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當姑娘時的許彩霞不要說在他們東許村,就是在方圓十里八里的村莊,可都算得上是讓人眼睛發亮的漂亮姑娘了。許彩霞隨她媽,生下來就是大個子。三年困難時期,她也就兩三歲的樣子,生活那麼困難竟然都沒能餓倒她,吃什麼都長,而且越長肉皮子也越細嫩得邪乎,扭扭捏捏的像一隻鵝崽。到了十五六上,已經是十分成熟的女人模樣了。村裏男人們提起許家這姑娘,腦子好像短了路,不知道怎麼表達好。不懷好意的人會在背地裏嘿嘿笑着說,要是一匹牲口啊,拉到騾馬市上去,准能比別家的多賣好幾個大錢!

人是衣裳馬是鞍。許彩霞的爹是村支書,肯定是比別的農民家的日子好過一點,至少有一些閑錢,常扯上幾尺時新的花布給孩子們做件新衣服。許彩霞十五六那會兒時不時就會穿出一件大花團的棉布罩衫來,各種圖案各種顏色,把村裏姑娘們的眼睛都給照花了。別的姑娘們家裏沒有錢,就是有錢也沒有地方買去,沒布票。許彩霞在夥伴們面前,也常常把拇指和中指軟軟地圈在一起,然後撣着衣襟說,俺爹才從城裏給扯回來的,不穿還不行。我最討厭穿新衣裳了!

許彩霞是可以這樣隨便地提到城裏的,她長得好,又有一個當支書的爹,她當然可以這樣說。而且大家都覺得她不僅是可以這樣說說,連她自己保不準什麼時候都會變成一個城裏人的。許支書可是公社縣上都有人的人,常常有一些坐了小轎車的城裏人來看莊稼,來了就在他家裏吃飯。她娘就會把鍋架在院子裏,把圈裏的雞鴨追得響徹半個莊子。許彩霞幫她的娘燒火,這在平時是她連看都不願看一眼的活計。她看着那些雞鴨成群結隊地跳到鍋里,又昂首挺胸地走進那些人油光光的嘴裏,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勞動模範似的光榮,越發地嫵媚起來。村裏的女人們提起許家這姑娘,漬——漬——!瞧人家的姑娘生的,那銀盆大臉的!就是單看那一副厚厚的大耳朵垂,天生就是個有福的命!

許彩霞的爹其實並沒有說過要讓許彩霞進城的話。一來他沒有說這話的底氣,那些在他們家吃香喝辣的城裏人,在城裏見到他的時候,好像突然就換了一副臉孔,

哼哼哈哈地打起官腔來。開始他還不習慣,心裏罵道,媽的!喂不熟的狗!時間長了,才知道都是這個德行,對下邊的幹部歷來就是如此。二來許彩霞學習不好,念完初中就不念了。粗手笨腳的,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還傻呵呵地樂。像她這樣的,進城能幹什麼?鄉下人沒有見過世面,城裏人又能怎麼樣?還不是一樣有窮的有富的。那城裏的窮人窮起來比鄉里人還窮。鄉下人再怎麼窮,地里只要能長糧食能種菜,他們就有活路。養一群雞,養一頭羊,賣了手裏就可以變些閑錢。城裏人可不行,他們沒有土地,吃一口青菜葉子都得掏錢去買,沒有錢只能餓肚子。許彩霞的爹經常帶點自豪地在村民大會上說,鄉下有啥不好,人只要肯出力氣就有飯吃,城裏人啊,有力氣到啥地方使去?

許彩霞也並不是太想進城。城市儘管經常被她掛在嘴上說,事實上城市對她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她只去過縣上幾回,第一次是跟着爹蹭人家的車屁股去的。回來后膽子就大了起來,先是讓村裏一個小夥子用自行車馱了她去,回來被爹狠狠地罵了一頓。還有兩回是坐村裏的拖拉機,和許多姑娘媳婦一起去的。在鄉下,許彩霞覺得他們村裏的男人和女人一個個都挺像樣子的,可是一到城裏怎麼突然都變得土頭灰臉的了,好像連走路也總是出錯了一隻腳似的。連最精神的小夥子連清,看上去都一副灰溜溜的模樣,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和他們走在一起了。她在百貨商店的鏡子裏看見了自己,目光躲閃著,一臉的怯懦。她進城時換上的最好的衣服,那式樣,那顏色,那個笨拙勁啊!只看了一眼,羞得她急急忙忙地從鏡子裏逃了出去。

許彩霞在村子裏是一枝花,她從村人的眼睛裏看到的全是賞識。她在城裏是什麼呢?她在城裏人的眼睛裏看到的全是不耐煩。

這城市是個會變魔術的地方,人一進到裏面為什麼感覺都不一樣了!

許彩霞每進一次城都要好一陣子才能恢復自信。有時她覺得自己是徹底不行了,她怪自己的衣服沒有穿好,怪自己說話帶土味兒,甚至怪媽媽把自己生得太愚笨。她鬧情緒,躺在家裏一連幾天不肯出門。可許彩霞終歸是個沒有心事的女孩兒家,她讓自己香香地睡上兩天,煩惱就不見了。城裏人有什麼好的?天天像耗子似的,從家裏拱到工廠里,又從工廠拱到家裏,能自由自在地睡上這麼香的覺嗎?衣裳像個硬殼子似的綁在身上,白嘰嘰的臉孔像哭喪似的沒個笑模樣兒。她起來,洗洗臉仍舊是出去滿世界瘋跑。她出去了,走在鄉間亮晃晃的大太陽底下,走在青翠的泥地上,一切都新鮮著。許彩霞發現自己的衣裳並沒有自己想像得那般糟糕,女人們見了仍舊是要誇獎她的模樣兒俊。

城市對許彩霞是陌生的,是充滿著敵意和恐懼的。它像一頭怪物,張著巨大的嘴,遠遠地蹲在她的記憶里,讓她又嚮往又害怕。也許正是害怕,反而使她更嚮往,至少在她和她的那些同伴看來,她更具有嚮往的權利。

