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凌厲的爪子

那麼多凌厲的爪子

穆子敖走後,麥婧也走了,她要去找地方睡覺。雷雲龍此時興奮異常,毫無睡意,目光灼灼似賊,他對元狐說——

「走,『執行任務』去!」

雷雲龍稱假扮警察上街巡邏為「執行任務」,這是他的主要嗜好之一。元狐勸過他多次,讓他收斂些,他每次都是滿口答應,過後卻我行我素。在玫瑰山莊,元狐是惟一敢冒犯他的人,也是惟一敢直諫的人。聽,元狐又在勸他不要由著性子鬧,別因小失大。

「沒事!我們只是去兜兜風。」

「兜風可以,別穿那勞什子制服。」

「不穿就沒意思啦!」

雷雲龍讓元狐在門口等著,他去開車。轉眼間,隨着「轟——嘎」兩聲,身穿公安制服的雷雲龍已經將一輛噴有「公安」字樣的城市獵人開過來停在元狐身邊。

「上車!」

「我上去豈不成了你抓到的罪犯?」

「要不你也來身虎皮?」

「不,我還是不去了吧?」

雷雲龍把小拇指彎曲起來塞嘴裏,吹出一聲清脆嘹亮的口哨,哨聲的尖利部分像一枝飛入雲端的煙火。兩個穿公安制服的小夥子——白無常和黑無常——從睡覺的地方鑽出來,站到雷雲龍面前,立正!口哨是雷雲龍與他們兩人之間的暗號,意思是「執行任務,立即行動」,其權威性不亞於軍隊的集合號。雷雲龍指使他們把元狐架上車,兜風去!

「別,還是我自己來吧。」

元狐爬上城市獵人。雷雲龍一踩油門,車「轟——」地一聲躥了出去,與此同時,白無常和黑無常敏捷地跳上了車。

城市獵人像一匹野馬在大街上平治。元狐說慢一點慢一點,雷雲龍置若罔聞,反而狠命地踩油門,元狐後來就只是張著嘴巴,卻沒有聲音——他被嚇住了。

「刺激吧?」雷雲龍叫道。

元狐說不出話。黑白無常發出「嗷嗷」的叫聲。

「過癮吧?」

「嗷嗷——」

「炫吧?」

「嗷嗷——」

「威風吧?」

「嗷嗷——」

雷雲龍小時候認為世上最威風的就是警察,他的理想就是長大當一名警察,後來他不但沒當成警察,還因為打架和搶劫進過兩次局子。在市法院任職的雷父也是費了好大勁才將他弄了出來。而雷雲龍的警察夢也就此終結。從此,他對警察是既羨又恨,這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情結。但他好勇鬥狠的天性並沒有因為進了兩次局子而有所壓制,反而更肆無忌憚地張揚起來。他認為這是一個勝者通吃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勝者為所欲為,敗者寸步難行。他要成為勝者。他要稱王。

他靠拳頭和砍刀打出一片世界,佔領一塊地盤。但他真正起家靠的主要還不是收取保護費和敲詐,而是承攬工程,他靠偷工減料和「黑」工人的工錢迅速發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的實力不斷壯大,逐漸染指毒品市場和色情業,這塊肥肉是屬於「毒牙」的,單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毒牙」不會是什麼善茬,一山不容二虎,他們之間終於爆發了一場令人震驚的大火併。上百人參加械鬥,血流成河。雷雲龍巧妙佈局,借力打力,最後警察出場,「毒牙」全軍覆沒。

「毒牙」被敲掉之後,雷雲龍也收斂了兩年,這兩年臨江市相對比較太平。當然,這兩年雷雲龍也沒閑着,他暗中接管了「毒牙」的地盤,加強了組織,積累了財富。不過,這都是常規工作,不值一提。最讓他得意的有兩件事,一是他採納了高參元狐的建議,暗中搜集官員私隱和劣跡,為一大批官員建立了黑檔案,這等於他攥住了這些人的小辮子。這是一筆不可估量的無形財富。二是他蓋了玫瑰山莊,這是元狐幫他打造的「航空母艦」。也許,控制麥婧也算得上一件值得驕傲的事,至少元狐是這樣認為的。

雷雲龍把車開得風馳電掣一般,眨眼間就進入了市區。晨光初現,街上行人寥寥。一位手提寶劍的老頭在前邊行走,雷雲龍故意把車朝着老頭開去,在即將撞住老頭的剎那,他猛一打方向盤,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很難聽很恐怖的聲音,「吱——嘎——」城市獵人與老頭擦肩而過,一陣風將老頭寬鬆的白衣服掀起來,把老頭也吹個趔趄,老頭嚇得臉色蒼白,寶劍掉地上也沒撿,整個愣那兒不會動了。

雷雲龍和黑白無常哈哈大笑。他們認為這是個有趣的遊戲,又玩了幾次,嚇壞了一個進城賣菜的婦女,嚇壞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小夥子,嚇壞了一個妓女……他們還將嚇壞了的妓女帶上了車……

「這是我的城市!」城市獵人經過市政府大門口時雷雲龍叫道。

多虧了黑檔案,他對這個城市的官員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看到這些人的骨子裏究竟是什麼貨色:巴結跑官、貪錢貪色……有時候他因此不覺得自己怎樣壞,他們和自己一樣,只是不像自己如此明目張膽。他看清了他們,也就掌握了他們,他高高在上,他可以支配一切。之所以這樣,不是他比他們聰明,而是他比他們狠。他像鷹一樣飛翔在這個城市上空,他就是這樣感覺的。

他把車開得飛起來,他藐視萬有引力,他有些瘋狂……

他時不時地會有一些瘋狂之舉,這是他的行事方法,他不能讓手下人摸透他的脾氣。他要讓他們害怕他。有時要讓他們感到他們是你的心腹,有時則要讓他們戰慄,對,戰慄!只有戰慄,他們才會俯首帖耳。

