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郭小鵬心事重重地駕駛著賓士車,沿著山青水秀的遠郊公路平穩地行駛。汪靜飛回頭看了看托著手腕靠在後排座位昏睡的段海道:「你說這個殺手,他的目標是誰?」

郭小鵬轉動方向盤說:「比羊大,比牛小,但肯定不是豬。目標當然是我。」汪靜飛道:「這個段海,平常不言不語的像個悶葫蘆,關鍵時候還真利索。」郭小鵬隨口說:「他當過兵,也干過警察。」

「警察?」汪靜飛有些驚訝。

「段海是苦出身,從小沒爹沒娘,在部隊當偵察兵複員后,分配到海州大廈所在的轄區派出所,當了治安民警。」郭小鵬語調平靜,「你知道,開酒店總有些不清不白的事情,他為人又仗義,當時幫過劉眉不少忙。後來不知被誰給舉報了,警方給他羅列了一大堆罪名,什麼泄漏機密、收受賄賂、執法犯法等等,他被開除出了公安隊伍。老婆跟他離了婚,帶著孩子遠走他鄉。你說他一個派出所民警,知道什麼國家機密?」

汪靜飛不禁又看了段海一眼,問郭:「那後來呢?」

郭小鵬道:「段海人挺實在,根本沒去找過劉眉,隱姓埋名到碼頭幹了三年裝卸工,後來碰上林小亮,我才知道了真相。原想給他在公司安排個小職位,他說自己沒文化,就喜歡開車。開始我並不太信任他,後來發現這個人很忠誠,又身懷絕技,守口如瓶;就正式讓他給我當了司機和警衛。」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汪靜飛感嘆之後又問郭小鵬:「董事長在海州有仇人嗎?」

郭小鵬搖頭道:「我一不奪人妻女,二不搶人錢財,三不爭人權位,應該說沒有。」

汪靜飛困惑地皺了皺眉:「那這個人會是誰呢?」

郭小鵬深沉地望著前方說:「估計是楊春,他要報殺弟之仇。」「楊春?」汪靜飛意外地,「他不是那天當場被警察逮捕了嗎?」「他至今逍遙法外。」郭小鵬臉上陰雲密布,「有些事,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

「那你應該馬上報警,否則還會出事的!」汪靜飛不由著急起來。郭小鵬淡淡地道:「如果段海沒事的話,還是不報為好。」「為什麼?」汪靜飛疑惑地看著郭小鵬。

郭小鵬忽然有些傷感:「我在海州也算是個公眾人物。公眾人物就沒有隱私可言。倘若報警,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有損企業的信譽,作為個人,就難以控制局面了。」

「那就讓兇手逍遙法外,時刻威脅你的生命?」汪靜飛仍有些無法理解。

對汪靜飛的拳拳關心,郭小鵬有些感動,他用柔和的目光看了她一下,然後注視著前邊的路面緩緩說道:「兇手刺殺未遂,應該遠走高飛才對,沒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理。」

汪靜飛默然。

新疆。西北勞改農場採石場。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火光耀眼,山崩石裂,碎石塊如冰雹般墜落。爆炸后的濃煙尚未散盡,數十名犯人就衝到炸落的石堆前,汗流俠背地選料打方。烈日當頭,煙霧瀰漫,犯人們揮汗如雨,從事著繁重的體力勞動。林小強卻獨自坐在遠離工地的陰涼地里喝茶抽煙,揮扇徐徐。

白面書生靳鐵顯然沒於過重體力活兒,掌釺的雙手虎口震裂,臉曬得通紅。此時正是最熱的時候。這兒日夜溫差極大,素有圍著火爐吃西瓜一說,中午是最難熬的時辰。犯人們又熱又累,又渴又餓,很多體質弱的已快支持不住。靳鐵搖搖晃晃正要暈倒之際,騾子招呼他說:「喂!鴨子!林總叫你過去。」「林總?」靳鐵腦袋已經快不運轉了,迷惑地睜大眼睛。「就是老大!」騾子一臉壞笑,「沒準兒他真看上你個小白臉了……」靳鐵晃晃悠悠地向樹蔭下的林小強走去,幾次都差點被碎石塊絆倒。他走到林小強面前,林小強示意他坐下,可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只是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旁邊的茶壺。

