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哈佛的演講

第 2 章 哈佛的演講

康托的假說確實充滿了大智慧。克勞斯在心裡構思了一篇適當的讚美詞。康托為他提供了一個機會,它們將作為克勞斯傳說中最負盛名的妙語之一載入哈佛的史冊。

克勞斯肉瘤既不像卡波西肉瘤那樣醜惡,也不像勞斯肉瘤那樣著名,它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其發明者哈佛大學的庫爾特-克勞斯仍然十分活躍。他的肉瘤早已成為典型的腫瘤之一,大多數醫治腫瘤的化療新藥品都要用來它作試驗。如果新的藥劑不能夠使克勞斯肉瘤縮小的話,那就十有八九不會再做進一步的試驗了。

癌症研究方面的流言蜚語在克勞斯的實驗室里自會很快結束。把流言變成現實(或者讓它銷聲匿跡)的最好方法就是,在克勞斯的午餐研討會上陳述自己的結論。「艾西,」克勞斯打來了電話,「有傳言說你現在正在涉獵一種新的腫瘤生成理論。」

「我恐怕不會說是涉獵,」康托回答說,「我對此是很認真嚴肅的,雖然它還只是一種假設。」說起來,康托的想法相當簡單明了。在他看來,導致腫瘤生成的罪魁禍首必定是一種蛋白質。這種蛋白質必須穿過一個乃至幾個細胞膜,才能進入細胞裡面破壞搗亂。而除了一種罕見的例外情況外,所有這些細胞膜都只允許在一個方向上發生易位。在康托看來,這就是關鍵所在:如果一種可能是由突變引起的化學變化允許致癌物質雙向進入正常細胞,會出現什麼情況呢?只要有一個入侵者,它就會衝破障礙進入一個細胞,使其產生癌變,然後又會從這個細胞里出來,再進入下一個細胞,然後又是下一個……負責細胞膜單向運輸蛋白質信號的結構片段始終位於蛋白質的「遊離氨基」端附近。在已知構成蛋白質分子的20種氨基酸中,只有一種氨基酸——精氨酸,有三組這樣的「遊離氨基」,它們附著在一個碳原子上。康托的關鍵假設是,引起蛋白質精氨酸成分變化的突變,會導致蛋白質的雙向運輸通道突然打開。

「是嗎?你有辦法檢驗這種理論嗎?」克勞斯立即把手指戳在了他的軟肋上。康托還沒有做任何試驗來證明其假說的正確性。一種沒有證據的假說,有時候比毫無用處更糟——它甚至可能是危險的。你可能會把此後的精力全部用來驗證它,結果卻只是徒勞。

康托很不情願地勉強承認說:「沒有,我還沒有想好如何證實這一想法。我正在研究。」

「既然你正在研究,為什麼不到我們這裡來講講你那嚴肅的假想呢?」電話里可以清楚地聽見克勞斯在竊笑。「沒準我們可以幫助你解決實驗中所遇到的問題。」

當人們被克勞斯請去在每周都舉行的學術研討會上做演講時,他們向來是有邀必往。三個星期之後的這天,康托就在劍橋撞傷了膝蓋。翌日早晨,他坐在「白蘭地酒餐館」里吃早餐,一邊在翻閱他的筆記。原先,他還有點擔心自己的假設能否經得住克勞斯那聲名狼藉的批評——那個人即使對朋友也絲毫不留情面。但經過今天早晨在盥洗室里的頭腦風暴之後,康托感到無比自信。他不準備對克勞斯或者哈佛的其他人提及他的頓悟,介紹那個將把假設變成無懈可擊的事實的實驗。那得等到實驗完成之後再說。他深信實驗一定會成功。憑自己的直覺,他感到它構思得實在太完美了,不可能不成功。