瘋狂,在瘋狂的時候他最清醒,他知道危險就在身邊,他高度警惕。所以他需要瘋狂。

今天他是存心要讓元狐見識見識他的瘋狂,這傢伙對他的貢獻太大了,可以說他能有今天,與這傢伙的參謀分不開。

當初他在歡場中發現麥婧,這個女人的美讓他震驚,他真想把她幹掉;後來到濟州去玩,無意中發現了麥婧的真實身份,他無法相信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會去當三陪小姐,他想狠狠敲這個女人一筆,然後再……是元狐勸他放棄那種念頭,把麥婧控制起來的;恰好這時,穆子敖又撞了上來,於是他們醞釀了一個十分大膽的計劃,他們要將兩年來積存的能量都釋放出來……這時候不能讓元狐翹尾巴,應該讓他牢牢地記住誰是頭兒。

後來他們差點與另一輛城市獵人相撞。那輛車上坐的可是真警察。那輛車停了下來,還沒鬧明白他們是哪一部分的,他們已揚長而去。

他們——雷雲龍、元狐和黑白無常——在大笑聲中出了城。來到岔路口,都以為要往南拐,因為往南是安心縣,安心縣今天要舉行花椒節開幕式,有文藝演出,有雜耍,有團體操表演等,但雷雲龍對這些不感興趣,他一打方向盤,上了朝北的路。

向北,再向北,有公路就走公路,沒公路就走土路,土路不像公路那麼平坦,坑坑窪窪,顛得厲害。兩邊的田野里是綠油油的小麥,柔軟的麥苗起伏着,像綠色的海洋。間或有大片大片的油菜開出金黃的花朵,將天空映照得異常明亮。

天完全亮了。鳥兒高處飛。蝴蝶低處飛。清風吹過,花香盈頰。

雷雲龍沒怎麼減速,城市獵人經常四輪騰空,飛起來,再重重落下去,顛得人五臟六腑找不到位置。3個人興奮得大叫,2個人痛苦得大叫。穿越村莊時,照樣不減速,驚得雞飛狗跳。有幾次眼看都要軋住雞子了,雞子卻咯咯驚叫着躲過了輪胎。

城市獵人終於在清水河邊的一個紅磚大院前停了下來。大院門口掛的牌子是「清水河林場」。院子很大,佔地約有50畝。院牆很高,超過兩米。這兒離村莊很遠,是一處孤零零的院子。大門緊閉,有兇猛的狗叫聲從裏邊傳出來。由這個院子可以想見當年林場的規模,不過現在河道兩側的樹已經砍得差不多了,林場徒有虛名。

元狐爬下車,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乾嘔,臉上神情痛苦。

大門開了,雷雲龍一踩油門沖了進去。

大院子裏邊又分為幾個小院子,房屋一律是青磚紅瓦,經過風雨和歲月的侵蝕,顯得有些破舊,但仍然很結實。房前屋后是一排排高大的楊樹,風吹動樹葉發出清脆的響聲,彷彿小孩在拍手。後院是個養豬場,養著幾十頭黑豬。養豬人是一個長相兇悍的啞巴,他的舌頭據說是被仇人割去下酒了。

這兒的房子單從外邊看,可以說毫不起眼,甚至還不如這幾年農村蓋的新房子,但進去你肯定會大吃一驚,要麼是以為眼前出現了幻覺,要麼是覺得走入了夢中。其豪華程度遠遠超出正常人的想像,簡直像宮殿一樣,太神奇了。

俗話說狡兔三窟,這是雷雲龍的又一窟。

雷雲龍來這兒是為了睡覺。他必須狠狠地將自己折騰一番才能睡得香,這方法屢試不爽。元狐卻和他不一樣,元狐是越折騰越睡不着,睡不着且不說,還渾身疼痛,彷彿雞子被拔光了毛一樣。雷雲龍知道他這毛病,故意擺治他。

傍晚時分,雷雲龍從床上爬起來,他撩開窗帘,外邊已是暮色蒼茫,幾隻麻雀在樹上唧唧喳喳地叫,兩隻黃蝴蝶後面跟着一隻黑蝴蝶從窗外飛過,風很輕,風中飄着油菜花的香味。雷雲龍一到傍晚,就特別來精神,他屬於睡顛倒了的那種人。

他走出「寢宮」,來到元狐的房間。元狐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窗外,沒有發現他進來。他問元狐晚飯想吃什麼,元狐說安眠藥。他說好吧,那就給你來兩碗安眠藥。對雷雲龍這句玩笑話元狐並沒什麼反應,他還是癔癔怔怔的,他的耳朵在現實中,但他的意識卻在夢中。雷雲龍大叫一聲,他才猛然驚醒。

晚飯是在林場裏邊吃的,別看這兒前不巴村后不著店,吃的東西卻很豐盛,不但有許許多多山野菜,而且還有各種各樣的海鮮,只有一樣這兒沒有,那就是最為普通的豬肉。至於這兒為什麼沒有豬肉,你們隨後會了解到原因的,不過這裏可以透露一點,那就是與宗教無關。

同席的除了他們一車過來的五人,還有這兒的小頭目楊林,他的身份牌是黑桃9。他是雷雲龍的表弟,一個不折不扣的美食家,會吃,也能吃,而且吃了還不白吃,營養一點兒都不讓流失,全部儲存在脂肪中。他塊頭大,白胖,五官長得開闊,看上去是一個大官的形象。如果不事先告訴你,你肯定會覺得在這個酒桌上他是領導,儘管他坐的位置在下,和妓女並列。他會吃,自然要求廚師會做,所以這兒的每道菜都無可挑剔。

席間楊林說了幾個葷笑話活躍氣氛,大家都笑,惟有元狐和妓女不笑。元狐本來咧咧嘴想笑,卻沒笑出來,他伸出筷子去夾菜,筷子還沒碰住菜,竟從半空中落下來,掉在地上,他身子一歪,差點摔倒。他實在是太困了。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這一笑把元狐笑醒了,他看看他們幾位,尷尬地笑了一下。

那位妓女是被限制了自由的,她不知道他們會把她怎麼樣,所以有些惶恐。白天黑白無常兩人已經讓她領教了一些東西,從他們的話里她隱隱約約感到處境不妙,即使是集體淫亂她也能接受,她惟一擔心的是她會像傳言中的那些姑娘一樣落得一個失蹤的命運。處於這種境況,她能笑得出來嗎?

