以得到加倍的滋養。而另外會有一些地方是這些寶石的交易地。好一個「黃金之國」,雖然「金」只是個比喻。有時候,金子好像還比不上土、水、氣、火這些元素。比如1893年,在一個非洲白人經營的礦中,一個工人挖出了那時最大的一顆鑽石。即便是切割以後,那顆鑽石還有九百九十五克拉重。那是一顆拳頭大小的鑽石,後來被人們稱為「精英」。找到這顆鑽石的那個黑人得到了五百美元,一匹馬和全套的馬具,還有一把手槍。這像是三個金子般最美好的願望。我希望這些東西能帶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多遠都可以。

這次來日本和以往不同,我沒有什麼東西能拿出手。那些紅寶石是我唯一的存貨,連最後一顆都已經沒有了。我這次只是想來找一些東西,而且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蒙古國從我們腳下掠過,感覺河水在飛快地倒退,在黑暗中閃著銀光。

我睡一會兒就會醒,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做夢。那個一直面帶微笑的女人在我旁邊發出鼾聲。在她身邊,她的孩子正在用指甲在錫制罐頭蓋上畫着一些圖形。每次我醒來時,她都在那裏畫着圖畫,有英文字母,日本文字,還畫一個長著大眼睛的卡通女孩。小女孩在那沒完沒了地畫了又擦,擦了又畫,一個人玩得非常入迷。畫上,擦掉,畫上,擦掉。

畫上,擦掉。

畫上。

我的護照快要簽滿了。移民局的官員仔細地察看着我的護照,好像他能從中讀出什麼罪證,來證明我的簽證來路不正。此時臨近清晨,外面的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日子又恢復了它往日的節奏。

文件最下面的空白處要求填上一些我近親的情況。我只把安的名字填了上去。那個官員往回翻了一頁,用橡皮圖章批准了我六十天的期限。我從「無申報物品」通道走出來,找到換匯的地方。櫃枱里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嗓音倒像是個小女孩。她接過我手裏皺巴巴的英鎊,又遞給我一個裝有一沓嶄新日元的瘦長信封。在大廳外面有一家日本人舉著旗子,攔住過路的人,讓他們幫忙照全家福的照片。

城市往返列車的票價比我想像的要貴。車廂內擠滿了「國際上班族」,一個個在經過長途飛行后都面容憔悴。坐在他們後面,我瞥見車窗中自己的影子。我對自己笑了笑。並沒有什麼讓人高興的事,也不為什麼具體的事情,只因為在這裏沒人認識我。我對此也習以為常了。這正好可以讓我集中精力做自己的事情。我正在追尋一個人的足跡,那個人以前曾以「三顆鑽石」作為自己的簽名。不過他去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車窗外的景色連綿不斷,有農田,有廠房,還有城市。從城市藍色屋檐的房子,到九月份剛剛收割完的乾乾的麥茬;從工廠的一排排廠房,再到城市的藍色屋檐。這中間沒有任何的過渡。從東京一下子來到這裏,覺得這個地方看上去都像是還沒有完工的建築工地,好像有什麼人故意在這裏留下了銅銹的污跡。這倒不是因為東京有多麼地乾淨——我已經聞到了火車空調吹出來的污濁的空氣——只是東京的城市建設相對較新。這裏的一切都發展迅速,而且幾乎涉及到每一個領域。倫敦花了兩百年才取得的社會進步,在這裏只用幾十年就完成了。

我乘火車一直坐到新宿站。下車可比上車輕鬆多了。這個終點站設施齊備,既有安裝了電梯的飯店、遊戲廳,也有地下購物中心。人們在一個一個的圓柱形大魚缸之中穿梭,魚缸里有一群一群的熱帶淡水魚。隨着人流,我從東出口出了站。

車站的大鐘顯示現在差不多十點了。我的表還停留在倫敦時間。在車站擁擠的人流中,我把自己的表調快了九個小時。一排排賣麵條的小攤,還有電話亭豎立在寬闊的行人路上。這時我突然想,要不要再給安打個電話。出售食品的攤位就在我旁邊,攤子上賣的東西很對我胃口。我要了一份醬汁拉麵湯,低下頭狼吞虎咽的吃着湯里的復水魚,湯的熱氣撲面而來。除了腌李子,這可以說是我離開倫敦后——其實也就是在喬治·派克家吃了切片白麵包后——第一餐。我想到喬治·派克,想到他幾乎就在那個交易的現場,還想到他的那些照片。太棒了,太棒了。