克勞斯的王國是波士頓的哈佛大學醫學院。康托決定在劍橋市過夜而不去波士頓,他想去哈佛廣場另外一側的化學系看看。他很難得去化學系。哈佛廣場猶如學院里的界河,將哈佛大學的幾個學院分隔開來。學院里,學科相近的學者們有時候一起工作多年,只是偶爾放下在他們與鄰近學院之間的弔橋。康托年近六十,是位蜚聲國際的細胞生物學家。然而,很少有人還記得他是有機化學博士,以及他是如何轉型成為生物學家的。他的博士后研究是在國家衛生研究院用放射性同位素示蹤技術檢測一種新的鎮定劑,決定它能否應用在實驗動物身上。不久,他就轉而研究細胞組織勻漿里的隔離酶,這與他在研究生院里學的合成化學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在巴黎的巴斯德研究所,他被當時處於萌芽狀態的細胞生物學深深地吸引了,從此與化學分道揚鑣,再也沒有回頭。他曾自豪地把這個主要靠自學成功的轉變稱作是專業變形。一位有機化學家的視角——無論是理論家還是實驗家,都主要集中在分子上。與此相反,生物學家看的是整個系統:一個細胞、一片樹葉或者一棵樹。康托早期的化學經驗,對他逐步成為細胞生物學家貢獻極大。

他去哈佛化學系的初衷,是對他研究生時的老朋友康拉德-布洛克(KonradBloch)進行禮節性的拜訪。然而,在審視了他幾個小時前獲得的靈感以後,他改變了上午的安排。布洛克通過確定人體膽固醇所含的27個碳原子的來源,闡明了人體合成膽固醇的方法,1964年,他因此獲得了諾貝爾獎。

最近,布洛克一直在研究一種用磷脂膜封閉的人造泡囊的形成,它與自然細胞里發現的非常相像。布洛克的方法對於研究活細胞如何讓某些分子進入而不會反向彌散出來的實驗至關重要,康托正準備利用這種技術來檢驗他的假說的正確性。布洛克和其他人已經利用這種方法,證明膽固醇不僅是人體類固醇(諸如性激素或者可的松)的來源,而且還有第二種重要的作用:磷脂里的膽固醇減少了細胞膜的流動性,使它具有單向運輸化學物質進入細胞的最佳粘度。與康托目前的研究關係更加密切相關的是,血癌細胞的細胞膜比正常淋巴細胞膜的流動性更強。這是不是因為癌細胞裡面的膽固醇數量減少而引起的呢?慢性淋巴腺白血病患者血液中的膽固醇水平要比正常人更低。此外,向癌變的白細胞里添加一些膽固醇,可以減少其細胞膜的粘度,而它們的惡性程度也同時減弱了。這些難道僅僅是巧合?康托決定把這次禮節性的拜訪變成一次與布洛克兩個人的研討會。布洛克一向以慷慨大度、善於聆聽同事的問題而著稱。利用上午的時間無拘無束地請教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安排呢?

克勞斯的研討會房間里擠滿了研究生、博士后和外系來的旁聽者。有幾個人還在吃東西,不過,根據空杯子、捏皺了的三明治袋、揉成一團的餐巾紙和其他碎屑來判斷,大多數人已經吃完午餐。庫爾特-克勞斯顯然非常惱火。康托剛走到房間前面,克勞斯就站起身來。房間里頓時安靜下來。「康托教授就不需要我介紹了。考慮到時間不早了,」他朝嘉賓投去責怪的一瞥,「為了不再添亂,我這就請我們的演講者向我們講述他的新理論。艾西,」他向康托做了一個手勢,「請講吧。」

沒有哪個科學講演不使用幻燈或者可視輔助設備,倘若演講中要顯示化學結構的話,這些設備更是必不可少。如今,科學演講的內容已經變得十分複雜,探討的課題深奧難懂,甚至專家向自己的同行作報告都需要借用投影儀或者幻燈。康托只要了投影儀。他手裡拿著兩支筆——一支黑的和一支紅的,開始在投影儀底座的塑料透明片上寫了起來。房間里光線幽暗,他的字跡經過放大,顯現在身後的屏幕上。康托對於自己的授課風格十分自信:板書仔細整潔,用詞精確流暢,他侃侃而談。他的聽眾始終都十分慶幸,他們能夠一面聽他的陳述,同時從容地記筆記——聽有些演講往往很難做到這一點,那些演講人總是不斷匆忙地提出要求:「請放下一張幻燈。」

