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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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光陽市的高速公路上,三菱吉普頂着熱烘烘的乾燥氣流飛快地跑着。郭梓沁側過頭,望着車窗外,猜想任國田這會兒在家裏等自己的心情。任國田比郭梓沁大幾歲,前年底到的洪上縣,赴任時,他留了一手,沒把家遷到縣城。他從市裏落到縣裏,問題出在跟人上,他這個水利局局長跟市長跟得前胸貼後背,後來市長跟白書記鬧矛盾,到處擺擂台叫板,結果在一起小煤窯塌頂事故處理過程中被白書記逼到角落裏,幾記直拳擺拳加勾拳,放倒了,過後只得灰溜溜去省政協掛了個閑職。得勝的白書記,在打掃戰場時還算給了任國田面子,沒有將他打人冷宮,或是打包充庫存讓他長期閑置,而是把他平調到了洪上縣。驚出一身冷汗的任國田,自此就學乖了,沒敢在白書記面前流露出任何消極情緒,掛着一臉謙卑的微笑,鑽進了貧瘠山區,夾着尾巴從頭再來。

洪上縣搭著黃土塬一隅,落足城中任何一處,隨便一抬頭,便有梁姿峁影跌進眼帘。在過去的日子裏,洪上縣被郭梓沁這雙眼看得沒有一點亮色,就更不用說情調了。縣城南北走向,坐落在紛亂的溝壑崖岔之中,城內幾條老街,抻不直也拉不平,尤其是那條被說成是縣城中樞神經的腰桿街,從空中看下來,彎彎曲曲像岸邊一條銹死的錨鏈。沿街兩側碼開的房舍店鋪,猶如依附在銹錨鏈上的海蠣子。洪上縣窮,就窮在了耕田少,路不通暢,水貴如油,靠天吃飯的嘴,世世代代朝天狂張,整個縣都是國家治理土地荒漠化的重點示範區,政府年年都為這塊地上的人畜操心,扛來成捆成捆的鈔票填窟窿補洞。

再說郭梓沁的身子,現在能跟任國田貼實了,靠的是關係網上的橫橫豎豎。想當初,郭梓沁從北京出來,閃開了回來領人的韓學仁和同行的肖明川,沒直接去車西市報到,而是拐個彎兒,轉悠到了省會,把父親的一封親筆信交到了一位姓古的副省長手裏。那天古副省長看過信后心情不錯,打探他老爹近況時,一口一個老傢伙,聽得郭梓沁心裏有了踏實感。那會兒從北京出來時,他還真有點懷疑老爹與這位將要離職的古副省長的交情夠不夠溫度呢。那天分手前,古副省長說,梓沁呀,等你的工作落實穩妥了,再給我打個電話。這之後不久,郭梓沁穩當下來了,但他沒有給古副省長打電話,而是再次來到古副省長家裏,說清了自己在工作上的分管區域,古副省長就當他的面,給光陽市的白書記打了電話,叮嚀白書記,日後要把郭梓沁照顧周到了,郭梓沁的事,就是他的事。接着這個茬口,郭梓沁又來到光陽市拜見白書記,白書記自然周到款待,寒暄中說,以後北京方面萬一有什麼磕磕絆絆,可就要扶他郭梓沁的肩頭嘍。郭梓沁也很會續話,說我父親也很好客,性格跟白書記您差不多。翌日,白書記說這幾天正琢磨著去洪上縣轉轉,正好你來了,順便送你過去吧。那天到了洪上縣,毫無準備的任國田忙前忙后,把接風的酒宴張羅得歡歡喜喜。

天上的灰色雲層,到這時也沒有散開,郭梓沁搖下車窗說,把空調關了吧,吹吹自然風。賈曉應聲關了空調。呼呼的響風,一縷接一縷撲進車裏,郭梓沁聞到了黃土塬的氣息。賈曉望一眼車鏡,笑眯眯說,郭處,你知道韓局今天為什麼這樣高興嗎?郭梓沁掏出煙,玩味着他賣關子的口氣,心裏多少有點不自在。郭梓沁早就品出來了,賈曉這個人好咋唬,好攀高,好打聽事,所以外出辦某些事時都盡量背着他。不過郭梓沁平時也很會裝糊塗,像賈曉這類專吃領導的小人物,琢磨透了倒也不難擺弄,偶爾給他一點小恩小惠,就能把他打發樂呵了。賈曉說,今天是韓局的生日。郭梓沁把臉揚起來,點着煙說,你倒是心裏有數啊。賈曉道,郭處,你忘了,我給他老人家開過車。郭梓沁點點頭,過去他從賈曉嘴裏沒少掏韓學仁家裏家外的事,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對他後來把握韓學仁脈搏,多少還是起到了一些作用。郭梓沁說,這事你提前告訴我就好了。賈曉一笑,不無表白地說,郭處,韓局怕麻煩,不過那會兒在酒桌上,我悄悄替你敬過他酒了,韓局特高興。郭梓沁吐口煙,笑道,這我可就有事幹了,回頭還得好好想想,怎麼謝謝你這個穿針引線的紅娘。賈曉的臉樂得蠻舒服。