行人路上擠滿了人,都擠到我坐的凳子旁邊了。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低頭瞥了我一眼。他的臉很像洋平。這讓我想起了洋平,還有他的有關陌生人的哲學。我思忖著洋平是不是我等待的人,要不然就是喬治·派克。洋平從沒有告訴我怎麼才能知道誰是該等的人。頭頂上,傑克·尼科爾森在巨大的戶外電視屏幕上喝着朝日啤酒的廣告,他的笑容可以讓周圍大樓里的人們看得一清二楚。

我付了賬,繼續朝東走,走到了後面的巷子中。這讓我想起了迪亞巴克爾,雖然它們幾乎沒有什麼相似之處。這兒沒有腐臭的味道,只有些油煙味和空調的熱氣。這兒的房屋差不多也都是戰後才建起來的。這裏有脫衣舞表演廳、旋轉壽司餐廳和情人旅館。不過兩個城市的喧鬧是一樣的,同樣鼎沸的人群,嘈雜的商業區,還有其中透出的人性。如果我閉上眼睛,幾乎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身在何處。高音喇叭中傳來一個婦女的叫賣聲音,她出售食品、烈性酒,還有肉體。我能聽懂的只是這叫賣聲中透出的強烈慾望,就像我能聽懂一個信徒或是宣禮員在吟唱時的虔誠一樣。

天氣漸漸變熱,我脫掉外套拿在手裏。背包勒得我肩膀很疼,好在我沒有迷路。我的眼睛因為疲勞而感覺刺痛。在下一個十字路口立着一個塑料燈箱,上面有「百分百旅館」的字樣,有個人正在清掃台階上的灰塵和蟬蛻。我走上前,從他身邊走過去進了旅館。

在旅館的接待處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她正從一個塑料托盤中拿起生魚片吃。在她的上方有一個指示牌,用日語列出白天和夜晚住宿的價格。那個女人用筷子把生魚片切開,她的胳膊瘦而結實。我向她詢問時,她抬起頭看着我,面部肌肉因表情專註而堆在了一起。

「早上好。」

「哦。」她的臉猛然一抬。我嚇了她一跳。她只是沖我擺擺手,想讓我離開,好像和我說句日語會導致種族矛盾升級似的。剛才那個清掃台階的人也跟着我進了屋。他沖着我大聲說話,好像我站得離他很遠。一個長途電話這時正好打了進來。

「對,喂?喂?」

我努力堆出笑容:「你們這有空房間嗎?」

「沒有。」他手裏揮舞著掃帚,穿着滌綸的襯衣和洗得縮了水的褲子,活脫脫一個魔法師。「我們這兒是膠囊旅館。」

「哦,是嘛。那你們這還有「膠囊」嗎?」

「你要住「膠囊」嗎?」

「對,我要住。」

拿着掃帚的人瞥了一眼那個女人。一種恐慌在他倆中間蔓延開來。「這可沒有房間,只有「膠囊」。您還是請便吧。」

「難道我不能住這裏嗎?」

他聳了聳肩,很不高興的樣子。「你真的想住「膠囊」?」

時差帶來的睏倦開始在我身上出現,讓我更沒有耐心了。「我只想要一張床,睡一個晚上,在膠囊里也行,小點兒也沒關係。我是現在付錢呢還是走時再付?」

他們讓我立刻付了錢。那個上年紀的女人示意我先脫掉鞋再跟她進去。這個地方確實不怎麼樣,但我太累了,根本顧不了這些。在走廊的盡頭,她很慌亂地打開一扇鎖著的門。

房間裏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這讓我想起了那間寶石房子,想起一隻康奈爾的盒子,在盒子裏我可以找到一顆圓形鑽石,還有戴安娜之樹和一點點的鋼。膠囊里的每個枕頭上都放着一套疊好的家常睡衣,胸前綉著「百分百」的字樣。房間的盡頭是一些上了鎖的櫃櫥,一個桑拿房,幾個比膠囊還要狹小的西式淋浴房。這個女人向我說了一些注意事項。她很誇張地朝桑拿房指了指,好像那裏面住着怪物似的。