其實,在心底里,許彩霞羨慕死了城裏人洋里洋氣的穿戴,羨慕他們目空一切的神態。他們對什麼都不在乎,對什麼都不熱心,他們的眸子裏飄散著一股子懶散和空洞勁。那種懶散和空洞讓許彩霞憑空喜歡起來。雖然她只是盲目地喜歡,但她覺得他們這種神情,比起村子裏那些小夥子們喜氣洋洋的樣子,更具有穿透力。因為喜歡,她開始為自己那種熱情而又誇張的精神頭兒害羞。可害羞完了仍舊是要熱情的,對什麼事情絲毫不能掩飾起自己的驚奇。她曾經也模仿著城裏人那樣,帶點拒絕的樣子看人,說話的時候故意沉思一下。可她學不會,人家那是天生的神氣,她做出來就走了樣子,首先在家裏就面臨着嚴峻的考驗。爹瞪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娘看着了就趕着罵她,這死妮兒,不學好,啥時候變斜眼子了?

城裏似乎是許彩霞的一塊心病,讓她去朝思暮想不可能,不讓她想也不可能。城市終歸是成了她的一件煩心事。村子裏的許多人也好像故意跟她過不去,總是不斷地撩撥她,讓她經常面對這道無解的難題。

彩霞啊,你們一般大的都找好婆家了。你是不是已經在城裏找好了啊?

啥時候去城裏住啊?

你爹遲早還不得在城裏給你找個事兒乾乾!

許彩霞恨得牙根兒都是癢的,這不是明看着把人往絕路上逼嗎?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們我一定要到城裏去?我爹什麼時候告訴過你們我一定要到城裏去?現在事情全壞在這些人嘴上了,許彩霞越跟她們急,她們越覺得這件事兒是真的。她們說,瞞着我們做啥啊我們又不跟你爭相公。許彩霞羞得要命。一定是要到城裏去了,要是去不了就成了一件很丟人的事。許彩霞終於是按捺不住去央求她的爹。

爹,你在城裏給俺找個廠子裏的事行不行?

不行,就你那文化在廠子裏能幹個啥啊?

掏力氣的活兒也行,俺又不怕下力。

你想都別想,你以為弄個工人指標是容易的嗎?你都沒有看看有那麼多城裏知青還窩在村裏等工作呢!

許彩霞一下子就泄了氣。她爹說得沒有錯,找工作哪有那般容易,他們村子裏還有一些城裏來的知青,一個個都在急煎煎地在想辦法回城,她爹能有什麼辦法!

工作不成了,女兒家的再一條路就是嫁人。像她這樣的條件,嫁人容易,嫁一個讓人滿意的就不容易了。許彩霞常常在做活時無端地嘆出一口氣,她是生錯家了,要不是許支書家的閨女,她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煩心事了。

許彩霞有一段時間恨她的爹,他爹是偏心眼子,重男輕女。當初她和她的妹妹說不上學了。爹說,不上就不上了,閨女家的,上也是白上!可後來輪到她的弟弟就不一樣了。爹就說,不上不行,不上將來沒有出路。弟弟哭、鬧。哭鬧就打,打了還得上。弟弟現在還在上學,明知道是什麼都學不會,熬著也得熬。許彩霞想明白了,他爹就是在城裏認識人有辦法,也不會在她身上努力,她還有個弟弟在後面等著呢!

許彩霞那一年十七歲,許彩霞並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喜歡了一個人,她也不清楚到底喜歡這個人的什麼,她只是突然管不住自己了。十七歲的許彩霞情竇開了。

許彩霞喜歡上知青王岩。王岩是城裏人,可許彩霞喜歡上王岩以後覺得這和城裏沒有什麼關係。她不敢說自己是愛情,她一個鄉下的丫頭怎麼配得起愛「愛情」?與誰好了就是相好,找了婆家就是處對象。許彩霞喜歡王岩只是偷偷地在心裏想。許彩霞有一陣子很絕望,王岩是城裏人,說不準哪一天就要回到城裏去的。許彩霞根本沒有指望過王岩把她帶回城裏去,可是王岩是可以留在村子裏的。她的爹是村支書,她敢保證她爹是能夠很好地給他們安置一個小家的。如果是這樣許彩霞不丟人,雖然她沒有去城裏,可她總歸嫁了一個城裏人。

許彩霞也只能是想一想罷了,她是一廂情願,她喜歡王岩,哪個知道王岩喜不喜歡她?人家也許根本就沒有注意過她這個叫許彩霞的鄉下丫頭呢!

知青們出於某種目的,有事沒事的也常常到支書家裏坐坐。這些知青在外面經常把村人鬧得雞飛狗跳的,有時還打架,同村裏農民打,他們自己也打,但是他們到了支書家裏就變得規規矩矩的了。許彩霞羨慕他們那種日子,不結婚就可離開父母的管教過生活,看上去無憂無慮。他們愛打牌,有時還唱歌,閑起來就談開了戀愛。「戀愛」,這個名詞對農村長大的姑娘是多麼詭譎啊,耳朵聽一聽,嘴上說一說,心就變得軟乎乎的。許彩霞喜歡知青們的瘋勁兒,並不喜歡他們在她家時的規矩。他們對許彩霞都很和氣,不喊她的名字,都喊她姑娘。姑娘好,瞧這許彩霞這名字起的,一聽就是鄉下女孩兒。她沒有本事,若是有本事她會把自己的名子改一改,也改成麗鵑小慧什麼的,甚至衛紅、亞男啊也都很好聽的。

