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鐘

三點鐘

她為自己簽署了死亡執行令。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這事不能怪他,她是咎由自取。他從沒見過那個男人。他知道有這麼一個男人,六個星期前他就知道了。一些蛛絲馬跡告訴了他。有一天他回家,看見煙灰缸里有一隻煙蒂,一頭還是濕的,另一頭還是燙的。他們家屋子前面的柏油路上有汽油滴,而他們並沒有汽車。那也不可能是送貨車,因此從這些汽油滴可以看出汽車在那裏停了很久,一個小時或者更長。有一次他還親眼看見過那輛汽車,當時他從兩條街區之外的另一條路上的公共汽車上下來,看見遠遠的轉角上停著一輛汽車,是一輛二手貨的福特。他回家時,她常常是慌裏慌張的,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或在說什麼。

他假裝沒看見這些事情;他,斯塔普,就是這麼一種人,只要有可能藏匿,他從來不將自己的憎恨和怨氣形諸於色。他在自己心靈的陰暗處培育這些憎恨的怨氣。這是一種危險的人。

如果他對自己坦誠的話,他應該承認,這個神秘的下午來訪者只是他給自己找的一個借口,早在抓到她任何把柄之前,他就朝思暮想地要除掉她,過去這幾年裏,他心裏一直有個東西在催他殺,殺,殺。也許自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醫院裏治療震蕩症。

他沒有任何尋常的借口。她沒有私房錢,他沒有為她買保險,他除掉她后得不到任何好處。他也沒有別的女人來代替她。她沒有與他嘮叨、爭吵過。她是個順服的、講求實際的妻子。但是他心裏那個東西不斷地嘟噥著殺,殺,殺。直到六個星期之前,他一直與之搏鬥,將它強行壓制下去,害怕和自我保存的因素多於良心上的自責。自從發現每天下午他不在家時,家裏就會有個陌生的男人來看她之後,心裏那股象九頭蛇一樣兇猛的殺氣就被釋放了出來,而且,他的心裏又產生了一種新的刺激:要殺就兩個一起殺,而不是只殺一個。

於是,從那天以後的六個星期里,每天下午他從店裏回家時,都要帶回一點小東西,很小的東西,它們本身毫無害處,毫不傷人,即便有人看見它們,也不會起疑心——他有時候修表用的小段小段的細銅絲。每次一個小包,包着的東西除了爆破專家外,誰也認不出來。每一個小包里的容量,如果點燃的話,都足以轟!像信號彈一樣燃起旺火。像那樣散放着,不可能燒死人,不過如果靠太近的話,也回灼傷皮膚。但是像他那樣將它們緊緊地塞進小盒子裏,塞進原先放在地下室里的一隻肥皂盒裏,把它們擠壓到不能再擠壓的程度,那麼,整整三十六天(因為他星期天從來不往家裏拿這些東西)積累下來的這些東西的能量,那就另當別論了。別人決不會知道。這座不堪一擊的房子裏不會留下足夠的這些東西讓別人來辨別。他們會以為是陰溝氣,或者是附近地底下的一股自然氣。兩年前,在這座城市的另一邊,發生過同樣的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糟。他就是受了那件事的啟發才想到了這個主意。

他還往家裏拿了電池,那種普通的乾電池。只帶了兩節,每次一節。就這些東西本身而言,他從哪裏拿來那是他的事情。誰也不會知道他是從哪裏拿來的。妙的是他每次卻只拿這麼一點兒。被他拿走東西的地方甚至都沒有發覺少了東西。她沒問他那些小包包里是些什麼,因為她根本就沒有看見過它們,他每次都將它們藏在口袋裏。(當然,他回家時從來不抽煙。)但是就算她看見了它們,可能也不會問他。她不是那種愛問東問西的嘮叨鬼,她或許會以為那是手錶零件,他帶回家晚上加班用的,或是派別的用場。再說,這些天她自己也是魂不守舍的,試圖掩蓋有人來看她的事實,就算他把一隻老爺鐘抱來,她或許都不會注意。

嗨,更加糟糕的是,當她那雙忙碌的腳在底層這些房間里不以為意地來回走動的時候,死神正在她的腳底下織著網。他在店裏修鐘錶,電話鈴響起來。「斯塔普先生,斯塔普先生,你家屋子遭風襲擊了!」

腦子裏一陣輕微痙攣,將事情那麼美妙地簡化了。

他知道她不打算跟那個不知名地陌生人出走,一開始他不明白她為什麼不這麼做。但是現在他想他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這是因為他,斯塔普,在工作,而那個人顯然沒有工作,如果她跟他走的話,他無法供養她。肯定是這麼回事,還會有別的什麼原因呢?她也想要吃她的蛋糕。

這麼說來,他的全部好處就是讓她能夠頭頂一片瓦?哼,他要將這片瓦掀到天上去,讓它摔得粉碎!

