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14

正月里的一天午後,縣公安局長魏樹斌接到縣長陳家舟的電話,讓他下班後到吉崗賓館牡丹廳,一定要到。正月里是新春,藉著過年的因由,各部門吃吃聚聚的應酬仍是不少。魏樹斌一聽,便知又是這路事,本意不願去,但礙著縣長親自打來電話的面子,便笑哈哈地問:

「縣長大人賞飯,總要有些說道,能不能先給我透個底,也讓我心裏有個準備。」

陳家舟說:「準備個P,你把你那張嘴巴帶來就行了。」

魏樹斌又問:「都有誰呀?」

陳家舟說:「來的你保證都認識,掉不了你魏大局長的價。」

魏樹斌哈哈笑,說:「縣長賞我天大的臉,我還怕掉價?我只怕縣長給我下任務,逼我快破案。為了大安鄉的那個殺人案,我可連着好幾天沒好好睡一覺了。」

陳家舟說:「那我就先給你透透風,今天的酒,三分談公事,與你破不破案無關;七分說私事,卻對你破案大有好處,保你日後有睡不夠的美覺。我這支持一定會比再給你追回十萬元辦案經費還有力。」

放下電話,魏樹斌好一陣琢磨,到底是什麼事呢?陳家舟不是隨便張羅飯局的人,尤其是對下級。成書記剛剛佈置了調查仿造書信的事,按說眼下還只是兩個人心裏的秘密,陳家舟的這頓酒飯,按理說不會和那事有關。一縣之長親自相請,無論怎麼說,這頓酒宴也還是要去赴,未必就是鴻門宴吧?

魏樹斌走進吉崗賓館牡丹廳時,陳家舟和幾位客人已經到了。果然都認識,一位是縣委主管組織幹部的副書記馮天一,一位是常務副縣長伍林,主管縣裏人事財政及公檢法,再一位是縣工商銀行的行長,叫邢凱。而且陳家舟已將邢凱安排到他的左側,那是最重要客人的位置。陳家舟右側的席位則空着,那是誰還沒到呢?

魏樹斌嘴裏說着「對不起對不起,讓幾位領導久等了」,便拉了副縣長旁邊的位置要坐下。上酒桌坐在哪兒,也是學問,一點不比上大會主席台的講究差,萬萬不可僭越失禮的。

陳家舟卻拍了拍身邊虛席以待的椅子,說:「樹斌,你坐這兒來,給你留着呢。」

魏樹斌搖頭,笑說:「不敢不敢,我還沒喝多呢。」

陳家舟說:「等喝多了,你願坐哪兒坐哪兒,我就不管了。可現在,你必須坐到這兒來。」

工商行的行長邢凱也說:「恭敬不如從命。你以為讓我坐在這兒,我心裏不是膽兒突的呀?」

一桌人都笑。副書記副縣長也都推他拉他,說陳縣長既讓你坐在他身邊,自有讓你坐的道理,等一會兒你就明白了。你就準備今天多喝幾杯吧,喝少了我們誰也不會答應。

魏樹斌便只好坐過去了,心裏越發不託底。對於這麼幾位權傾一方顯赫之人的聚會,魏樹斌本是一頭霧水,就是開動他習慣推理分析的職業性大腦,竟也一時難得要領。是縣工商行出了案子?那也用不着到這裏來研究呀。邢凱的工作有了變動?可縣行的幹部自有市行垂直管着,縣裏的手再長,也管不到那一塊,況且,就是邢凱要調到縣裏哪個更重要的部門工作或提拔,也輪不到找公安局長來研究或祝賀。這是唱的哪齣戲?怎麼自己還要多喝幾杯酒?

一身錦緞旗袍的服務小姐走到陳家舟身邊,輕聲問:「縣長,客人都到齊了嗎?」

陳家舟說:「開始吧。把酒倒上。」

小姐問:「茅台五糧液都備上了,請問,斟哪個?」

陳家舟扭頭問邢凱:「財神爺說話,整哪個?」

邢凱笑說:「諸位領導和公安局長在這兒,不管是黨指揮槍,還是槍指揮黨,我坐在這兒都是隆恩浩蕩,誠恐誠惶。縣長賞什麼酒,我就喝什麼酒吧。」

陳家舟說:「雖說茅台是國酒,名氣大,可我卻喝不慣那股曲子味。還是五糧液吧。」又吩咐小姐,「要高度的,低度水了巴嘰的,沒意思。一律打傢伙,都照我的樣兒,滿上。」陳家舟說着,先將面前的大杯子墩了墩。

於是,便布菜,斟酒。先擺上幾碟爽口小菜后,桌心已赫然送上了一隻紅鮮鮮的大龍蝦,足有二斤多重,看了讓人咂舌。又送上每人面前一盞羹湯,一碟已用刀分割開肉滾疙瘩。那疙瘩卻不徹底割斷,絲連着,讓人感覺到分量的大小。只先上了這幾樣,魏樹斌心裏就暗暗吃驚,眼見這是豁了血本的。羹湯是魚翅,肉滾疙瘩是鮑魚,都是海中珍品極品,那鮑魚僅剝去殼,肉身就足有二兩重,非海中野生是絕對養殖不出來的。雖說公安局長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似這般豪華陣仗,也還是極少親身經歷的。

連銀行行長邢凱都矜持着,眼望着面前的杯盞,遲遲沒有操叉動羹匙,說:「縣長大人你要幹啥嘛。你有吩咐,我恭命照辦就是。你要嚇死我呀?」

陳家舟說:「過年了,我知諸位嘴巴都吃刁了,那就換個口味。來點農家風味的,一碗稀粥,一塊鹹菜疙瘩,先墊墊底,然後再喝酒,怎麼樣?」

幾人便小心翼翼地喝「粥」,精心細緻地品咂「鹹菜疙瘩」,一時間,包房裏竟只有了吸溜巴咂聲。凡事都有極致,高檔的食品擺在面前,也讓人如進金鑾寶殿,心裏不覺生出許多敬畏,竟連玩笑話也說不出口了。

吃完了,也喝畢了,服務小姐將盛「粥」和裝「鹹菜疙瘩」的碟碗撤下,陳家舟這才端起酒杯:

「無酒不成席,請先喝第一杯。我公事放后,私話在前,先給諸位拜年了。為展示我的實心實意,這一杯,我可一滴不剩,一干而盡了。各位想怎麼喝,自己掂量著辦。」

一杯酒,足有二兩,53度的五糧液,陳家舟一仰脖,果然全落進了肚子。諸位豈敢怠慢,又誰再敢講條件,便也紛紛舉杯。

第二輪滿上。陳家舟再端杯,說:「講過私話,我就要講公事了。今天,我把各位請來,主要是把邢凱和樹斌請來,天一和伍林都有主管職責,理應到場,人全了,就算是一次現場辦公會議吧。樹斌同志調來吉崗,已是一年有餘。縣公安局長擔負着穩定全縣治安的重要職責,這個重要,我不說,各位也都懂。可樹斌至今還住着獨身,即使是大公無私一心奉公吧,心裏也難免牽掛着家裏,衣食起居雖說他們局裏有安排,但終不如有夫人在身邊。樹斌同志到縣裏工作后,對自己的事可是從沒說過一句話,也從沒提出過任何要求。可他不說,我們這些擔負着職責的人卻不能不聞不問也不想吧?縣裏因為吃財政飯的人編製已滿,常委會早有硬性規定,暫時任何人都不許往縣裏調。困難要解決,規定又不能破壞,怎麼辦?我思來想去的,就只好請銀行的領導幫幫忙,替我們排憂解難。縣工商行里的人事關係由市行管,用誰不用誰,調誰不調誰,我至多也就提個可供參考的意見。這事,我就代表縣委縣政府正式求助於邢凱行長了。就我所知,樹斌同志的夫人在原單位當的是會計,有會計師職稱,把她安排到你們行里,也算人盡其才,合理調用。我的話說完了,這杯酒我還是要喝,百分之百一滴不剩地喝。邢凱大行長要是不答應,我就一直喝下去,直到把這項工作落實為止。」

