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局裡那兩個下海的傢伙回來了。一個是昂著頭回來的,一個是低著頭回來的;一個是笑著回來的,一個是哭著回來的;一個是開著一輛「別克」小轎車回來的,一個是推著一輛除了鈴兒不響渾身都響的破自行車回來的。

局裡這兩個下海淘金者,一個乘一艘小船下海,中途搭乘一艘遠洋貨輪,推開波浪穩穩地向深海駛去;一個剛下海,小木船便被巨浪掀翻,嗆了幾口水爬上岸,成了一個落湯雞。

下海成功人士是原業務二科科長顧某,嗆水者是原業務三科副科長宋某。

兩人回來時各唱著內容不同的歌。顧某唱的是:「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或者「高高樹上結檳榔,誰先爬上誰先嘗」。宋某唱的則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個更圓,哪個更亮」;或者「我曾經問個不休,為什麼我總是一無所有」?

顧某榮歸故局,很有點隆重的味道。一周前便傳出顧某要來局裡看望大家的消息,已經給大家做了通知,說某日某時顧某榮歸,請大家那天最好不要請假,和顧某敘敘舊。局裡的女同志那兩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妝化得濃了一點,眉描得重了一點,口紅塗得紅了一點,屁股綳得緊了一點,臉上的粉兒撲得多了一點。女同志刻意妝扮可以理解:顧某已成大老闆,大老闆給人的印象都是西裝革履,精神煥發,勁頭十足,就像港首董建華和澳首何厚鏵一般。那麼局裡的女同志就不能太俗氣,顯得太寒酸,即使不能打扮成個張曼玉,至少也得有點像林憶蓮。

可那天顧某卻沒來。局裡同志有點掃興,女同志還有點遺憾。我調玻管局之前,康鳳蓮與顧某在一個科室,那時顧某還是副科長。顧某有一次寫了一個紙條,約康鳳蓮去看電影《泰坦尼克號》,康鳳蓮卻沒有去。康鳳蓮那時正與姬飛「濃得化不開」,心想:姬飛好歹是個縣處級,你顧某不過是個小小的副科級,也想吃姑奶奶的天鵝肉!做夢去吧你,喝點洗腳水還差不多。所以有些女同志的目光總是短淺一些。顧某搖身一變,就像當年落荒而逃的國民黨還鄉團長,而今成為富甲一方的台商來局裡投資。康鳳蓮有點後悔,聽說顧某要來,急忙去做了美容,臉皮被拉得生疼。一顆因放的時間太久發蔫的大白菜,即使灑上水也水靈不到哪裡去。年齡大的女同志做美容就相當於給發蔫的大白菜洒水。那天康鳳蓮早早來到辦公室,乘辦公室沒人又攬鏡自照,搔首弄姿,把一張剛「灑過水」的臉左顧右盼了一番,可狠心的顧某卻沒露面。

顧某雖未露面,他的氣息早跑到了我們玻管局這幢大樓的角角落落,甚至「味兒」都躥進了衛生間。那幾天,各科室的人都在談論顧某的「大款成長史」,衛生間一邊蹲一個還在感慨萬千。一個說:「人比人活不成,駱駝比馬騎不成。」另一個說:「原來看不出他有多大出息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一個又說:「那傢伙晚上睡覺咬牙特別厲害,我一次和他下鄉,睡一個房間,半夜突然被他『咬』醒。我那時候才懂得為什麼有『咬牙切齒』這個詞。」另一個接上說:「咬牙可以理解為『樹立志向』,『切齒』可以理解為『磨鍊意志』,這一『咬』一『切』,不就成個大款了!」

按照同志們的說法,顧某「發達」的版本至少有三個。其中兩個版本不外乎官商勾結之類——俗!此處刪去(至少五千字)。流傳較廣、易於被人們接受的另一個版本是:顧某一下海,創辦了一個「環球電腦公司」。起初這個「環球電腦公司」只有一台電腦,一台複印機,在街面上租賃了一間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門面,聘用了一個傻乎乎的打字員,給機關單位列印一些會議文件,可謂慘淡經營。轉機在公司成立一年以後。一次,顧某親自去市政府某局送一份列印好的會議文件,無意中獲得一個信息,該局準備在政府各局中率先上一套辦公自動化系統。顧某開始暗中運作,決心承攬這套系統。該局有一個副局長還是顧某的親戚,按一般人的思路,應先去找這個副局長。可顧某卻沒有去找親戚。顧某是這樣想的:若你去玻管局辦事,找余宏進能起什麼作用?恐怕只會起反作用。找余宏進還不若去找魚在河!今日之魚在河,已非昨日之魚在河!所以找余宏進屬於「多餘」,找魚在河說不準倒能摸住一條「大魚」。顧某是那種聰明人,下海一年,總結出了「三個基本」:回扣是基本原則,金錢是基本關係,利益是基本紐帶。他按照這三項基本原則,在一天傍晚直接去敲開了那個局局長的家門。顧某旗開得勝,將這套系統操作下來,一撥拉算盤,凈賺十萬元。顧某茅塞頓開,跑遍了市委、市政府及下屬各企事業單位。正準備「上」辦公自動化系統的,他就按「三項基本原則」去運作,無不奏效;暫時不準備「上」的,他就像一個耐心的媽媽開導執拗的孩子一般,苦口婆心做工作。火候差不多了,趕快再按「三項基本原則」操作。最後結果是,「三個基本」後面又多了一個基本——基本將所有機關單位的辦公自動化系統「拿」了下來。那兩年顧某忙得像個陀螺,從早到晚腳底兒朝天跑,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他甚至像治水的大禹一般,三過家門而不入。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有兩年沒吃早點。起初騎自行車跑,後來騎摩托車跑,再後來開上小汽車跑。從市裡又跑到縣裡,從縣裡再跑到鄉里。從這個縣跑到那個縣,再從那個縣跑到另一個縣。有一次由最東頭的一個縣向最西頭的一個縣進發,中間隔過了三個縣,穿過了四條河,翻越了五座山,掠過了廣闊的田野和山巒,宛若一支帶著哨音的林中響箭,行程達七百餘公里。從「天剛麻麻亮」一直跑到「夜幕完全降臨」。