說到底,他並不真得要她出走,這樣做並不能讓他心裏老叫着殺,殺,殺的那個東西得到滿足。它要除掉他們兩個,此外什麼都不行。如果他和她有個五歲大的孩子,他會把這個孩子也包括在屠殺的範圍內,儘管那麼點大的孩子顯然是無辜的。醫生會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並會匆忙打電話給醫院。但遺憾的事,醫生不是人們肚子裏的蛔蟲,人們也不會將他的心事釘在廣告牌上到處示眾。

最後一隻小包是兩天前帶回家的。現在,那隻肥皂盒裏已是應有盡有。兩倍這麼高的能量就能炸掉自家的房子。還足以炸碎街區周圍所有的窗子——不過那裏根本沒有什麼房屋,他們住在遠離塵囂的地方。這個事實使他對道德品質產生了一種矛盾的看法,好象他在做一件大好事;他將摧毀的是他自己,而不會危及任何其他人的房子。電線已經放置妥當,為發出必需的火花而配置的電池也已安裝好。現在唯一需要的只是最後的調試,電路耦合,然後——

殺,殺,殺,他心裏那個東西幸災樂禍。

今天是動手的日子。

今天整個上午他百事不管,一心侍弄著鬧鐘。那是個只值一美元半的鬧鐘,但他對它的珍愛超過了對待別人的瑞士懷錶或白金鑽石手錶。將它拆開,洗凈,上油,撥准,再裝好,這樣它就絕對不會壞他的事,不會到時候不鬧,不會停止走動或發生什麼其他什麼故障。自己做老闆,自己開店,就有這麼一個好處,沒有人高高在上,對你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在店裏也沒學徒或幫手,會來注意他這麼專心致志地侍弄這隻鬧鐘,然後將這件事告訴別人。

平常日子他下午五點下班回家。那個神秘的來訪者,闖入者,一定是從大約二點三十或三點到她認為他快回家之前這段時間裏在他家裏的。有一天下午,大約二點四十五分左右,天上開始下起毛毛雨,兩個多小時之後,當他走到家門口時,門前的柏油路上還有一大塊是乾的,剛剛開始被突如其來並且還在下着的大霧弄黑。所以他這麼清楚地知道她對他不貞的時間。

當然,如果他想讓這件事公開的話,他只要在這六個星期的任何一個下午比預定的時間早一點回家,與他們來個面對面就行了。但是他選擇了狡詐、兇殘的報復方法;他們也許會作出某種解釋,消弱他的意圖,剝奪他一心想做的那件事的借口。他很了解她,他在內心深處害怕自己如果給她機會解釋的話,她真的會有一個說得通的解釋。害怕這個詞用得不錯。他想做這件事。他對把事情挑明沒有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報應。這種蓄意培育的怨憤已經使他體內的毒素到了一觸即發的關頭,如此而已。如果不幹這件事,它也許還會潛伏五年,但遲早總要爆發的。

他對她日常做家務的時間了如指掌,要在上班的時間溜回家一趟,而她又不在家裏,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她早晨打掃衛生。然後隨便吃一口她所謂的午飯。中午剛過,她就外出,採購晚餐所需的物品。他們家裏有電話,但她從來不用電話訂貨;她常對他說,她喜歡看到她將採購的東西,否則的話,那些商人們老是把劣質貨硬塞給你,價錢也由他們自己定。所以他把回家的時間選在下午一點到兩點之間,而且保證事後不露出馬腳。

十二點三十分正,他用普通的褐色紙將鬧鐘包起來,夾在腋下,離開了店鋪。他每天都是這個時候離店去吃午飯。今天他要遲一些回店,僅此而已。當然,他細心地將門鎖上;僥倖心理是要不得的,他店裏有許多待修待檢的名貴手錶。