魏樹斌吃了一驚。他終於聽明白了,這頓高檔次的酒席是為自己,而且極可能,陳家舟事先已和邢凱取得了一致性的意見,不然,憑陳家舟的身份和性格,他才不會打無準備無把握之仗跑酒桌上來自討沒趣。縣裏幾家銀行的行長雖說人事關係不直接歸縣裏管,但卻與縣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行長要是和縣裏的主要領導們關係整緊張了,莫說金融業務不好開展,怕是也休想在縣裏幹得長久,在決定一個縣行行長的升遷調動時,市行的領導不會不考慮到這一因素的。如此說,今天的這個酒席,就有了一種答謝和作秀的成份。作秀給誰看呢?當然就是自己。為什麼要作這個秀呢?怕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了。

果然,邢凱也端起了面前的酒杯,說:「陳縣長既這般說,我再不認真執行落實,就是不知深淺不懂好賴了。這杯酒我喝,就算表個態吧,也來個百分之百好不好?」

幾位領導便都叫好。副書記馮天一說:「有了邢行長這杯酒,我們這些管幹部的心裏就算有底了。據統計,有相當一些領導幹部,調到外地工作后,就因家屬一時沒調到一起,才犯了生活上的錯誤。這裏既有個加強內部監督的問題,也有個如何解決內需的問題。兩個問題,都不能忽視呀。」

眾人便都哈哈笑,說內部監督說得好,解決內需說得更好,男人嘛,旱不得,也澇不得,風調雨順,才有希望大幹快上奪豐收。

副縣長伍林也說:「那我也表個態。邢凱老兄給我們解決了這麼大的困難,無疑也給自己管轄的一畝三分地增加了一個負擔,多個人就多份開銷嘛。為了保證工商行的經濟效益不受損失,或者說,為了工商行的效益再上一層樓,我在縣裏分管的這一塊,從今往後,保證有所傾斜,有錢一定往工商行放,貸款也把工商行當成家,建立長久的互利互惠關係。」

一桌五個人,四個人都起了酒,表了態,作為這桌酒席的主要受益者,魏樹斌不能沒個態度了,不管這桌酒席後面還埋藏着多少深層次的蹊蹺,甚至是陰謀,這杯酒也得喝,喝它個興高采烈,喝它個皆大歡喜。至於酒後的事情,何必想得太多,一個公安局長,難道還能被幾杯酒淹死了不成!

「我要說的,也有兩個字,那就是感謝了。」魏樹斌向服務小姐招手,「你給我換個再大一號的杯子來。為表達我對各位領導百分之二百的謝意,除了以後我更加努力地做好工作,今天,我也充他一把梁山好漢,大杯喝酒,大塊吃『鹹菜』!」

魏樹斌將面前的酒都傾到大杯子裏,又讓小姐再將杯子斟滿,這一杯便足有三四兩了。他站起身,一仰脖,傾杯而下。在眾人的驚嘆叫好聲中,便覺一股熱辣辣的酒力直向頭頂衝去了。

這一桌酒席,五個人喝了四瓶五糧液,如果不是邢凱堅決攔阻,陳家舟還要喝。後來,便一個個推杯換盞,勾肩搭背,大哥小弟地叫,果然就再不管席位排座次,互相串動着各選對手單獨搦戰了。

魏樹斌也是住在辦公室里的。一頓大酒,睡得深沉,醒來時已是第二天黎明。縣城裏還有人家在養雞,縣公安局的新建大樓又挨着城郊,一聲聲「喔喔」的雞啼已是此起彼伏。想想昨晚的事,覺得還是非比尋常。陳家舟一力擔承,為自己辦下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事先連點口風都沒透露,他就是要這種出其不意讓人驚喜的效果嗎?那邊,成志超剛剛找過自己,啟動調查偵破仿造函件之事,這邊,陳家舟便親自張羅為自己的夫人辦工作調轉,這僅僅是一種時間上的巧合嗎?如果不是巧合,又說明了什麼呢?

陳家舟的這份「厚禮」,不能不讓人心動。魏樹斌的夫人原在黑水縣化肥廠當會計,可眼下,國內一家家大型化肥廠相繼建起,產品質量和數量都遠非一家縣屬小廠可以競爭,夫人所在的那家化肥廠早就名存實亡了,職工放長假已有兩三年。他調來吉崗時,親戚朋友們都對他說,你調不調吉崗,還在其次,你媳婦的工作,倒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你正好可向組織上提出要求,將一家人調到一塊去,既合情也合理,難道組織上還能再將一個公安局長的媳婦安排到一家不死不活的單位不成?到了吉崗后,魏樹斌也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可看吉崗的下崗職工也是不少,縣裏又對人事調動的事規定得很死,他便將這個念頭暫時丟下了。話說出去,縣裏的領導可能會儘力辦,也可能委婉推搪。辦呢,眼見有憑藉職權,雞犬升天之嫌;不辦呢,領導為難,自己難堪,又何苦?一次次回家,夫人都是試探,你一輩子就這樣沒家沒業地跑啦?他也只好一次次搪塞,說穩穩噹噹的,你先坐好釣魚台,等機會吧。現在機會突然間就來了,而且是做夢也想不到的美差,都說機不可失,自己是不是要把這機會抓到手呢?

窗外,天色漸漸白了,亮了,冬日夜長,這就到了清晨六七點的光景。魏樹斌猶豫着,還是把電話打到東甸鄉去。

「成書記,起床了吧?」

成志超笑:「這都啥時候了,還不起床?我要是周扒皮,早就把一鄉人都鬧騰起來了。」

魏樹斌說:「昨晚喝了一頓大酒,到現在腦袋還木頭似地脹著呢?」

「好好喝點熱茶,喝透了,讓酒隨汗走出去,再到外面活動活動。早飯只素莫葷,最好是大餅子小米粥,再來一碟農家醬菜瓜,又抗飢,又解酒。」成志超笑哈哈地傳授經驗。

「昨晚桌上的主菜就是一碗粥,一塊鹹菜疙瘩。」魏樹斌說。

「是誰請的你?米粥和鹹菜也能請動你喝大酒?」

「這粥可了不得,魚翅羹;鹹菜疙瘩也尋常難見,肉滾滾的小孩拳頭大小,你猜是什麼?」

「什麼?」

「紅燒鮑魚。」

電話那頭,成志超怔了:「喲,吉崗縣城的最高檔次了。是誰請的你?這頓飯就有些講究了吧?」

「我也覺講究不小,所以才不敢吃獨食,酒一醒就趕快打電話給你報告。是陳縣長做的東,請的是縣工商行行長邢凱,說是要把我家那口子調到邢凱那裏去。」

成志超越發怔住了,好一陣沒說話。

魏樹斌說:「我心裏沒主意了,想討書記一個示下。」

成志超長嘆一口氣,說:「按說,你家屬的事,你雖沒說,可我心裏早在琢磨,也多有猶豫。你不像我,你家屬的情況我略有所知,也不像我那口子。這事……該辦,就辦吧。邢凱既已出席,肯定事先已經應下來了。」