我換了衣服去洗澡。我都好多天沒洗澡了。我站在噴頭下盡情地沖着水,然後穿上我唯一的乾淨衣服。我的肌膚又能夠重新呼吸了。透過排風扇,我還能聽見喇叭里的廣告聲。我把行李鎖好,鑽進只屬於我的空間。這個地方有三分像救生艙,七分像棺材。

房間的牆上嵌著很多開關,一台電視被直接吊到了天花板上。床墊聞上去像是很久沒人用過了,還有股潮氣。我躺在上面想着,雖然我知道他們不在那兒,但還有其他人圍繞着我。他們都是些在蠶繭里把自己裹起來的人。不管人們是為了白天小睡還是晚上過夜在此停留,他們肯定都在期待着什麼。這種感覺讓我眩暈。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趕走這樣的感覺。我打開電視,開始不停地換台。

醒來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我是從時鐘上知道的。在我睜開眼的一剎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或者應該在什麼地方。

好像我生命的方向又改變了,而且我已經被卷了進去。在世界各地不停地穿梭,讓我迷失了自己。這就像是一個咒語,雖然沒有任何有記載的咒語和「三位一體」有關的。我轉過頭,看着我身旁的表。錶盤上的數字是熒光的,所以我還能辨認出準確時間。

現在是東京時間晚上八點鐘。我伸了個懶腰,電視裏面一個瘋狂的賭博節目的主持人正在喋喋不休。我使勁拍拍它的外殼,一直到噪音消失。我把櫃櫥的鑰匙裝進我的襯衣口袋,走了出去,盡量讓自己振作起來。前台這時沒有客人,只有孤零零的一台電視。櫃枱後面放着一本厚厚的通訊錄,但它離我太遠,我夠不著。我想要查一下武者小路,一個醬油製造商的通訊地址和電話,但要把這個意思解釋給前台的那個婦女好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

雖然已經是晚上了,但外面的空氣還是很熱。人們穿着「百分百」的睡衣坐在旅館的台階上,有喝酒的,有抽煙的。他們到處閑逛,懶散得有如夢遊一般。城市夜晚的街道已經變成了他們的家。街對面有一些亮着燈的自動售貨機。

我過了馬路。自動售貨機的貨架上擺着幾罐啤酒,洋李子酒,還有日本清酒,我在燈光下看得很清楚。我買了一罐啤酒,然後又回了旅館。只有最上面一層台階上站着一個工薪族,他沖我點點頭。我懷疑這些台階是不是也分等級,人們也要按長幼尊卑的次序來坐。「晚上好!歡迎光臨『百分百旅館』。」他怕我沒聽懂,又用法語重複了一遍。他長得很帥,法語也說得很快。他有一張約翰·韋恩般晒成褐色的臉。我也沖他點頭以示謝意。他朝他的朋友們招了招手。「你是美國人嗎?我們是這裏的常客。我們看見你在那邊買了罐啤酒,是很好的日本啤酒。如果你願意在這兒和我們一起喝,我們會非常高興。」

「不勝榮幸。」我坐下來。坐在中間台階上的人也沖我地點點頭,示意我干一杯。我們互相舉杯,乾杯,乾杯。路旁樹上的知了也叫個沒完沒了。

「會講英語真好。」坐在我旁邊的人說道,「不過對我們來說,英語可是挺難學的,和日語太不一樣了。我叫友康。」

「我叫凱瑟琳。」我們握了握手。坐在下面台階的人動了動,重新調整他們的位置。「我很願意和你們聊聊英語,當然我也很需要你們的幫助。」

「我知道,」友康說,他有點醉了,目光迷芒。「我可不可以問你,凱瑟琳,希望這個問題不會讓你覺得太無禮。我和我的同伴們一直都在想:你準備住在這嗎?」

「你是說過夜?」

「嗯?」他沖着周圍的人問道,找了一個可以代替整個句子的辭彙。「瞧,我剛才怎麼跟你們說的?」坐在最下面一級台階上的那個禿頂的人小聲咕噥了幾句。在他上面一層坐着個拿着萬寶路香煙的人,那人答應了一聲,聲音中帶着一些沙啞,但很有力。這是我以前沒想到的。東京表面上顯得很平靜,很容易讓人相信在這兒是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沒什麼深度,也沒什麼可以隱藏,好像整個城市可以簡化為一個二維的平面。