郭梓沁彈了彈煙灰,不再跟賈曉做嘴秀了,思緒一層層地往韓學仁身上纏繞。可以說,當初郭梓沁在水廟線上一邁步,就意識到了韓學仁的含金量不低,唐總經理的家他當了一大半,要是能把他攏住了,自己在水廟線這一站,就不愁站不穩了。郭梓沁儘管找到了靶心也拉開弓,搭上了箭,然而他最終射中的人卻不是韓學仁,而是韓學仁的大女兒韓婧。郭梓沁剛到水廟線不久,後院就起火了,妻子姚千儀在電話里要他馬上回北京辦散夥手續,不然她就跑過來。郭梓沁怕姚千儀跑來鬧騰,只好垂頭喪氣地趕回北京。姚千儀現在一家跨國集團公司駐京商務會社做中方代理,姚千儀眼下看上的那個男人郭梓沁見過,一家做進出口貿易公司的副老總。那次姚千儀問,你說,再這麼冷冷呵呵過下去,還有意思嗎?郭梓沁漫不經心地說,是他比我有錢呢?還是因為我不能生育?郭梓沁的播種機,應該說一出廠就存在嚴重的質量問題,先天不育這個短他這輩子怕是沒辦法往回找了,只能遺憾地扛到墳墓里去了。但郭梓沁的性功能還是沒有問題的。姚千儀眼神找事,口氣更挑釁,說,他比你有人味。我再一次告訴你郭梓沁,我不想再這麼要死不活地跟你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我受夠了!郭梓沁的臉色依舊不急不慌,嘴上不輕不重地頂了一句,非得離?不離又耽誤你什麼了?我似乎沒妨礙你什麼事嗎?姚千儀一臉冷色道,你早知道我跟他有事,可你卻裝着什麼都不清楚,你說你這人,有多陰險吧郭梓沁,怕是鬼都不敢跟你過日子。郭梓沁點着頭說,我可沒說過你是鬼,你這是在得便宜賣乖吧?我不吱聲,不等於沒有苦惱,不等於腦袋上沒有一頂綠帽子。姚千儀甩著兩隻手說,那你折騰呀!你為什麼不跟我折騰?郭梓沁說,涵養,懂得什麼叫涵養嗎?姚千儀嘲諷道,好啊,那你就接着往下涵養吧郭梓沁。郭梓沁不想再磨嘴皮子了,耐著性子說,我現在不是沒在你身邊嘛,離婚這個問題,等我回來再處理也還來得及嘛。姚千儀壓着火,揮着手說,我等不及!郭梓沁說,那你就上來嘛。很挑逗地看了姚千儀一眼。

郭梓沁這句話里的意思,全從他那一眼挑逗里吐白了,姚千儀的某根神經一下子受到了刺激,剎那間她就管不住自己了,衝過來,歇斯底里地往下扒郭梓沁的衣服。郭梓沁也不反抗,任由她連扯帶拽,粗魯地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下來。