「真的該辦嗎?我說句冒昧的話,成書記,您千萬不要有顧忌,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說,我魏樹斌還不是個見小利而忘大義的小人。」

成志超又是好一陣沒說話。

「我是不是讓你為難了?」魏樹斌問。

「是,我很為難。陳家舟的這個安排很見功力,也很有心機,既不違背縣裏的規定,又把事情辦得巧妙。我想……這可視為私事,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魏樹斌說:「好,成書記既這麼說,我就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放下電話,魏樹斌突然有些後悔。急慌慌的,把這事告訴給成志超是什麼意思呢?又讓他怎麼想呢?我的心裏,真就連一碗粥和一塊鹹菜疙瘩也裝不下了嗎?

15

幾天後,成志超從東甸鄉回到縣委機關,沒想又遇到了另外一件事。

機關食堂的早餐很簡單,一碗稀粥,兩個饅頭,一碟小菜。成志超回到三樓東側的辦公室兼宿舍的房間時,應該是七點四十分,這不用看錶,只要在縣委機關,天天是這麼個程序,腳步就是鐘點,誤差不會超過兩分鐘。走廊里還很安靜,機關里的人上早班都是分秒必爭的,爭在七點五十五和八點正的那五分鐘里,若遲到了,也不會在八點過後的三兩分鐘內慌慌急急地跑來,而是寧可再晚上半時一晌,那時再姍姍而來,就有了不羞不窘的充足理由,比如說連夜在家趕了一個什麼材料,過了半夜才睡呀,再比如說先到了縣裏哪個局摸了些情況啊,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這個規律,成志超早已揣摸在心一清如水了,只是他不說破,機關事務自有分管副書記管着,這些小小不言的事過問多了,反掉了一把手的身價。主要領導的「難得糊塗」,才是最見功力和修養的。

成志超走上樓梯時,已從那串沉甸甸的鑰匙中選出了開房門的一把,舉步前行,就見自己的房門前站着一位年輕的女子。初升的太陽將光線明晃晃從東窗射進來,披着一身光亮的女子難讓人看得真切。成志超走過去,那女子也遲遲疑疑地迎過來,原來是個不醜也不俊不會給人留下什麼特別印象的一個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倒是那雙眉眼,因火氣十足而顯得明亮而尖銳,還含了許多憂怨和期待,讓成志超心裏驀地產生一種「又是一個上訪者」的判斷。

是那女子先開的口:「您是成書記吧?」

「我是成志超。」

「我……想跟你談談,行嗎?」

「你是什麼事吧?」成志超已經把鑰匙插進了鎖眼裏。

「我是鋼管廠的,想跟您說說……我們廠里的事情。」

「那你去找馮書記談,他主管工業,馬上就到。」

「我不是說廠里生產和銷售方面的事情,我是說……廠里對我的處理很不公平……再說,我已經找過他了,他說這事他不管。」

「哦,那你去找鄒書記,她是女同志,來信來訪的事由她負責。」

「她說那樣的事也不歸她管。」

「那你去找縣政府。縣裏的事情,總有人分工要管的嘛,不能什麼事都找到我這兒來。」

成志超以為自己這就算一推六二五,乾淨徹底了。有上訪者到機關里來,一把手輕易獨攬接待,往往是犯忌的,也容易自討麻煩。他在常委會上曾很嚴肅地說過,如果大事小情都往我這裏推,那還設副書記和常委幹什麼?他知道,接待來訪者是件最讓人撓腦袋的事情,過問了你管不管?想管就難免陷入是非糾葛,這不符合「莫紛爭」的既定方針。再說,問過了不想管,又怎麼往外推?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練好太極功,一開始就往外推,打好太極拳,採取完全不介入政策。

成志超完全沒料到女子柔和的口氣里會含着讓他不可推諉的強硬與鋒芒:「成書記,黨是領導一切的,我知道您是縣裏的一把手,這件事情,在縣裏我只能找您談了。不然,就是找到省里,找到北京,我心裏的這些委屈也一定要說出來。」

成志超一時窘住,無言以對了。他打開門,說:「那……你進來談吧。」

女子進了屋,從隨身帶的一隻小挎包里掏出了工作證和身份證,放在了茶几上:「我叫吳冬莉,原來是鋼管廠財務科的會計。」

「原來?那你現在呢?」

「現在……」吳冬莉猶豫了一下,「現在就不好說了,說是調我去閥門廠,但我還沒有去報到。」

「到閥門廠做什麼?」

「管人事的副廠長告訴我說,也是會計。」

「閥門廠和鋼管廠的效益差不多吧,又都是在縣城裏。」

「我不是計較在哪個單位能掙得多些,也不在乎上班的遠近,我要說的是,我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鋼管廠。」

「怎麼個不明不白呢?」

「是這樣,」吳冬莉說到這裏時,已是柳眉倒豎,雙目圓瞪,喘息也變得短促粗重起來,「有一天,快下晚班時,哦,這事也有半個多月了,是上個月的27號,我們廠主管財務的副廠長說是有一筆賬目要看一看,就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可話還沒說上幾句,他嘴裏就有些下道兒,胡說八道的,挺流氓,還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以為他可能是酒喝多了,就推開他抽身往外走,可他突然抱住我就往沙發上推,還把自己的褲帶解開了。我連踢帶蹬的,警告他,再不鬆手,我可就要喊人了。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被推開,進來了好幾個人,有高廠長,還有我們財務科長。高廠長還給了那位副廠長一個嘴巴,罵他酒後無德,不如一頭牲口。我當時氣得趴在沙發上哭,心想,平日我老老實實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家裏也是大人孩子熱熱乎乎的,哪遇到過這種事?往後還讓我咋在廠里工作……」

成志超長噓了一口氣,心想,原來是這種桃色新聞,便不想再聽下去。他打斷對方的話說:「我聽明白了。所以廠里想讓你離開是非之地,就把你調離了鋼管廠,是吧?那位副廠長呢?」

「縣工業局說,等待處理,再做安排。」

成志超點點頭:「我看這樣處理還算合適吧。正是你剛才的那句話,不然一個女同志繼續留在廠里,難免不被人議論,說咸道淡的總不好。組織上也知你的委屈,所以才給你調換一個工作環境,這就算設身處地,很負責任了吧。」

吳冬莉卻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廠長高貫成剛找我談話時,我也曾這麼想,家裏我丈夫也這樣勸,說咱總算沒吃什麼虧,行了吧。可這些天,我腦子裏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這個事,吃飯不香,睡覺也總做噩夢,思來想去的,我總覺得這裏有陰謀。」

「凡事是要多思多想,但也不要想得太多。」成志超不想再在這種事上糾纏。說心裏話,起初還存些好奇,可聽如此一說,便連那點好奇也風吹似地散去了。生活中的桃色故事,比這浪漫離奇的不知要有多少,聽得過來嗎?