林小強當然看出了他眼裡的渴求,但故意不發話。他終於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問:「能……能給我點水喝嗎?」林小強笑了,恩賜的樣子點點頭,「喝吧。」靳鐵顧不得道謝,捧起茶碗咕嘟咕嘟一飲而盡。他擦擦嘴,意猶未盡,眼睛仍瞄著茶壺,但沒敢喝第二碗。

「喝吧!」林小強大度地揮揮手。

靳鐵抓起碗,又一口吞了下去。

林小強搖著扇子道:「在這種地兒,有一個好身體,要比有一個好腦袋管用得多。」

「謝謝林總!」靳鐵擦拭著眼鏡,眼裡含著淚水。

「如果好身體外加個好腦袋,你到哪兒都是王。」林小強補充道。靳鐵戴上破眼鏡,畢恭畢敬地道:「您說的對。」

『你看這螞蟻。「林小強用樹枝划拉著地上奔忙的蟻群,」工蟻一輩子幹活兒,甚至連享受性生活的權利都沒有。蟻王一動不動,卻享受著最豐富的蛋白質營養。「

靳鐵蹲下身子伸頭去看。林小強吩咐道:「幹活去吧。」靳鐵戀戀不捨地走開。林小強眯起眼睛注視著他瘦弱的背影……

看守所的大鐵門漆黑漆黑,給人一種冷冰冰的畏懼感。門兩邊的高牆上張著電網,電網上有幾隻小鳥在歡快地蹦跳,似乎是在逗引裡面失去自由的人。劉眉開著法拉利停在對面的馬路邊,不時朝著黑鐵門張望。大門打開了一條縫,林小亮空著手從裡面走出來。「咣當」一聲,鐵門緊閉。她搖下車窗向他招手,林小亮激動地飛跑過馬路,鑽進跑車后,對大門警衛拋了個飛吻。劉眉發動了跑車說:「別招人恨了,你還沒呆夠啊?」

林小亮笑了笑,伏在劉眉座椅的後背上問:「二哥派你來的!」「憑你家老爺子那張老臉唄。」劉眉掛上檔,「你二哥也出了面。」林小亮感慨道:「二哥就是二哥。他嘴上狠,心眼裡對我最好。」劉眉「轟」的一聲把車開走。

二人走出病房,走下樓,走進醫院病區花園。月色朦朧,柔光鋪地;花園裡樹影婆婆,花香暗放,有一種神秘的安寧。他們在月下漫步,完全淡化了主僕之間的貴賤尊卑。

段海有些忐忑不安地問:「董事長,您想說什麼?」

郭小鵬壓低了聲音:「那天有人打冷槍時,你看到汪總的表現了嗎?」段海搖頭道:「當時沒太注意,怎麼啦?」

郭小鵬深思著說:「槍響得很突然,我們毫無準備,但江總在一瞬間的反應,我指的是本能的反應,是一個標準的原地卧倒動作,同時迅速出槍,搜尋危險的目標。面臨突發事件,不驚不懼不詫,冷靜沉著,除了訓練有素的軍人,一個普通女性,尤其是來自香港的白領女性,幾乎很難做到這一點。」段海點頭:「我也見過這樣的場面。」

郭小鵬接著道:「此外,她很熟練地為你包紮傷口,不經過專門訓練,也絕對做不到。」

「董事長的意思是……」段海一臉迷茫地看著郭小鵬。

郭小鵬以肯定的口氣道:「一個文科大學畢業的女碩士,不應該像一個軍人。」「我懂了。」段海似乎已經明白過來,挺了挺胸,「請董事長直接下命令吧!」郭小鵬扶住他的肩膀低聲道:「出院以後,你悄悄去一趟北京,調查汪的全部情況。」

