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涉真相

第5章 初涉真相

人在清凌,蘇小糖的心裡卻一直惦記著北京的老媽老爸。小時候的生活片段,像被激活了一樣,不時地從什麼地方蹦出來,觸動著她已經極為敏感的神經。

清晨,蘇小糖卧在被窩裡,突然想起,小時候好像在總是上著鎖的抽屜里見過老媽和一個陌生男人的合影,而且老媽在相片里和那個男人很親密,眼睛也是笑眯眯的。因為偷看照片,老媽對蘇小糖不但大吼大叫,而且實行了「武力制裁」。當時老媽的情緒為什麼那麼激動?那個男人和老媽是什麼關係?他會不會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放在枕頭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是美國上世紀六十年代著名的和聲四重唱演唱組TheBrothersFour舒緩、清新的《離家五百英里》,手機屏幕上「老媽」兩個字隨著音樂不停地閃爍著。

蘇小糖迅速地按下了接聽鍵,可她既沒像平時一樣開口叫「老媽」,也沒像接到別人電話時說「您好」,沉默了一會兒,才問:「老爸好點沒,精神狀態怎麼樣?」

母親米嵐像是沒覺察到蘇小糖態度上的冷淡,語氣像平常一樣:「好多了,能拄拐下樓了。精神狀態也不錯,成天聽《貴妃醉酒》呢!你一個人在外面,要講衛生,經常洗手,每次洗手要超過一分鐘。還要注意安全,晚上一定要檢查好門窗,不許到外面亂跑。」

蘇小糖聽到這些叮囑,眼睛一熱,鼻子一酸,眼淚就淌了下來,她抽了一下鼻子,說了句:「知道了。」又不做聲了。

米嵐在電話那頭嘆息了一聲,說:「你就跟我慪氣吧。翅膀硬了你就飛吧,我看你能飛多遠!唉,在外面散散心也好,人家在加拿大,哪能記得你?賀……」

沒等「翔」字從米嵐嘴裡說出來,蘇小糖條件反射似的坐了起來,眼淚由淌變成了嘩嘩地流,著急地說:「媽,您別跟我提他。誰再跟我提他,我跟誰急!」

米嵐說:「行,我不提他,你真能忘了那個白眼狼才好呢!婚姻的事,不能再拖了。你都二十八了,再不抓緊,明兒就真成老姑娘了!有合適的,就交往一下,誰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

蘇小糖抹了把眼淚,帶著濃重的鼻音,問:「媽,您啥時候能告訴我真相?」

米嵐沉默片刻,說:「行啦,不說了,院領導查崗呢……記住,一天喝一袋牛奶啊!」

電話里隨即響起對方掛斷的「嘟嘟」聲。

蘇小糖瞪大眼睛,撇了撇嘴角,無可奈何地放下了電話。

在蘇小糖的記憶里,母親米嵐在家裡一直是這樣的說一不二。小時候,常常是她和弟弟蘇小粒在家裡玩得正歡,母親一進屋便會瞪起眼睛,指著家裡的各處,訓斥說:「你們瞧瞧,這個家讓你們弄得又臟又亂,簡直就是豬窩!」

蘇小糖和蘇小粒嚇得像是見了貓的老鼠,一起躲在父親蘇忠民身後。父親兩隻胳膊護著一雙兒女,嘿嘿地笑著說:「這就收拾,這就收拾,甭生氣了您哪!」

母親吼著父親:「你就慣著他們倆吧,快讓你慣上天了!倆孩子瘋,你也跟著瘋,瘋吧,瘋吧,明天就得上房揭瓦了!」

父親繼續嘿嘿地笑著,給蘇小糖姐弟倆使個眼色,默默地收拾起屋子。母親卻一把推開父親,說:「誰讓你收拾了?慢得像頭牛!我自己收拾,你們不糟蹋別人的勞動成果我就知足了!」

蘇小糖和蘇小粒彼此悄悄地做個鬼臉,溜了出去,剩下父親一個人耐心地聽著母親的嘮叨呵斥。

別看母親在家凶,在外面卻是另外一個樣。對待病人,母親總是面帶微笑、輕言細語,年年被評為醫院的十佳醫生。有的小患者對蘇小糖說:「你媽真好,總是笑眯眯的,我要是你媽的女兒多好呀!」