也許許彩霞喜歡王岩是從名字開始的,而喜歡這個名字是從一本書開始的。《紅岩》,那是她惟一半半拉拉讀過的一部小說。聽這名字就知道他爹媽是有學問的人。再說了,這個王岩和別的知青不一樣,他高個兒,模樣清秀,戴眼鏡,不太愛說話,不在支書家的時候也不鬧。他還有一手讓人羨慕的本領,會拉弦子,不過不是放在腿上拉,而是夾在脖子裏拉。知青們說,那不叫弦子,那叫作小提琴。鄉里人不管,一樣只管叫弦子。王岩常常夾了那弦子到村西的樹林子裏,先殺雞殺鴨地砍殺一陣子,然後就像小寡婦哭墳似的哀怨起來,嗚嗚咽咽的好像有萬丈冤屈。好好的光陰,平白給弄得心裏酸溜溜的。大家都說不吉利,聽了都繞着道走,不願意聽。許彩霞喜歡聽,她喜歡知青王岩這個名字,又喜歡聽那種弦子的聲音,她於是就喜歡上了知青王岩。

許彩霞那一段時間像是失了魂一樣,聽到那種苦艾艾的響聲就想往外跑,後來就是沒有響聲的日子她都忍不住往村外跑。她換上乾淨的衣服,有時還為了給他看,挖空心思做一件新衣。她會找一些借口在他身邊過來過去,和他說話打招呼。她變得不愛嘻嘻哈哈的傻樂了,抿著嘴笑,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她走來走去,他有時不理她,自顧拉他自己的琴。有時也會沖她點個頭,說上兩句話。比如,給你們家的羊薅草啊?他的態度,打招呼的內容直接關係到許彩霞此後一天裏的情緒。他若是沒有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許彩霞覺得整個世界都把要她拋棄了,一整天都惶惑著。他要是十分和氣地與她說上兩句話,她夢裏都會笑出聲來。有一回他甚至邀請她坐了一會兒,他朝她點頭,又用琴弓指一指身邊的草地。許彩霞坐在他不遠的地方,她的心都燃燒起來。遠天的晚霞燒得紅彤彤的,他們兩個人的身上,鬱鬱蔥蔥的玉米地,他們周圍的小樹林,腳下被人踩得瓷白的小路,都像是塗上了重重的油彩。許彩霞恍如走進了仙境,她激動得都想哭出來了。

她啞著喉嚨問他,你認不認得我啊?

小夥子笑起來,露出一口被蟲齲過的小碎牙,那是城裏人因為吃糖才能得上的牙病。要說這城裏人的牙也就是怪,要麼是白,要麼是黑,就不像這鄉下人的牙,是一個勁的黃。他說,怎麼會不認得?許支書家的女兒,你是叫許彩霞吧!

他連她的名字都知道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許彩霞簡直心花怒放了。

許彩霞就認真地站起來,把手背在身後,害羞地說,你會拉歌兒嗎?

王岩也站起來,把琴架在肩上,拉了一曲《紅雨》的插曲。

彩霞更激動了,說,神了,和電影上的一模一樣!

以後逢到大家一起在大田幹活的時候,許彩霞變得不愛扎堆兒了。她穿得很漂亮,頭上會變着花樣弄出一個發卡什麼的,完全不是幹活人的樣子。休息時,她獨自坐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眼睛卻是往知青那邊看的。坐得遠,並不能看真切那邊人的表情,可她死死地看。有時王岩偶而轉過臉來,並不一定是朝她看,她就覺得一定是看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彷彿她和他之間是有秘密的,別的人只不過都還不知道。碰到王岩有事回城裏去幾天,許彩霞就苦了,每天都禱告着他早一點回來。她獨自一個人跑到村外,坐在他坐過的地方,半天都不動一動,人像是傻掉了一樣。

許彩霞瘦了,她開始夜裏睡不着覺,盼著天亮,天亮了也許會有機會和他見上一面。她那一陣子吃得極少,一頓飯只吃一個饅頭。一張臉眼看着尖下來,身上的皮抓上去都是軟的。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大半年,原來許彩霞是妄想,這麼對他,他一定會有感知的。可是後來看看王岩並沒有多大的動靜,心裏才空起來,我這麼等,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有一天,她終於大著膽子請王岩到她家裏吃飯了。她爹好客,根本不用打招呼,這在她心裏是有把握的。關鍵是人家會不會答應。許彩霞假裝在地里碰到了王岩,紅著臉說,我薅草時薅到了許多新鮮的薺菜,明天要包雞蛋薺菜餃子,我爹愛熱鬧,可以一起到我們家去吃啊!

許彩霞甚至想好了如果王岩跟她客氣她要怎麼說。她沒有想到,他那麼痛快地答應了。那時候,對一個下鄉知青來說,吃頓好飯並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有老鄉請到家裏去吃,一般都是不拒絕的,更何況是許支書的女兒請他,而他剛好也想跟支書說一說回城的事情,是個機會。

許彩霞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先是把家裏里裏外外擦了個乾淨。然後把自己同樣弄得很乾凈,梳了辮子,擦了雪花膏。最後是換衣服,光是挑衣服就花去大半個時辰,而且費了她不少腦筋。穿得太鮮艷了好像是故意做出來的,穿得太隨便了好像對這事兒不太上心。最後是選了一件素淡的春秋衫,是比照着那些女知青們的衣服顏色買的。人家穿上好像就是為她們做的,她穿上村裏婆娘們都吵著顯老。許彩霞不服氣,她們能懂得什麼啊!可說實在的,人畢竟是有區別的,衣服穿在誰的身上大致會有個路數。這種衣服讓許彩霞穿起來,倒真像是借來的。

吃過早飯許彩霞就開始弄菜。把昨天晚上洗好的薺菜和一捆新鮮韭菜和在一起切得碎碎的,把個雞蛋磕在碗裏細細打均勻了,在文火上煎成薄得透亮的雞蛋餅,晾涼,然後切成小細絲。最後把菜和雞蛋拌在一起,淋上麻油浸著。鹽一定要等開始包的時候才放,不然青菜出了水不但不好包了,而且餃子煮出來看着不新鮮。菜弄好了又去和面,把個麵糰在瓦盆里揉得軟軟的,光光的,然後拿一塊乾淨的濕布細細地蓋好,只等著人來了好下手包。

許彩霞做這一切做得柔情密意,完全沒有了平時的粗枝大葉的勁頭兒。

許彩霞的爹也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不過看了許彩霞做的這一切,好像品出來了點兒什麼,對她娘說,出落成大閨女了,恐怕是該給找個婆家了。許彩霞聽得心驚肉跳的,還以為是爹看出了什麼,仔細品那話,又不像。她根本沒有對他們提王岩要來吃飯的事。她爹一輩子都是這樣,來了人就添一雙筷子,向來問都不問。她爹要是不問,她媽就連問的道理都沒有了。許彩霞洗了一大把蒜苗在筐子裏碼好,到小雜貨店裏買了點醋,打了半斤白酒,回來后倒在爹的酒壺裏,才發現爹的酒壺是滿的。他爹可以離開孩子老婆,可以離開家,但是離不開煙酒,好像他是煙酒的爹似的。即使沒有應酬,他每天都要喝一點。

許彩霞忙了一個上午,忙完了突然心慌起來。要是人家不來,這心機豈不是白費了!