「不是我想的太多。成書記,您想啊,我跟那個副廠長只是一般的工作關係,平時單獨打交道很少,連句玩笑都不開的,他怎麼就會突然生出那種想法,還對我動起手腳來?廠里比我年輕漂亮會說會笑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就是耍酒瘋他也不該耍到我頭上來。」

「既是酒後無德,還談何理智嘛。」

「可我卻覺得他太理智了。不然,他為啥偏找那麼個時間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又為啥他剛動手,廠長就帶人沖了進來?事情要是太湊巧,反倒就有鬼了。」

成志超不由一怔,不能不說這女子的反詰很有道理,這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疑問。他問:

「那你說是為什麼呢?」

吳冬莉警覺地看了看門,似不放心,又站起身,拉開門往外面探探頭,回身將門關嚴,這才又坐回到沙發。

成志超先是讓吳冬莉的動作生出幾分緊張,隨即就感覺好笑起來。看來女人確是難經大事,就是這麼個雞毛蒜皮,已把她弄得神經兮兮。他後悔不該讓她進到屋裏來了。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我只跟兩個人說過,告訴了您,就是第三個人。您得保證,這個事您要真管不了或不想管,這個秘密就不許再跟任何人說出去。」

成志超淡淡一笑:「你要信得着我,就說;信不着我,免開尊口吧。」

「我要是信不著您,就不會來找您了。在縣裏,你雖不大管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可聽縣委縣政府機關里的人說,成書記並不糊塗,有些事睜一眼閉一眼,是不想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心裏的大章程拿得准著呢。」

成志超心裏好笑,這是在給自己戴高帽,上訪者的慣用手法,千萬當真不得。但看她神神秘秘的樣子,是否真有什麼重要情況要說呢?

「那你就說吧。」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是縣長陳家舟打來的,問成書記可有時間,他有事要過來說。成志超便說,那你馬上過來,我一會還有別的事。

吳冬莉聽說馬上要有人來,立刻識趣地站起了身,說:「成書記忙,那我另找時間再來吧。」

成志超想了想說:「午飯後你給我來個電話,咱們再約時間,好不好?」

成志超撕下一張台曆,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交給吳冬莉。吳冬莉出門時,正與陳家舟迎了個照面。陳家舟淡淡一笑,那吳冬莉竟還以鼻子的重重一哼,仰著頭,便快步而去了。

陳家舟進屋,坐下,笑問:「這個人,又找你了?」

成志超說:「大清早,堵在了門口,說是要反映情況,想不聽都躲不過去了。」

陳家舟說:「嘁,我真不知該怎麼說她。自己不知檢點,在鋼管廠鬧得風風雨雨呆不下去了,廠里念她年輕,沒給她做什麼處理,她還覥著一張天大的臉四處找。你聽我的話,這種花里胡哨的事你別管,管也管不明白。她也找過我,我也不管。不是有主管書記主管縣長嗎?還有紀檢委和監察局,該誰管叫她找誰去,別再弄得兩層皮,都不愉快。」

成志超說:「我也是讓她去找主管部門或主管領導,基層的事最好還是在下面解決,不能越俎代庖嘛。哎,老大哥一早過來,可有什麼吩咐?」

成志超對陳家舟,公眾場合,他稱縣長;在縣委常委會上,他稱家舟同志;而在只有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叫老大哥,透著親切,也透著尊重。

陳家舟來跟成志超說的,就是為魏樹斌夫人調轉的事,只是沒說得那般詳細。他說樹斌的事說來是私事,其實是公事,既然早晚要解決,那就不如早解決,越早越有利於調動幹部的積極性。這一陣成書記忙,他就先想了點辦法,找幾家單位做了些工作,工商行的邢凱雖沒明確點頭,但答應親自去跟市行主管行長請示,前景還算樂觀。他說雖然這事並不違背縣裏的規定,但在具體實施前,還是要向成書記彙報,以防事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測和議論。

儘管這事成志超已經知道了,可此時,還是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很認真地聽了,還問了問具體安排什麼工作,邢凱那邊可否還有什麼難點之類的話,之後,便連連重重地點頭,說:

「老大哥這事想得周到,辦得好,彌補了我的一個疏漏。在這方面,我確是經驗不足啊。毛主席老人家生前有話,當領導的,一個是出主意,一個是用幹部。怎麼用幹部呢?除了識人善任,重要一點就是要想方設法解決幹部的後顧之憂,讓他們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工作中去。要是等幹部心裏有了情緒,自己提出來,我們就被動了。老大哥想在前,也做在前,為我堵漏補缺,確是讓我感動,也讓我慚愧,我要好好向老大哥學習呀。既下決心要辦,就一定辦好,需要我做什麼,老大哥說話。」

陳家舟笑說:「也是毛主席老人家的話,班長彈鋼琴,十個指頭都要動。你抓經濟發展大事,擂大鼓,是主旋律;我們不過在旁邊敲敲梆子打打邊鼓,還只怕敲亂了節奏呢。」

兩人大笑,笑得都很爽朗開心。

16

吳冬莉午間沒有給成志超打電話。

吳冬莉早晨出了縣委大院,正沿着街道往家走,就見有一輛黑色的公爵王轎車靠了過來。公爵王在縣城裏不多,屬鳳毛麟角,尤其是那個O字打頭的公安牌牌,連縣裏領導都把那種特權摘去了,可鋼管廠的廠長高貫成仍享受着那種特殊待遇。高貫成有句口頭禪,大會小會人前人後不斷地說,「別人辦得來的,咱也辦來,那不叫本事;咱的能耐是專辦別人辦不來的事。」這話也不能說高貫成善吹,現在連市裏的企業都不知有多少關了大門放了長假,鋼管廠硬是工資不拖欠一天,而且逢年過節的還總能給職工發點獎金福利,這就很讓縣裏掙工資的人眼藍了(羨慕)。廠子裏也常遇些跟縣裏各部門打交道棘手的事,銀行扣了哪筆款啦,環保要罰什麼費啦,高貫成對下邊也有話,你們該辦就去辦,實在拱不動的時候再跟我說。事情還真是總給下邊具體辦事人員眼罩戴,明明跑酸了腿兒說幹了嘴兒人家也不撩眼皮兒咬死一口沒商量的事,高貫成只需一個電話,嘻嘻哈哈葷的素的沒一陣正經,還真就辦成了。連縣長陳家舟有一次到廠里來,都當着高貫成的面對眾人說,鋼管廠沒廠房沒機器沒原料沒資金行不行?我看行。只要有咱老高在,我看沒啥都行。人的因素第一嘛。說得人們一個個張飛瞧綠豆,大眼瞪小眼,誰也說不出話來。

公爵王的車門開處,高貫成探出頭來,招呼道:「小吳,上車上車。」

吳冬莉擺擺手:「不了,我回家,不遠,拐彎就到。謝謝廠長了。」

「要不我也正要找你呢,快上車。還怕我把你拐跑了啊?」

高貫成是那種很少跟下邊人瞪眼睛的人,尤其跟徐娘半老的女同志,更常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說,女人過了晌,巴不得男人撩逗撩逗啦。

吳冬莉只好上了車,坐在了後座。副駕駛的座位是高貫成的專位,這跟國際慣例不同,跟中國官場的座次序列也不同。高貫成就願坐在那兒,他認為那兒才應是他的位置,眼界開闊,伸展自如。

