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送出去的錢,就沒有想過再要回來

2.我送出去的錢,就沒有想過再要回來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最顯著的一個變化是縣委招待所都改成了賓館。除了黨政機關、職能部門,賓館同樣是政治和經濟的中心。局外人無法探知,賓館里都住著什麼人,有許多可能影響和改變無數人生活和命運的重大決策都是在賓館進行的。

根據清州市委領導的指示,市委領導幹部考察工作組一行三人將於今天下午抵達清川,重點考察牛世坤。謠言被證實就不是謠言,看來,牛世坤要進市委常委已將成為事實。縣委組織部接到通知后,部長王一清親自到賓館向牛世坤彙報。

聽完彙報,牛世坤在碩大的辦公桌後面來回走動著,他看上去心情很好,滿面春風,一臉的官運。其實在這之前他已經接到了清州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市委領導幹部考察組組長雷兆東打來的電話。這種好事,官場上的人都知道如何運作。人事是市委領導定的,考察只是例行公事,就像等額選舉,對考察對象不利的幾率非常之低,除非這個人臭名昭著,牆倒眾人推,否則人人都會趨利避害,錦上添花,極儘可能地為其說好話,何況別看考察談話時氣氛嚴肅,一本正經,說不定好話壞話事後都能傳到考察對象的耳朵里。深諳此道的牛世坤對此心中有數,而雷兆東的一個電話更使他胸有成竹。這個電話當然有討好之嫌,也有市委甄書記讓他告知之意,說明他牛世坤在甄書記那裡是受重用的。他告訴王一清:"這個事,你是組織部長,我服從組織安排。"

王一清仍用彙報的口吻說:"雷部長安排一個套房,另兩位也安排各住一個單間吧?"

牛世坤很滿意,卻貌似隨便地說:"你看著辦吧,安排好就行。"

王一清走了以後,牛世坤順手撥動了一下辦公桌上的那面小黨旗,忽然想到縣公安局約請他中午陪市公安局何志先副局長和紀檢書記吃飯的事。何副局長一行是為檢查公安機關違法辦案和參與非警務活動的事來的,是全市公安機關根據省廳的部署採取的統一行動。原先縣公安局局長張國強說這事的時候,牛世坤說回頭再說,他對上級公安機關干涉地方上的事很反感,現在他倒是想會會這位何副局長了,看他到底都檢查出了哪些問題,縣委書記視察工作,公安局派個車開個道屬不屬於非警務活動,也算是他這個即將到任的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提前與未來的下屬溝通溝通。同時他還想到,雷兆東來了,無論如何,得讓他吃一口鮮。他按了一下辦公桌上的紅色按鈕,在隔壁房間隨時待命的馬秘書進來了,牛世坤說:"農、林、水利、城建、交通幾個口,還要進一步打電話了解他們縣委經濟建設規劃的落實情況。"馬秘書點頭,記在筆記本上。"另外,這個不用記了,你去找一下宋經理,看野生的猴頭還有沒有,沒有的話,想辦法準備一些。"

馬秘書還想彙報一下教育上的事,昨天上午教育局李局長打電話約見牛世坤,牛世坤讓他先找馬秘書彙報,馬秘書自然什麼也當不了家,答應一定轉告。牛世坤未等馬秘書開口就說:"我知道了,還是教師工資的事。教育真讓人頭疼啊,花去我三分之一的財政還堵不上這個大窟窿。小馬啊,治窮先治愚,談何容易!考上大學的,誰還願意回來,外地的大學生就更不用說了。所以還是要首先發展經濟,搞好投資環境。有人說形象工程是裝潢門面,可是我們窮啊,有粉不往臉上擦,就更沒人待見了。"

馬秘書說:"是。"

牛世坤看了看錶,準備結束談話。正在這時,金明峽像一個不速之客不期而至。說不期而至其實有點不恰當,他是清川縣的黃金大王、大名鼎鼎的桃源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長年住在賓館里,早已是縣委書記牛世坤的座上賓,只是這一次未免有點放肆,沒有電話預約甚至沒有敲門就直接進來了。

他的突然出現使偌大的辦公室里出現了一種異樣的氣氛。牛世坤微微一愣,但很快又微微一笑,說:"金總來了,坐坐。小馬你先去吧,讓公安局張局長打我的手機。"

金明峽剛進來時看到馬秘書在,還擔心來得不巧,沒想到牛世坤很快把馬秘書打發了,心中竊喜的同時又覺得牛世坤其實還是很重視自己的。他有點不自然地笑著,在沙發上坐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夾在腋下的包放在茶几上。

牛世坤站在碩大的辦公桌後邊,有點心不在焉地踱著步,依然笑說:"金總的事關係到全縣經濟發展,都是大事。說吧,什麼事,是不是又有什麼人上訪了?"