還行吧千儀同志?不比野生的差勁吧?郭梓沁不陰不陽地問。姚千儀哽咽道,可惜呀,郭梓沁,這麼好的東西,他媽的長在了你身上!郭梓沁一笑,擺動了一下身子說,原來你還是識貨的。姚千儀道,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郭梓沁說,你冷靜了就好,對誰都好。姚千儀說,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挨操打呼嚕,你郭梓沁就是這種人。說完神情恍惚,居然捧住他的臉輕輕摩挲。郭梓沁又來掐捏姚千儀的乳頭,這一次姚千儀沒有閃躲,一直在眼裏打晃的淚水流了出來。郭梓沁一提乳頭說,我這次為什麼去水廟線,我想你不會不明白,萬一因為離婚,我竹籃打水一場空,你說我會……我答應你,回來就離。郭梓沁拿明白話朝她穴位上點了,姚千儀這時就得知個好歹,要是再由著性子鬧下去,結局就有可能雞飛蛋打,兩敗俱傷。其實姚千儀在很早以前就應該心裏有數,真要是因為離婚,搞黃了郭梓沁的人生念頭,那郭梓沁就不會是做愛時在她身子底下找省事的那個郭梓沁了,像他這種陰氣十足、不為別人流汗流血、能容忍妻子以強姦名義往死里干他的男人一旦發起狠來,鬼曉得他會怎樣禍害人。姚千儀從他身上下來,一絲不掛,撅著屁股,拉着胯,抹著臉上的淚水去了衛生間。

5

郭梓沁早就不把這個家當溫暖的窩了,所以說不管姚千儀在精神或是肉體上怎樣發難,他都不會大吵大嚷,指望他動肝火擴大事態,整出引火燒身的局面這很難辦到。如今郭梓沁在姚千儀身上,冷熱表現全是造假工程。

那次穩住姚千儀后,心裏不痛快的郭梓沁本想馬上回車西,但他冷靜一琢磨,就又不想蔫悄悄地溜回去了,也就是說他這次回來不能跑空,有些該看的領導得去拜拜,有些該請到酒桌上的人得請到酒桌上去。郭梓沁首先把集團公司組織部幹部調配處謝處長和信宇房屋開發股份有限公司曹董事長請到了酒桌上。這個信宇房屋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的前身,就是郭梓沁曾經呆過的天龍石油房地產開發公司,現在已經從集團公司剝離出來了,但不管這塊招牌怎麼掛,管理權仍在集團公司,只是管理部門更換了,這會兒由集團公司市場開發局管理。郭梓沁的首場酒之所以要請這兩個人,那是因為他與這二人的關係非同一般,他在天龍石油房地產開發公司做副總時,多次與曹總聯手合作,收穫豐厚,可以說,郭梓沁個人財富積累的速度,在這個時期是跳躍式的。再就是在這個時期內,郭梓沁和曹總利用他們手中的權力,讓一些同樣擁有權力的人得到了特價房和優惠房,謝處長那套至今還在出租的門市房,就是從郭梓沁手裏得到的,特價加優惠加關係,謝處長一下子就省了三十多萬。作為利益回報,謝處長在郭梓沁舉步挺機關大樓過程中,也是支了招使了勁,甚至在一兩個較真的環節上,力氣出得不亞於辦自己家裏的事。再說郭梓沁,在接下來的兩天多時間裏,該走動的地方,他留下了腳印,該舉杯的手,他也都握過了,待方方面面打點下來,累是累,但覺得這一切都值得,於是就想儘快返回水廟線。

那天去訂飛機票,郭梓沁碰上了韓學仁的大女兒韓婧。韓婧在集團公司政宣辦領薪水,平時跟郭梓沁不太熟,見了面也就是打聲招呼。如今郭梓沁去了水廟線掛職鍛煉,而韓婧的老爹又在水廟線上當副老總,說話撐事,所以那天在郭梓沁面前,韓婧就找到了一些發飄的優越感,有心情與郭梓沁多說了幾句話。韓婧口氣不小地說,你郭處這一步算是邁對了。郭梓沁道,組織上安排的事,不去也不行啊。韓婧說,你這麼聰明能幹,還愁什麼呀?再說唐總經理和我父親,都是好接觸的人。郭梓沁點頭道,韓局長是老領導了,我真想得到韓局長的指點。韓婧說,我父親會支持你工作的。等回頭找機會,我跟老頭子提提你。郭梓沁套近乎說,韓姐你要是這麼幫助我,那我可得好好給韓局長賣力氣做事。對了,韓姐,我這就要回水廟線了,你跟韓局長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韓婧說,謝謝你郭處,沒什麼事。分手的時候,兩人聊出了一點熱乎勁,韓婧就給了郭梓沁名片,還邀請郭梓沁抽空到家裏坐坐。能跟韓學仁的大女兒韓婧搭上線,確實是意外收穫。郭梓沁想,這個韓婧對自己來說,也未嘗不是抄近道貼上韓學仁的一段引橋,於是就趁熱打鐵,當晚帶着壓手的禮物來到了韓婧家。過後,郭梓沁常想,還多虧了韓婧不像她老爸那樣富有心計,她若不是一身小市民氣味,不給自己表現空間的話,那麼自己說什麼也不會那麼快就貼上韓學仁。