庫爾特-克勞斯在這種研討會上的舉止會讓人感到非常恐怖,人們常把他與已故的物理學家羅伯特-奧本海默(RobertOppenheimer)相提並論。就在康托開始演講時,克勞斯對他的鄰座低聲說:「我們必須在我們的大廳里,讓艾西學會謙虛一點,你覺得如何?」他的聲音之大,完全可能已經傳到了講台上。他還有一點很出名(許多受害者會用臭名昭著這個詞):他經常打斷別人的演講,這些插話的時機安排得都很巧妙,往往會使演講者的信心受到最大限度的挫傷。此外,在聆聽演講的過程中,克勞斯的眼睛始終緊緊地盯著演講人;許多仔細觀察過他的人都聲稱,他們從來沒有看見克勞斯眨眼睛。

康托並不相信這些傳言,儘管如此,他覺得今天還是應該特別謹慎。他的理論是一種真正的創新,出於專業上的嫉妒,克勞斯的言詞很可能會更加犀利。康托的遲到影響了他的情緒,尤其是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以後。在開場白里,他解釋說他之所以遲到,是因為與布洛克教授作了一次激動人心的學術探討。在克勞斯看來,在到他的實驗室之前,先到查爾斯河對面的劍橋校園去已經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更何況康托竟然公開宣布了這件事。

康托在演講的時候喜歡使用兩種顏色的筆,通常效果都非常好:要點用黑顏色寫在白板上,紅顏色用來做註釋。但這一次,在頭幾分鐘里,他就兩次拿錯了筆,因此不得不打斷正常的演講速度,停下來把它抹去。影響康托平日里完美流暢的授課風格的不僅是謹慎小心,還因為這是他首次公開披露他的假說。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思緒必須在兩條平行的軌跡上運行,一條是公開的,另外一條則完全是內心深處的。他一邊聲音洪亮地對聽眾談論他的假說,另一方面,他正在用自己構思的實驗對他講的每一句話進行驗證。他深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提供實驗證據了。然而,他不想告訴任何人他正在構想這些實驗驗證。

儘管如此,隨著演講的深入,康托對於自己構想的實驗信心也越來越堅定。他重又恢復了自信,就像在交響樂的最後一章里,聲音漸強。克勞斯的唇槍舌劍始終沒有出鞘,他因為由衷的讚歎而保持沉默。康托的假說確實充滿了大智慧。克勞斯在心裡構思了一篇適當的讚美詞。康托為他提供了一個機會,它們將作為克勞斯傳說中最負盛名的妙語之一載入哈佛的史冊。

康托來回走動,以平常少有的速度,分別用紅色和黑色的筆在透明片上書寫,然後退後,指著屏幕上的投影講解。演講快結束的時候,他用紅筆在「精氨酸」下面劃了兩道,然後寫出它的化學結構,提請大家注意那三組有問題的氨基群。在總結時,他再次回到這個關鍵的氨基酸上來,很得意地在那個詞的後面用力畫了兩個驚嘆號。這次用的是黑顏色。他從屏幕前轉過身來,滿臉通紅,氣喘吁吁地面對他的聽眾。

在這類科學報告之後,往往有一套標準的程序。不論研討會的內容是化學還是細胞生物學,演講結束的時候都會出現一張致謝的幻燈片,與電影最後出現的燈光、劇務和主要電器技師等一大堆職員表沒什麼兩樣。幻燈片上有許多人的名字。「幻燈片上列出的全是我的合作者,請允許我向他們表示感謝,感謝他們高超的技藝和寶貴的奉獻,使得今天的演講得以成功。感謝國家衛生研究院的經濟支持,感謝諸位蒞臨聆聽。」至此,投影師關閉投影儀,打開電燈,聽眾鼓掌,根據不同場合,掌聲或是敷衍了事,或是非常熱烈。演講者笨手笨交地解下脖子上的話筒線,主持人起身與演講者悄聲說話。在得到期待的首肯之後,主持人就轉向聽眾。「承蒙某某博士同意,現在回答大家的提問。誰有問題?」不等他的話音落地,就會有人第一個發問,然後是接二連三的問題。

大多數科學報告都是這樣千篇一律。但今天在哈佛醫學院舉行的這個特殊的午間研討會卻並非如此。康托教授在報告里雖然用了第一人稱複數,卻並沒有向任何合作者致謝。畢竟,他還並沒有談到任何實驗工作。他談的是一種假說,他的設想,因此也就不會有一張寫滿人名的幻燈片了。可是當燈光亮起來時,康托沒有聽到期待中的掌聲,他反而聽到了吃吃的笑聲,後來竟變成了哈哈大笑。康托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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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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