他在下街轉角處乘上公共汽車,就像他每天真的回家過夜時一樣。這個城市太大了,不用擔心會有哪個汽車司機或乘客之類的人將他認出來。成千上萬的人日日夜夜乘坐這些公共汽車。你付車錢時,司機們甚至瞧都不瞧一眼。手一觸到你遞給他們的硬幣,他們就會敏捷地反手遞給你找頭。這輛車子實際上很空,每天的這個時候是不大有人外出的。

他在往常的那個站頭下了車,離他居住的地方相距三條漫長的郊外街區,所以當他購買房子時,實在算不上特別好的投資,後來附近也沒再造什麼房子。但是,在今天這個日子,它可得到了補償。不會有鄰居在他們的窗子裏瞥見他在這個不尋常的時候回家,事後再回想起這件事。他要走過的三條街區的第一條上有一排一層樓的街面房,住着納稅人。另外兩條絕對空空如也,只是兩面各有一塊廣告牌,上面畫着的友好的人兒每天兩次朝他微笑。這些人的樂天精神真是無藥可救;即便是今天,當他們就要被炸得粉碎之時,他們仍然齜牙咧嘴,傻笑着向人們傳達他們的意見和歡快的信息。那個滿頭大汗的禿頂胖漢正要痛飲不含酒精的飲料。「勞逸結合,強身健體!」齜牙咧嘴的混血洗衣女工正在晾衣服。「不,太太,我只用一點雙氧水。」莊戶人的妻子在鄉下電話機旁回頭竊笑:「還在談他們新買的福特8型!」兩個小時之內,他們都將灰飛煙滅,他們沒有足夠的意識從那裏下來溜走。

「你們會希望你們能夠逃走的,」他腋下夾着鬧鐘,從他們底下走過時暗暗地說。

但問題是,如果有人曾在光天化日之下走過三條「城市」街區而沒被人看見的話,現在他就做到了。當他終於到了家門口時,就拐上了短短的水泥行人路,拉開紗門,將彈簧鎖鑰匙塞進木製門內,進了屋子。她當然不在家裏,他事先就知道她不會在家,否則的話他也不會象這樣回家。

他又將門關上,走進藍幽幽、灰濛濛的屋內。從陽光普照的大街上走進屋裏時,一開始好象都是這種感覺。她將所有窗子上的綠色窗帘都放下了四分之三,保持屋裏的陰涼,直到她回來再將窗帘拉起來。他沒有脫掉帽子,什麼也沒做,他不打算在家裏久待。特別是一旦他將他帶來的這隻鬧鐘撥好時間,讓它走動之後。事實上,就連走回那三條街區,乘上將他帶回城裏去的公共汽車,也是一種寒絲絲的感覺,因為他始終知道,在身後那一片寂靜中,某件東西將會滴答,滴答,儘管在兩個小時之內這事還不會發生。

他徑直走向通地下室的門。那是一扇結實的木門。他穿過門,將它關上,順着光磚樓梯走進地下室。當然,冬天裏,他不在家的時候,她不得不偶爾下來調節一下燃油爐,但是一過四月十五日,就只有他隨時下來了,現在早已過了四月十五日。

她甚至不知道他下來過。他每個晚上都是乘她在廚房裏洗滌碗碟的時候溜下來幾分鐘,等她洗好弄好走出廚房時,他已經回到樓上埋頭看報了。將每次弄來的小包裏面的東西加進盒子裏已有的東西里,用不了多長時間。接電線花的時間較多,但是有一個晚上乘她外出看電影,他將電線接好了。(她說是看電影,可是看的什麼片子卻又支支吾吾說不清,不過他也沒逼問她。)

地下室的梯子上裝着一盞燈,但是除了晚上,那盞燈派不了用處,日光從水平的窗縫裏滲進來,那窗子從外面看緊挨着地面,而從里滿看則緊挨着地下室的天花板。窗玻璃外罩着鐵絲保護網,由於沒人擦洗,玻璃上積滿了污垢,簡直像是不透明似的。

那隻盒子,現在不再僅僅是一隻盒子,而是一架極度殘酷的機器,靠牆而立,挨着燃油爐的一邊,現在它已接好電線,裝好了電池,他再也不敢挪動它了。他走到它面前,蹲了下來,伸出一隻手撫愛地摸着它。他為它而驕傲,勝過他修好或裝配過的任何一隻名貴的手錶,說到底,手錶是沒有生命的。而這隻機器過不了幾分鐘就會產生生命,也許十分兇殘,但總算是有生命的。就像——生孩子。