那次郭梓沁撒開老爹在京城裏的關係網,把韓婧獨生女兒的工作問題解決了。韓婧女兒大學畢業后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單位就業,就那麼遊手好閒,在京城裏晃悠了一年多,成了韓婧的一塊心病。外孫女的就業問題,當初韓學仁也管過,但是沒管出名堂來,他給韓婧留下的話是等機會再說吧,機會遲早會有的。對老爹留下如此沒有限期的安慰話,韓婧心裏一百個不高興,可也沒轍,總不能在這件累人的事上,把老頭子逼得抬不起頭吧?幾天後,郭梓沁返回車西,見了韓學仁,感覺韓學仁對待他的態度明顯比從前顧及細節了,於是就明白了這是韓婧把好聽的話遞進了韓學仁的耳朵。感情距離一拉近,郭梓沁自然有收穫。有一天,韓學仁與郭梓沁通電話時,委婉地暗示他,土地協調工作不好乾,他手頭上還有點征地節餘款,意思是讓郭梓沁心裏有個數。

韓學仁手裏捏著一筆征地節餘款,這已不是什麼秘密了,只是土地協調員們摸不清這筆節餘款的準確數額。征地初期,韓學仁跟地方政府虛虛實實一路談下來,沒超預算不說,還省下來八百多萬。不過閱歷豐富的韓學仁心裏比誰都清楚,這筆使嘴從土裏刨出來的節餘款,省不到工程結束,在未來的日子裏,這個挪點,那個借點,項目經理部的人找借口發點,再往征過的地皮上貼補點,最終八百多萬連個零頭也剩不下。

心急吃不上熱豆腐,郭梓沁做事不缺分寸感,他沒有借在韓婧身上搞出來的一點熱乎勁,就不知深淺地向韓學仁打探那筆節餘款的準確數額,急於從中撈一把,他要在機會面前欲擒故縱,在眼下這個讓韓學仁覺得有必要報答他一下的關口上,反倒把兩隻手插進口袋裏,目光避開韓學仁,不跟你做一把一利索的快餐交易,不急不躁中放長線釣大魚,盡量給韓學仁一個不貪不詐的沉穩印象,這樣才好叫韓學仁放心,他放心了,日後才有可能多方照顧自己。從工作角度說,有一筆節餘款在暗處撐腰,郭梓沁心裏確實比別人有底了,融入角色的節奏隨之加快,跟洪上縣縣委書記任國田的關係,也很快就由吃吃喝喝的飯桌交往,上升到實實在在的合作。瞅準時機,郭梓沁下手了,他暫時繞開韓婧的關係,另動腦筋打征地節餘款的主意。他過濾了一下自己的管轄區段,他從一些微妙環節的連接處找到了借口,於是就以管線改道,荒地充耕田,實物賠償,二次補漏,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等一大堆賠償理由,給韓學仁打了一個申請報告,要求追加他管轄內八鄉鎮土地二次補償金八十六萬。韓學仁接到報告后,覺得這個郭梓沁確實會鑽營,能算計,要錢要得有根有據,明明白白,大大方方,於是就很像回事地從八十六萬上砍下來二十六萬,給了一個六十萬的整數。六十萬撥到洪上縣后,郭梓沁跟任國田談成了一筆交易,核心內容是他照應的八個鄉鎮,今後因土地糾紛出現的各種賠償問題都由任國田承包處理,不得再找任何借口影響工期,一直到八鄉鎮內的工程全部結束,這樣六十萬中的五十萬,到時就歸洪上縣支配,剔出來的十萬,他留做機動經費,依舊掛在洪上縣的賬上。