高貫成把身子扭向了後面:「還沒去閥門廠報到?」

吳冬莉搖搖頭:「高廠長……我真的不想去閥門廠,縣裏就這麼大的一塊地方,城東拍巴掌城西都聽得到,去閥門廠和留在鋼管廠有啥區別?」

高貫成說:「也是也是。其實廠里何嘗願意放你走,老實巴交的,人年輕,工作踏實,業務又熟。不是事情逼到這兒了嘛。媽的,那個王八蛋,早知他一肚花花腸子,我咋就沒先一刀劁了他!」

吳冬莉不想再提那個事,一提那事就覺噁心。她低下頭,輕輕地嘆口氣,問:「高廠長,你剛才說有事找我,啥事呢?」

「叫你去閥門廠的事,我也想了又想,就這麼調過去,確實難免讓人們瞎猜亂想嚼舌頭。既是在我手下干過的人,又受了委屈,我高貫成再不給掙掙口袋,往後誰還給我玩命使真勁?中了,我就豁出這張老臉,再找找地稅局的頭,叫他們給你安排一下。反正地稅局的人不喝縣裏這口鍋的粥,事還好辦點。出了工廠,進了稅務,不言自明,足以證明了咱吳冬莉的清白,是不?可這事也得先跟你打個招呼,別我那邊把養孩子的勁都使出來了,你還是不願意去,我豈不鬧了個大伯哥背兄弟媳婦,挨累不討好。你說是吧?」

吳冬莉心裏一熱,似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年月,誰不眼巴巴地看着工商稅務的大門眼熱?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且不論工資,光獎金就讓人眼暈。她相信高貫成的本事,他既主動問你,就沒有辦不成的道理。她笑了,臉上密佈了半個多月的陰雲霎時間就被吹得一乾二淨。連司機都插話逗她,「吳姐,吃了點小虧,揀了個大便宜,你就偷着樂去吧。事要成了,可別拍拍屁股就走人,請客啊!」她連連點頭,「請客,請客,隨你點地方。」

心裏有了這等好事,吳冬莉就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了娘家門。她的父親是縣高中的語文教師,叫吳瑞之。自從半月前的那件事一出,父親就是敦促她直接向縣領導反映情況的幕後支持者。

還是在那件事的前幾天,廠財務科科長去外地出差,卻把家裏的戶口本鎖在了辦公桌。科長的老婆急需戶口本為孩子辦個什麼事情,就拿了科長留在家裏的一大串鑰匙來開抽屜。那天只有吳冬莉在辦公室,不能不幫着找一找。滿抽屜的東西都擺在了桌面上,一不小心,就見一個鼓囊囊的牛皮紙口袋掉在了地上,摔出了一地的印章。吳冬莉忙着往紙袋裏撿,那一撿就撿出了疑惑,印章竟都是私人名章,紙口袋上還註明了是二車間,一袋子足有近百枚的樣子,而且都是沾了印泥用過的。再細看,桌面上還有相同的幾個袋子,分別註明廠里的其他車間和部門。私人印章本該都在職工自己手裏呀,集中放在一起算是怎麼個事呢?況且職工印章也只有發獎金、工資或什麼福利待遇時才用得着,吳冬莉對那些名章是熟悉的,牛角的,有機玻璃的,木頭的,還有用鉛字拼捆在一起的,一枚枚五花八門,形形色色,新的舊的甚至字跡已不好辨認的都有,怎麼裝在袋子裏的都是新的呢?就是材質有所不同,也基本就是木質和有機玻璃的兩種。私人印章……暗藏於某財務人員的抽屜,這麼一想,吳冬莉腦門上刷地出了一層冷汗,嚇得手也有些抖了。

吳冬莉本是個循規守矩、心裏存不得一點芥蒂的女子,那一宿,她翻來覆去合不上眼。老教師吳瑞之給兒女們的教誨是,犯法的不做,毒人的不吃,老老實實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吳冬莉思來想去的結果,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廠長高貫成,講了名章的事。高貫成也很吃驚,一反平時大大咧咧瀟瀟灑灑的作派,在地心轉起了圈子,口裏連說是嗎是嗎,有這等事!媽的,真是膽子大得賽窩瓜了!又囑咐吳冬莉,說這事非同小可,我自會弄他個水落石出,你千萬不能漏出去,尤其不能傳到職工耳朵里去,究竟是怎麼個情況還不清楚,廠子真要出個什麼亂子,影響了穩定大局,怕是你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廠長這麼一說,吳冬莉竟也有些害起怕來。

幾天之後,財務科科長從外地出差回來,高貫成很快把吳冬莉單獨找了去,說說笑笑的又恢復了往常的樣子。他先表揚吳冬莉的負責精神,又說情況已經搞清楚了,那些名章是開工資時有些工人馬馬虎虎落在了財務室,財務科長怕弄丟了,就收集在了一起。吳冬莉執拗地說,丟落在財務科的印章倒是每個月開工資時都有,可最多也就三兩枚,事後職工肯定都會找回去,一下出了那麼多,就是怪事了。高貫成說,啥都怕往一塊湊,裝在一塊那不就顯得多了嘛。再說,就是有幾袋子私人的戳子又能怎麼樣?每個月開工資發獎金的單子沒有主管廠長的簽字也是廢紙一張。雖說具體賬目我不管,可每個月的職工工資總數獎金總數我心裏還是有數的,他耍鬼還瞞得住我的這雙眼睛了?吳冬莉想想也是這麼個理,也就沒再多說什麼。心裏卻暗存打算,以後瞪大眼睛多留心眼,只要財務科長膽敢動手腳,就休想逃脫自己的眼睛,老鄉還怕界壁子(隔壁)呢,何況在一個辦公室。

可吳冬莉萬沒料到,事情僅僅過去三五天,就發生了那不堪回首的羞辱一幕。直到管人事的副廠長告訴她到閥門廠去上班時,她才有些吧咂出其中的滋味。這不是存心擠兌我,拔去眼中釘,也好讓有些人放開手腳繼續胡作非為嗎?她把心裏的這些委屈與猜疑說給丈夫聽,丈夫卻很不以為然,說閥門廠效益不錯,咱沒吃虧,那就行了。又說讓咱去個新地方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就你那老掉牙的觀念,早不適合眼下市場經濟的行市了,到了新環境,你只管睜隻眼閉隻眼,能把你每個月的工資開回家來,咱一家就其樂融融了。丈夫在百貨大樓里當採購,整日天南海北地跑,回家來常說些外面世界新奇古怪的事,讓她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吳冬莉回娘家把事情說給父親聽,吳瑞之問,除了這個事,你以前是不是發現賬目里還有別的問題?吳冬莉想了想,便把久埋在心裏的一些疑惑說給父親聽,比如廠里進了一批鋼板,明明是普通鋼材,賬單上卻是不鏽鋼,一噸高出上千元,一傢伙就進了上千噸,她問過管庫員,可管庫員說,領導說是不鏽鋼就是不鏽鋼唄,你管那些幹啥?再比如,廠房大修改造時,本來早和工程隊簽好了合同,對方不光包工還要包料,可負責工程的副廠長突然又送來一筆近百萬元的建築材料賬單,她委婉地提出置疑,「不是包工包料嗎?」那位副廠長便說這些材料不在合同範疇之內,高廠長知道,也早簽了字,你只管記賬,就別瞎操心了。似這樣的事,還有一些,吳冬莉偷偷地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卻不跟任何人說,因為她只是懷疑,並沒有第一手的證據,而且她也不想因為這些事弄得滿城風雨自身難保,眼下的財務人員有幾個不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呢。但這次就不同了,僅僅因為那些圖章,人家竟派出人來裝瘋佯醉羞辱自己,還要把自己一腳遠遠地踢開,真是讓人忍無可忍了!