五六年時間辛苦奔波,紫雪的市縣各機關單位都上了辦公自動化系統。「做」完機關單位再做學校,幫學校上「電算化教室」。待開始將觸鬚伸向學校時,環球電腦公司已今非昔比,鳥槍換炮。有了專門的辦公樓,六十多名員工,其中只有四五名管理人員,其餘全都是業務員。並高薪聘用了一名計算機博士做公司副總,資產已逾數千萬元。

局裡第二次通知顧某要來,已是一周以後了。這天下午,顧某果然坐一輛簇新的別克來了。顧某的司機侍立這一側,一位明眸皓齒的年輕女秘書笑微微地相伴在另一側。司機手裡提著顧某的公文包,端著茶杯;女秘書玉臂上搭著顧某的西服外套。顧某像港商那般梳一個大背頭,穿著潔白而考究的襯衣(襯衣價格說出來怕嚇著牛望月,不利於安定團結,不說為好),襯衣上扎著名貴的領帶。當時老闆和我親自去玻管局大樓外邊迎接顧某。顧某走在前邊,老闆和我一左一右「挾持」著顧某,眾人簇擁在身後。走進局大會議室,班子全體成員已著裝整齊恭候。顧某按照排列次序,伸出一隻手(另一隻手背在身後),像領導同志接見勞動模範一般,先後與閻水拍老局長、陳奮遠主任、余宏進副局長、朱鋒副局長、姬飛紀檢組長、牛望月行業工會主席、趙有才行管辦副主任、陶小北總工程師一一握手。馬方向局長在旁邊做著介紹,我跟在馬方向局長身後桴鼓相應,適時予以補充。譬如顧某與陳奮遠主任握手時,馬方向局長會含笑對顧某說:「老陳現在是正處級了,行管辦主任!」「行管辦?」顧某不解。我看看馬方向局長,急忙補充:「紫雪市玻璃製品行業管理辦公室,簡稱行管辦,咱局裡新設立的機構,與玻管局一套人馬、兩塊牌子。」然後看看陳奮遠主任,再向顧某補充:「陳主任同時還兼著局裡的副局長呢!」顧某便一邊頷首,一邊和下一個人握手。到朱鋒,馬方向局長介紹說:「老朱現在是副局長啦。」到姬飛:「老姬現在是紀檢組長。」到牛望月:「老牛現在是行業工會主席。」到趙有才:「有才現在是行管辦副主任,給老陳作助手。」

到陶小北時,顧某逗留的時間略微長一些。馬方向局長還沒介紹,顧某眼睛一亮,先說話了:「小北還是那麼光彩照人啊!這麼多年沒見,我可是常常想著你呢!」人一有錢,腰桿硬了,舌頭撂得展了,說話就能放得開了,一些帶有「意味」的話也能出口了。若牛望月這麼對小北說,就帶有「調戲」、「狎昵」的味道。顧某說出來,則是「洒脫」、「詼諧」、「親和」。我當時心裡想:錢真是個好東西!小北則在想:這俗物以為他一招手,我就會和他上床呢!然後又想:俗物終歸是俗物,名牌服飾包裝起來,還是個俗物!而他自己還以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呢!小北眼前的顧某,彷彿已被裡三層外三層的百元鈔票粘連在一起包裹起來——那就不僅是俗物,而是「怪物」了!小北突然瞥見顧某牙縫間粘有一個不太顯眼的飯屑。心想,這俗物恐怕一天只刷一次牙,飯後睡前從不刷牙呢。而且他的笑容比馮富強虛假的笑還令人生厭——又成「厭物」了!俗物加怪物加厭物——不是個「蠢物」是什麼?顧某的環球公司倒不若改作「四物公司」。小北真想把這個建議向顧某提出來。若顧某問她,為啥叫「四物公司」。她當然不會說是「俗物、怪物、厭物、蠢物」此四物,而會莞爾一笑作答:「物暢其流,物盡其用,物化勞動——公司發達了,一定會修樓蓋房子吧,再加個『物業管理』——這不是『四物』嗎?」小北最後又想:偉人說,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與人不必「斗」,而應該玩兒。與男人這種狗東西玩兒,才「其樂無窮」呢!小北這樣想著,臉上的笑容更迷人了。

此時馬方向向顧某介紹:「小北現在是局裡的總工程師了!小北機遇好,上次配班子,市裡有要求,班子里必須有一名女幹部,小北搭上了這趟車,沒費勁兒就上來了。」老闆說小北「搭上這趟車」時,我心想,這妮子搭車去哪兒?火車還是汽車?境內還是境外?