許彩霞的心裏像是裝了只小兔子,一會借口到門口走一圈,她甚至擔心人家會

不會找不到他們家的門。想一想又笑了,村裏人哪個不知道許支書的家啊!許彩霞那一會兒又為她是她爹的女兒驕傲了,幸虧她爹是支書,這樣,她和知青王岩的距離似乎是更接近了一些。

王岩沒有食言,離吃飯還有兩顆煙的工夫他才來,來的早了沒有話說啊。王岩來時沒有忘記把上次回城從家裏帶來的一條煙,夾在衣服裏帶了來。支書大煙癮,平時都是抽不帶嘴兒的黃皮煙,這會兒見了帶嘴兒的「大前門」煙,一下子就和來人拉近了距離。

喝吧!他說。然後把酒倒在一隻粗瓷碗裏推給王岩。

許彩霞忙不迭地把拌好的青菜端上來,然後又煮了餃子,一趟躺地跑來跑去。她前前後後連看都沒敢看王岩一眼,越是這樣,她越是覺得王岩的眼睛始終都盯在她的身上。她更興奮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白生生的餃子煮出來,自己卻連一個都咽不下去。生生把個人都累暈了,誰又能說不是高興暈的。她爹也高興,有人來看他,還帶了好煙。爹一高興就拚命勸那王岩喝酒。王岩不勝酒力,只幾口就醉了,越醉還越要著喝。許彩霞擔心王岩沒有把餃子吃好,還有點怪他爹。可她很快就被另一個事實刺激得更加興奮起來:那小子竟然路都

走不成了,只得把他留在家裏休息。她爹也醉了,根本管不了客人。許彩霞就命令弟弟,把王岩弄到她的床上去。弟弟說,堂屋就有床,為什麼還單單是你的床?許彩霞說,你懂什麼呀你?人家是城裏人,乾淨!

王岩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根本不知道是在誰的床上睡了一覺,起來坐了半天,才知道身陷在女兒國溫柔鄉里。床上的被子鬆軟著,好像還留着另外一個人的體溫或者體香,讓人想入非非。窗戶上貼著大紅的剪紙,敘述的卻是樣板戲上的故事。牆上掛着許家姑娘各個時期的照片,黑白的,然後又用手工上了彩。唇紅齒白,面頰上透著熟桃子一樣的水靈,讓她越發地虛幻起來。王岩覺得心裏泛上來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急忙起來要走。

許彩霞候在隔壁房間里,等了他一個下午,連句話都沒有說上,就有點兒不甘心。趕着送到門口,卻又沒有話。王岩看她的眸子亮亮的,兩個臉蛋紅紅的挺可愛,就誇獎她說,你做的餃子很好吃,希望還能有口福吃到啊。有時間也請你到我們知青屋裏玩兒。

許彩霞立刻就應承了,俺想去就會去的。話一出口,才覺得說的太土。就低了頭,把一隻手放在另一隻手裏絞了起來,好像那樣就能擦掉剛才那句話一樣。

王岩早已經消失在屋后的村路上。

許彩霞那天也沒有心情吃晚飯,就在那人睡熱了的被窩裏睡下了。她一夜醒了好多回,一迷糊就是一身透汗,心裏怎麼都冷不下來。

許彩霞沒有去知青屋,她看到王岩就害羞得厲害。她覺得自從那天以後,王岩對她也親熱起來。再拉琴時見了她,就留她坐一會兒。他說,你要是喜歡,可以拿着玩玩兒。許彩霞立刻像是被火燙了一樣,連連地擺手,卻又急着把手藏到身後去。瞧瞧自己的一雙手,又黑又粗糙。再看人家的手,那皮子細膩的,她真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來換一雙。

王岩好像沒看到,也不嫌棄她,拉了她的手把琴交給她拿着。許彩霞迅速在那琴上撫了一下,只覺得光光的涼涼的,沒有讓自己仔細感覺,就匆忙還給了他,然後找個借口飛快地逃回家去了。她很害羞,她還沒有想好,如果王岩對她說他喜歡

她,她該怎麼說?總不能說,我早就喜歡你了吧?她得先回家,她得好好想一想。

許彩霞已經弄清楚了,知青王岩是喜歡她的。她的正確判斷來自於他的一系列行為:主動和她搭話兒,到她的家裏吃飯,還拉了她的手!就那麼拉她的手!許彩霞想一想,嬌羞得要命,也幸福得要死。她覺得他們兩個之間,就只差捅破那層窗戶紙了。

許彩霞第二日再去地里幹活時,意外地沒有看到知青王岩。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找個借口去向其他知青打聽。她問,王岩是不是回城裏去了?我還想托他辦點事。說完了急忙看人家的臉,怕露出什麼破綻來。人家根本沒有把她當回事,只是逗她:

什麼事兒這麼着急啊?

是不是要辦嫁妝啊?可別忘了給我們發喜糖。

為什麼非要找王岩?也給我個機會,等我回去為你辦不行嗎?