吳瑞之越聽,眼睛瞪得越大,甚至怒氣衝天地拍了桌子,說雪再厚,終埋不住死孩子,廠里真要有人作假賬私吞國家資財,知情不舉便罪如同謀;又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話喊了不知多少年月,千萬不能在咱吳家人身上變成一句空話,「農夫之耨,去害苗者也;賢者之治,去害義者也。」又出主意說,那高貫成極有可能就是這件事情的幕後主謀,他既然有些鬧龍宮、攪陰曹、上躥下跳的能耐,咱就得去找能制服得住他的西天佛祖,「度量權衡法,必資之官」,直接找縣委領導吧。老父在高中教語文,古漢語的底子好,動不動就喜歡引用一些古時名章名句,也不管別人是否聽得懂。

吳冬莉接連找過幾位書記縣長,都受了敷衍推搪,再找成志超,也是父親的主意。老教師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縣裏上上下下,沆瀣一氣,早成了陳家舟的家天下,上上下下互相包庇,本也在意料之中。以他旁觀者之清,再聽縣裏人們私下議論,新來的成志超書記雖說一心只在發展棚菜上,卻從沒聽說與那些人蠅蠅苟苟,起碼可說還自守操行兩袖清風,且看成書記怎麼說吧。他若也是不聞不問,再想法向市裏省里討個公道不遲。

且說吳冬莉興沖沖地回了娘家,等到午間老父回家吃飯,就將上午的事情在飯桌上說了個詳細。丈夫見吳冬莉午間沒回家,灶台冷冷清清,也按慣例追到了岳父家。吳瑞之聽了女兒的述說,先露出幾分興奮,連說:

「怎麼樣,那些人心裏要是沒鬼,能白送你這麼個金碗盆?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已落水的敗家狗一定要痛打下去!」

丈夫卻使了個眼色,把吳冬莉叫到了外間,小聲嘀咕道:「咱眼見是吃點小虧,白撿了一個大便宜,見好就收吧,可不能再聽老爸的,他教了一輩子書,教出了一身獃氣,再找下去,鬧個雞飛蛋打,就不值了。你前幾次去找,我沒攔你,是怕老爸生氣,到了眼下這一步,就不能再顧那麼多了,反正你把情況已經反映給了縣裏的大頭頭,就是將來事情敗露,上頭查下來,也沒咱的責任了。你已經盡職盡責啦!」

吳冬莉聽了,正與自己的心思相合,回到桌上時,便不再接老爸的話茬,只是悶頭吃飯,飯後又忙着幫老母收拾洗涮,把早晨定好的給成志超打電話的事徹底丟到腦後去了。

半日無話。吳冬莉午後還跑到書店,買回兩本稅務方面的書,回家翻看了一陣,算是為去新單位做些準備。雖說都是理賬撥算盤,稅務總和企業財會有所不同,不能到了新單位因為白帽子讓人家輕看了自己,起碼得懂些專業術語吧。傍晚時,吳冬莉又去小學校接回孩子,做了晚飯,心裏有了一種多日不見的平靜與滿足。

沒想吃過晚飯,一家三口人正圍在電視前說說笑笑時,老父找上門來,張口就問和成書記聯繫的事進行得怎麼樣。吳冬莉見遮掩不過,就說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吳瑞之勃然大怒,惱恨道:

「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人生一世,就要活個骨氣!沒想人家只給你調換了一個多掙幾個小錢兒的大門樓,你就挺不起了脊樑!人家若再給你點別的好處,你還不得趴在地上給人家當犬豕!你不想想,當初你找這個書記那個縣長,口口聲聲要揭廠里的鬼帘子,到如今只為這芝麻大的一點好處,你就一改初衷,變了麵皮,還叫人們怎樣看你?『小人喻於利』,羞恥啊!」

丈夫忙給老泰山斟茶,又欲勸說一二:「爸,你老聽我說……」

吳瑞之拂袖而起,斥道,「我在教訓我的女兒,哪有你多話的地方!我現在就把話放在這兒,若是你們不願清白磊落,甘心這樣苟且為人,那好,今後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們再不要到我那裏去,我也絕不會再到你們這裏來!」說罷摔門而去。

吳冬莉本是個孝順的人,見老父真的動了怒氣,忙抓了件外套,起身追了出去,對老父說:

「我明天就去找成書記還不行嗎?」

吳瑞之氣消了些,說:「這是事關錢財、法律的大事,夜長夢多,你要反映情況,就得爭分奪秒,不然誰知成書記明天又有什麼事情。」

吳冬莉說:「成書記說去前可以先給他打電話聯繫。」

吳瑞之說:「那你現在就給他去個電話,反正他在縣裏住獨身,晚上若沒事,正好清靜。」

其時,正是萬家燈火爭相璀璨之時,已入夜了。

17

十幾分鐘后,吳冬莉進了成志超的辦公室,靜了靜氣,便接着早晨的話題,把廠里這些天發生的事和自己心裏的疑惑都說了出來。成志超驚愕不已,他想起陳家舟早晨說給自己的那幾句話,表面看似漫不經心,只是不讓自己過多介入,原來是另有深意呀。他不由又想起那封從趙喜林手上接過來的信,一個是盜制暗存職工私人印章,一個是模仿領導筆跡偷造信函,兩個事換湯不換藥,性質很相近,會不會有什麼內在的聯繫呢?

成志超沉默了,坐在那裏好半天不說話。腦子裏似乎很清晰,一個明明白白再簡單不過的案件,前因後果就擺在那裏;一切又似乎混沌一片,他拿不准他還應該問些什麼,更拿不準問過之後應該怎麼辦。

吳冬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試探地問:「成書記,這件事,是不是……很讓您為難?」

成志超忙掩飾地搖搖頭:「不,不……你說的這些事,是不是跟別的領導也反映過?」

吳冬莉點頭:「要是他們肯管,我也不會找到您的,我知道您忙。」

「那他們的態度呢?」

「他們都勸我別把事情想得過於複雜。可我知道,其實我是個最單純不過的人,每天除了撥拉算盤,什麼都不大想。可財務科長抽屜里藏私人印章的事,只要不是缺心眼,誰都看得出這裏肯定有磨磨兒。那印章蓋在哪個票據上,都可作下賬憑據呀。」

成志超又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回去后,抓緊寫一份材料給我,好不好?一定要詳細。」