「那小北現在也成陶總啦!」顧某仍在小北那兒留戀著不肯離開。接著又說:「小北乾脆也下海吧,到我公司來,給你個常務副總,年薪十萬元,怎樣?干不幹?」小北當時想:這蠢物下鉤啦!我又不是魚在河,她瞥我一眼,想:魚兒才咬鉤呢!可惜我不會咬鉤,只會「逃」(陶)鉤。顧某話音未落,小北順勢瞥了那個女秘書一眼,女秘書聽說要聘小北做「常務副總」,緊張的嘴巴張成一個「O」型,足以放進去一個乒乓球,怕人真給她塞一個乒乓球進去,很快又合上,含嗔帶怨地瞥了顧某一眼。這一切都被小北看眼裡,心想,我去做副總,女秘書還不抓我臉?小北的臉彷彿真被「抓」了一般,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為了不被「毀容」,我還是乖乖在玻管局呆著吧!即使哪一天下海,也要到真正的大海里去,或者就跟外公到南「洋」去,才不願在紫雪市這個小河溝里與這些厭物為伍呢!小北想著,話都懶得說,只是微笑著看著顧某,一切盡在「不言」中。小北雖然在腦瓜里「說」了許多「話」,但那都是「心語」,別人聽不見。面對衣冠楚楚、笑容可掬的顧某,她竟一句話沒有說,只是那樣不卑不亢微笑著。顧某像一架飛機一般,在小北身邊「盤旋」了好一陣兒,見無法「著落」,擔心油料耗完一頭扎哪兒失事,只得訕訕地別轉臉去,和別的同志握手敷衍。

看來金錢也不是萬能的!顧某有點沮喪地想。當然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顧某瞥瞥身邊女秘書那張年輕而生動的臉,又想。

顧某「接見」完班子成員后,馬方向局長主持召開全局同志參加的座談會。老闆向顧某介紹了這些年玻管事業的發展情況。顧某向大家介紹了環球公司的創業歷程、公司現狀、業務半徑、未來前景。什麼「艱苦奮鬥,白手起家」;「員工平均年齡在三十歲以下,學歷在大專以上,充滿了朝氣」;「公司機構簡單,制度管人,各負其責」;「全部實行聘用制,人員雙向流動,老闆炒員工,員工也可以炒老闆」;等等。說到業務半徑時,女秘書「嘩」地打開一張業務分布圖「掛」在自己身上,只露出半個腦袋和一雙腳丫子。圖上有許多遒勁有力像鞋刷一樣的紅色箭頭。大家的目光當時刷一下射向那些紅箭頭。有一個紅箭頭在女孩腰際,寫著「東南亞」;另一個紅箭頭與「東南亞」毗鄰,寫著「香港」;有一個箭頭向上直指女孩一隻乳房,寫的竟是「俄羅斯」;另一隻箭頭毫不示弱地指向另一隻乳房,寫的是「歐洲」;最有趣的是有一隻箭頭向下直指女孩「那兒」,寫的竟是「澳大利亞」。

這個女孩的老公應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一手摟著東南亞,一手摟著香港,摸著歐洲和俄羅斯的乳房,在澳大利亞「唱歌」。

看完挂圖,下一項議程是由顧某向局裡贈錦旗。顧某拿出的錦旗上寫著兩句不倫不類的話:「吃水不忘挖井人,難忘玻管培育恩」。這兩句話若讓民國四大教授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以及章太炎、辜鴻銘等國學大師看到,九泉之下也會輾轉反側,難得安生。

座談會結束后,到局辦公大樓前合影。那天下午全局同志同時張了兩次嘴。第一次是合影時齊聲喊「茄子」;第二次是喊完茄子到藍天大酒店聚餐。因顧某飯前還要致詞,大家入座后還張不得嘴。顧某致完詞,端著一杯酒邀大家共同舉杯,大家才共同張開嘴將那杯酒倒進去。

