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梅初山從首府開會回來,市裡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那天飄著毛毛雨,杜贊之站在路邊彩門下望著剛掛上去的橫額。容棋用手比劃著,一會說高了,一會說低了,半天沒掛好。橫額白紙紅字再貼在紅布上,上面一行字「熱烈歡迎省勞動模範梅初山市長載譽歸來」被雨水淋得點點滴滴,彷彿在流淚。道路兩邊插滿彩旗,交叉路口上警車攔住了一排長長的車輛。

杜贊之看著橫額掛好后,匆忙走到路的對面,那裡市幾套班子領導已站成一排,鄉鎮領導部門領導及機關幹部工人農民學生等排滿了路兩邊。學生不斷地高喊:熱烈歡迎省勞模載譽歸來!熱烈歡迎梅市長載譽歸來!!

前面的警車終於響起警笛,高音喇叭里叫道:「注意!各就各位,敲鑼擊鼓!舞獅鳴炮!」鑼鼓聲,鞭炮聲一齊響起來。梅初山的小車在警車的後面徐徐開過來,學生揮舞著手中的鮮花,齊聲喊起來:熱烈歡迎省勞模載譽歸來!熱烈歡迎梅市長載譽歸來!!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梅初山的小車開到市幾套班子領導站的位置,便停下來,他首先與杜贊之握手。杜贊之被輕輕地一拉手的瞬間,面部肌肉突然發緊,喉嚨里彷彿鑽進一隻蒼蠅,正在那裡掙扎,吞不下吐不出。這是杜贊之當市委書記以來他們惟一的一次握手,也是他們之間最親近的舉動。漢州人稱為「世紀之握」。梅初山與杜贊之拉過手后,分別與其他人握手,握得很有勁很熱情,電視台的攝像機對著梅初山,並不斷地後退,照相機也不放過這個機會,閃光燈不停地閃著。

這時,雨突然下大了,梅初山狼狽地跑上車,夾道歡迎的人群亂成一團。

漢州這場雨在梅初山回到家才停了。梅初山剛進家門,布維鷹跟著也進來了。曹捷拿面巾為梅初山擦乾頭髮上的水,又忙著給布維鷹泡茶。曹睫忙完走開后,布維鷹說:「有件事得向你彙報。」

梅初山不吱聲。布維鷹知道,那是梅初山默許他說事了,他看著曹捷已經進了廚房,便小聲對梅初山說:「盤小琳已經自殺了。」

「什麼時候的事?」躺在沙發上的梅初山顯得有點累,也表現出一點點意外。

「幾天前。」布維鷹感覺到梅初山似乎並不高興,心頭收緊了,他等著梅初山責備他,但梅初山什麼也沒有說,梅初山像累得堅持不住,完全閉上了眼睛。

「我們刑偵大隊剛做出自殺的結論,姓董的就私下去調查,不知他要搞什麼名堂。」布維鷹說。這幾天他一直等著跟梅初山說這句話,不管梅初山是否高興他都得說了。

許久,梅初山的思緒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了,他坐直了腰,閉著的眼睛也睜開了,聲音沉沉地說一句:「有這種事嗎?」

布維鷹說:「怎麼沒有?這傢伙一天不離開公安局,公安局就一天不得平靜。」

梅初山間:「這事你跟杜書記說過沒有?」

「沒有。」布維鷹說,「沒有你的意思,我怎好向杜書記說?」

梅初山的精神突然好起來了,他寬容地說:「沒事的,這種事應該讓杜書記知道。如果對結論有不同看法,可以提出來商量,怎麼能自己私下搞一套?」

「那天在現場指揮的又恰恰是他。」布維鷹說。

第二天上班,梅初山就讓秘書通知安玲玲到他辦公室,讓她考慮調整公安局的班子。

「你有什麼想法?清指示。」安玲玲認真地問。

「你找杜書記商量,董為不宜再做這個局長了,在公安內部選最年輕能力最強的上。」梅初山說。

公安內部除了布維鷹,幾個副局長都快退休了。安玲玲找杜贊之說了梅初山的意見,杜贊之一時感到為難。他覺得董為下問題不大,他也幹了好幾年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但讓布維鷹上,杜贊之沒有信。0.他估計一旦提出來,會引起一場爭議。當然,爭議往往也很正常,常委們討論人事問題,都喜歡走極端。現在評價人的藝術水平不斷提高,官場里上級對下級的臧否技巧更是登峰造極,心裡想說你好你就好得像聖人,心裡想說你不好你就是狗屎堆,而所以說好說壞並不是人們常聽說的那樣憑德能勤績,而是憑私人關係,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交易,當然擺到桌面上的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董為圈子的人一定反對挪動董為,布維鷹圈子的人一定主張重用布維鷹,就那麼簡單。從良心上講,杜贊之認為董為工作總體上還是不錯的,他本來幹得不錯,如果將不配合董為工作甚至阻礙董為工作的布維鷹挪開,董為將會於得更好,但布維鷹怎麼挪得開呢!杜贊之覺得,挪開董為可以,但最好是另外找人接任公安局長,而不是提拔布維鷹。