許彩霞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拱進去,她差不多要惱起來。那幫傢伙終於告訴他,王岩病了,昨晚上發燒。

許彩霞也顧不得什麼破綻不破綻了,聽了這話,臉都赤白了,丟下他們就走。

許彩霞回了家,匆忙地燒火煮了幾個雞蛋,不等晾涼就用手帕包了,直奔知青屋。

知青屋就在村西,原來是個養馬場,城裏鬧串聯的時候人馬撤走了。一溜瓦房,院牆基本上都頹塌了。許彩霞一天要打這裏過多少趟,知道王岩是住哪一間的。她是留意琴聲知道那間房子的。愛屋及烏,一點都不假,喜歡上了王岩之後,她連知青屋都喜歡上了。

許彩霞沒有敲門。她根本不曉得敲門的規矩,農村人是連睡覺都不關門的。其實她到門口的時候,是躊躇了一陣子的。她把想好的話,又急促地想了一遍,那些話在她煮雞蛋的時候,已經在心裏煮了一百遍,現在都在她的喉嚨口碼著。然後憑着涌到腦門子上的熱血,一下子就把門推開了。他病了,他的爹和娘都不在這裏,他需要有人來照顧,或者可以說,他現在就需要我來照顧。在許彩霞十幾年的人生經驗里,沒有比這更大的事情了。許彩霞被這種偉大的感情激勵著,已經顧不得什麼害羞不害羞了,她要趕在他的病中告訴他,她早就喜歡上了他,並且將天經地義地由她來照顧他,她不怕別人笑話。他要是需要拉住她的手,她就會毫不猶豫地交給他拉,而且不會再可笑地縮回來。她來時是特意洗了手的。

許彩霞推開了門,她看到了王岩。不過不是他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個她不認識的姑娘。不是他們村裏的知青,他們村裏的知青許彩霞全認識。王岩果真是生了病的,他看上去很虛弱,他躺着,臉紅紅的。他的頭枕在那姑娘的腿上。那個姑娘正在用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梳理王岩的頭髮。看到許彩霞進來他們竟然沒有動一下。

許彩霞退了出來,手裏的雞蛋滾了一地,她一句話,一個招呼都沒有打,轉身跑了出去。

那個害了她大半年的秘密像雞蛋一樣摔碎了,然後又滾落在土裏。她的爹媽不知道,村裏人不知道,就連王岩和那女孩都永遠不能知道這個秘密曾經怎樣在黑暗裏生長,像一株缺少陽光的虛弱的桐樹苗。

許彩霞睡了一個春天,她娘說她是得了一種貪睡的春病,她娘還說自己當姑娘的時候也這麼睡過,過了春天就會好起來。

春天眨眼就過去了,許彩霞果然就好起來,她重新又恢復了過去嘻嘻哈哈的脾

性,幹什麼都粗枝大葉的。飯量反而是大增了,面色很快就又紅潤起來。

收了秋,二姨給介紹了個對象,是二姨村子的。說是不但家境好,人也長得排場。二姨按照當時的評判標準說,像郭建光。人家在北京當兵,最起碼具備了「像郭建光」的形象條件,而且二姨還特別附帶着說干好了能轉干,說不定到時候還可以把彩霞帶了家屬去。就算轉不了,怎麼說也是在首都當過解放軍的,許彩霞就是當然的軍屬,這比起那些個污糟的城裏人來,也差不到哪裏去。

二姨過來提親的時候,許彩霞的娘站在二姨的後面,斜着眼睛看着彩霞的爹。她爹一邊喝着酒,一邊費力地啃著一隻豬蹄。他把豬蹄鄭重其事地放在嘴的右邊,張開嘴認真地啃了一下,沒有成效,然後打量了一下,又放到左邊去啃。弄得三個娘們都齜牙咧嘴地替他使勁兒。又啃了幾下,看着短期內解決不了問題,所以他決

定先解決二姨的問題,然後再解決豬蹄的問題。他把豬蹄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大杯酒說,行嘛!霞,你看呢?

彩霞的娘趕緊插話說,我看是個合適的人家。

爹眼都沒抬,提高了嗓門問道,霞,你說!

許彩霞就說,我隨了你們,你們怎麼說都行。

兩家人換了照片,彼此看了,都感到滿意,婚事就算是定了。男方家裏送來了彩禮,一包袱皮的布料,一塊「東風」牌手錶,還有五百元的見面禮。這人家底子還真是不錯的。無論給什麼,許彩霞都歡天喜地地收下了,她那一陣子空落落的心窩子,被現實生活的沃土一鍬鍬填滿了,並被踩得結結實實。

鄉下的陽光格外地明亮,空氣永遠都新鮮著,從地下抽出的井水都是甘甜的。許彩霞滿心都是懶洋洋的滿足,她不再怕人家說她上不上城裏的事,她不想再把自己累著了。她並不是個善於動心思的女孩,那樣動心思差點兒就把她給累死。

過年的時候,那人回來探親了。年前就帶了禮來東許村走親戚。果然是長得不錯,人高馬大的,模樣也很周正。雖然打眼一看還是穿了軍裝的農村小夥子,但畢竟有鮮紅的領章帽徽伺候着,又在北京待了幾年了,說話辦事總是有一股英氣和城市味道。許彩霞更是喜歡那衣服的軍綠顏色,把個人臉都襯得紅撲撲的,瞧著都是精神勁兒。過完年,許彩霞也跟着二姨到那邊去回拜人家的父母。許彩霞到了那人的家裏,就像是在自己的家一樣,把二姨撂在一邊,逮着什麼活兒都爭着干,說說笑笑的把一家人打發得歡天喜地的。那人說是過幾天要走,堅持要留她住兩天。許彩霞沒爭得二姨的同意,就點頭答應了。二姨為外甥女辦了這樣的終身大事,也是巴不得他們恩愛有加,早就笑得合不攏嘴兒。撇下許彩霞,高高興興地回自己家去了。

到了晚上,那家的人找些借口都出去了,把兩個人撇在家裏。那人畢竟是在北京幹了三四年,見過世面,就給許彩霞講北京的見聞,而且總是離不開男女之情。

成雙成對兒的出去,大白天也敢牽着手。

那還不讓人笑話死啊?