那天顧某上的是五糧液酒。局裡同志喝了個一塌糊塗。小牛他們那一桌喝了五瓶都不盡興。飯畢,每人懷揣顧某發給大家的二百元購物券,打著飽嗝兒在藍天大酒店門前和顧某握別。當時我恰好和小北站在一起,就像我們《紫雪日報》每天的頭版頭條和二條,兩篇文章親熱地挨在一起一樣。小北當時一邊向顧某那輛別克車揮手,一邊卻撲哧笑了——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位老師。那時她讀高三,一位年輕男老師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一次千方百計將她哄騙到床上,像建築工地房樑上扔下來的一袋爛泥一樣,伏卧在她凹凸有致美妙絕倫的身子上,隔著衣服瞎折騰。老師笨重的身子像舊社會「三座大山」中的其中一座向她壓迫過來時,她竟毫不在意,在那兒扭著頭不慌不忙看電視。老師房中的電視上正在播放《射鵰英雄傳》。小北讀初中時就喜歡射鵰,也不知看幾遍了,那天仍然看得津津有味,美目顧盼,笑靨如花,看到高興處哧哧直樂,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小北那天穿一條鎧甲一般的牛仔褲,老師像一架訂書機一樣在她身上忙活,累得滿頭大汗。當他情急中試圖拉開她牛仔褲的「拉鏈門」時,小北像林黛玉那樣蹙蹙眉頭,以手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說:「得了吧您!您又不是《紅樓夢》里的賈瑞,『硬邦邦的就想頂入』!」只這一句話,就將老師打蔫了。小北從那時起才知道男人原來是這麼些骯髒的貨色!從那以後,她不再將那個老師視作老師,只把他看作是一個男人——能在體內產生精細胞的一種高級動物。經此歷練,她從此不再怕和男人上床——因為結果只是他們自己和自己玩——與小北沒有多大關係!那天在藍天大酒店門前和顧某告別,她突然覺得顧某有點像那個多年前隔著一條牛仔褲沖她使猛勁的男人——男人就是這樣,一輩子都在瞎使勁兒!她想。當然,那種真心相愛的男女除外。她又想。想著,扭頭看了我一眼。那一刻,她的一張俏臉花團錦簇,如火如荼,嫵媚極了!

顧某的別克車像一個賣弄風騷的鴇兒一般,扭著肥厚的臀部駛入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中。玻管局的全體同志在藍天大酒店門前作鳥獸散。我這個《紫雪日報》的「頭版頭條」,卻將總是溫情地依偎在我身邊的「二條」扔在一旁,像我兒子魚小明小時候撲向他媽媽懷中那樣,輕捷地提起厚顏無恥的腳跟兒,臉上掛著像陶小北呈現給我的那種嫵媚的笑容,邁著小碎步如蟻附膻地向正沖我招手的馬方向局長跑去。我離馬方向局長這個厭物越近,就離陶小北這個尤物越遠——誰讓我是一個像顧某那樣的俗物呢!

在玻管局這些年,閻水拍、馬方向和我的關係,就像那個縣長、律師和記者的關係一樣。閻馬若為縣長,我就是那個倒霉的律師,陶小北則為那個採訪律師的記者。《漢書·賈誼傳》里有這樣一句話:「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閻水拍若是「身」,馬方向若是「臂」,我魚在河就是最末端的「指」。身——臂——指,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對閻馬來講,我永遠是他們臂端的一根手指頭,兜中的一支圓珠筆——他們隨時可以將我伸出去,掏出來,如臂使指般的差遣我,驅使我,使用我!

顧某榮歸舉局歡宴的第二天早晨,老闆一上班就將我這支「圓珠筆」從他兜里掏了出來。他將我這根屬於他的「手指頭」叫到辦公室,囑我去顧某公司購買五十台電腦以及相應的配置。老闆特別叮囑,局級領導——包括你——老闆說得這個「你」指「我」——全部購成東芝牌手提電腦。其他同志就買成台式吧——聯想還是戴爾,你看著辦!

顧某像一個狡猾的掮客,「故局重遊」一番,就讓紫雪市縣機關單位未上辦公自動化系統的最後一個空白點,如湯沃雪般地在環球電腦公司的業務分布圖上消失。我當時突發奇想:若給我們玻管局在那天掛在女秘書修長身子上的那份業務分布圖上找一個位置,應標在什麼地方?與「歐洲」、「俄羅斯」、「澳大利亞」這些「龐然大物」比起來,我們玻管局也太微小了一點,比微不足道還「微小」,還「不足道」。因此當然不能標在乳房等「大地方」,有一個位置倒適合我們玻管局——就是肚臍眼兒。對!就把我們玻管局標在那兒!

宋某回來則要冷清得多。某天,他突然像李向陽帶著的一支游擊隊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穿插到了老闆辦公室。當時下午剛上班一會兒,他穿插到老闆辦公室誰都不知道。突然,我聽到老闆辦公室傳出激烈的說話聲,有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高聲喊叫——後來我才明白,那種破罐子破摔或摔破之後發出的就是這樣的聲音。我急忙挑開老闆的門帘跑進去,見瘦弱的宋某正弓著腰揮著胳膊沖老闆發威,老闆氣得臉煞白。我見將老闆氣成這樣,像賈政呵斥賈寶玉那樣,斷然喝住宋某,並用威懾的目光逼視著他,不由分說拉起他一條胳膊,像拉著一條正沖人狂吠的狗一樣,將他拉出老闆辦公室,又拖進我辦公室,扔在我辦公室的沙發上,關起門和他理論。

「老宋你撒什麼野?有話好好說嘛!」我這樣說時,眼光里才去掉了一些威懾的成分,不過仍顯出一種嚴厲。我用一次性紙杯給他沏一杯茶,放在面前,再次對他說:「有話好好說,有問題咱們共同商量著解決,可不能胡來!怎麼可以和馬局長大吵大鬧?」

宋某用發直的眼睛注視著我辦公室的牆壁,半天沒吭聲。就像宋蕙蓮獲知老公來旺兒被遞解到徐州一般,她怎麼也想不通,西門慶怎麼可以一邊恣意享用玩弄著她的身子,一邊毫不含糊地將她的老公置於死地。宋蕙蓮想不通的結果是尋了兩條裹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亡,老宋想不通的結果是以手捂住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俄頃,見手指縫間有淚水溢出,他竟像個孩子一般在我面前不顧羞恥地「嗚嗚嗚」哭了起來。