晚上,任在娜給杜贊之打電話說要見他。這兩天,杜贊之沒有玩的心情,但經不起她的嗲:「你來啊,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杜贊之只好去了別墅,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任在娜居然為布維鷹說情。「你何必得罪那麼多人呢?」任在娜騎在他身上一邊為他按摩一邊說,「既然董為跟布維鷹是兩山虎捏不到一塊,就讓一個離開算了。」

「這我知道。」杜贊之說,「但布維鷹很難通得過。」

「現在關鍵不是你嗎?」任在挪說,「組織部長同意了,市長同意了,人大主任同意了,只要你一同意,就成了。」

「常委里是少數服從多數,而不是誰大誰說了算。」

『我不相信書記市長還有人大主任意見二致的事,誰還敢有異議。「任在娜說。

「布維鷹找過你了?」

「他找我於什麼?」任在挪說,「他以前找過我,幾次要請我吃飯,我從來不理他。」

「要不就是邊皂德要你說的,那一定也是布維鷹讓邊皂德要你做的說客。」

任在娜不吱聲了。

「邊皂德怎麼找你了?」杜贊之問。

「他不是贊助漢州之歌一筆錢嗎?」任在娜說,「還是你牽的線,你忘了?」

「邊皂德以前也泡過你吧?」

「誰也沒有泡過我,只有你泡我。」任在娜說,「你是不是吃醋了?」

「其實老邊這人也不錯,要風度有風度,要錢有錢。」

「他現在不是跟我們團里一個跳舞的嗎?我們團里的人說他兩多,錢多,心多。」

「我不會吃任何人的醋,我相信你不會輕易讓人碰。」杜贊之說,「我只是弄不明白,怎麼連老邊要對我說的話也通過你來告訴我了。」

「這有什麼不好理解,他讓你辦的事多了,不好意思,他找你也沒有我方便。」

這時,杜贊之的手機響了,尚維有在裡面說:「贊之,有個事給你說一下,現在方便嗎?」

「我聽就是了,你說吧。」杜贊之說,他不知道尚維有要對他說什麼,忙用力將手機話筒往耳朵捂,以免任在娜聽到。

「聽說你們要動公安局的班子,我看小布不錯,你看能不能關照一下?」尚維有說。

「好的。」杜贊之說。

任在挪見杜贊之那麼神秘,也不問剛才是誰給他打電話,只是撒著嬌問他是否同意布維鷹做公安局長了。

杜贊之感到這世界實在太可怕,尚維有也居然替布維鷹說情了,這件事到了這一步,杜贊之還怎麼反對,當然,他的妥協是因為梅初山還是因為尚維有,抑或是因為任在娜,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看在你的面上,這事我同意了。」杜贊之搖搖頭說,「我現在才曉得枕頭風的厲害。」他覺得這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任在娜得意地一笑,說:「你既然說枕頭風厲害,那我還得再試一試。」

「試吧。」

「我們那個孫德順,像個木頭,是不是換換別人?」任在挪說,「現在的兩個副局長都比他強得多。」

「孫德順是軟弱一點,但文化局就得這樣的人,換上一個有性子的,說不定沒幹得了幾天。」

「你不知道,姓孫這傢伙居然說邊皂德的贊助是我給聯繫的,還提了你的名字。」

「這沒有錯嘛。」

「正正經經的人就說沒有錯,心術不正的人就想到別處去了。」

杜贊之沉默了,這種事弄不好會搞得滿城風雨,幾年前那個《世紀風》,就將尚維有搞得很狼狽,羊肉吃了臊就臊點吧,但羊肉吃不到,卻沾了一身臊,就不好受。

「讓孫德順去政協做個什麼委的主任就行了。」任在娜說。

「不談政治。」杜贊之說,「我們再好好樂一回吧。」

第二天,當安玲玲再到杜贊之辦公室提起公安局班子的事時,杜贊之說:「既然梅市長對他有信心,那就做方案討論吧。另外,據反映,文化局的孫德順魄力差點,你們了解一下,必要時就一起做方案吧。」杜贊之說。

方案沒幾天就出來了,但沒有孫德順的名字,除了布維鷹和董為的任免,就是免賀奇才的交通局局長職務,擬接任卻不是宋雙的親戚,而是曹捷的侄子。杜贊之知道,梅初山的話比他這個市委書記的管用了。會議一開始,大家就爭起來,爭議的焦點是布維鷹任公安局局長行不行,董為調任政法委副書記合適不合適還在其次。肯定布維鷹的常委說布維鷹敢說敢做,工作雷厲風行,不像董為畏首畏尾,半天不敢放個屁,公安局長就要有敢吃生蛇膽的氣魄。肯定董為的常委說董為為人正直,處事穩妥,不像布維鷹去到哪裡吃到哪裡拿到哪裡,也不尊重正職,現在治安不好,破案率不高,都是布維鷹分管的。杜贊之默默地看著常委們,聽著他們你來我往的較量。