蘇小糖當著外人面什麼都不說,心裡卻帶著氣,回到家裡,坐在凳子上撅起小嘴,嘟囔母親是個兩面派。

母親板起臉說:「兩面派?哼,你們以為我願意做這個兩面派?我的累你們是知不道,在醫院對著領導賠笑臉,對著患者也要賠笑臉,難道在家裡你們還讓我貼著張假臉跟您笑呀?」

在這個嚴母慈父的家庭里,蘇小糖得到的關愛更多的是來自父親蘇忠民。得知父親被撞,蘇小糖第一個趕到醫院,伸出了胳膊,說:「我給老爸獻血!」

血型的檢查結果驚住了蘇小糖,她顧不得去按住還冒著血滴有些疼痛的針眼,顧不得去理會後來趕到醫院的母親和弟弟,傻傻地呆立在那裡。

母親以為她是嚇著了,也沒放在心上,忙著去照顧父親。

等到事情都安頓好了,蘇小糖紅著眼圈兒把母親叫到了沒人的地方,說:「媽,您告訴我,為什麼我不是老爸的親生女兒?我到底是誰的女兒?」

母親愣了一下,神情極不自然地摸了摸蘇小糖的額頭,說:「這孩子,胡說什麼呢?別誰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都這麼大了,沒長腦子啊?」

蘇小糖甩開母親的手,說:「我是沒長腦子,可血液化驗報告都出來了,我根本不是老爸的孩子。您把真相告訴我,我有權知道真相!」

米嵐眼睛直直地盯了蘇小糖一會兒,又閃開了,沉默了良久才說:「我知不道你在說什麼,你爸等著我過去照顧呢。」說完轉身走了。

蘇小糖沒有去攔母親,眼睛盯著母親的背影,覺得母親的腰身沒有原來挺拔了,個頭也像矮了些。她蹲下身子,捂住臉頰,淚水從指縫間淌了出來。

就是從那天起,母女倆開始了冷戰。

叫了二十八年的老爸居然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母親又不肯道出其中的原委,而相處了五年的男朋友扔下一句「對不起」,就跟著一個富家女飛往加拿大留學去了……接二連三的變故,使蘇小糖備受打擊,一時暈頭轉向,清醒過來才感到疼痛。那疼痛並不劇烈,但卻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她試著通過環境改變心境,趁著外出採訪,拐彎抹角地去爬八達嶺的長城,游頤和園的昆明湖,敲天壇的迴音壁,甚至去看天安門升旗。但是沒用,只要是在北京,連空氣都在時時提醒她她所遭受過的愚弄。於是她想到了逃離與自我放逐。

恰巧《環境時報》駐清凌的老記者因故調回北京,蘇小糖沒同任何人商量,徑直向主編崔明請纓,到清凌去做駐地記者。崔明原本不打算安排女記者到清凌,一來清凌比較偏遠,二來女孩子在外面有諸多不便。可是蘇小糖鐵了心,要麼電話,要麼面談,死纏爛打,不屈不撓。崔明跟她消磨不起,只好同意了。

崔明已經知道了蘇小糖與男友分手的事,所以同意她去清凌,也有讓她換換環境散散心的意思。如果知道清凌等待著蘇小糖的將是一場大火,以及由此衍生的種種事端,說出花兒來他也不會放蘇小糖去那種是非之地的。作為普通公民,崔明希望天下太平,而作為媒體宿將,他明白只有是非才能讓他和他的報紙充滿活力。只是他不忍心讓蘇小糖舊愁未解,再添新怨。

殊不知,蘇小糖卻正為清凌的是是非非而興奮得忘乎所以。

董文英從拘留所出來的那一刻,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理了理蓬亂的頭髮,抬起頭,眯起眼睛,瞧了瞧掛在空中的那輪大太陽。太陽光刺眼,眼珠頓時蒙上了一層水霧。她抬手抹了一把臉,嘆息了一聲。外面可真是熱鬧,才在拘留所里待了十多天,路邊樹木的樹葉便從嫩綠變成了碧綠。風裡夾著絲絲的暖,人們的衣裳也穿得單薄了,一些貪美的年輕女孩兒已經穿上了裙子。董文英就這樣獃獃地看了一會兒,定了定神,才又向前走。邊走邊看,覺著外面的世界可真是好,花紅柳綠的,人們的臉色也喜慶。看著看著又覺得無聊,有什麼可看的,對自己來說,關在裡面和待在外面有什麼區別?活著死了又有什麼區別?人這一輩子,活著為個啥?就是為了一代一代地延續下去,不能斷了香火。可誰來延續自己?這樣一想,一股恨意湧上了董文英的心頭,她咬緊了牙關,兩眼直勾勾地冒著冷光,噴著火氣,走起路腳上也像生了風。