那天,任國田真假兼而有之地問,老弟,你就不擔心我挪用了你那十萬塊?我的荒漠化綜合治理工程、本土人才開發計劃、三農課題對口調研、縣城老街整改、化解鄉鎮企業三角債、解決拖欠教師工資、償還銀行債務等問題都得拿錢說話呢。郭梓沁笑笑,去枝剪葉地說,礦燈一亮,到處寶藏,你老兄這是在煤堆里抓錢打我啊。說到煤,洪上縣與周邊縣比起來,煤儲量雖說沒法兒跟人家爭強,但境內的大小煤礦攏出一個數來,怕也有五六十座,煤這一塊進項,每年撐著縣財政百分七十到八十的收入。任國田道,我這裏煤層深,瓦斯濃,成本高,風險大啊老弟。郭梓沁說,好好好,咱不說你的煤,單講你老兄要是能在這洪上縣紮根,我在存放錢這件事上也許就不會這麼心安理得了。任國田見縫插針,話繞幾圈說,我在洪上縣的根扎深扎淺,還得看你郭老弟怎麼施肥澆水啊。郭梓沁也不含糊,迂迴應答,要是土質不行,我就是一天上三遍肥,澆八遍水,你老兄也不可能茁壯成長。任國田說,這可說不好,我這棵移植鐵樹,沒準就在這窮鄉僻壤開花了呢。郭梓沁見他還在玩深沉,就一竿子捅到底說,你老兄開花有可能,不過你拿那區區十萬塊錢,我想是造不出一顆衛星的。任國田嘟著嘴,聳聳肩頭,臉上有種被人窺見了私隱的窘態。郭梓沁停了停,冷丁又冒出一句,我信任任書記,比信任我自己有過之,這一點想必任書記沒有料到吧?任國田明知這是一句泡人的離心話,但他還是當聽了一句實在話表現,緊忙做了一個往回擋的手勢,笑嬉嬉說,得得,你再給我戴高帽,我可就晃悠起來了郭處長。你那十萬塊錢,我做夢都碰不到啊。

6

郭梓沁匆匆趕到光陽市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半鐘了。郭梓沁往任國田家裏打了電話,任國田問清了他的落腳地,說馬上趕過來。收好手機,郭梓沁給了賈曉三百塊錢,叫他晚上自由活動。郭梓沁說,別忘了要張發票。賈曉樂得眉心裏都是笑,說,忘不了郭處,謝謝郭處。郭梓沁每每遇到不方便的事,都要像今天這樣打發賈曉,叮嚀他搞一張發票。而賈曉呢,每次未必會把三百塊錢都花出去,但他過後肯定會給郭梓沁一張三百整,或是三百出頭的發票。

任國田開着奧迪來了,吹了頭,修了面,凈了鬍鬚,穿了一件墨綠色鱷魚牌T恤衫,從頭到腳收拾得很有派頭。郭梓沁打開車門,先把黑色提包放進去,然後鑽進車子。任國田瞅了一眼癟塌塌的提包,猶豫着問,咱們空手去白書記家?郭梓沁一拍提包說,你把心放到肚子裏,走吧。任國田心裏還是沒底,順着話問下去,包里什麼東西?能拿出手不?郭梓沁嘿嘿一笑說,栽你面子,還不就是剝我臉皮。任國田這才點點頭,啟動了車子。今天去白書記家,郭梓沁自己沒什麼事要辦,他主要是為任國田日後縣返市鋪路搭橋。奧迪在一個路崗等綠燈時,任國田憂心忡忡地說,這陣子市裏麻煩事多,也不知白書記今天有沒有好心情?郭梓沁看了他一眼,拖着長音說,別婆婆媽媽了,好好開你的車吧任書記。

光陽市不大,是個地級市,奧迪還沒跑出歡來,白書記家就到了。白書記沒想到任國田會跟來,昨天郭梓沁跟他通話時沒提任國田,白書記還以為郭梓沁自己來呢。這樣一來,白書記在跟任國田打招呼時,嗓子眼裏就拖出了異味。郭梓沁一見這情景,緊忙圓場說,白書記,昨天我說過來看看您,任書記說他也正想跟您彙報彙報工作,我就把任書記拉來了。白書記看了任國田一眼,半真半假地說,這麼說任書記心裏,還是裝着我的嘛,啊任書記?任國田搓着手,點頭哈腰地說,白書記。郭梓沁笑笑,沖着任國田有板有眼地說,任書記,你這輩子能被白書記領導一回,那是你有造化。白書記哈哈大笑,說,你是這麼講可以,任書記怕是不會這麼想吧?任國田不敢隨便接白書記的話,斜眼看看郭梓沁,郭梓沁側身說,白書記,任書記可是一直跟我講你如何如何關照他呢。就說任書記當初去洪上縣吧,那是您有意讓他下基層鍛煉,檢驗一下他的綜合素質,日後好讓他挑重擔。任國田又是笑又是點頭,配合得挺貼切。