雷雲龍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倩。」

「倩女幽魂,不錯嘛。」雷雲龍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扎在她身上,「你幹這一行幾年啦?」

「3年。」

「給家裏寄過多少錢?」

「沒寄多少。」

「都自己存着?」

「也沒存着。」

「那弄哪兒去啦?」

「被一個挨千刀的男人騙去了。」

「他說愛你啦?」

妓女點點頭,好像觸到傷心處,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看看,扯淡不扯淡,一個賣×的竟然去相信愛情,哼!」

雷雲龍說得異常難聽,那個叫小倩的女孩抬起頭驚訝地看他一眼——雷雲龍的目光太厲害了,小倩的目光一遇上他的目光馬上又移開。

「賤!」元狐說。

「賤!」黑無常說。

「賤!」白無常說。

「賤!」楊林說。

小倩害怕了,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飯後,雷雲龍帶領着元狐和黑白無常殺回城裏。他將城市獵人和警服留在了林場里,他們回去時開的是一輛黑色的別克,駕車的是白無常。那名妓女沒有跟他們一起回城,很遺憾,她再也回不了城了。她註定要成為失蹤者,她的名字(她自稱叫小倩,這很可能不是她的真名)將被風吹散。對城市來說,她是一滴蒸發的水,無足輕重。

他們離開林場時,元狐回頭看了一眼高大的院牆,他不是第一次看這高大的院牆,但仍然對它的壯觀感到吃驚,他儘管已經知道裏邊是什麼樣子,但再次看到院牆和院內黑黲黲的高大樹木,他仍覺得裏邊無比神秘。他突然來了靈感,意味深長地對雷雲龍說:「這兒是個好地方。」

雷雲龍心領神會,也說:「是個好地方!」

別克捲起一路煙塵,煙塵像條土龍在他們身後翻滾。

回到玫瑰山莊,雷雲龍立即召集4個「3」聽彙報。在路上他已經打電話吩咐封向標通知「黑桃3」、「梅花3」、「方塊3」和「紅桃3」趕到山莊彙報近期活動情況。

元狐36個小時沒睡覺,困得要命,可又不能不聽彙報,畢竟這一塊——黑檔案工程——是他抓的,他不能偷懶。再說,搞黑檔案是他建議的,也是他一手安排的,他很為這檔子事得意,有彙報焉能不聽。為此,他又給自己打了一支冰毒。

雷雲龍和元狐來到地下室小放映廳時,4個「3」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四個「3」是搞竊聽的4個小頭目,每人手下都有一幫子人,他們的工作就是竊聽、偷錄和偷拍,因為竊聽與耳朵有關,3這個數字像個耳朵,所以雷雲龍將撲克牌中的4個「3」分給他們做身份牌。4個「3」各負責一攤,整個臨江市的各部門、各地區的頭頭沒有被遺漏的。手段不限,範圍不限。元狐告訴他們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能折騰到什麼程度就折騰到什麼程度,但有一條必須記住,那就是一旦敗露,他們必須說他們是單幹的,沒有組織。

「黑桃3」先彙報。「黑桃3」尖嘴猴腮,個子和雷雲龍差不多,屬於矬子之列,他一說話眼睛就骨碌碌亂轉偷窺每個人的表情。雷雲龍一邊嚼著生豌豆,一邊走來走去。他雖然對官員的私隱非常感興趣,但聽得多了就有些麻木——無非是偷情、受賄、賣官、爭權等,大同小異,最大共同點是虛偽和貪婪。

比如,紀委書記下午剛做完要求黨員幹部廉潔自律的報告,西門縣的縣委書記就到家裏給他送錢,他聲色俱厲地批評這個書記:「膽子不小,我話音未落你就來這套,不怕我拿你當反面典型?你拿回去,要不我就上交!」縣委書記只好把錢收回去,並做了自我批評,而他走後,紀委書記發現那隻裝錢的信封被「遺落」在沙發上。晚上紀委書記將錢交給妻子,並譏諷說:「哼,一萬塊,虧他也拿得出手。」還有,上周三郭部長兒子結婚,僅彩禮一項就收入了173200元。再有,上上周二林副部長母親去世,收入禮金75800元……

類似的故事太多了,雷雲龍都聽得厭煩了,他說:「別說這些了,來點新鮮的,是我沒聽過的。」

「黑桃3」就又說了幾個情色故事,還放了一段錄像——是針孔攝像機拍的,畫面不太清,而且大部分時間看到的只是某某可笑的屁股。雷雲龍說比毛片差遠了,元狐則批評他們不鑽研技術。沒看完他們就不看了,讓存入那個人的黑檔案中。

「這也不新鮮。」雷雲龍說。

接下來,「梅花3」講了一個「牙的故事」。他說話吐字不清,嗚嗚啦啦的,讓人聽着難受,好在他表情豐富,模仿別人說話時惟妙惟肖,能從他的神態中猜個八九不離十。他模仿夫妻倆的對話,給人以身臨其景的感覺,把幾個人都給逗樂了。

人事局局長歐陽山前不久拔了一顆蛀牙,在市第一醫院住了7天院,出院回家后,歐陽局長舉着裝有蛀牙的小膠袋讓妻子猜這顆牙值多少錢。妻子說800,他說不對再猜。妻子說2000,他說不對再猜。妻子說一萬,他說不對再猜。妻子又猜兩萬,3萬,5萬,8萬……都不對。妻子說你這顆牙難道比鑽石還值錢,他說真的比鑽石值錢。最後他報出一個數字,嚇了他妻子一跳:385000元。也就是說,他住院期間那些想讓他安排工作或調動工作的人借探望之機共給他送了這麼多錢。他讓妻子把牙放進保險櫃里,還得意揚揚地說這顆牙珍貴著呢。

雷雲龍說:「還這麼會撈錢?」

元狐說:「他在山南市當市委書記時兩年調整了3次幹部,給683個人換了崗位,收錢不下200萬。」

雷雲龍說:「想辦法讓他吐點血。」

元狐說:「他在山南當書記時到吳城嫖娼被抓,罰了5000塊錢,那兒留有檔案。」

雷雲龍將一粒生豌豆咬得嘎嘣響,很輕蔑地哼了一聲,這事就這樣定了。

「梅花3」又講了幾個故事,沒什麼新鮮的;雷雲龍擺擺手,讓他隨後說給元狐聽,放入黑檔案中。

接下來是「方塊3」,他長著一張長條臉,臉上像塗了糨糊一樣沒有表情,這一點與「梅花3」截然相反;他說話一本正經,但輔以誇張的動作(在做這些動作時他也面無表情),其效果不亞於「梅花3」。他講的這個故事讓人吃驚,就發生在昨天——