「他們是在談論我嗎?」

友康聳聳肩。「他們沒談什麼重要的事。」

「真的?那他們在說什麼,」我問,然後像已經明白似地問道:「是不是這種膠囊旅館都是為吸血鬼準備的?」

「吸血鬼,啊哈。」他笑了。「不,這住的是人,不過通常只住男人。其實這也不是什麼規定,旅館的人也沒這麼說過。」

「你們可沒少說啊。」

「現在這也沒什麼關係了。」他沒再接着往下說。他臉上仍然有笑容,但看上去輕鬆了許多。

「為什麼沒關係?」

「膠囊旅館是為像我們這樣的工薪族準備的,但現在經濟不景氣了,我們已經沒有薪水可領了。也許現在他們不用再工作到很晚,可以待在家裏了。他們會和他們的妻子一起出去喝酒,直到喝醉為止。」

「幸運的妻子們。」

「不,不。討厭的經濟泡沫。」談話突然沒了話題,大家一陣沉默。知了變換着它們的節奏,像是在唱聖歌。

「『無薪族』,我可以這麼說嗎,凱瑟琳?」

我笑起來,因為他也在笑。他繼續說道:「不工作,少幹活,多享受。其實我自己是一家公司的律師,他們這些人都是我的同事。我們公司是做霓虹燈燈管的。如果是你,應該叫做工薪女族吧。」

「不,我來這裏只是想找個人。」

遠處傳來火車碾過鐵軌的聲音。這些在公司工作的人們喝着他們的啤酒,並不說話,好像他們正在聽火車駛過的聲音。這些睡衣幫正在觀察他們的地盤。其實現在他們自己也覺得不舒服。在這個仲夏夜微微的晚風中,他們只覺得生活飄忽不定,無依無靠。這些生活無着落的人們,我甚至有點可憐他們了。

友康喝完李子酒,那個瓶底還有顆腌李子。他將瓶子倒過來,把裏面的李子倒在手上,吃了。「那你是私人偵探啦,專門調查一些私人的事情。不過東京是個很大的地方。」

「其實,我要找的是一家人。我想他們應該挺出名的,那家人叫武者小路。」

「哦?」

在我和友康說話時,有個禿頂一直朝我這邊打量著。好像是因為那個名字。「你認識武者小路家的人?」友康問道,說着把嘴裏的李子核吐出來。

「我只知道名字。」

「哦,他們可是大家族,生意也做得很大。」由於激動,他的英語有點變味了。「是做調料生意的,是醬油,很受人尊敬的一個家族。你為什麼要找武者小路家的人?」

「說起來挺複雜的。不過我想問問你們是不是有人知道他們的公司在哪裏。這有一本電話通訊簿,在旅館裏面。」

他好像並沒在聽懂我說什麼。坐在最下面一級台階上的那人又用他那慣有的低音開始說話。他轉過身,自動售貨機發出的藍光映着他臉的側影。他說完了,友康點點頭。

「安部先生說他知道一個地方,武者小路家有個人經常去那裏。不是老闆,只是個中層管理人員。」

「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一個酒吧。」他又聳聳肩,「專為男人們開的那種酒吧。」

「那他們會讓我進嗎?」

他看着我:「請原諒我這麼說,可我想他們會給你買酒喝的。」

他們沒必要替我付錢,我心裏想你也沒必要請求我的原諒。我說,「武者小路先生多長時間到那去一次?」

友康又朝那個人大聲問道。最下面台階上的人咕噥著回答了一聲。「反正安部先生每次去那的時候他都在。你們管這叫什麼來着,時常,經常,常常?那消費挺高的。請稍等一下……」

他快步走進旅館的門廳。他的同事看見他走了,什麼也沒說。最下面台階上的人摸著自己的腦袋,好像知道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裏看。友康又回來了,手裏拿着一支筆和一張紙,一邊寫一邊坐下來。「酒吧的名字叫杉。這是地址,那兒離這裏有段距離,不太好找,所以你最好還是打車去。到時你把這個給司機就行了。」