他打開鬧鐘的包裝紙,把他從店裏帶來的幾件必需的工具攤在身邊的地板上。兩根精緻的銅絲堅挺地從他在盒子上鑽出的一個小洞裏穿出來,像某種昆蟲的觸角一樣嚴陣以待。死神將通過它們長驅直入。

他先將鬧鐘上了發條,因為一旦將它接上電線,他就無法安全地上發條了。他用一個專家的敏捷簡便的手腕動作把發條上到最緊的程度。他這個鐘錶修理師可不是白當的。在這寧靜的地下室里,這咯啦啦、咯啦啦的聲音聽起來肯定不詳,照理這是一種充滿家庭氣息的聲音,通常意味着上床,安寧,熟睡,安全;現在則意味着走向毀滅。如果有人在聽的話,一定會覺得是不詳之音。但這裏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對他來說,這不是不詳之音,而是那麼動人。

他將鬧時定在三點。但現在有一點不同。當時針指向三,分鐘指向十二的時候,它不僅僅是發出無害的鬧鈴聲,接在上面的電線通向電池,會發出一朵火花。轉瞬即逝的一朵小火花——僅此而已。火花出現后,一直到商業區他的鐘錶店所在的地方,櫥窗會產生震動,而已許一兩隻精細的手錶機械會停擺。街上的人們會停住腳,彼此詢問:「怎麼回事?」

也許事後都沒人能肯定地說,當時房子裏除了她之外,還會有別的什麼人。人們只有在清理現場的過程中才會知道她在那裏;事後她不會在別的什麼地方。人們只能從地上的洞和四周的磚瓦屑才會知道房子本來在那裏。

他納悶,為什麼沒有更多的人做這樣的事;他們不知道他們牽掛的是什麼。也許沒有聰明到能夠自己打點一切,這就是原因。

他將鬧鐘跟自己的懷錶對好了時間——一點十五分——然後將鬧鐘后蓋撬下來。他在店裏時已經在後蓋上鑽了一個小洞。他仔細地將觸角似的的電線穿過小洞,更加仔細地將它們與這架機器的必需部分連接起來,始終沒有顫動一下。這是高度危險的事情,但是他的雙手沒有辜負他,干起這種事來它們太熟練了。將后蓋重新裝上去不是個至關重要的事情,讓它敞開或關上對結果都是一樣的,但他還是將它裝上去了,他的手藝匠的職業本能覺得有必要這麼做,這樣這件活兒才算是全部完成了。幹完后,鬧鐘擱在地板上,好象是被隨意地放在那裏,滴答、滴答地走着,旁邊是一隻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銅蓋肥皂盒。從他進地下室之後十分鐘過去了。還要等上一小時四十分鐘。

死神在行動。

他站起來,俯視着自己的傑作。他點點頭,在地下室地板上朝後退了一步,依然朝下看着,又點了點頭,好象稍微變換一下視角只是使鬧鐘走得更快一點。他走到通往上面的樓梯跟前,又停下來,回頭看看。他的視力很好。從他現在站的位置,他可以確切地看見鐘面上的分的刻度。剛剛過去了一分鐘。

他微微一笑,走上樓去,不是偷偷摸摸戰戰兢兢的,而是像一個在自己家裏的人一樣,帶着一種房主人的不慌不忙的神色,昂頭挺胸,腳步穩健。

他在地下室里時沒聽見頭頂上有什麼聲響,他憑經驗知道,透過一層薄薄的地板,很容易聽到聲響。就連上面的開門關門的聲音在地下室里都能聽到,如果有人在底層房間里走動,只要他們不是故意躡手躡腳,下面當然也聽得見。如果他們站在某個地方說話,鑒於某種音響效果,說話的聲音甚至說話的內容也會清晰地傳下來。

有好幾次他在下面的時候,曾清晰地聽到上面收音機里洛威爾·托馬斯的聲音。

所以,當他打開地下室的門,走進底層門廳時,聽見上面二樓的某個地方有一種輕微的腳步聲,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是一種單一的、孤寂的腳步聲,單獨的、很不連貫,像魯賓遜的足印.他獃獃地站了一會兒,緊張地聽着動靜,腦子飛快地轉着——但願自己搞錯了。但是他沒錯。他隱約聽到了一隻五斗櫥抽斗被拉開或關上的聲音,接着又是輕微的一聲「丁丁」,像是有什麼東西輕輕地敲在了弗蘭的梳妝桌上的一隻玻璃梳妝用具上。