金明峽曾經設想過無數種對話的開頭,這句話恰恰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心裡罵著你他媽的打什麼官腔,但還必須順著牛世坤的話往下說。他迅速調整思路說:"牛書記,自從國家礦山整頓不準個體採礦以後,我完全是按你的指示,將公司轉入養殖、種植業,可是現在市場不景氣,產品賣不上價,農民只賠不賺,這樣下去我可是頂不住了。"

"你是總經理嘛,這方面的事,要多想想辦法,研究開發新項目,為縣委排憂解難。當然政策上的扶持,我可以考慮。"牛世坤從抽屜里拿出一顆水晶牌水果糖含在嘴裡。男人各有各的嗜好,他不抽煙,卻喜歡偶爾吃塊糖果。吃多了,嘴也刁了,便只認水晶這一個牌子,是美國與上海合資的一家食品廠的名牌產品。

金明峽觀察著牛世坤,他那張肥胖、闊大的臉,腮幫上已經有明顯的贅肉,現在由於一邊含著糖塊的緣故,有些不對稱,這使他更加無法揣度牛世坤的內心。他說:"我知道,各有各的難處啊。我的難處在心裡。"說著,他去包里掏煙,同時手哆嗦著按下了錄音筆的按鍵——這支錄音筆是他專程到省城買的,據說還是最先進的數碼產品。接著,他掏出了一盒玉溪牌香煙,拆封,故意把動作放慢,把時間拉長,暗示對方今天談話的主題。

這時,牛世坤的手機響了,是公安局張局長打來的。"好,好。我馬上過去。"他關了手機,一絲淡淡的微笑里明顯地流露出一股逐客的寒意,說:"你的心情我理解,我們需要相互理解。"

金明峽不想再聽牛世坤打馬虎眼了,他必須抓緊時間,他說:"牛書記,我其實還是問我那事。"

牛世坤掩飾著內心對他一系列行為的憎惡,他本來是想給他一些暗示性的安慰,可這小子太不知深淺,從來都是求人者永遠都是求,哪有膽敢上門相逼的,牛世坤甚至對小舅子溫家林多管閑事也產生了惱怒,和這種不懂事的人打什麼交道,特別是發生這一層關係!當然,根本的原因還是在自己。剛一開始,他不過是想利用金明峽手中的錢為清川經濟做貢獻。在牛世坤看來,這些人的錢來得也太容易了,是因為有人在他家桃花溝的山上發現了金礦,他的百萬富翁是國家的政策和礦產資源造就的。牛世坤調任縣委書記時,他已經是桃花溝的村支書,兼任桃花溝村桃源公司總經理、董事長,牛世坤以為再給他一些政治上的榮譽就足以讓他光宗耀祖了,誰知他當了縣委委員、人大代表竟然還想當正兒八經的國家幹部,要為清川的經濟建設做出更大的貢獻。那天晚上,金明峽剛剛和牛世坤吃過酒宴,微醉的牛世坤心情很好,聽了金明峽的想法后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啊,好,有想法就好,妙不可言!只要好好乾,將來可以考慮給你解決個副鄉長。"在清川,許多人都知道牛世坤這句妙不可言的口頭禪,不知道或不解其意的人基本上等於沒有政治前途。而副鄉長就是副科級領導幹部,金明峽聽了大喜過望,胃口就這樣一下子被高高地吊起來了。

然而等待是漫長的,而且自從金明峽向牛世坤提出了他的想法之後,他們的關係也好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以前,牛世坤對他更多的是懇求與表揚,之後更多的是鼓勵與鞭策。仔細玩味,原來他與牛世坤之間的關係仍然是隔著好幾層的下級與上級間的關係。為了使這種關係發生質變,他不可能設計一場牛世坤的車翻溝里了,他把他背到醫院救人一命的戲。最終又回到行賄的老路子上來了,金明峽通過溫家林給牛世坤送了10萬元。但接著,他再見面問那事時的口吻卻明顯的底氣十足了,"牛書記,你看,我都快36歲的人了,那事啥時候能辦成?"這話已經讓牛世坤感到不悅,現在姓金的又急不可待地逼上門了,竟然讓人感覺到有反水之心!

牛世坤說:"我知道,可萬事都需要個時機對吧?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沒想到,你會在其他幾個書記那裡大打折扣。"

"那是因為我跟你走得太近,他們在向你發難。"金明峽以為他在談價碼,反守為攻。

牛世坤聽了這話勃然大怒,但忍住沒發作,說:"在這小小的清川縣,還不至於有人向我牛世坤發難吧?"

"這話我信,所以我的事只是你一句話。"金明峽又狠狠地將了牛世坤一軍。

"所以我說,這隻不過是一個時機問題。"牛世坤不會告訴他什麼是時機,實際上時機已經到來。"你呀,目光要放遠一點,不能心急,欲速則不達。"牛世坤說著說著,突然話鋒一轉,以平易、商量、試探的口吻說:"但如果你特別沒有信心的話,我看解鈴還需系鈴人,讓溫家林把事情處理了算了,誰讓他多事!"