操!他學着北京人的口氣說,誰笑話誰呀?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

許彩霞信服了。但是另一個問題又浮了上來,那麼大的人了,在大街上拉着手悠過去悠過來有什麼勁?

她這樣問的時候,還突然想起知青王岩枕在女孩腿上的頭,心裏便有了一絲傷感,也有了一點衝動。

光走路是沒什麼勁,還勾著脖子親嘴兒呢。

嘻!當着人的面啊?我才不信。

不信?還有更邪乎的呢。

啥?

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才說。

啥條件?

讓我親個嘴兒。

許彩霞羞紅了臉,用手把嘴捂上,把眼睛低在那人上衣的扣子上不說話。

那人只管上去摟了親了,順手摸住了她的一對大奶子。

許彩霞一時沒有了主張,只把頭抵在他的肩膀上,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還沒有告訴我呢。

那人更緊地抱住了許彩霞,騰出一隻手來,就去扒拉她的褲子。不料想,這回她堅決不從了,使勁把他推出去老遠。

這事兒可不行!俺娘說了,沒有嫁過來以前什麼都行,就這事兒不行。

求求你,早晚你還不是我的?你娘又不在這兒。

那也不行!許彩霞斬釘截鐵地說。

我會娶你的。我馬上就會娶你的。

許彩霞說,俺娘說不行就不行,你要想要我,就得等到你娶俺的那一天!

你不想和俺好?

想。不過幹啥都行,只要不幹那事兒。

許彩霞在他家裏住了兩天。兩天裏就只讓那人親嘴摸奶,那人反而是鐵定了心要娶她了。日子很快就確定下來,為了適應形勢的需要,婚期定在當年的八一建軍節。但是在關鍵的時候,小夥子突然發現許彩霞還不到結婚年齡。

球!我給你開張雞巴假證明不就得了!許支書打着酒嗝對未來的女婿說。

許彩霞後來真的是用她爹開的假證明嫁掉的,不過她嫁的可不是鄰村那個當兵的。趕在那個當兵的定好的日子之前,她爹在七月里就把她嫁了。

離八一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許支書家裏來了一輛小轎車。車是黑色的,亮得耀人的眼睛。不是鄉上的,也不是縣上的,是個更大的官兒。

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地區管農業的趙副專員來他們東許看生產了,鄉上縣上都有書記陪着,許支書忙得屁顛屁顛的。別的都好說,吃飯卻是個大事情。鄉里書記暗示了,一定要把專員留下來吃飯。專員吃高興了,批一張條子,全鄉的化肥就夠用了。許支書哪裏是個不明白的人,地已經分包到戶了,農民沒有大集體的時候好領導了。他這個支書每年為了村裏化肥農藥的事,不知道要跑多少趟冤枉路。弄不來一些群眾急需的生產資料,你讓他們怎麼服氣你?

讓許支書急出一身又一身透汗的問題是,家裏什麼東西都有,就是由誰來做?他老婆又生了個閨女,正在床上做月子。就是她能做,還不知道人家專員天天都吃什麼!

縣委書記說,專員什麼好的沒吃過?就吃你們的特色,越土越好。

許彩霞說,爹,我做吧。我知道城裏人喜歡吃啥。

爹看看她,想了想她招待知青和上邊來人賺來的誇獎,點了點頭說,你弄吧,可要給爹摟臉兒!

許彩霞知道,爹之所以現在看重她,主要因為她已經是軍人的未婚妻了。她自己也覺得,自從和那人定了婚之後,自己已經從一個姑娘變成女人了。所以在外人面前,也挺想讓自己像模像樣的。

許彩霞那天可真是露了臉。烙了一大筐子的油餅,洗了一筐子水靈靈的生蔥、蘿蔔和大蒜。在大鍋里燉了一鍋小土雞,在小鍋里炒了一鍋蔥花土雞蛋。饃菜端上桌去,讓他們吃喝着。她又在地鍋里用文火熬了一大鍋玉米糝子粥,放了紅薯。桌子上好像開了個食品博覽會,青的滴水,白的晶瑩,黃的透亮,紅的奪目。進得屋來,聞一聞都香甜得要命。

在田地里轉得又飢又渴的人們,被那一桌的豐盛讒得眼睛都直了。尤其是趙專員,不住地誇獎說,這可是我多少年來沒吃過的好飯了!

等吃飽喝足了,那專員就盯着許彩霞問,這姑娘多大了?

許支書看着站在後邊的彩霞說,虛著說都快二十了。

哦,真是教子有方啊!姑娘會做事,又長得水靈,真好。

停了一會兒,又嘆口氣說,我們家的兒子也都二十二了。

鄉下孩子,土生土長的,怎麼好和專員家的公子比?

唉!你老許是不知道,我那兒子要說生得不錯,只是小時候生病留下一點殘障,身坯子弱!

鄉下孩子身板子倒是結實,可又有什麼用途?

看你說的,什麼叫沒什麼用?身體好就是寶貝啊!我這次來一來是看生產,二來也是想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想給孩子在農村找個對象,將來能待他好點兒。

許支書愣了。一屋子人都愣了。

縣裏和鄉里兩個書記都看着老許。許支書猛然間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趙專員你要是不嫌棄,我這閨女也就是你的閨女了!

老許啊,這麼好的閨女,真的捨得給我們?

哪裏會有捨不得的理兒!如果能伺候您,那她可是燒高香了!

嗬!閨女我可是要定了啊!

一時間群情振奮。老許隔着飯桌子緊緊地拉住專員的手,說,出了門你是領導,回到家咱們就是親戚了。今天我說了算,咱們喝個一醉方休!