昨天安心縣舉行花椒節開幕式,非常隆重,省里市裏的頭兒都去了,上面來領導一把手是必須出面的,可是早上起來縣委仇書記不見了。這麼大的活動沒有書記哪成?於是就找,可找來找去連個影子也沒有,家裏沒有,辦公室沒有,賓館沒有;打他手機,一直是關機,縣領導都快急瘋了。縣長說昨天夜裏還在一起開會,商量今天的接待事宜,人怎麼會不見呢?問司機,司機說昨天晚上他等著送仇書記回家,可是仇書記把他打發回去了,說是不用車了。至此,毫無線索。後來,連公安都出動了,掘地三尺也沒找到。

「方塊3」的故事顯然把他們都吸引住了,一個個都屏神靜氣地聽着,雷雲龍不再嚼生豌豆了,元狐也沒有困意了。「方塊3」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順便喝口水,並藉此讓懸念多保持一會兒。然後,他接着說:「誰也找不到他的,就是找到,他也不可能出席開幕式了。」

「方塊3」賣了個關子,他們幾個也都以為仇書記死了。

眼下他正在市第一醫院,他住院用的是化名,叫李軍。他為什麼住院?這得從昨天夜裏說起——他和情人的電話我們竊聽了——他的情人是××銀行的吳芙麗,人很漂亮,說話嗲聲嗲氣,一看就是會纏男人的主兒。開完會後,仇書記沒回家,也沒坐自己的專車,而是打車來到市裏,到薔薇園4幢711號,與情人會面。他們之間的情人關係已經維持了7年,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會面,他是來談分手的條件的。吳芙麗不想分手,但仇書記決心已定,不可更改,吳芙麗也只好同意。後來仇書記要走,這女人不讓,她非要纏着和他來最後一次。仇書記沒辦法,就和她又來了一次。也許是分手在即吧,他們都很投入,也痛快,之後仇書記困了,就睡下了。這下壞了。這個女人下手了,她用仇書記的刮鬍刀片把仇書記的那個割了下來。仇書記光着身子從樓上跑下來,他攔車時把計程車司機嚇壞了,結果計程車撞到了樹上。仇書記是一路狂奔自己跑到醫院裏去的……

仇書記在安心縣的口碑還不錯,聽說市裏準備提拔他當副市長,要不,他會和這個女人分手?

這件事這麼刺激,他們議論了好大一會兒。「方塊3」說別的故事都太一般他也就不說了,回頭把材料交給元狐存檔。

雷雲龍對一些官員的私隱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是鄙視他們,同時也就越覺得他們容易對付,他們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

說到對手,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他本能地覺得這個人有可能成為他的對手,如果他命中注定要有一個對手的話,儘管他們現在一點兒也不搭界,之間也沒有衝突,更沒有什麼利害關係。這個人口碑很好,深得人們尊重。他表面沉靜如水,內里深藏智慧。更為關鍵的是,他一身正氣,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概,就連「紅桃A」也很忌憚他。好在這個人鬱郁不得志,現在只是政協主席,而且快退休了。即使這樣,也不敢小覷。

他問「紅桃3」有關包學正的情況。

「紅桃3」說:「我們已經撤銷了對他的監視,他不玩女人,也不貪錢,總之身上沒故事,監視他是白費力氣,所以……」

「不,要繼續監視,而且要作為重點!」雷雲龍說,「他的情況要經常給我彙報。」

「他每天就那樣,總覺得沒啥可彙報的。」

「那就彙報他每天都幹些啥,和哪些人在一起,給哪些人打電話。」雷雲龍沒好氣地說。

雷雲龍打發他們幾個去吃宵夜,獨把「黑桃3」留了下來。他壓低聲音問:「『紅桃A』最近有些啥動作?」

「他今天去安心縣了。」

「我知道,說別的。」

「聽說書記要走,他在活動,想當書記。」

「這我知道,別的?」

「這星期有7個縣的書記來看過他,都送了紅包。」

「嗯。」

「他把文教科去年新來的大學生小蘇給辦了。」

「是處女嗎?」

「好像不是。」

「他不是說光辦處女嗎?我這兒一周給他提供一個還不夠,他可真行啊!」

「他每天都吃鹿鞭和六味地黃丸。」

「還有呢?」

「他把那個老是告他的劉樹根給弄進看守所了。」

「這下清靜了。」雷雲龍說,「那個犟筋告了他10年了,告得自己傾家蕩產不說,這又把自己告進了看守所——活該!」

「還有……他在追麥婧,他差不多每天都給麥婧打電話。」

「好!」

「麥婧故意冷落他,他也不生氣。」

「好!」

「黑桃3」不會知道昨天雷雲龍才安排「紅桃A」和麥婧單獨相處了3個小時。

昨天「紅桃A」悄悄來到玫瑰山莊,把雷雲龍叫去臭罵了一頓,說他藏了一個美女不讓他見。雷雲龍笑着說那可不是處女。他說不是處女我也見,去把她叫來。於是雷雲龍派人去把麥婧叫出來。當時麥婧正和元狐、穆子敖在餐廳里等雷雲龍。

雷雲龍對麥婧面授機宜,說「紅桃A」玩女人太容易了,你若是讓他輕易弄上手,他就會看不起你、侮辱你、虐待你,所以寧可讓他生氣,也別讓他得手。果然,「紅桃A」軟磨硬泡了3個小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沒得手。他走的時候有些氣急敗壞,他讓雷雲龍收拾收拾她;但過了不到10分鐘,他就打電話來,讓雷雲龍別收拾了,並說麥婧要是有什麼閃失,惟他是問。

雷雲龍鬧不明白是誰告訴「紅桃A」麥婧在玫瑰山莊里的?麥婧的行動,麥婧每天都向他彙報,所以他知道「紅桃A」在追麥婧。但麥婧和玫瑰莊園的關係是誰告訴「紅桃A」的?