「董阿姨!」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董文英一愣。這是在叫自己嗎?沒聽真切,剛走兩步,又一聲「董阿姨」傳進了耳朵里。她回過頭,一個梳著馬尾辮、穿著牛仔褲的年輕姑娘在招呼她。董文英皺著眉看了一眼,不認識對方,扭回頭,繼續往前走。

「董阿姨!我能跟您談談嗎?」年輕姑娘並不氣餒,幾步趕到了董文英身側。

董文英當做沒聽見,目視前方,心裡暗罵:「哪兒來的丫頭片子,跟我有啥好談的?別是騙子吧?要是騙子你可瞎了眼了,我一個瘋婆子,剛蹲完拘留所,你能騙去啥?」

跟在董文英身側的人,正是蘇小糖。為了找到這位利華紙業火災事件的「元兇」,蘇小糖費盡了力氣。

董文英在利華紙業有限公司原料場著火的當天被拘留了,按照法律規定,董文英故意放火毀壞他人財物,危害公共安全,已經構成了縱火罪。鑒於董文英患有精神疾病,屬於限定刑事責任能力人,於是法院判處她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聽到這樣的結果,蘇小糖不自覺地長出了一口氣,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按照蘇小糖的分析,董文英就是調查和採訪清凌環境污染情況的最佳突破口。探聽好了董文英的釋放時間,蘇小糖早早就等在了拘留所外面。因為已經看過董文英的照片,蘇小糖一眼就認出了她。

對於採訪董文英,蘇小糖已成竹在胸,心裡早就擬好了採訪提綱:對利華縱火的原因是什麼?與利華有什麼仇?對清凌的污染怎麼看……

沒料想,剛見面,董文英就給她扔出了個軟釘子。董文英越是這樣不理不睬,蘇小糖就越是有興緻,越是覺得董文英這扇門一定要推開。

蘇小糖小跑兩步,跟上董文英,說:「董阿姨,我是《環境時報》的記者,我叫蘇小糖,我想了解一下利華紙業污染的情況,您能跟我談談嗎?」

董文英斜眼瞧了瞧蘇小糖,半信半疑地問:「你是記者?我咋看你像個大學生呢?」

蘇小糖「撲哧」一聲樂了,說:「我真是記者,董阿姨,咱們找個地方談談,您看行嗎?」

董文英又問:「你真是記者?」

蘇小糖使勁地點點頭,拿出記者證,說:「真是,真真的是記者!不信您看我的記者證。」

董文英看了一眼記者證,眼淚刷地淌了下來,一把抓住蘇小糖的手,說:「姑娘,你要是記者,你就幫我申冤,我有冤情啊!」

蘇小糖忙說:「您別哭,有事您慢慢說。」

董文英抽抽搭搭地說:「我說,我當然得說,我得替我兒子申冤,我兒子死得冤啊!」她突然雙手拍著大腿,號啕大哭,「我那苦命的兒啊,你咋走得這麼早啊!讓我這白髮人送你黑髮人哪!我那狠心的兒啊……」

蘇小糖被她突然的反常舉動嚇了一跳,呆立了片刻,她拉住董文英,勸解說:「董阿姨,您別這樣。這裡說話不方便,咱們找個清靜地方,您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跟我說說,您看好不?」

董文英抽了抽鼻子,直起了腰說:「行!不過……我餓了。」

蘇小糖這時才意識到,董文英的話和行為明顯異於常人,精神方面可能有些問題,問:「您想吃什麼?」

董文英說:「包子,我兒子最愛吃的狗不理包子。」

清凌的天津包子鋪里,董文英像是幾天沒吃東西了,狼吞虎咽,兩口就吃掉了一個包子。她使勁地吧嗒著嘴,一會兒工夫盤子就見了底兒。

蘇小糖勸著:「阿姨,您慢點吃,不夠咱再要,管夠您哪。」

董文英眼睛頓時又紅了,說:「姑娘,你心眼兒真好。我兒子活著時也這樣說,他總讓我慢點吃東西,他怕我吃快了胃難受。」說著,示好似的對蘇小糖擠出了一點笑容。

蘇小糖試探地問:「董阿姨,利華的火是您放的?」

董文英瞪了蘇小糖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邊吃邊說:「你別打岔,聽我說!」

蘇小糖不住地點頭,說:「您說,您說。」

董文英說:「這就對了,我告訴你啊。」她突然停下來,瞄了瞄四周,壓低了聲音,「那場火就是我放的!我提前準備了一桶汽油,用家裡的豆油桶裝著,這樣他們就看不出來裡面是汽油了。我先把汽油澆到原料垛上,然後點了根煙,把火柴往原料垛上一扔。跟電視劇里演的一樣,那火騰的一下就著了。這把我樂得……我就尋思,要是江源這時候來救火多好,我正好把他推火堆里燒死嘍,讓他給我兒子償命!」