「謝謝你。」我接過那張紙。他沒有立刻鬆手。他把手縮了回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

「也謝謝你,凱瑟琳。很高興認識你,和你聊天讓我的英語又長進了不少。」

他們都站起來道別,先是友康,然後是其他人。安部先生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車門自動打開了。我鑽進車裏,從我身後的自動售貨機那邊傳來一陣咣啷咣啷的聲音,有人投了幣,一灌啤酒掉在出貨口。

車內是仿皮裝飾的白色座椅。司機帶着白手套,像個啞劇演員。他打開玻璃隔板,接過我給他的那張紙,讀了起來,完全把我撂在一邊,好像那張紙是個隱身人遞給他的那樣。我想像着他穿着「百分百」的睡衣喝醉酒的樣子。

想要尋找寶石,這真是一個很合適的地方。這有個百貨商店,裏面出售鉑金情侶筷。還有個酒店,裏面有鍍金的浴盆,是鳳凰的模樣:用了三百一十三又二分之一磅的金子製成,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塊金子了,那些富商們躺在裏面,燈光照着他們肉肉的身體。這就是這個「黃金之國」的首都。這裏的一切都是用金子做的,到處閃閃發光,一片精美的平衡中的完美景緻。就像手錶的機械構造一樣,我想,齒輪被固定在紅寶石質地的軸中間,很精緻。行人和騎自行車的人擠在紅燈處等着它變成綠燈。

我們向東北偏東的方向行駛着。先來到市中心,又出了城,朝着河岸方向駛去。幾天來,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朝同一個方向走着。不過那些古老的寶石正是來自東方,歷史上一直都是來自東方,日本還有古阿拉伯世界。當我開始寫「三位一體」的歷史時,它屬於亞洲,同時它也屬於歐洲,但這是個謊言。我知道如果寶石不是亞洲的,那它就沒什麼價值了。在非洲和巴西的鑽石沖積層或是美國、澳大利亞的金礦開始被挖掘的四百多年前,這顆寶石已經從地下被挖掘出來。它和那些從巴達克杉出產的偉大的紅寶石產自同一時期,鴿血一樣的紅寶石,只有摩谷才能出產,是真正的印度鑽石。要問「三位一體」產自什麼地方,那一定是東方。

戴白手套的司機有點像外科醫生,開起車小心翼翼的。車子沿着這些辦公大樓之間的街道開着,越來越安靜。活動房屋支撐著古老的木質結構。這兒的街道很清靜,沒什麼車。我們沿着一座還不及兩個車道寬的石橋過了墨川河,又經過五個街區后,終於找到了那個酒吧。

酒吧在幾棵高大的雪松後面,透過樹的縫隙可以看到那從酒吧窗戶射出的燈光。計程車慢慢停在路邊,我下了車,站在樹下鬆軟的土地上,呼吸著松樹的味道。這種味道和格羅特石頭房院子裏的味道差不多。這讓我想起了她,也想起了哈森。我挺想念他們的,雖然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他們了。我不會為此有任何的歉意。我知道我挺自私的,但同時也是很有自制力的。不過這兩樣東西在任何時候都是不會錯的。

一條行人路穿過樹叢伸向酒吧,紅色的燈光撒滿石子鋪成的小路上。小路的盡頭是一幢半木質結構的建築,用稻草覆蓋的斜坡屋頂從屋子的兩側延伸下來幾乎就要貼進地面了。屋裏傳來流水聲,還有空調微微作響的聲音,這些是夜間酒吧通常會有的聲音。當然還有音樂和人聲,裏面不光是男人的聲音。大門是仿漆制和仿紙制的,我走到門口時,門自動向後滑開。

一進門是個廳,廳里沒人,只有一個櫃櫥,除了一雙雙拖鞋外,裏面還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在鞋櫃旁邊,是兩個浮雕花瓶,裏面插著百合花和蘭花,插花的方法很西化。我在那兒脫鞋的時候聞到的花香,有點像葬禮上的那種氣味。我已經很久沒有欣賞過插花藝術了,不過它們仍能使我想到死去的人們。

沒有一雙拖鞋合我的腳。我朝酒吧走去,碰到一個女會員,她長得很難看可非要裝出一幅美女樣子。裏面的房間很高,屋頂上可以看到顯露在外的木櫞,榻榻米鋪的地板上有一個突兀的意式吧枱。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腳穿襪子,身穿西裝,一個個都喝醉了,三個穿着夏裝和服的女人一邊為他們服務,一邊陪他們聊天。