「我們這裏邊的人有誰和『紅桃A』聯繫?」

「黑桃3」搖搖頭,說:「沒發現誰和他聯繫。」

雷雲龍拍拍「黑桃3」的肩膀,手在他肩上多用了那麼一點力,他清楚這多用的一點力傳遞的是信任和親近是格外的恩惠,足以讓他感激涕零。

果然「黑桃3」激動得渾身顫抖,像打擺子似的,他的手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勉勵「黑桃3」好好乾,讓他特別注意保密,尤其是對「紅桃A」。他顯得很神秘,湊近「黑桃3」耳朵,小聲地說:「我不會虧待你的。」

轉眼間就到了夏天。

整個城市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大街上五顏六色的裙子像三四月份的花朵一樣爭奇鬥豔,商家的廣告牌像雨後的蘑菇一樣茁壯成長,建築工地熱火朝天,計程車歡快地奔跑,街上的欄桿刷了新漆閃閃發光;拆牆透綠工程漸出成效,人們從大街上能看到公園裏的花朵;綠地上的自動噴水器在轉着圈下雨,綠草水汪汪的,亮眼得很。到了晚上,更是熱鬧,街邊的彩燈亮起來了,桌椅擺上,燒烤的爐子支起來,不用吆喝,就有成群的人過來吃小吃,喝啤酒,唱卡拉OK……穿得非常節約的「夜鶯」紛紛出動,滿大街揮灑廉價的香水和曖昧的笑容……其中有幾個悄然消失了也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儘管有人反映有小姐失蹤,可是這類人流動性很大,居無定所,行蹤飄忽,她們今天從這個地方消失,明天就會在另一個地方出現,所以失蹤幾個不值得大驚小怪,更稱不上是什麼案件。只有一件小事卻是化禍為福。一位來臨江考察血吸蟲病的聯合國官員在河邊散步時數碼相機被一個小夥子搶走了,對他來說,一個相機算不得什麼,可裏邊有許多珍貴的照片,丟了太可惜。他很氣憤,反映給市長,對這兒的治安發了一陣牢騷。市長向他保證一定儘快把他的相機找回來。他對此不抱希望,因為他第二天就要乘飛機離開中國。市長通知公安局限當天破案。公安局長給雷雲龍打電話求助,雷雲龍說晚上10點前把相機找回來送去,說這話時已經是晚上8點一刻了。雷雲龍給手下八大金剛打電話,讓他們查一下是誰幹的,趕快把相機送過來。一個小時不到他們就查出是誰幹的了,9點半時相機送到了雷雲龍手中,雷雲龍派人送到公安局時差5分10點。10點20分公安局長親自把相機交到了聯合國官員手中,那位聯合國官員欣喜不已,豎起大拇指直誇臨江公安破案神速。

在這個平庸的夏天,整個世界也沒發生什麼大事。可能有幾個恐怖分子在暗中策劃對美國的襲擊,但這時還沒人注意他們,本·拉登的名字還沒有和「9·11」一起傳遍世界的角角落落,世貿姐妹樓還巍然屹立着。在臨江,能有什麼事呢?惟一有點影響的是成立了一家高科技公司,生產一種叫作「鉈」的產品,用於穿梭機和火箭,專門出口俄羅斯。據說俄羅斯已下了2.5億美元的訂單,公司揚言年底要繳稅2000萬,成為全市納稅大戶。公司叫「阿波羅尖端技術有限責任公司」。境內有這樣一家公司,市領導不去看看、關心關心似乎說不過去。於是7月的一個周末,市領導領着許多部門的負責人前往該公司視察。

這天熱得厲害,空氣彷彿在蒸籠里蒸過一般,人只要在外邊就會不停地出汗,人們形象地稱這種天氣為「桑拿天氣」。就在這天,新任書記蕭和平、市長王綽、人大主任張謙、政協主席包學正等四大主要領導領着有關部門負責人和報社、電台等媒體記者共60餘人,小車10部,中巴兩部,浩浩蕩蕩出城向北,在塵土滾滾的路上行駛20多公里,來到位於清水河畔的阿波羅公司。

這兒就是兩個月前雷雲龍和元狐所說的「好地方」。那個傍晚,高大的圍牆給了他們靈感,讓他們把門前那塊寫着「清水河林場」的油漆斑駁的木牌換成了磨砂銅牌,銅牌上蝕刻着「阿波羅尖端技術有限責任公司」,下邊是兩行英文。原來厚重的木大門換成了電動的不鏽鋼門。大門兩側的牆壁刷了高級油漆,上邊用印刷體寫着208條規章制度。再往兩側,是新刷的立體字標語:永創一流企業,誓做納稅大戶。

總經理穆子敖早就候在門口,他讓人在門口撐起了一排大遮陽傘,傘下放桌椅,桌上鋪上純棉桌布,擺上切開的西瓜、冰鎮的飲料、高級香煙、進口口香糖等,每個桌邊再放一大桶冰塊,既用於冰鎮飲料,也用於降溫。

大隊人馬到后,統統被安置在門外。從空調車裏鑽出來的這些人馬上感到空氣像烙鐵一樣壓在皮膚上,一個個汗出如漿,很快衣服便濕了。他們深感意外,沒想到穆子敖要在門外接待他們。領導們一個個臉色凝重,記者們已經私下抱怨起來。總經理穆子敖以怕泄露技術秘密為由,拒絕任何人進廠。他說話委婉,但態度堅決。

這些來視察企業的領導只能從洞開的大門往裏張望一下。

門衛滿臉是汗,但站得像標桿一樣直;這麼熱的天,他們竟然沒中暑,堪稱奇迹。

院內甬道兩側裝點着許多鮮花,偶爾能看到一兩個類似宇航員裝束的工人在院內走動,院子深處有一個很大的閃閃發光的圓頂高出房屋許多,毫無疑問,那應該是生產重地。除了這些,還能看到院內有許多高大的楊樹。因為沒風,樹葉紋絲不動。知了在樹上響亮地叫着。從大門看進去,裏邊的確像一個現代化企業,至少那種神秘感很像。