其實話是那樣說,酒哪裏還喝得進去?其他人都借口出去轉轉,剩下趙專員和許彩霞一家留在屋裏,氣氛一時有點尷尬。剛才的話,許彩霞都聽到了,但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起初她以為那是大人們的玩笑話,後來看其他人都出去了,她才知道這不是個玩笑。娘也急得不知所措,一個勁地瞅著當家的。

抽了一支煙的功夫,還是趙專員打破了僵局。他說,我看天也不早了。如果你們放心,我就把閨女帶走,回家先去認認門兒,到時候也好接你們過去住兩天。

許支書吊起的一顆心落到了肚裏,埋在煙霧裏的臉,樂成了一朵花。說,你今天先把閨女帶回去,看看不行還給我送回來。

趙專員當天就把許彩霞帶回家去了。

走之前許彩霞的娘把閨女單獨叫到西邊的屋裏。問她道,你得對娘說實話,你和你二姨村裏那孩子有過什麼事沒有?

沒有。

沒有就好。就是有也不能說,打死都不能說。記住沒有?

許彩霞看了看她的娘,不知道說什麼好。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那種感覺既不是高興,也不是憂傷。好像春天獨自走在野外,遇到一場兜頭而來的暴風雨,那種無助和委屈,強烈地撞擊着她。

但她還是懷裏抱了自己的包袱,坐了專員的車子走了。

看着自己生活了那麼多年的村莊,在車子揚起的浮塵里漸漸退去,許彩霞心裏卻無端地慌亂起來。那個遠在北京的人,他現在在幹什麼呢?她閉上眼睛,立即感受到了曾經在她周身遊走的那雙汗濕的手。她突然想起來忘了告訴娘,給人家退彩禮的時候,一定要買一塊新手錶還人家,人家送她的那塊表在此之前她已經戴過了。

到了專員家裏,許彩霞手腳都不知道放什麼地方。專員住的是獨家小院,從外面看起來

非常普通,許彩霞覺得還沒有自己家的大門排場。進得屋來,她才覺得是如此的不同。當間屋裏有許多門,那麼多的屋,乾淨得連個灰塵都找不到,柜子桌子皮凳子(沙發)什麼都擺得整整齊齊,擦得鋥亮。她憋了一個晚上沒有敢上廁所,那拉屎拉尿的地方都是白瓷的,要是弄髒了該怎麼辦!

一家人對她都還好,趙家的媽媽和和氣氣地領着她在家裏看了一遍,包括每一個房間。告訴她怎麼用衛生間,怎麼用自來水,還教她其他的一些事情。家裏本來可以洗澡,但兩個姐姐還是帶她出去洗了澡,細細地泡了半天,又讓人給搓了灰。等她洗完出來,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她們來的時候就新買了衣服和皮鞋,包括內衣內褲。許彩霞從家裏帶來的東西都被換下來了,儘管那也是她全部新換上的。不過穿上她們買的衣服之後,許彩霞才看出了和她們的差距。她自己的那些衣服,畢竟是鎮上的小裁縫做的,多新都脫離不了農村的土氣。她們還教她把兩條辮子梳在一起,隨意地紮成個馬尾甩在後面。她們很快就把許彩霞弄得象個樣子了。

開始許彩霞還有點不習慣,雖然說不上是害怕,但他們這麼客客氣氣讓她受不了。她們都用關切的目光看着她,真心實意地幫助和教導她,還是讓她感到那目光後面的憐憫來,她最受不了的也就是這個。她努力讓自己感覺到她們一家都是好人,她試圖用勞動來報答他們。可是她在家裏幾乎找不到任何能幹的活,吃完飯剛剛有了收拾餐桌的念頭,保姆已經搶在前面幹完了。有一次她試圖去擦抹玻璃柜子裏一堆落了灰塵的陶器,害得從裏屋出來的趙媽媽臉都嚇白了,說,那可碰不得啊!那可是好幾千年的古物啊!

那些「古物」讓許彩霞很可笑。這城裏人真是沒見過東西,我們村裏的豬圈裏,到處都是這些破盆爛罐兒。

許彩霞是在第四天才見到趙家的兒子的。他叫趙柯,可一家人都喊他三兒。那趙柯長得還真不錯,面目白白靜靜的,說話的時候害羞似的看着自己的手。前兩天他是陪人家出差去了。到後來許彩霞才知道,他就像個旅行包似的,誰去出差,總是把他也提溜上。這也許是討好他爸爸的一個方式吧。他什麼都懂得,說話也好好的,就是有時腦子翻不過來個兒。許彩霞還發現他的一條腿比另一條細了一點,走路快了才能看出來。

他是小時候得小兒麻痹症落下的病根。這其實讓許彩霞暗暗地鬆了口氣,因為他的殘疾,才能讓她提着的心和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這讓許彩霞覺得,她一個健全人和一個殘疾人在一起,至少不欠他們家什麼。

趙家的人故意騰出些時間把他們往一起攏,讓兩人單獨在一起。而許彩霞單獨

面對他的時候,心裏竟然很複雜。她心裏怕被人輕看的負擔減少了,但另一個壓力又來了。難道她要陪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嗎?那趙家的兒子旁若無人地和她在一起,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傻乎乎的樂着。有一次,他們全家人都出去了,把許彩霞他們兩個撇在家裏整整一天。許彩霞忽然有了做主人的感覺,她陪他玩兒,給他做飯吃。當他們兩個坐在院子裏的時候,有一瞬間她竟然覺得他不是個男人,而是一個兒童。她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他依然樂呵呵地笑着。然後她又去拉他的手。他就那樣把手擱在她的手裏,動也不動。

許彩霞在趙家住了十天,頓頓都是好菜好飯的,吃了睡,睡了吃,然後就是陪趙柯玩。她夜裏睡不着,偷偷地流眼淚。有一刻她曾經憋悶得出不來氣兒,好像被誰掐了脖子一樣,她差一點打開門跑出去。她想回家對她的爹娘說,就是在農村呆一輩子,她還是願意嫁給那個當兵的。

第十一天頭上,許彩霞被趙專員的小汽車送回來了。走的那天,他們在飯店裏包了一桌,一家人都去了。在飯桌上趙媽媽當了大家的面說,讓她回去準備準備,過幾天就要把她娶過來。