白書記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聽得出郭梓沁說的都是些場面上的幫腔話,就想郭梓沁現在既然跟任國田不見外了,那麼就給郭梓沁一個人情做吧,今天在臉面上跟任國田鬆動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索性就著郭梓沁帶來的熱乎勁,把手伸給任國田,讓他握幾下,任國田怎麼說也是一個洗過腦子的人了,適時給他一個和氣信任的態度,他今後就有可能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腳印往前踩。白書記望着一臉六神無主的任國田說,郭處長是個非常講義氣的人,今後他在洪上縣的事,你任書記辦不漂亮我會不高興的,我說任書記。任國田馬上就有感覺了,說,白書記,這咱心裏有數。白書記嗯了一聲,操起手道,今晚,咱們不出去了,就在家裏,吃幾口便飯吧,我都準備好了。任國田沒出聲,瞧著郭梓沁,等他拿主意,因為來之前他們有過商量,今天是要請白書記出去坐坐的。

郭梓沁思忖了一下,就沒再拿旋在心裏的熱情話往外請白書記,搓着手說,白書記,那我和任書記就在你這裏添亂了。白書記說,你不客氣行,可是任書記,多少也得跟咱客氣……客氣吧?聽白書記這麼一甩話,任國田心裏舒坦了許多,臉色也不那麼拘謹了,笑道,白書記真是幽默啊。瞅著是火候了,郭梓沁這才把要送的東西從黑色提包里拿出來,放到茶几上說,白書記,送您一樣舊東西玩玩。

郭梓沁所說的舊東西不大,被一塊薄氈子包着。白書記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把古香古色的彩繪陶壺。一旁的任國田,這時臉上一驚,下意識瞟了一眼郭梓沁。這把彩繪陶壺是任國田在承包了郭梓沁的八鄉鎮土地協調工作后,為了進一步增進感情而送給郭梓沁的,任國田想不到他會為了自己的事,轉手把這麼一件難得的古物遞到了白書記手上,出手蠻重啊!白書記捧起陶壺,直起腰,舉到眼前細賞。壺胎無裂痕,釉色均勻,紋飾呈連旋紋,線條流暢簡達,燒制火候叫好;壺身上,似乎只有一兩處輕微划痕,品相還就應該是上等品的品相了。憑眼力和手感,白書記認定,此壺不像是贗品,但究竟出自哪朝哪代,他一時還不把准。白書記輕輕一嘆,瞥眼郭梓沁,又瞅一眼任國田,滿臉糊塗地問,古董吧?郭梓沁含糊其辭地說,也沒準是件仿製品,這可說不好。白書記,你就留下來當個點綴物吧。白書記放下陶壺,臉上並沒有愛不釋手的表情。他猜得到這把壺的背後主人是誰,郭梓沁只不過是個二傳手。白書記操著輕鬆的口氣說,任書記在場,真假我都不敢留下呀,這要是傳到反貪局去,我受賄是小事,說你郭處長行賄,你的前途可就成問題了。郭梓沁笑了,繞過白書記嘴上的溝溝坎坎說,白書記,這把壺,也可以說是洪上縣的特產。說到這一轉臉問任國田,是吧任書記……任國田趕緊點頭,澀巴巴搭上腔,嘿嘿,白書記又幽默了。白書記捏著下巴說,也好,等過幾天我去省里看古省,到時送給他玩吧,他愛擺弄這些瓶瓶罐罐,收集了不少。白書記提到的古省,就是郭梓沁剛攀上的那位古副省長。

九點多鐘,郭梓沁和任國田從白書記家走出來,兩個人滿嘴酒氣,都喝紅了臉。上車后,郭梓沁看着任國田,莫名其妙地笑了。任國田趴在方向盤上說,老弟,你行呀,你拿人,都拿到心尖上了,你應該知道那把壺是什麼身價。郭梓沁長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人走四季,物來物去,為你老兄的錦繡前程,我難道還豁不出去一把壺?任國田望着不遠處被廣告燈照得煞白的銀行大樓,半天才說,好吧,我還有點底貨,可能比那把陶壺更壓手,你會中意的。郭梓沁清清嗓子,拍拍任國田的肩頭道,老兄,你要這麼說,那我可就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任國田轉過臉,鬆鬆眼皮說,這得說是你老弟運氣好啊,天上掉餡餅,專往你腦袋瓜子上砸!郭梓沁背過雙手,捧住後腦勺,挺起肚子,打着哈欠問,去哪裏?任國田發動了車子,笑而不答。