穆子敖簡要地介紹了企業的情況。

工作人員分發了文字材料。

每人一份紀念品。

四大領導都沒講話。書記問:「生產什麼產品?」

「鉈。」穆子敖說。

「用於……」

「用於穿梭機和衛星,起隔熱作用。」

「很貴吧?」

「比黃金貴1000多倍。」

「一年能實現利稅多少?」

「第一年爭取2.8億。」

書記沒再問什麼,了解這些已經足夠了。他的表情好像在說:天這麼熱,真是受罪。

穆子敖體諒領導們,也不多嗦。

整個活動只用了10分鐘就結束了。如果再停一會兒,恐怕就要有人中暑了,因為幾個胖子已經喘上了,看上去一個個如同被釣上岸的魚,嘴張得很大。

一行人鑽進空調車中,捲起滾滾煙塵,回城去了。

中午,穆子敖在玫瑰山莊招待大家吃了一頓山珍海味。飯後,領導們都走了。媒體的記者也要走,被穆子敖留了下來。每人發了一個5000到10000不等的紅包,說是給他們打牌的零錢。有幾個要發稿,穆子敖派車送他們回去發稿,發了稿又將他們接回來。省里記者和北京記者,則在玫瑰山莊內用電腦發稿。正事幹完后,他安排他們洗桑拿、打保齡球、游泳、按摩、打牌等,晚上又招待了一頓。晚飯後又是一系列活動,有幾個還叫了小姐……他們的活動全部有人監視,並錄了像,存了檔。

與此同時,雷雲龍和元狐在密室里舉杯慶賀。他們完全有理由這樣做。他們已經從錄像和監視器中了解了整個活動過程,不錯,開端很好,令人滿意。他們碰杯,心情愉悅,躊躇滿志。

「為阿波羅公司,乾杯!」

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這個神秘的高科技公司生產什麼。鉈?這只是對外的說法,其實他們也不知道鉈是什麼東西。他們選中鉈,是因為鉈神秘,沒有人知道鉈是什麼東西。當然,他們也可以生產「鍺」或「鍩」,效果也一樣,總之,生產什麼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要讓人們相信他們在生產這種東西,而這種東西又很賺錢,這就行了。

為此他們做了很多表面文章,甚至在裏邊用洋鐵皮搭建了一個半圓形的穹頂,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只覺得營造氣氛需要這麼個東西。全當拍電影吧,不會有人看出破綻的。幾年前×城花幾個億搞滲灌工程不也是這樣搞的嗎?修半拉子糊弄檢查組,甚至還開了現場會都沒事。相比起來,他們的工作可以說做得太充分了。別的嘛,沒什麼變化,林場裏邊仍養著那群豬。

「為那群豬乾杯!」

那是一群邪惡的豬,它們罪惡滔天;但他們還是為它們乾杯,他們希望那些不潔的生物能承擔他們的罪惡。當然,這是一種古老的迷信,可他們寧願相信。

「為穆子敖乾杯!」

這傢伙幹得不錯,雷雲龍說,他很聰明,我喜歡聰明人。

元狐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穆子敖是一個識時務的人;又說,他不可能退縮了,因為沒有退路。

「為今天來的那些官員乾杯!」

他們冒着酷暑走了這一趟,着實辛苦。雷雲龍說,這是一場戲劇,他們的表演太出色了,無可挑剔。元狐說,他們每天都在表演,他們是本色演員。

「為記者們乾杯!」

他們是無冕之王,所有重要的場合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為他們乾杯理所當然。

第二天,《臨江日報》和《臨江晚報》都在顯要位置發了消息,還配了大幅圖片,而臨江電視台頭天晚上就已經播了新聞,省報和省電視台以及北京的一些媒體也進行了報道。

新聞的力量不容忽視。它是世俗的法官。它對事物做出的判決,無論是顛倒黑白,還是混淆是非,都不可更改。

它判定阿波羅公司是一個非常有前途的公司,那麼阿波羅公司就一定是一個非常有前途的公司。

不要小看這樣的判決,它價值無窮。譬如,它可以打消人們的懷疑,增加公司的信譽。再譬如,它可以為公司贏得貸款。

就說阿波羅公司吧,它雖然連一克鉈也沒生產過,而且它也永遠不準備生產這種毫無用處的勞什子,但它還是順利地從多家銀行總計貸出了2.1億人民幣。貸出這麼多錢,也就3個月的時間。說起來很簡單,阿波羅公司從每家銀行貸3000萬元,而且一律是全市最大的印刷廠提供擔保。當然重複擔保是不允許的,可只要做得巧妙,銀行是發現不了的。但操作起來還是有許多具體問題要解決。首先就是擔保問題,穆子敖不願讓印刷廠提供擔保。雷雲龍不得不親自出面對他進行開導——

我知道印刷廠是你的命根子,我能理解,你不想讓印刷廠擔風險,可是……阿波羅怎麼辦呢?你能看着它不聲不息地消失嗎?你能對別人說我們搞的那些都是騙人的把戲,我們根本不生產鉈,我們也不知道鉈是種什麼東西,我們對鉈不感興趣,其實我們真正生產的是……陰謀和罪惡!

這些詞聽着很刺耳,那麼我們換個詞,用『智慧』怎麼樣?我們生產『智慧』,我們用『智慧』換錢,我們空手套白狼,我們甚至連空氣都不需要付出,就可以換來大把大把的金錢,也許是成車成車的金錢,這可比我那些弟兄們一個一個商鋪敲骨吸髓來錢要容易,更比玩刀子來錢容易。你會對別人這樣說嗎?

你會說我們都是騙子,我們騙了社會,我們現在準備騙銀行,至於下一步騙什麼,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有點想像力也無妨,你會嗎?你會說:「哦,阿波羅公司,狗屁,簡直狗屁也不如,什麼尖端技術公司,連個屁也不生產,只是裏邊養了一群豬而已。」你會嗎?你會走進警察局,對他們說:「啊,我是無辜的,我是迫不得已才當這個狗屁總經理的,我其實什麼也不當家,我願意把我知道的秘密都說出來,這些是很有價值的,我要立功贖罪!」你會嗎?你會把你的身份牌交給警察,說:「這是他們強加給我的,梅花10,這是他們給我規定的身份,看看吧,他們是一個有組織的團伙,是黑社會,臨江所有的壞事都是他們乾的,應該毫不猶豫,立即將其摧毀!」你會嗎?你會看着我辛辛苦苦建起的玫瑰山莊被夷為平地嗎?你會看着我坐牢嗎?你會看着我被砍頭嗎?