宋某下海后,與一中學同學韓某成立了一個「向未來發展有限責任公司」。宋某任總經理,為公司法人;韓某為常務副總經理。營業執照「主營」一欄里,填作:「百貨批發」;「兼營」一欄填作:「書刊、音像銷售及其他」。公司成立初期,兩人夏天給各機關單位販賣白糖、茶葉等「降溫」用品,冬天給各廠礦企業販賣防寒服、工裝、鴨絨被等勞保用品。折騰一年下來,賺了五萬多元。宋某和韓某共同的意見是,將這五萬元作為資本,再籌集一筆資金,「弄一個大傢伙」(指做一筆大生意)。

過了沒幾天,「大傢伙」被韓某帶來了。其實韓某帶來的是一個「小傢伙」:一個身材矮小、瘦瘦精精的年輕人曹某。三人坐在一個小酒館后,韓某指著曹某對宋某說:「我靠!你不認識啦?咱們初中班主任曹老師的兒子!」宋某這才恍然大悟。他在紫南縣一所偏僻的農村中學上的中學。那所中學比魚在河執教十年的袁家溝中學還要偏僻一些。一出校門,大山就在頭頂壓著,讓人氣都喘不過來。他們上初中時,曹某還是個小學生,脖子上挽一條皺皺巴巴的紅領巾,成天跟在他們屁股後面玩兒:下河玩水,上山掏雀窩,還去果園裡偷過一次蘋果,被看園的老人追得撒開腳丫子狂奔。三人說了一會兒少年時期的一些趣事,已喝乾一瓶白酒。第二瓶酒打開時,韓某才催促曹某說出他那個「大傢伙」。

曹某說,他有一個親戚在中國慈善總會任秘書長,最近他從親戚處得到一個信息,「中慈總會」有一批國內捐贈的圖書準備處理。其實全都是新書,好大一部分還是中考和高考複習資料,但因版本是去年的,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的娃娃們覺得「舊」了,其實在咱們這兒比新書還新呢!曹某說,他已專程赴京看過這批貨,總價值二百六十多萬元,處理價才三十五萬元。曹某說著,興奮地端起一杯酒和宋某、韓某碰杯,然後又說:「我的初步設想是這樣,咱們在市教育局找一個管事的,給他八萬元,讓他出面給全市各學校分配下去。全市有多少所中小學啊!這麼點兒書撒出去,還不像雪花兒落在大地母親的胸脯上一樣,連點響聲都聽不到,連個蹤影兒也看不到。咱們以半價批發給市教育局,調動人家的積極性,讓人家也有賺頭。半價是多少錢?一百三十萬元。減去三十五萬元購書費,再減去八萬元回扣,一萬元運費,再拿出六萬元機動經費,共是五十萬元成本。一百三十萬元減去五十萬元那個數字,就是咱們三人的純利潤!咱們賺多少錢,我兒子都能算出來呢!」

「咱們凈賺八十萬元呢!」宋某冒著給曹某做兒子的危險,脫口將曹某說的「那個數字」算了出來。他想,只要能賺八十萬元,不說兒子,給誰當孫子也行!

「這樣的生意那種腦子進了水的傻瓜才不幹呢!」韓某此時也這樣感嘆著說,彷彿若宋某不幹這宗生意,就是那種「腦子進了水」的「傻瓜」。

宋某腦子並沒有進水,他十分冷靜地對曹某說:「這筆生意可做,這是前提。但有兩個具體問題。」宋某伸出一個指頭,說:「第一個問題是,誰負責銷售?萬一銷不出去怎麼辦?教育局那個『管事的』拿不倒怎麼辦?」宋某這樣說著,目光逼視著曹某。

曹某說,銷售由他負責。沒有金剛鑽,怎敢攬這個瓷器活!曹某所說的「金剛鑽」是指市教育局夏局長。曹某小聲對宋某和韓某說:「夏局長是我爸的得意門生呢,當時是班長,語文學得好,我爸常讓他在課堂上站起來背誦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和荀況的《勸學篇》呢!我爸已給他打過電話,他已初步答應幫這個忙。」曹某停了一下又說:「當然單靠這層關係還不行,還得拿出硬貨!不過有這層關係,我有把握搞定老夏!萬一不行給他十萬元回扣。」曹某說到這裡,徵求宋某和韓某的意見,再給夏局長增加兩萬元回扣他們同意不同意?

「那咱們就賺不到八十萬了,只能賺七十八萬!」韓某有點不大情願。

「你這個人,咱要算大賬!怎能摳小錢?」宋某責備地瞅了韓某一眼,轉而代韓某和他向曹某表態:「給夏局長的回扣由八萬元增至十萬元我們同意,但再不能增加了,十萬元封頂。」

第一個問題解決了,宋某又伸出第二個指頭,和曹某討論第二個問題。他說:「事後方知君子,事後也方知小人!所以咱們來個先小人後君子,貨全部運回紫雪,放到由我們(他指指韓某)指定的庫房裡,我們才願意出資。」宋某還向曹某提出,一萬元運費最好由曹某先墊付。宋某當時的「小九九」是:這是一筆保賺的生意,保賺還要保險,若現在將資金交給韓某,到時貨回不來怎麼辦?貨回來,驗過,用一把大鐵鎖鎖在庫房裡,鑰匙揣在自己身上,再付錢。基本等於先將媳婦領進洞房,生了兒子,再去登記辦手續,哪兒找這樣的美事!