屋子裏正在播放日本的民間音樂。靠近門口的那個人正拿着麥克風低聲唱着,他的眼睛緊盯着卡拉OK的屏幕。屏幕上滾動着歌詞,還配着一些不太協調的畫面:一條站滿漁民的捕撈船,漁網裏全是金槍魚;一個女制陶工正在製作幾隻碗。歌曲的聲調中和歌者的臉上都透露出一種悲傷的情緒,但除那些被捕撈上來的魚之外,我也看不出他們一直在為誰悲傷難過。

除女人外,這兒沒什麼惹人注目的人。這兒的女人們都不年輕了,而且也沒看出她們想要裝年輕。其中一個人遞給唱卡拉OK的男人一碗煎餃,他們互相交談著,表情和聲音里沒有半點挑逗的意思。那個男人用手招呼那些負責倒酒的,那個女人轉身時看看我。

「晚上好。」她問候了一聲,其實更像是在提問。

「晚上好。對不起,請問你能講英語嗎?我正在找一位叫武者小路的先生。」

「當然。」她說,好像她認識似的。她的聲音軟軟的,聽上去像是人造的,就像她周圍的建築一樣。「你是武者小路先生的客人嗎?」

我說是,連我自己都沒意識自己在說謊。女招待領着我繞着酒吧走到坐在最裏面的一個男人面前。他單獨一人坐在那裏,雙手握著酒杯。他表情很凝重,從他的外表很難判斷他是什麼樣的人。在日本人里,他個子算是高的,表情堅毅,頭髮烏黑而且堅硬。對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來說,他仍然很有陽剛之氣,嘴角都還沒有皺紋。我猜測「三顆鑽石先生」會不會和他長得一樣。

女招待向他解釋完后,他才把目光轉移到我身上。女招待接着又問他一些其他的事情,他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一直到女招待朝我們鞠個躬離開。然後他伸出一隻手:「我叫秀樹。」

「凱瑟琳。」我們握握手。我直接告訴他我的名字而不是姓,這讓我自己都有點吃驚。我希望這個老富翁的行為能合乎禮儀。「謝謝。」

「不客氣。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為了澄清一些和我有關的謊言。」

「好吧。既然你現在是我的客人,你願意陪我喝一杯嗎?」

他的話語也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英語是美式的,布魯克林腔,有點過時。我坐下來。「我可以和你喝杯咖啡。」

「不用擔心,這只是米酒,你以前喝過嗎?你不常來這裏,對嗎?所以,你應該試試,味道不錯。日本不喝烈酒。」他摘下金屬框的眼鏡,用酒吧里提供的紙巾擦擦眼鏡。「哦,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來着?」

「凱瑟琳。」

「你好,凱瑟琳。我叫秀樹,我可能已經告訴你了吧。」我們再次握握手。他又把眼鏡戴上,從鏡片後面看着我。能看得出來,他雖然看着我,可對我並不感興趣,一幅聽天由命的樣子。看上去他已經習慣聽天由命了。「我做醬油生意,不過也許你已經知道了。你做什麼的,凱瑟琳?」

「寶石。」

「寶石。那挺有意思的,可以賺到錢嗎?」

「不行。」

「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不曾見過。」

「我欠你錢嗎?我不記得我最近買過寶石。」

「你不欠我任何東西。」

「唔。」他咧嘴笑時,臉上堆滿褶,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了。「寶石,真不可思議。我們為什麼不喝杯香檳?我一直覺得如果寶石可以變成液體,那它嘗起來一定很像香檳。你不覺得嗎?」

他朝附近站着的女招待招招手。一大瓶香檳裝在一個石材的冷卻器里被端了過來,那個冷卻器用的是粉紅色的花崗岩,晶體狀的氧化鐵。武者小路秀樹邊講話邊開了瓶。

「哦,我得說這真是個不錯的驚喜。我就這樣坐在這裏,一個人,想着太多的事情。其實我已經準備回去唱卡拉OK,不過唱卡拉OK倒真像種自殺儀式,唱着民歌而死。事實上,我喜歡唱西方歌曲。只有我一個人喜歡,其他人都不喜歡,他們實在太忙了。」