你會的!你會的!!你會的!!!因為你把印刷廠看成是你的命根子,因為你不願意提供擔保!

雷雲龍說着說着躁狂症又犯了,他像個瘋子,眼睛逼視着穆子敖,拔出手槍,塞到穆子敖手裏,說道——

你一槍崩了我吧,這樣乾脆得多……你猶豫什麼?為什麼不開槍?你不是很希望我死嗎?開槍呀!對準這兒,這兒是心臟,你只要扣動扳機就行了,輕輕地,不費什麼勁……

他媽的,你抖什麼,讓你殺人,又不是殺你,害怕什麼?你殺過人嗎?沒有,是吧?我就知道你是個膽小鬼,不過沒關係,都有第一次,女人有第一次,殺人也一樣,有些擔心,有些害怕,是吧?沒關係,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只管幹就是了。有了第一次,以後就不怕了,你會喜歡這種感覺的,你會上癮的……

經過雷雲龍這一番開導,穆子敖同意提供擔保。他的魂早就嚇沒了,還能不同意嗎?

這個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其實銀行方面也不是沒有障礙,欺騙和賄賂也並非總能奏效,不得不承認有時威脅也挺管用的,這時候「黑檔案」就起作用了,試想,誰沒有一兩樁見不得人的事呢。這些事輕則有損名譽,重則身敗名裂。他們誰也不是傻子,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權衡利弊,他們基本上都選擇了合作的道路。

其中商業銀行行長林深的工作難做一些,他總是在迴避、推諉,當穆子敖揚言要揭露他包養情婦的醜行時,他也沒引起足夠重視。他說我正在新馬泰考察,等我回去再說。等到他回來了,他又說要到省里開會,讓穆子敖他們再等等。從省里開會回來,他又說他要到北京學習,你們再耐心地等一等吧。

如果他不耍花招,下面的事可能不會發生。他自以為很聰明,撒了一個又一個謊,實際上他哪兒也沒去,這段時間和情婦待在郊區一個名叫野鴛鴦的小旅館里。那兒離臨江也就15分鐘的車程。雷雲龍掌握着他的行蹤,並不戳穿他。

雷雲龍控制着自己的躁狂症。但他對穆子敖說:「等吧,等吧,他媽的,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當林深行長把自己的情婦肖茹從城南觀波小區悄悄搬到城北竹溪小區藏匿起來后,他長舒一口氣,說話口氣也變了,原來是軟的,現在變成了硬的。

穆子敖又打電話說起貸款的事,他直截了當地予以回絕,他說今年沒有放款計劃了,明年再說吧。穆子敖提出見見面,吃個飯。他說沒這個必要吧。

穆子敖打電話時,雷雲龍就在身邊,他們的對話他一字不漏都聽在耳中。這時如果他們戳穿林行長的謊言,林行長未必會不就範。可是雷雲龍的躁狂症犯了。他叫道——

「好吧好吧,這世道是怎麼了,還有人敬酒不吃吃罰酒?媽的,只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他以為他是誰,嗯?」

雷雲龍吩咐黑白無常去請林深行長。

「就說是穆總有請,務必光臨……什麼?不來怎麼辦?要你們是幹什麼的,嗯?」

雷雲龍做了一番部署之後,坐下來一邊嚼生豌豆一邊等林行長。和他在一起的除了穆子敖,還有元狐。不用說,他們是待在密室里。

「穆總,今天我幫你剃這個刺頭。」

穆子敖哦了一聲,像是夢中發出的嘆息。自從雷雲龍開導他之後,在雷雲龍面前變得唯唯諾諾,快成一具行屍走肉了。當然,這沒什麼不好。

半個小時后,林深來了。他看上去很生氣,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有這樣請客的嗎?」但話沒說完就小了聲,明顯底氣不足,外強中乾。因為他看到屋裏的陣勢與以往別人請客不同,氣氛很緊張,彷彿大家都站在火藥桶上。

雷雲龍坐在椅子上沒動,目光如劍,直刺過去。沒人接林深話茬,屋裏靜得可怕。再說牆上掛的古代刑具也讓人心裏發毛。雷雲龍吐出一粒豌豆,目光就那樣盯着林深,盯得林深矮了半截。林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不尷尬。

雷雲龍終於開口了:「坐!」

大桌子早已擺好,元狐安排林深坐到主賓位置,雷雲龍主陪,元狐和穆子敖分坐兩邊。至於黑白無常等人,還輪不到坐桌。

按說林深是個頗有身份的人,他不會輕易屈從於別人的要挾;可這兒的氣氛,不要說是他,就是比他更有膽識的人,恐怕也不敢拂袖而去。

一道道菜流水般端上來,元狐介紹說:「我們今天吃的是心肝寶貝套餐,心、肝、肺、肚、腸等,都是最新鮮的。」

林深的臉色很難看,他平時稱呼情人,就是叫心肝寶貝——「心肝寶貝,你餓嗎?你要吃我嗎?心肝寶貝,我的心肝寶貝,我可想吃你了,我現在就想,我要把你一口吃下去。心肝寶貝,你等着我,最好脫光了,我會給你一個驚喜的……」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有意這樣叫,他沒動葷菜。

「林行長,你肯定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吧?」雷雲龍說。

這個問題不大好回答。

「你聽過這句話嗎,聰明反被聰明誤?」

這個問題同樣不好回答,然而雷雲龍出擊了——

你現在可能還理解不了這句話,不過沒關係,等會兒你就會理解的,你會理解得比任何人都透徹,永生難忘。來,干一杯,為了今天的會面!其實,我挺喜歡聰明人的,他們自以為是的那股勁頭,嗨,你還別說,挺好玩的,不是嗎?