常務副市長石梓皺著眉著說:「布維鷹的考核材料那麼好,我感到有點意外。」

杜贊之覺得石梓提這種問題太嫩。帶著領導意圖的考核會差嗎?現在有些地方的人事管理已經到了一種什麼狀況,沒有在基層干過的人連想都不敢想。組織部門本來是管幹部的,卻不管幹部,一年到頭只是呆在辦公室里統計幾個數字,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到基層對已任用和將任用的幹部考察,只有到了換屆或來了新的市委書記,才從各行各業抽調一批人組成考核組對幹部進行考核,讓這些根本不懂也無須懂得如何評價幹部的烏合之眾去接受第一次朝拜,領第一次人情,然後由分管的常委們接受第二次朝拜,領第二次人情,最後市委書記接受關鍵的一次朝拜,領關鍵的一次人情,平衡各種關係,這樣方案就出台了。而平時個別調整的,就更好操作了。現在時髦什麼公示,但那不是德的公示能的公示,而是讓人署真名去反映問題,只要被公示的人「沒有能查得出來的問題」就可以提拔了,但「沒有能查出問題」的人跟人才相去也甚遠。

常委們嘰嘰喳喳了大半天,自然沒能得出結論,因為杜贊之和梅初山一直沒發表意見。杜贊之等梅初山先說,梅初山等杜贊之先說。

「觀點不很一致。」杜贊之說,實際上應該是「觀點很不一致『,杜贊之知道自己正在玩政治上的文字遊戲,他看看人大主任姚智,」姚主任,你有什麼想法?「

「你們常委先說吧,書記市長還沒有說,我說什麼?」姚智當初在市委書記的位置上不少支持董為,但董為從來沒對他表示過什麼,用姚智自己的話說,董為是過橋拆板,連水果都沒送過給他,而布維鷹那樣子他一看就不順眼,因此乾脆什麼都不說。

杜贊之沒有看梅初山,但話是對梅初山說的:「梅市長,那你就先談談你的意見吧?」平時的話可以讓容棋傳遞,但會上就只能對著天花板說了。杜贊之剛任市委書記時,曾主動接近梅初山,梅初山卻不答理他,儘管杜贊之忍讓和遷就,但他們兩人之間始終沒有單獨在一起過,也沒有人看見他們面對面用語言交流過,除了會議上。黨政一把手往往就這麼回事。

「我本來想先聽聽杜書記的意見,現在杜書記既然把球扔給我,我只好接了。」梅初山很有風度地笑著說,「我知道這個球上沾有水,剛才滾出界沾了水,誰先接,手就得溫一點。」這個比喻大家都覺得有意思,常委們臉上都綻出笑。梅初山接著說:「董為這幾年做了不少工作,公安方面我市這幾年雖然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問題,但畢竟不是大問題,布維鷹呢年輕一點,工作中也有明顯的不足之處,但聽了大家的意見,我自己權衡一下,以發展的眼光看,我是略略偏向布維鷹的,最後怎麼定,我尊重杜書記的意見。」

梅初山說完,常委們一齊將目光投向杜贊之,都希望杜贊之的意見偏向自己一方。杜贊之未說話先微微一笑,這一笑決定了他對梅初山的附和,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反對梅初山的意見,他知道常委中贊成布給鷹的已佔多數,他在這件事上已無法左右局勢,他反對就等於自己站到布維鷹的面前告訴布維鷹:我不同意你當公安局長。以後的工作就沒法做了,以後的日子也不希望好好過了。這一點杜贊之不得不權衡,所以他必須隨大流裝糊塗。杜贊之笑過後說:「這個球雖然讓梅市長給擦了一下,但上面還是濕源源的。」常委們又笑起來,觀點不一致帶來的拘謹突然間彷彿都沒有了。「我同意梅市長剛才對兩位同志的評價,董為確實做了不少工作,這位同志在公安戰線多年,是經得住考驗的,布維鷹嘛,還算是個年輕人,對年輕人我們不能求全責備,是應該用發展眼光看,梅市長略略偏向布維鷹,我同意梅市長的意見吧。」

會議室里突然變得很靜,彷彿電影上的定格鏡頭,杜贊之剛說出「我同意梅市長的意見吧」,常委們就都不動了,好像呼吸也停止了,杜贊之自己也感到有點不正常。不知過了多久,杜贊之再看看大家,問:「大家還有沒有其他意見?剛才討論那麼熱烈,輪到梅市長和我發言后就不說了,如此我和梅市長不成了一言堂了?」

石梓說:「我們今天這個會是開得很民主,大家該講的話都講了,該決定的事也決定了,但我總覺得,讓布維鷹接任公安局長,心裡不夠踏實。」

「我很讚賞你這種肯思考的習慣,也很讚賞你這種負責精神,但很多事情並不是一開始就看得很準的,現在很多於部出了問題,要是當初誰有這個預見能力就好了。」梅初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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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書記的兩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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