海州國際機場。

一輛計程車飛速駛人廳前跑道。喬裝改扮的劉眉款款走下車。但見她齊耳短髮,秀琅眼鏡,深色西服,淡抹紅妝,與平素的美艷判若兩人。她剛消失在候機大廳自動門裡,林小亮駕駛著豐田車也匆匆趕到。

林小亮轉了一大圈才在咖啡廳的角落裡找到劉眉。他動作毛糙地拉椅子坐下,一口將咖啡喝光:「姐,把你的金蟬脫殼之計教給兄弟幾招?」劉眉壓低嗓門道:「我用真身份證去北京,再用假身份證飛新疆。」林小亮說:「你孤身闖新疆,膽子可真夠大的。」

「誰不願意在家裡舒舒服服地過安生日子?」劉眉傷感地,「姐跟你們這些官家子弟不一樣,姐生下來就會抓錢,窮怕了。姐得自己去拼去爭啊!唉,說這些有什麼用?」她用手絹擦擦眼。

林小亮同情地望著她,不無擔心地說:「聽說那個新疆佬鐵孜是個色膽包天、心黑手毒的傢伙。你要能弄到貨就弄,弄不到就打道回府,別搭上性命跟他較真兒。沒必要。啊?」

劉眉長嘆一聲:「上了這黑道,想停也停不下來。」她拿起拎包,「姐該走了。」說著把臉送到林小亮面前,林小亮輕輕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劉眉眼圈紅了,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檢票口,消失在過道深處。

此時,戴著墨鏡、早已躲在暗處的楊春,冷冷地看著劉眉和林小亮的一舉一動。而李新建和強民則端坐在安檢處密室里,通過攝像機監視器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新疆的西北勞改農場採石場工地,已到中午開飯時間,數百名犯人蹲在亂石堆旁端著飯碗狼吞虎咽。

靳鐵見林小強獨自坐在蔭涼地里吃喝,便悄悄湊了過去:「林總是因為什麼事兒進來的?」

林小強不太願意地回答說:「事兒可多了去了。」

靳鐵不敢再細問,於是訕訕地道:「判了多少年?」

林小強這次答得很細:「已經呆了五年零三個月又十天半。」「您沒想辦法出去?」靳鐵把一大口飯臉紅脖子粗地吞下去,「外面多好啊!」「外面多好啊!」林小強學著他的腔調Z臉突然一板,「你他媽進來幹嗎?」然後又笑了,「說說你自個的事兒。」

靳鐵挪了挪屁股:「碩士畢業后,我分配到銀行工作。兩年後,我就當了證券部主任。您知道,中國的證券業很不規範,有漏洞可鑽,我就幫朋友也給自己弄了點錢。」

「你這一點有多少?」林小強斜著眼睛。

靳鐵很輕鬆的口吻:「總得有個兩三千萬吧,不多。」

「就這數,也夠殺頭的了。」林小強用筷子敲敲他的碗,「用的什麼手段?」說到專業,靳鐵得意起來:「虛開賬戶,挪用客戶保證金,向銀行貸款,通過電子網路在香港、東京、紐約市場買賣期貨,命令操盤手高買低賣。當然,是賣給自己人。反正現在的錢,和以前的錢不一樣,成了虛擬貨幣,或者叫電子貨幣,旁人很難插手。」

「怎麼露餡的?」林小強不能不對眼前這個蓬頭垢面的奶油書生刮目相看。靳鐵伸出舌頭舔了舔碗里的剩米粒,然後道:「憑我的專業技能,暗箱操作稱得上風調雨順,如魚得水,沒想到在東京市場做的黃銅期貨一下給賠了,而且賠得很慘。我看翻不了梢,就給自己來了個『休克療法』。」「什麼休克療法?」林小強聽得很有興趣。