韓某也同意宋某的意見,不願意先拿錢。曹某有點不高興,說:「我要有錢,找你們幹啥?我一個人去做這筆生意,轉眼就差不多成了百萬富翁!」曹某說他去銀行貸過款,貸不出來,沒辦法才拉他們合夥。曹某最後生氣地說:「你們都是些人精,一點風險都不願承擔!」曹某說著真有點生氣了,起身欲走,屁股都離開了座椅。宋某當時有點緊張,怕煮熟的鴨子飛掉。韓某此時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曹某說:「你小子幹啥?咱哥們兒湊一塊兒是做生意來了還是賭氣來了?」曹某隻得嘆了口氣,重新坐回來說:「你們這些人,只想日逼,不想管生孩子!」曹某憤憤不平地說了這樣一句粗話,又嘆了口氣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只怪我自己拿不出錢,只能是大閨女進了妓院——橫豎由你們擺布!」曹某這樣說著,真像一個被送進妓院的大閨女一樣,坐在那兒悲傷地低了一會兒頭,像在追悼會上默哀一樣。

曹某「默哀」的這陣兒,宋某心裡如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生怕曹某再使性子走掉,所幸曹某並沒有再使性子走掉。

大約有一支煙工夫,他「默哀」畢,抬起頭無奈地說:「這樣吧,我先讓親戚出面將貨賒回來,貨到驗過後你們立馬付錢!一天也不能拖!一萬元運費三人各承擔三分之一,去北京提貨前付給我!我現在只有不多一點錢,哪能墊得起一萬元運費?去了還要吃還要住,你們總得講點人道主義,不能讓我去北京后睡在天安門廣場上的毛主席紀念堂旁邊吧!」

宋某見將曹某逼成這樣,於心不忍,連忙掏出三千五百元。韓某自然也不忍心將曹某逼得睡到毛主席紀念堂旁邊去,亦拿出三千五百元。兩人當場將七千元錢交給曹某。

三人就這樣湊起三十五萬元:韓某出十二萬元,宋某出十八萬元,曹某出五萬元。將來利潤按投資比例分成。曹某說:「老子要有錢,老子找你們幹啥?給你們尋了這麼筆好生意,結果是你們吃肉,老子喝湯!」宋某見曹某這話里又有反悔之意,急忙向韓某使了個眼色,兩人當即攛掇著曹某寫了協議,並都按了手印。

宋某和韓某將「向未來公司」所賺五萬元利潤投了進去。韓某還得籌資九萬五千元,宋某籌十五萬五千元。

宋某當時家裡全部存款只有四萬五千元,向岳父借了兩萬元,還差九萬元。宋某再拿不出錢來,便去找康鳳蓮。宋某和康鳳蓮是中學同學,康鳳蓮還是宋某「同桌的你」。他將這筆生意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拉康鳳蓮入股。宋某已將屬於自己的利潤算清楚,收回成本,可凈賺四十二萬元。他和康鳳蓮各投資一半,本應各獲利潤二十一萬多元。但他在那批貨總價值二百六十萬元上打了點埋伏,說成二百萬元。這樣,他和康鳳蓮的純利潤就變作了三十一萬元。宋某當時誠懇地對康鳳蓮講:「三十一萬元利潤,咱倆一人一半,我一分錢也不多拿,每人十五萬五千元!」其實宋某多拿的豈止是「一分錢」,他「昧」了康鳳蓮五萬五千元。一里一外,宋某可賺差不多二十七萬元!

那天晚上從康鳳蓮家籌到錢出來,宋某高興地在紫雪城寂靜的大街上跳了兩跳,並不知給誰很響亮地拋了一個飛吻,彷彿二十七萬元已揣進兜里。

下來便是找庫房、驗貨、付款。找庫房容易。宋某在玻管局工作十餘年,一玻二玻有的是到處結滿蜘蛛網的大庫房。不說一庫房書,十庫房書也存得下。

宋某做夢都不會想到,當他用一把大鐵鎖「吧嗒」將那一庫房書鎖上后,曹某卻像一顆水珠一樣蒸發掉了。

起初宋某並沒意識到曹某找不見了。將書鎖進庫房分手時,曹某說他提書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個月。他拍著宋某的肩膀說:「宋哥你只管放心,半個月內我保准來提書。我現在先得將這三十五萬元貨款送北京去,當時給我親戚承應下了,貨一拉回來馬上付款,要不我親戚那兒可作難了。」

當時宋某還和曹某開玩笑,他說:「放一庫房黃金怕有人偷,放一庫房破書誰來偷?請人來偷還沒人偷呢!不說放半個月,放一年半載也沒事!」

宋某的話不幸言中,這一庫房「破書」果然一放就是「一年半載」。

宋某是半個月之後覺得有點不對勁兒的。曹某自去北京送錢走了后,怎麼再無音信。宋某覺得蹊蹺,急忙給曹某打傳呼,不回;再打,不回;他讓傳呼台連呼十遍,還不回。宋某急忙找來韓某,兩人又一塊兒呼曹某,連呼三天仍無音信。到第四天再呼時,已「欠費停機」。

兩人這才慌了手腳,包了一輛車直撲紫南縣。可待他們風塵僕僕趕到已離開差不多二十年的母校時,獲知曹老師已在五年前去世。學校的老師說:「硬是叫那個小畜牲氣死的!」「小畜牲」就是指曹某,他已有十多年沒回家了。

宋某和韓某萬沒料到,小畜牲曹某竟是一個流浪者「拉茲」!