「那您看,我是去閥門廠報到呢,還是去地稅局?」

成志超又窘住了。這是個再具體也再現實不過的問題,答案似乎只能選擇其中的一項。

「這個嘛……都別急,我們都再好好想一想,反正報到也不在這一兩天,是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電燈刷地熄了,眼前突然變得一片黑暗。成志超怔了怔,忙起身摸到牆壁前,咔咔地按了幾下開關,電燈並沒為他做出絲毫的反應。是停電了嗎?他朝窗外看了看,街上的路燈卻依然閃著橙黃的光。成志超沒有備手電筒,來縣裏兩年多了,還很少發生夜裏停電的事,一到夜裏,勤雜人員就早早地將走廊里的燈都打亮了,而且通宵達旦。為這事,成志超心裏還很有些過意不去,找過辦公室主任紀江,又跟秘書小張說過,說我夜間備個手電筒就行了,不然得費多少電?紀江笑了,說成書記住在這裏,還在乎幾個電錢了?生活上有啥不方便的事,您儘管吩咐就是了。漸漸地,成志超也就習慣了,也不知把那隻備用的手電筒放在了哪裏。

「成書記……我……有點怕……」坐在沙發里的吳冬莉說話了,那聲音抖抖的,夾了哭音。

「別怕別怕,怕什麼呢。」成志超在茶几上摸到了打火機,一束小火苗閃跳着,把房間映出了幾分神秘,兩個人影忽大忽小地在牆壁上閃跳。

成志超口裏安慰別人不怕,心裏也打起了小鼓,早不停電,晚不停電,偏偏在這種時候讓人變成瞎子,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做鬼?沒有蠟燭可供點燃,打火機的小齒輪很快就燒得燙起手來,成志超忙又熄了火。

「要是事情就是這些呢,你就回去吧,等把材料寫出來,咱們可以再談。」

兩個人來到走廊里。因沒了窗口投進的路燈的輝映,走廊里更是漆黑一團。成志超只好不時按動打火機,給吳冬莉照一照腳下。到了樓梯時,兩人就更需小心了,照一照,下幾階,照一照,再下幾階,讓人想到煤礦下沒電時的艱難。

樓下有了說話聲和好幾個人紛沓的腳步聲,很快有一束明亮的光束晃射過來。「是成書記吧?看這事整的,停電也得跟咱先打個招呼呀。」是辦公室主任紀江的聲音。

成志超笑說:「來了手電筒就送來了光明啊。快給我們照照。」

那束燈光在吳冬莉身上臉上晃了晃,紀江說:「喲,這個人是誰呀?」

成志超說:「小吳同志來跟我談點情況。」

紀江的口氣突然就有了些不客氣:「你這位女同志也真是,想找成書記,什麼時候來不好,非晚上來?你不休息,領導還不休息呀?」

成志超不悅地說:「是我叫她來的。」

紀江仍不依不饒地盯着吳冬莉:「你是哪個單位的?」

成志超把話頭冷冷地接了過去:「我再說一遍,是我叫她來的。你問得太多了吧?」

紀江說:「成書記,我是辦公室主任,辦公樓的安全是我的責任。這種時候,閑雜人等進到樓里來,尤其還是個年輕女人,我問一問還是應該的吧?」

成志超火了:「什麼叫閑雜人等?來找我反映情況也要先請示你批准嗎?我倒要問,你在『年輕女人』前面還要加上『尤其』二字,是什麼意思?」

紀江窘住了,忙乾乾地笑了兩聲,賠笑說:「成書記,您千萬別誤會,我不過是隨便問問,也是為領導的安全着想。我剛才喝了兩杯酒,心裏又急,這舌頭就有點不大聽使喚……」

成志超剛想再說兩句什麼,下面樓梯的拐角處突然有人朗聲說道:

「你用不着只審查一個『年輕女人』,這裏還有一個老頭子呢。我是這個『年輕女人』的主謀和後台,大號吳瑞之,縣一中的語文老師。成書記,你讓他們查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只有心藏鬼魅的人才怕審查。我只怕有些人是當查不查,妖為鬼域必成災呢!」

就在這一刻,頭頂的日光燈閃了閃,又亮起來。紀江訕笑的臉在驟亮的燈光里,顯得很不真實,讓人想起電視劇里的大內總管李蓮英。

幾個人走了,成志超回到辦公室,想想剛才的事,尤其想想紀江說的那些話,心裏不由生氣。聞紀江嘴巴里噴出的酒氣,好像他確實剛喝過酒,但喝酒也不能胡說八道呀,尤其是跟主要領導,什麼素質?來到縣裏這兩年,為了免紛爭求平穩,所以就對中層幹部採取了基本不動的策略,有些人只以為摸准了我這脈絡,所以就無所顧忌天不怕地不怕起來。看來,幹部隊伍光求穩也不行,必要的時候,也得殺他兩隻雞,嚇嚇那些敢翹尾巴的猴子了。

郭金石敲門進來了,可能也知了剛才的事,所以神色就透著格外的小心,不說什麼,只是將臉盆里倒上熱水,又將茶杯里的茶葉倒掉,重新沏上。

成志超問:「剛才那位女同志到樓里來,你知道吧?」

郭金石答:「知道。她說打電話跟您約過了,您在辦公室等她,我就讓她進來了。她父親同時來的,就坐在門衛房等。」

成志超又問:「紀主任什麼時候來的?」

郭金石搖頭:「這我可就不知道了,興許是從樓后小門趕來的吧。我看樓里斷了電,就想到是不是總閘的保險絲斷了。總閘在一樓,我跑去看時,閘掉了下來,我推上去,燈就亮了,沒停電,也不是保險絲的毛病。」

成志超想了想,又問:「紀主任來時,你真的不知道?」

郭金石搖頭,沒說什麼。

「好,你去吧,我看會書。」

郭金石退出去,成志超坐在那裏又好發了一陣呆。

18

第二天一早剛上班,陳家舟也沒事先電話聯繫,就跑到成志超辦公室里來了,進屋就說昨天夜裏的事,說縣委縣政府兩家機關有些幹部素質太低,實在不行就動動手術,該換就換,比如那個紀江,自己沒少口口聲聲在外面吹噓是「三朝元老」,什麼意思?他八朝元老,是西安出土的兵馬俑,說一聲讓他滾犢子他也得滾。成志超聽他罵,雖知是在為自己出氣,內心也老大的不舒服,辦公室主任是縣委的幹部,當着縣委書記的面,你說讓他滾他就滾,是不是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也太大了點?心裏又奇怪,昨天夜裏發生的事,怎麼這麼快他就知道了?他還知道些什麼?他一大早就跑來,是不是也暗示吳冬莉來反映情況的事,他也一清如水?

這邊陳家舟正罵着,紀江也推門進來了,進屋就檢討,說昨晚一聽說縣委辦公室樓里停電,心裏就有些急,扔下酒杯就往樓里跑,惟恐樓里發生點什麼意外,尤其怕成書記有什麼不方便,所以見了生人自己就狗帶嚼子,信嘴胡勒起來,在領導面前說了不知深淺的話。陳家舟坐在旁邊,黑臉罵:

「我看你也是狗眼看人低,看成書記為人謙和,就蹬鼻子上臉。換了我,你要敢順嘴噴屎,看我不一腳把你踢樓下去!」

紀江忙點頭哈腰地說,「該踢,該踢,都怪那害人的貓尿(酒)。」

兩人這般一唱一和,成志超不好再繃臉不言,便王顧左右而言他,說了些機關管理上的事,又說吳冬莉既把問題反映上來,一次又一次找縣裏領導,總得給人家一個說法,這樣你不管他不管的互相推諉踢皮球,總不是個辦法,讓群眾知道了,連縣裏兩家大院的威信都整沒了。陳家舟說,我馬上讓主管副縣長去鋼管廠,先詳細摸摸情況,儘快向你彙報,然後再決定下一步的動作,好不好?成志超說,讓紀檢委和監察局也派人一塊去,群眾反映上來的,可不僅僅是經營管理問題。陳家舟點頭,對,審計局也讓他們去人,我這就去落實。

陳家舟一走,其他書記和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紀檢委書記又先後到屋裏來坐,雖都閉口不提昨夜的事,但明顯都含着壓驚慰問抱不平的成分。成志超越發納悶,本不是一件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怎麼一陣風似的,就把各洞府的諸位神仙都驚動了呢?是有人存心當這個耳報神,還是縣裏真就這麼個特色,小道消息不過夜呢?