金明峽一聽急了,說:"我送出去的錢,就沒有想過再要回來。"

牛世坤心想量你也沒有那個膽,既然我敢收,就不會再給你退,但他忽然臉一沉,問:"你威脅我?"

"我哪敢。我的意思是,我不會再要那10萬塊錢的。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這我知道,我希望我沒有看錯人。"牛世坤說。

"你不會看錯人的。"

"那好,我今天本不想和你談這件事,但好像你特別心急,非要談不可。那我告訴你,這件事要循序漸進,不能一步到位,我想只能這樣了,你先到鄉里報個到,緩緩再補辦一個招干手續,然後先任命個鄉長助理。副鄉長的事再緩緩。"

十幾年的夢想在牛世坤的嘴裡就像芝麻開門的咒語一樣,一下子變成了現實,金明峽聽得兩眼發直,全然忘記了他正在偷錄他們的談話。他激動地雙手顫抖著,又點了一支煙,當他聽到牛世坤問他你還有什麼事時,竟然慾火攻心,貪婪地說:"我要當鄉黨委副書記!"

牛世坤吃了一驚,給你一個副鄉長就夠抬舉你了,你竟然得寸進尺,膽敢公然向黨要官!但他馬上笑笑,點著頭說:"鄉黨委副書記?也不是沒可能,只要進入領導幹部序列,什麼事都好說。"說著他站了起來,回身從衣架上取下呢大衣,"今天就這樣吧。"

金明峽這才明白過來,慌忙起身,走上前去,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清川縣委公用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我這裡還有一個引資項目,您回頭看看。"

牛世坤看一眼信封,再次拍著金明峽的肩膀說:"好,好,有了這個項目我就更好說話了。這太好了,妙不可言!"

金明峽似乎放心了。他走過去,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包夾在腋下:"那……牛書記,我先走了。"他已經意識到他的包里裝有最先進的錄音筆,他們剛才的談話內容全被記錄下來了,就是現在想不這麼做也不可能了,萬一讓牛世坤發現,他死定了。這麼想著,不知怎麼的腿一哆嗦,撞在了茶几上。牛世坤有點疑惑地看著他,他本能地把包緊緊地夾在腋下,低著頭往外走。

這時候來請牛世坤去赴宴的縣公安局局長張國強、政委魏金池敲門進來了。金明峽對他們點點頭,再次告辭:"那,我先走了。"說著,逃跑似的離開了牛世坤的辦公室,竟連門也忘了關上。走過鋪著地毯的走廊,拐進樓梯,他本能地感到辦公室是不敢回去了,並下意識地把包里的東西分散裝進西裝的口袋裡。

張國強和魏金池站在那裡,牛世坤依然望著洞開的門,把剛才的談話內容在腦海里匆匆過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問:"你們看這小子是不是有點不對勁兒?"

張國強與魏金池面面相覷,憑著直覺,他們當然也看出了,因此謹慎地說:"好像……有點……"

牛世坤一聽,突然神情大變:"那你們還愣什麼?!"

張國強當然明白牛世坤要讓他們幹什麼。可是,他們是來請牛世坤去吃飯的,不知就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抓人也要有個說法嘛!要是在以前,這種涉及法律的事,張國強可以婉言拒絕,他這個縣公安局局長雖然歸縣委領導,但人事權卻在市局。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謠言很快就要變為現實,牛世坤馬上就要升任市委政法委書記,成為他真正的上級了,他需要迂迴一下。於是,他故作尷尬地笑了笑,沒有表態,而是一臉不解地看著牛世坤。

牛世坤拍著桌子說:"你們公安局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嗎?找個理由!賭博、嫖娼,什麼都行!"

張國強見魏金池已經手足無措下不了台,想了想說:"嫖娼嘛,好像我們沒有聽到過這方面的反映。不過理由倒有一個,我們可以讓餘地派出所到他家裡查私藏爆炸物品,他們這些開過金礦的,差不多家裡都有。但在取得證據以前,我們不好辦。"

"什麼不好辦?有人舉報,先把人控制起來再說!"牛世坤急不可待地揮了揮手。

張國強看一眼面露難色的魏金池,只好硬著頭皮說:"既然牛書記說有人舉報,那魏政委你去安排吧。"

牛世坤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走過來,拍著魏金池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他身上還可能帶有可疑的東西,一定要追繳回來!"

魏金池領命下樓,先到桃源公司總經理辦公室,推門進來,卻見只有金明峽的弟弟金玉峽坐在那裡看電視。他又到賓館大院,哪裡還有金明峽的人影!公安局為牛世坤出行開道配備的三菱警車就停在賓館院子里,他一邊打手機組織人員抓人,一邊通知餘地派出所火速到金明峽的家裡搜查爆炸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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