用「五雷轟頂」、「晴天霹靂」這樣的詞形容宋某當時的心情,一點也不算誇張。

兩人從紫南縣返回,便跑到一玻的大庫房裡重新驗貨。只驗了不到三分之一,便癱坐在地上。多一半書是盜版書和黃色書刊,印刷質量拙劣不堪,且有不少已霉變,手碰一碰就像秋天枯黃的樹葉一樣,碎了!

宋某的心也早碎了!這些破書沒有任何價值,只能拉到廢品收購站當廢品處理掉。

因「驗貨」搞得滿臉滿身污痕的宋總經理此時用仇恨的目光盯著韓副總經理,咬牙切齒地說:「你給老子做的好事!」

韓副總經理有口難辯。宋總經理已開始懷疑著了人家的套——不是著了曹某的套,而是著了韓副總的套!

有沒有這種可能:韓某與曹某沒出一分錢,輕而易舉騙走了自己的十八萬元!想到這一點,宋某打了個寒顫。當他將自己的懷疑表露出來時,韓某口氣一下由軟變硬。他瞪著眼睛對宋某說:「你懷疑老子?老子還懷疑你呢!當初分工明確,你負責驗貨!你是怎麼驗的?」

兩人圍繞著「驗貨」問題爭吵起來。宋某說:「你說應該怎麼驗?老子總不能一包一包打開看吧,兩萬多大包書呢!」

「那你打開了多少包?」韓某逼問宋某。

宋某無言,因為他當時只驗了不到二十包。當時兩萬多大包書全是嶄新的雙層牛皮紙包裝,外邊還有一個編織袋,包像女人纏腳一樣打得周周正正。卸貨時曹某將包抱在懷裡摔地下,對宋某和韓某說:「看這包打得多結實,摔都摔不開!」

「你還埋怨我,懷疑我,我還折了十二萬呢!」韓某發狠地以手指著宋某的眼珠子。

「向未來發展公司」自行解體。接下來四年多時間裡,宋某一邊瘋狂地尋找曹某,一邊竭盡全力躲避康鳳蓮。

曹某當然找不到,一隻抓在手中的鳥兒,放開手讓它吱兒一聲飛上天去,再想抓住這隻鳥兒有無可能?就是一隻老鼠,你放開它也很難再逮住。一隻被繩索綁住雙腳的公雞,撲棱著翅膀從你懷中逃走,抓它也得費半天勁兒呢!

我們紫雪埋葬人還沿襲土葬這種殯葬習俗。有一次我一個同學的父親去世,在墓地要殺一隻公雞。那隻綁著雙腳的公雞被一個人抱在懷裡,它可能是感覺不妙,突然奮力一躍,從那人懷中躍出。一邊驚叫一邊跌跌撞撞向田埂下草叢中逃走。那人愣了一下,扔掉嘴角正抽著的半支香煙兇猛地向公雞撲去,彷彿是要去姦汙那隻公雞似的。可他卻怎麼也撲不住那隻綁著腳的公雞。最後還是幾個人呈合圍之勢,才將公雞擒獲。因此宋某找不到曹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曹某至少沒有被綁住雙腳。

宋某找曹某,康鳳蓮在找宋某。

康鳳蓮的錢是借她哥哥的。當時說只借兩個月,現在一借卻是四年!

宋某向康鳳蓮千般賠禮,萬般道歉。可賠禮道歉解決不了問題。宋某開始躲康鳳蓮,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這年的正月十五康鳳蓮又將宋某截住。康鳳蓮一把鼻涕一把淚,宋某也難過得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同學一場,同事一回,弄到這步田地,傷心總是難免的。康鳳蓮拿宋某沒辦法,可有人卻拿他有辦法,這人就是康鳳蓮的哥哥。這天,康鳳蓮的哥哥露面了,他給宋某打電話,約他在一個小酒館見面。

宋某來到那個小酒館。剛等了一會兒,一個戴一副墨鏡身板十分結實的人走進來,面無表情地對宋某說:「你是宋總吧?我是康鳳蓮的哥哥,康二!」康二當時並沒有往下坐,卻一把拉起宋某的手說:「這裡談話不太方便,咱們換個地方怎麼樣?」雖是商量的口氣,手卻不容置疑地拉著宋某就走。

康二拉著宋某一出門,停著一輛桑塔納,康二放開宋某的手,車裡下來一個小夥子,示意宋某上車。宋某剛鑽進去,那個小夥子便一言不發地跟著坐進車裡。宋某才發現,車裡還坐著一個人,他恰好被兩人夾在中間。