走在路上許彩霞才想起來,農村要媳婦可不是這個樣子的,要找人看好日子,要下帖子送聘禮,趙家媽媽怎麼連一點商量的意思都沒有。就那麼說,過幾天把你接過來。

許彩霞坐了轎子車,穿了新衣服新皮鞋回來了。剛到門口不大功夫,全村子的人都過來看她了,村裏閨女媳婦羨慕的眼光都快要把她給淹死了。她們扯着她的衣服,摸着她的頭髮,瞧着她的皮鞋。也許在她們心裏,許彩霞早晚會有這一天的,只是沒想着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她們的艷羨使她突然之間又驕傲起來,她把想好的要跟爹娘說的話,改成了另外一句:

讓她們走吧,我累了。她說。

七月底,許支書把閨女給嫁了。鄉里縣裏的領導都來送了賀禮,趙家來了三輛披紅戴花的轎子車,把個婚禮弄得排場大的在東許村是空前的,絕後還尚不敢說。

許彩霞風光地嫁到城裏去了,不但是城裏,而且是城裏最好的人家。她爹都說了,一個城市有幾十萬人家,專員才有幾個啊!

成了人家的媳婦,順水推舟地過上了平常的日子,生活漸漸就露出了本來疲憊的面目。她再站起來幹活,也就沒人攔她了。尤其是兩個婆姐姐,吃過飯大腿翹在二腿上。婆婆也開始板着臉孔對她講話。特別讓她心裏不舒服的是,她在家裏遇到了越來越多的規矩。開始她家裏來了幾次人,他們家還客客氣氣的,爾後再來,他們就非常地不耐煩了。後來許彩霞看出來了,他們根本不想讓她的娘家人來走親戚。

一門心思要嫁到城裏來,還不是想讓家鄉人看一看她過上的幸福生活。現在不要說鄉親了,連娘家人也不是可以隨便走動的。那時候,許彩霞還不明白,這就是人家設的一道門檻,而且這道門檻,她自己後來也會設起來的。但當時許彩霞還是一味地煩惱著,好像是誰騙了她似的。惟一讓她感到安慰的是,那做了丈夫的趙家兒子,比她想像的還要正常。只要熟悉和習慣了他的狀況,日子還是能過下去的。剛過兩三個月許彩霞就懷上了,根據她肚子的變化,一家人對她的態度又重新做了調整。吃飯上對她刻意關照,這營養那營養的。又專門為她雇了一個保姆,鞍前馬後的伺候着像跟班的一樣,什麼活都不讓她幹了。這倒是許彩霞沒有想到的,鄉下人生孩子,哪一個不是一直忙活到孩子露了頭才肯躺下。

許彩霞懷孕之前,她的弟弟許老虎來了一趟。許彩霞高興得不得了,拉了弟弟的手又是問東又是問西的,爹、娘、妹子、東家的嫂子、西家的大嬸,恨不得把全村都問遍了。姐弟倆只顧了親熱,根本沒有看到趙家人的臉色。吃飯的時候,婆婆說家裏來了客人,讓他們倆在廚房裏和保姆一起吃。許彩霞當時就有些不高興。來了什麼客人?還不是婆婆的娘家大舅,在地區交通局當局長。你的親戚是客人,我的親戚就不是客人?但她沒有說出來,只是告訴弟弟說,在裏面吃隨便,沒有那麼多禮節。

雖然許老虎已經感覺出來點兒什麼了,但他還不知道事情的底細。直到吃飯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們是讓他在廚房裏頭吃,心裏頭那個惱怒和沮喪,不知道有多麼強烈。媽的!只有女人才會放在廚房裏吃飯。我一個大老爺們,竟然讓和一幫娘們在一起。但他不露聲色,悶着頭吃了一大海碗白米飯,外加兩個燒餅。菜是豬肉燉粉條,還有一大塊燒雞肉。吃完了,姐姐又給開了一瓶水果罐頭,是蘋果的。他也一併連水帶肉地吃乾淨了。姐姐卻沒有敢留他住下,偷偷往他手裏塞了十塊錢,說是免得爹和娘擔心,讓他早點回去。那許老虎吃飽喝足又拿了十塊錢,出了門他就朝着趙家恨恨地吐唾沫:

不就是個雞巴專員,有啥了不起啊?我操你媽!

許老虎沒有聽姐姐的話立即買張車票回家,他可丟不起那份人,他連城裏的模樣都沒還有看清楚,村裏人問起來他該怎麼說?他花了兩塊錢買張票看了場電影,又花了一塊錢在城裏的澡堂子裏洗了回澡。看看天都擦黑了,就乾脆又花一塊錢在澡堂子裏睡了一夜。

許老虎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八點多,人家澡堂子開門才把他給趕出來。許老虎出了澡堂的門,被城市亮得刺目的太陽晃得睜不開眼睛,想想昨天受的委屈,和剛才人家攆他時候的態度,又忍不住朝着人家門口狠狠吐了兩口唾沫。他在家裏,被全村的人捧著敬著,哪受過這樣的鳥氣?左顧右盼地轉悠了一圈,在街頭買了一碗胡辣湯和兩個燒餅吃了,還是不想立刻就走,仍然在馬路邊上晃着。

許老虎在一個小雜貨店門前意外地看到一輛沒有上瑣的自行車。車的後座上夾了一口新買的小炒菜鍋,鍋里放了一塊豬肉和一捆新鮮的韭菜。一看就知道車主人是準備回家包餃子吃的。許老虎突然之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下也沒有猶豫,抓起車子就騎了上去。跑了很遠才扭過頭去,看看並沒有人在後面追他。但他也沒敢放慢速度,騎着車子一口氣跑到城市外面,看到一個樹林才停下來喘了口氣。他把自行車踹了兩腳,然後甩在樹林中的一個水坑裏,摘了兩片樹葉,把肉包了,趕長途客車回去了。

許老虎拎了一塊豬肉,風塵僕僕地回家來了。他說肉是姐給買的,讓給爹娘捎回來。娘當晚就把肉給炒了,還給左鄰右舍送了一些,說是老虎在他姐家帶回來的多,讓大家都嘗嘗。許老虎一邊狠狠地嚼著肉,一邊在心裏恨恨地操著城裏人的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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