林行長,你肯定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我說得沒錯吧?我不會看走眼的。我也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可我清楚我不是,感覺只是感覺,不是事實。但你就不同了,你相信自己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聰明人總覺得除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傻瓜。他們即使嘴上不這樣說,心裏也會這樣想……

你不用反駁,你反駁不倒我。難道你認為自己是個傻瓜嗎?傻瓜不會和我玩危險遊戲的,他們玩不起,只有聰明人才和我玩,他們很相信自己的智商。也可以這樣說:他們很蔑視別人的智商。我沒說錯吧?林行長,來,再干一杯,為了你的前程!……得,別說你不想往上爬的話,誰不想往上爬,把狗放到體制內,狗也想往上爬。往上爬沒錯,拿破崙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往上爬是社會前進的動力嘛。林行長,我支持你往上爬。爬吧,爬吧,爬得越快越好,爬得越高越好……

千萬別摔下來,摔下來就不好玩了。你想想,你的家庭都以你為榮,你是行長,他們感到驕傲,儘管你一個月只給他們50元,而且常常忘記。你是想讓他們知道你是一個清官是吧?我理解。再者,你老婆不讓你給家裏錢,你很聽你老婆的話,這我也理解。此外,你的私房錢不少,可是你都用到別處了,你會掏12.7萬買套房子送給情人,卻不願多給父母一分錢,這些我還能夠理解。我惟一不理解的是……

你先別否認,聽我往下說……你為什麼對你女兒也那麼吝嗇,一分錢也不多給她?她在12中上學,一點兒也沒有優越感,她穿得很樸素,只知道學習,成績總在前3名……來,讓我們為你的寶貝女兒干一杯,祝她學習越來越好,越長越漂亮,不會遇到什麼意外……

你別急,我們並沒有威脅你,也沒有威脅你的家人,我們做事是有分寸的……但是,我告訴你,你的自作聰明是要不得的,你玩不過我們,永遠玩不過,你知道為什麼嗎?原因很簡單,因為你沒我們狠!好了,我說完了,把最後一道菜端上來!

黑無常端上來一個碩大的盤子。盤子是用紅布遮著的,紅布下是個圓鼓鼓的東西……

雷雲龍讓林深揭布,林深的手有些抖。

「你會大吃一驚的。」雷雲龍說。他很有信心,也很沉着。就要給對手致命一擊了,他卻還能保持平靜,既不幸災樂禍,也不假慈悲,這是需要涵養的。再說了,他永遠不會讓手下人摸透他的脾氣。

林深的手又縮了回來。

「害怕什麼?」雷雲龍問道。

「我……」他突然結巴了。

「勇敢點!」

林深好像有某種預感,或者他聞到了某種氣息,他突然臉色煞白,呼吸急促,快崩潰了,他搖晃着站起來,以赴湯蹈火般的果決一下子扯去了紅布……

盤中是肖茹的頭顱。

林深嚇呆了,他像被點了穴一般站那兒不動,他的意識對殘酷的現實缺乏準備,不知該如何反應。

反應最強烈的是穆子敖,他吐得一塌糊塗,不但把吃下去的心肝肺胃吐了出來,簡直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也吐出來。

元狐沒什麼反應,只是把頭往旁邊偏了偏,不去看盤中的頭顱。

雷雲龍對幾個人的反應很滿意,基本上達到了他想達到的效果。他讓林深坐下,林深的膝蓋彷彿上著夾板,無法打彎兒。

雷雲龍揶揄林深道:「我說你玩不過我吧?」

雷雲龍還要利用林深,不願一下子把他置於死地,於是轉而安慰他——

你別害怕,我們這是在幫你。我們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你早就想一勞永逸地擺脫她,可又下不了決心。我們幫你了斷,乾乾脆脆,有什麼不好呢?

你現在心裏不好受我們知道,事情來得太突然,你有些被嚇住了,但你很快就會把她忘掉,繼續和別的女人纏綿……男人都這樣,這樣才像個男人!

你可能要說你只是有過那樣的念頭,並不打算真那樣干。可是這有區別嗎?想和干頂多也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而已……

也許你會說你根本沒那樣想過,那樣想是對愛情的褻瀆,可這有什麼打緊呢?你過去沒那樣想並不等於你現在不那樣想,你現在沒那樣想並不等於你以後也不那樣想……既然以後會那樣想,早解決豈不是比晚解決好。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更改。

剛才你說過沒有這樣一個女人,現在如你所願了。不值得為了女人毀了自己的生活,想想父母,想想妻子,想想女兒吧,你會感謝我們的。

感謝我們為你做了一件好事……

雷雲龍又用紅布把人頭蓋起來,元狐在給自己打針,穆子敖蹲到牆角,佝僂得像個大蝦。

雷雲龍往嘴裏填一粒豌豆,繼續說——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你什麼也不知道,正如你剛才說的,根本不存在肖茹這個人,你既不認識,也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你還當你的行長,干你的工作;二是你承認一切,你應該知道「一切」是什麼意思,也就是說,你要承認你們是情人,這種關係持續了兩年零一個月又三天,你已經膩了,想擺脫她,可她不答應,於是你就把她殺了……

你不用擔心沒有證據,粘有你指紋的兇器會找到的;死屍可能找不到,但死者的頭顱還能找到,當然這都需要你提供線索……

不要天真地想着你足夠堅強,完全可以扛過去,除非你是銅筋鐵骨。你知道馬啟明吧,你知道他是怎樣招的嗎?你真該去開開眼界……他可夠堅強的,可他最後怎麼樣了,還不是喊著叫着讓他快點死了算了。

死是容易的嗎?這時候想死都不容易,你已經被剝奪了痛快去死的權利……

千萬不要說你沒有作案動機,只要結案需要,你自己會主動提供動機的,而且看上去是那樣天衣無縫完美無缺,令人想不信服都不行……

雷雲龍將嘴裏那粒沒有嚼的豌豆吐了出來,拍拍林深的肩膀,接着對他說:「林行長,我相信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聰明人該怎麼做。」

穆子敖在牆角點點頭,彷彿他是林深,他在做出回答。元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林深的選擇當然是前者,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在他來說,這一天是不存在的,情人也是不存在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林深貸款給阿羅波公司是嚴格按章程辦事的。他簽字的時候沒人看出他的手發抖,他的名字簽得歪歪扭扭,不過他一貫如此,沒人模仿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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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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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多凌厲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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