午後,是雷打不動的中心組學習時間。先學了一篇省委領導的講話,是反腐倡廉內容的,一人念,大家聽,會議室里挺安靜。念完了講話,又找了內部簡報上登的幾個案例傳達,都是縣以上領導幹部貪污受賄金屋藏嬌之類的事情,人們頓時打起了精神,眼睛也都亮亮地閃出一種別樣的光。案例說完了,也不需引導,就進入了討論階段,話題自然離不開腐敗。宣傳部部長說,「現在有人把一些詩詞都改了,叫『共軍不怕喝酒難,三杯五盞只等閑……』」人大主任忙說,「哎哎,你慢點說,我記記。」人大主任專好收集這路玩意兒,隨身總帶個專用小本子,已記了大半本了。當說到「三瓶過後盡開顏」時,政協主席說,「你那都是老版本了,最新的說法叫『三陪過後盡開顏』。」大家便齊贊這一字改得好,表現了腐敗的深度。順着深度這個話題,有人又開始探討,說不知腐敗下一步將向哪個方向和領域縱深發展。成志超情知這樣討論雖說不算跑題,但任由大家信馬由韁說去,不定又會說出啥樣不嚴肅失節制的話,便及時撥轉航向,帶頭先談了一陣學習領導講話的體會……

看看時間過了四點半,人們已將面前的筆記本收拾停當,準備「散朝」了。陳家舟突然說:

「正好各位書記常委都在這兒,我有點小事,耽誤諸位一點時間。」他又轉向成志超,「成書記,行吧?」

成志超擰了擰眉,問:「什麼事?」

陳家舟說:「市裏要召開勞模表彰會,市總工會催我們快些把名單報上去,我看就利用這個時間請常委們議一議吧。」

成志超心裏不悅,這麼大的事,事先怎麼就不通通氣呢?雖說自己常在東甸鄉那邊忙,家裏的日常工作由陳家舟負責,但必要的程序總要走吧。他說:

「如果時間還來得及,那就叫縣總工會把情況準備準備,詳細彙報一下再議,改日吧。」

陳家舟說:「縣總工會的人我已經通知了,就等在外面。也就是幾分鐘的事,別再專門立會了吧。」

這不正常,很不正常。拿到常委會上的議題,事先怎麼能不跟書記打招呼呢?再說,群團部門應由縣委這邊管,縣總工會主席又是常委,政府怎麼可以這麼橫插杠子?你陳家舟再專橫,水大水小總不能漫了船吧?但下邊的人既已等在外面,一縣之長的面子也不好撅得太狠,班子的團結,尤其是一二把手之間的團結,有時是比程序,甚至比原則更重要的。既要莫紛爭,有時就需避讓,迴避衝突,淡化矛盾嘛。

成志超只好淡淡地說:「既來了,那就請進來說說吧。」

作會議記錄的辦公室主任紀江起身離去,將候在外面的縣總工會副主席叫進來,並將一份《出席市勞模代表大會擬選名單》挨個送到了每位常委面前,上面印着姓名、性別、年齡、工作單位和所任職務。

成志超拿起擬選名單,首當其衝的第一位就是鋼管廠廠長高貫成。三個字那麼搶眼地直逼眼中,躲也躲不開。猝然間,成志超又感到了一股陰冷冷的氣息撲面而來。為什麼在短短一兩天內,高貫成的名字頻頻在自己的耳畔眼前出現?為什麼剛有人向縣委反映鋼管廠的問題,縣裏主要領導上午剛指示派人去鋼管廠調查了解,午後就有人急不可待地要在常委會上通過這樣一份也許拖上十天半月也不算遲的名單?這是想造成一種既定的事實堵住誰的嘴巴呢,還是想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迫誰就範?山雨欲來風滿樓,那股潮濕陰腥的味道確確實實已撲到眼前來了。

總工會副主席挨個介紹了名單上擬選人的情況,主席則做了補充說明,還重點多講了高貫成幾句,說鋼管廠這些年的效益如何好,說高貫成如何勤政廉政務實開拓,又說市裏給縣裏一個出席省勞模會的名額,縣總工會考慮高貫成是最佳人選,也請各位領導一併審定。

會議室里出現了片刻的沉默。常委們都矜持着,眼神都是沉思的樣子,誰也不看誰。

主管工業的副書記說話了:「對民營企業那一塊我不是很熟,但縣裏管的企業里的幾個人選我看都不錯,尤其是高貫成,那個廠子沒有他一手撐著,怕是也難有今天。我看行吧。」

沒人提出不同意見。

陳家舟說:「我看沒人有異議,那就是都同意,就這麼報吧。」

這就不光是越俎代庖,而是搶班奪權了。一把手尚未表態,你副手忙着做什麼總結呢?這是縣委常委會,不是縣政府政務會呀!

成志超微微一笑,隨即就將目光掃向了其他人,還伸手在人大主任面前摸了一根煙,慢條斯理地點燃了。成志超平時很少吸煙,身上也不帶煙,他的這個動作很耐人尋味。

陳家舟已將手中的書本文件整理在一起,還在桌上重重地墩了墩。

成志超一忍再忍,終是耐不住,他對總工會副主席說:「你可以先回去了。常委會研究的結果,再通知你吧。」

這似乎是某種暗示,在一瞬間,會議室里靜寂下來,所有人的面色都變得格外冷峻、凝重。

總工會副主席離去。成志超說:「有一點情況我不知諸位是否都知道。據群眾反映,鋼管廠的財務管理很可能有些問題,作為一廠廠長,高貫成有沒有責任?若有,又是一種什麼性質,一時還難下定論。是不是需做進一步的調查研究后,再研究申報勞模的問題?我的意見,由縣政府那邊派一名副縣長牽頭,和紀檢委、監察局、審計局組成聯合調查組,儘快把鋼管廠的財務問題搞清楚。上報勞模的問題待調查組拿出意見后再定。大家如果沒有不同意見,就這麼定了。」

成志超注意了陳家舟的臉色,陳家舟似乎很平靜,並沒明顯露出慍惱之色。再看諸位常委,那目光竟都迴避著,不與他對視。那一刻,成志超心裏生出一些悔意,是不是自己意氣用事,有些沉不住氣了?為這點小事,扯開紛爭的序幕,就太不值了。所以會散了往外走時,他又特意湊到陳家舟身邊,小聲說:

「老大哥,可不要多想呀。我不是對高貫成有什麼成見,只是覺得時機有些不妥。還是上午咱倆說的那個意見,先派人做做調查,下次會議再定,時間不是來得及嗎?」

陳家舟很大度地一笑:「書記拍板,自有拍板的道理。你別多想,我認真執行照辦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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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委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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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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