我並沒在聽他說些什麼,我只是看着他的臉,想像着他的祖先應該是個什麼樣子。應該和他差不多吧,在九十年前寒冷的倫敦東部。我真想上去摸摸秀樹的臉,想伸手感覺這張臉,但我還是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這種願望。如果我真這樣做,我真的可以拉進我和「三顆鑽石」之間的所有距離了。

「我喜歡唱U2的歌,當然還有艾爾維斯·普萊斯利的。『溫柔地擦我』,在日本我們都這麼說。不過現在你走過來救了我,凱瑟琳。」

他遞給我一杯香檳。裏面還冒着氣泡,有的氣泡直線上升。香檳很涼沒什麼味道,品嘗起來像礦泉水。

「你英語說得不錯。你在國外學習過嗎?」

「滿州國大學,』45級的。」他又笑了笑。他的眼睛反著光。「我被俘了,美國人逮住我,那時候我就會英語,所以他們讓我當無線電接線員。」他慢慢握握我的手。革命的年代已經走遠。「那以後,他們讓我在美國工作過一段時間。在紐約北部地區。」

「我覺得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

「我會把你剛才說的當成是一種讚揚。」

我現在開始能適應他的口音了。武者小路先生說話時那種惶恐不安的口氣很像是老電影里的美國兵。「寶石!你是英國人,對嗎?你是不是喜歡夏洛克·福爾摩斯?我的英語很多就是從福爾摩斯探案集裏學的。《藍色紅寶石》,你知道這個故事吧?『這是件很漂亮的東西,』福爾摩斯說,『只要看看它是怎樣的閃爍發光就知道了,華生。當然它也是罪惡之源。每一顆漂亮的寶石都是如此,它們都是魔鬼最愛的誘餌。』對嗎?」

「我也不知道。」

「哦,沒關係,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的戰爭歷史。我也沒有什麼其他的故事好講,除非你想聽聽有關醬油的故事和失敗的婚姻。」

女招待走過來幫我蓄滿杯。香檳的後勁挺足。我能感覺到我的血管里已經充滿酒精。酒吧的空氣感覺非常熱,我靠在椅背上。「事實上,我對你的一個親戚感興趣。武者小路元藏。」

「元藏。」他的臉色很難看。「你想知道元藏的事?天哪。」

「他過去在公司經營中用的是個假名,叫『三顆鑽石』。」

「他必須用那個名字,元藏!」他把胳膊肘拄到吧枱上。這樣可以讓他的身體更靠近我這邊。「他不能算我的親戚,他是我祖父的堂兄。是我們家族的敗家子。或者叫……」他皺起眉頭,試圖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披着羊皮的狼。你能理解嗎?他真的有過一家公司?」

「檔案文件里有他的名字。」

「這個我不知道。我母親從來不提他的名字。母親她非常地包容,我忘記這個詞該怎麼說了。給予,不對,是寬容別人。元藏過去常常做代理,從國外進口各種各樣的東西。有時可以拿到軍部的合同。現在叫國防部了。當然還有其他的客戶。」

「還有誰?」

「一些公司,想要倒賣他東西的那些公司。」他向周圍茫然地張望了一下。「一些不想被別人提及的公司。你想知道關於元藏的事?他是第一個把光氣引進日本的人。這是他出名的唯一原因。不過那是筆骯髒的交易。那……那個英國人叫什麼來着?」

「哪個英國人?」

「你肯定知道。你們國家的。就是那個種馬鈴薯的傢伙。」

「是沃特·羅利嗎?」

「對,就是他。元藏,他就是那個搞毒氣的沃特·羅利。」

「那他肯定非常有錢。」

「和你說實話吧,我對我的家族一點都不感興趣。」他的身子又靠近了些。我現在已經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了,他渾身有一股香檳的味道。「但是,請聽我說,我對你很感興趣。你非常有吸引力,對嗎?非常有吸引力,一點兒都不冷漠。可你為什麼這麼有吸引力,凱瑟琳?我有個理論,就是你可以把人們分成兩類人。你想聽嗎?一種是商人,另一種是浪蕩子。你是哪種人呢?」

「我是會把自己的事情管理得很好的那種人。」

「哈哈!非常好。在日本,我們管這個叫把臭罐子的蓋兒蓋好。再來一杯!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想再喝了。」

「別這樣,對老年人要好一點。和一個醉鬼再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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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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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寶石之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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