靳鐵道:「反正也撈不回來了,我索性來了個大甩賣,把錢撈到差不多時,一走了之。」

林小強很肯定地說:「這時就出事了。」

靳鐵反問:「您怎麼知道?」

林小強把筷子往碗上一扣:「我有經驗!」

靳鐵點點頭:「我的一個合伙人在深圳被捕了,這個甫志高當晚就叛變,我也就落人法網。」

「錢呢?全都沒了?」林小強眨巴眨巴眼。

靳鐵也狡猾地眨巴眨巴眼:「您說呢?」

林小強已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根苗,聲音低沉地說:「按說該殺頭的罪,卻只判你三年;按說該就地服刑,卻把你送到這兒。」

靳鐵把碗放在地上,抹了把嘴道:「我判刑不要緊,很多人睡不安穩,所以才出現了這種奇怪的結局。」

林小強糾正:「不是結局,而是局面,這樣說才準確。」他總結性地,「這種局面是暫時的,隨時可能有人再翻船,案子就得重判。你實際上是坐在炸藥桶上,小命捏在別人手裡。要想好好活下來,就必須依靠一個新的合伙人。」靳鐵哈腰點頭道:「明白。這個人就是您!」

已是深夜時分,滿城的燈火在不薄也不是太濃的霧氣里如鬼火般閃動。郭小鵬駕車駛上寬闊冷寂的海濱大道,陡地加快車速,疾馳如飛。汪靜飛上車之後,就沒聽到他開口。終於,她忍耐不住了,有些不安地問:「董事長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郭小鵬仍然沉默不語,燈光閃爍的臉上隱現著一種難以壓制的激情。汪靜飛似乎感覺到了某種潛在的危機:「請停車,讓我下去。」「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徹夜長談。」郭小鵬緊繃的嘴角扯著一線淡淡的說不明白意味著什麼的笑。

車到艦橋半島,緩緩駛人郭小鵬的豪華別墅院門。郭下車后,快步繞過車頭,親自為汪靜飛拉開車門。汪稍微猶豫了一下,走下轎車,隨郭小鵬進入豪宅客廳。華燈齊放,金碧輝煌。碩大無朋的客廳里空空蕩蕩,整座別墅寂靜無聲。郭小鵬慢慢從身後攬住了她的腰身,顯得自然而和諧。

汪靜飛渾身顫慄了一下,一陣暈眩,感到整個世界在她面前旋轉、傾斜,頓時心智迷亂,不由緊緊閉上了雙眼。

郭小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微微顫動的眼睫,暗暗增加著雙臂的力度。汪靜飛突然驚醒,猛地分臂轉身,竟把猝不及防的郭小鵬推倒在衝浪浴缸上。郭小鵬突然衝過去拉住轉身出門的汪靜飛,低沉的聲音問:「你到底是什麼人?」汪靜飛在黑暗中快步疾走,呼嘯的冷風將她的衣裙高高吹起,如暗夜中狂舞的幽靈。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的擔心成為了冷酷的現實,而郭的探測或是說對懷疑的驗定又是那樣的別出心裁。突起的變故,使她深切地意識到前邊的路將會更加坎坷艱險,布滿了荊棘和無法預知的陷阱。

賓士轎車無聲地從後面跟上來,郭小鵬將車停在汪靜飛前面,走下車來。她把頭扭向一邊,眼裡不知何時流下了屈辱的淚水。

寬闊平坦的大道在車前默默地延伸,車上二人默默無語。郭小鵬悄悄從後視鏡中觀察汪靜飛淚花晶瑩的眼睛,禁不住心潮起伏,柔情隱動。他真摯地對汪靜飛道:「我從來沒對女人動過真心。我承認,這是第一次。你強烈地吸引了我。但我也感到害怕。如果我們之間能夠坦誠相見,我們一定會成為生活中最親密的朋友。靜飛,我喜歡你!」

汪靜飛的目光終於在後視鏡中與郭小鵬相遇,但她的眼睛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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