蘇小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問:「江源……給您兒子償命?」

董文英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是啊,他殺人就得償命!」她的雙眼布滿了火苗般的血絲,但是很快,火苗被流出來的眼淚澆滅了,「償命也沒用了,江源就是死了,也換不回我兒子的命了。」

蘇小糖問:「他殺死了您兒子?」

董文英說:「記者姑娘,我家原來可好過了。你別看我們家不在市裡,我們兩口子都是下崗職工,可我家三口人有兩個大魚塘,一年收入怎麼說也能有個四五萬。我就一門心思地攢錢,好在市裡買個樓,娶兒媳婦,抱孫子。可是……」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蘇小糖勸道:「董阿姨,您慢慢說。」

董文英擦了把眼淚,狠狠地看了一眼蘇小糖,說:「我不告訴你別打岔了嗎?你聽我說!」

蘇小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

董文英說:「利華缺德,江源造孽啊,他們提前也不打個招呼,大晚上,把黑糊糊的廢水直接就排出來了,全衝進我們家魚塘了。我們睡得正香呢,哪知道出了這事?第二天早上到了魚塘,我的媽呀,前一天還活蹦亂跳的一萬多尾大魚浮在水面上,全都翻了白眼了。那是魚嗎?那是我們全家的血汗錢啊!那是我兒子的樓啊!我一著急,當時就暈了……我兒子年輕氣盛,愣沖沖地跑到利華,想問問怎麼回事。利華仗著人多,出來一群保安,說著說著就動起手來。我兒子一個人怎麼打得過他們那麼多人……我的兒子,你要了媽的命啦!你把媽也帶去吧!」董文英再度號啕大哭起來。

這回蘇小糖沒敢插話,靜靜地看著董文英,覺得眼睛里熱熱的。

董文英哭了一陣,情緒慢慢地平復下來,說:「記者姑娘,你說孩子他爸傻不傻?孩子死了,他不說替孩子報仇,卻背著我收了利華的補償金。十萬塊錢,聽起來挺多,可那有人命值錢嗎?知道他收了錢,我狠勁兒打他、罵他,罵他只認錢不認兒子,罵他拿兒子的骨頭渣子換錢。孩子他爸也不躲,就是一個勁兒地哭。他越哭,我越使勁打他,後來我打沒勁了,我們倆就抱著頭哭……記者姑娘,你說錢重要還是命重要?我就那麼一個兒子,有再多的錢,能換回我兒子嗎?要是能換,我把家裡的東西都賣了,拿錢換江源的命!」

「那,兇手呢?」蘇小糖問了一句,隨即捂住嘴,像做了錯事的孩子。

董文英這次沒再呵斥,說:「兇手抓起來了,也判了刑。可那人不是真正的兇手,那就是一個小保安,真正的兇手是江源!所以我才要放火,我就想燒死他!」董文英咬了咬牙,「其實我還想燒死清凌的大官小官們,省得他們天天在電視里張嘴閉嘴『揭地皮』。地皮都讓他們揭沒了,清凌江也黑糊糊的了,他們還在那兒作威作福。」

蘇小糖愣了一下,心說,什麼是揭地皮呢?是清凌的方言,還是……她猛地明白了,問:「董阿姨,您說的是不是GDP?」

董文英說:「對,就是『揭地皮』,電視里天天說的那個『揭地皮』,他們以為他們說得快我就聽不明白了?哼,我聽得真真的呢,就是『揭地皮』嘛!」

蘇小糖嘿嘿一樂,說:「我明白了,您說得對,是『揭地皮』。董阿姨,市委、市政府沒管你這事?」

董文英說:「管了,市委的田書記,還有那個何市長都來家裡看我了。東西和錢都拿了,還說了一堆好聽的話,什麼保重身體,什麼節哀順變,還說有困難找市委、找政府。可那就是演戲!清凌人都知道,利華就是他們合夥招來的廠子,要是沒有他們做後台,江源敢那麼霸道?江源裝得挺像個人,還什麼慈善家、博士,要我看就是一攤臭狗屎!你瞧著吧,他們不是把我放出來了嗎?我一定不能饒了他們,我要為兒子討回公道,非要他們給我兒子償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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