夜色迷濛,奧迪進了洪上縣,徑直奔聽雨樓茶坊去了。

到了地方,在一個笑盈盈伺茶女的引導下,任國田和郭梓沁進了二樓的靜溪園包房。他們對這間包房太熟悉了,因為他們每次來,大多時候都是用這間包房。伺茶女剛退出去,就進來一個高個子,小圓臉,膚色偏棕油色的姑娘。兩位領導這是去哪兒辛苦了。姑娘問,柔和的目光分散在兩個男人臉上,同時把手裏的一小盒極品大紅袍放到了茶台上。郭梓沁看一眼任國田,任國田掏出煙,板著腰說,我說徐萌啊,我看外面車不多嘛,這陣子生意不景氣?徐萌道,您多來幾趟,我就不至於喝西北風了任書記。說完目光很較勁地在任國田臉上走了一遭。任國田縮回眼光,揪了一下下巴,招呼郭梓沁抽煙。

任國田與徐萌的關係,究竟哪兒明哪兒暗,郭梓沁目前還不把根底,他對任國田與徐萌之間肯定有事的感覺,應該說是在他頭次來喝茶時產生的,過後有一天再來喝茶,任國田藉著酒勁,就跟他多說了幾句徐萌的過去,郭梓沁就知道了徐萌原先在縣委招待所當服務員,後來跟本地最能幹的民營企業家、油麥山礦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鬍長明好上了,之後不久,胡長明就把這個茶樓盤下來送給了徐萌。至於說胡長明這個在煤生意上顯赫的人物,郭梓沁倒是沒機會多接觸,只是跟着任國田吃過胡長明的一次請。雖說那次只是一頓飯的時間,不過郭梓沁對胡長明的印象還是不錯的,覺得這個歲數剛到五十,身材中等,體態離肥胖還有一二十斤肉差頭的煤老闆,臉盤子儘管不出眾,卻也不算寒磣,近視鏡後面那雙溫溫吞吞的眼睛,絲毫不往外流露票子撐人的傲氣,一個平和知足男人的性格,無形中就給他那雙溫溫吞吞的眼睛定位了,這要是走在大街上,生臉對生臉的話,你很難看出他是一個有錢人堆里的有錢人。尤其是那天酒喝到半程,郭梓沁從任國田嘴裏得知,這個胡董事長心善不說,還不獨,他在洪上縣的慈善事業搞得也是有聲有色,捐錢蓋了一所中學一所小學、一座敬老院,一個街心花園,這些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有些光是聽響兒不見物的錢,胡長明一年四季里也是左右手輪著往外甩。那天見任國田誇胡長明不省勁兒,郭梓沁就感慨了幾句熱鬧話,說胡董事長到底是從學校大門裏邁出來的文化人,這有文化的生意人與缺墨水的買賣人之間,差出來東西就是一個素質上的高低。郭梓沁這也是現學現賣,他是剛剛聽說胡長明早先是縣一中的物理老師,國家允許一部人先富起來那當兒,胡長明在周圍人一片惋惜和驚訝中辭了職,取出家裏存摺上的積蓄,又在親朋好友堆里划拉了一些錢,一頭鑽進山裏,跟煤幹上了,由一個不起眼的小煤窯主,一噸煤一噸煤地原始積累,累著累著就把名氣累出來了,踩着鈔票走到了一個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的位置。現在胡長明的老婆和女兒,雙雙定居加拿大,他老婆在那邊經營著一家貿易公司。

茶壺、濾杯、飲杯、聞香杯,還有小吃什麼的都佈置齊當了,徐萌開始進入伺茶女的角色。任國田盯着低頭洗茶的徐萌問,胡董這陣子忙什麼呢?徐萌邊工作邊說,他這幾天一直在礦上,任書記。這時郭梓沁見任國田正在一個勁地看着自己,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這是在讓自己開口說點什麼,好分散一下徐萌的注意力,於是岔開嘴邊的話題說,徐老闆,就沒琢磨著去光陽市開一家分店什麼的?徐萌把茶濾出來,道,我還有那個本事?除非任書記,高升去市裏當市長當書記,那樣的話,說不定我還能斗膽去借點光。郭梓沁一看話題挪不開,就給了任國田一個無奈的眼神。任國田一聳雙肩說,怕是我這屁股,還不等坐上市長書記的寶座,你徐萌就去了美國法國,或是英國加拿大什麼的。徐萌抬頭盯了任國田一眼,噘著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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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職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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