那天宋某被康二拉到郊區一間破房子里,沒說一句話,兩個小夥子就撩起他的衣服蒙住頭,一頓暴打。宋某以為自己被打死了,可一會兒又睜開了眼睛。康二此時上來踹他一腳,冷冷地說:「知道康二是什麼人嗎?不知道就不告訴你了!給你提兩點建議供你參考。一是挨打的事可以報警,但不準告訴康鳳蓮。告訴康鳳蓮,告訴一次,打你一次!二是兩個月之內拿錢來。」

宋某當然沒有報警,也沒有告訴康鳳蓮,求爺爺告奶奶,東挪西借湊了七萬元錢,還給了康二。又給康二打下一張兩萬元的欠條,許諾半年之內還清。

然後宋某便推著一輛破自行車來到局裡,向老闆提出兩個要求:一是他想重新回來上班;二是副科長可以不當,但局裡得補發他五年半的工資。老闆當時答覆宋某,重新回來上班可以,補發工資不行。按照當初協議,宋某每年還應向局裡交三千元管理費,共是一萬六千多元。老闆最後對宋某說:「考慮到你情況特殊,一萬六千元免交,可工資就不能補發給你了。」

於是宋某就從沙發上跳起來,沖老闆揮著手大喊大叫。

此事最後由我來擺平。我對宋某講:「老宋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闆對你夠寬厚的了。老闆的道理講到哪兒講不下去?你做生意折了本,與局裡、與老闆有什麼關係?當然你是咱局裡出去的同志,你的遭遇令人同情,局裡會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幫助你。可任何事情得說出個道理來。過去被錯劃為右派平反后才給補發工資呢!可那和你們下海經商完全是兩回事嘛。你們下海叫什麼?停薪留職,就是不發工資,保留公職。既是『停薪』,你有什麼理由叫局裡補發工資?既然沒有絲毫理由,怎麼還能和老闆大吵大鬧?本來你回來上班都有問題。市裡的規定很明確,下海五年之後編製自動取消。老顧空出的那個編製,局裡已調了一個新的同志進來。你再晚來一步,局裡若再調一個同志進來,佔用了你的編製,你就等於被自動除名了,因為你超過市裡規定半年時間。在這種情況下,老闆念你過去和他在一塊兒工作那麼多年,體諒你的實際困難,絲毫沒為難你,答應你回來上班,並免掉了你應繳的管理費。你捫心自問,老闆待你怎麼樣?」

我這樣有板有眼批評著老宋。老宋見我說得在理,臉上忿忿的表情漸消,露出羞愧之色。我趁熱打鐵,繼續苦口婆心批評和勸導他,以使他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能迅速予以改正。我說:「老宋啊,常言道,時來頑鐵有光輝,運退真金無顏色。你老宋就是一塊真金,現在也處於『無顏色』階段。你無顏色,發不出光,只能去你自己身上找尋原因,可不能拿別人撒氣,怨天可以——那是你自己的事;尤人不成——尤其是不能『尤』老闆!老闆在咱們玻管局享有何等崇高的威望,不能說高山景行,起碼也是一倡百和,一聲喊下去地動山搖,你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和他胡嚷吵。你這樣做不是老闆能不能原諒你的問題,而是玻管局的全體同志——包括老喬,能不能原諒你的問題——若全局同志都不能原諒你,你以後還怎麼在局裡工作?」

我對老宋嚴肅地說了這番話,曉之以理后,繼而動之以情。我的語氣變得溫和起來,又鼓勵他說:「不過老宋你也不要自暴自棄,天塌不下來,地也陷不下去,太陽每天照常升起!自古做生意有賺就有賠,賠了也沒什麼可丟人的。所以你也不要覺得抬不起頭,無顏見人,在同志們面前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結果是雪裡埋死人,太陽一出就露餡兒。賠就賠了,不要遮掩,要拿得起放得下。錢財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遇事要往寬處想,可不能往牛角里鑽。至於你的工作問題,由我去和老闆溝通,補發工資不可能,看有沒有別的變通辦法。我的初步想法是,副科長雖然沒有辦法給你,因為沒有位子,可我覺得下一步還可以考慮給你一個副主任科員——當然這事得老闆定,我只能做些建議。你現在背那麼多債,最缺的是錢,副主任科員在工資福利待遇上與副科長一樣。現在政秘科缺一個副主任科員,我去跟老闆講,就將你放在政秘科。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到半年頭上,你先在局裡借兩萬塊錢,給康二還上。欠下局裡的錢,以後慢慢還,來日方長嘛。」

我這樣說時,宋某眼裡再次盈滿了淚水,低聲哽咽著對我說:「謝謝,謝謝魚科長,我今生不知怎樣才能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我走過去動情地拍拍宋某瘦削的肩說:「不要謝我!第一,你應謝馬方向局長,這些事情我只是提供一個思路,最後拍板的是馬方向局長。第二,你應謝玻管局,當你周身寒徹、遍體鱗傷回到局裡時,局裡雖沒有辦法劫富濟貧,卻也並沒有嫌貧愛富,而是敞開博大的胸懷接納了你,讓你真切地感受到了組織的溫暖和同志們的情意。第三,我給你提一個小小的建議,過兩天去找找老闆,為你一時的衝動誠懇地向他道個歉,然後就在家裡等候。我啥時候疏通好了,給你打電話,你啥時候再來局裡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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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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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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