除了她之外還會有誰呢?但是那些不連貫的聲音又不像是她發出的,這裏面可有蹊蹺。她進來時他應該聽得見;她的高跟鞋通常踩在硬木地板上會像小爆竹一樣啪啪地響。

某種第六感覺使他突然轉身,朝餐室看去,正好看見一個男人,半蹲著身子,肩膀向前隆起,躡手躡腳地朝他這邊過來。他還在幾碼之外,在餐室的門檻後面,但是斯塔普剛張嘴表示驚愕,他就竄了上來,一隻手兇猛地抓住他的喉嚨,把他摔到牆上,把他釘在那裏。

「你在這兒幹什麼?」斯塔普喘著氣問道.

「嗨,比爾,這裏有個人!」那人警覺地叫道。然後他用那隻空着的手揍他,在他腦袋邊狠狠打了一拳,使他差點昏過去。幸虧身後有堵牆,他才沒往後倒下,但是腦袋又往牆上猛地一撞,一時間弄得他頭暈目眩。

沒等神志清醒過來,又有一個人從上面一個房間的樓梯上躍下來,他剛把某件東西藏進口袋裏。

「你知道該怎麼辦,快!」第一個人命令道。「拿樣東西來,讓我把他綁住,我們離開這裏!」

「看在上帝的面上,別綁——!」斯塔普喉管被人卡住,透不過氣來,好歹說出這半句話。其餘的話被他的一陣拚命掙扎淹沒了,他死勁地踢著腿,抓住自己的喉嚨,要掙脫出來。他不是要把那個人打走,他只是想把卡着他喉嚨的手推開一下,讓他有時間把要告訴他們的話說出來,但是那個揍他的人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兇狠地揍了他第二拳,第三拳,斯塔普倚著牆倒了下去,不過並沒有完全失去知覺。

那第二個人已經拿着根繩子回來了,好像是從廚房裏拿來的弗蘭的晾衣繩,她星期一常用它。斯塔普腦袋昏昏沉沉地朝前衝倒在那隻依然卡住他喉嚨的臂膀上,隱隱約約地意識到繩子在他身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將他的腿、胳膊和身體整個兒來了個五花大綁。

「別——」他喘著氣說。他的嘴巴差點被一撕為二,一塊大手帕或抹布塞了過去,有效地堵住了所有的聲音。接着他們又用什麼東西在他嘴巴周圍包紮起來,不讓塞進他嘴裏的那塊東西掉出來,最後在他腦袋後面打了個結。他的神志又清醒過來,但已為時太晚。

「好打架的,嗯?」其中一個傢伙咧嘴獰笑道。「他想保護什麼呀?這兒是個窮地方,什麼也沒有。」

斯塔普感覺到一隻手伸進了他的背心口袋裏,把他的表掏了出來。然後伸進他的褲袋裏,拿走了他帶着的一些零錢。

「我們把他擱哪兒呢?」

「就讓他待在這裏吧。」

「不行,剛才在外面的時候,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甩掉一個可能坐警車快速盯上我的傢伙;他們在一條街區外突然抓住了我。讓我們把他送回他來的地方吧。」

這就造成一種新的猛烈的痙攣,簡直像是癲癇。他拚命扭動着身體,前後晃動着腦袋。他們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將他抬起來。踢開地下室的門,把他順樓梯往地下室里抬去。他依然無法使他們明白他並不想反抗,他不會報警,不會動一根手指頭讓他們害怕——只要他們放他離開這裏,和他們一起。

「這下差不多了,」他們將他放到地板上后,其中一個人說。「不管誰跟他住在一起,都不會很快就發現他的——」

斯塔普開始像發瘋似的將腦袋在地板上轉來轉去,轉向鬧鐘,然後轉向他們,又轉向鬧鐘,又轉向他們。但是轉得太快,最後失去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意義,即使這麼做最初對他們可能有點意義的話,當然本來也不會有什麼意義。他們依然以為他是想擺脫這個難以克服的處境。

「瞧那樣子!」其中一個人譏笑道。「你這輩子可曾見到過像他這樣的人嗎?」他朝那個在掙扎的軀體威脅性地揮揮胳膊。「如果你再不停下來的話,我就結結實實地揍你一頓,夠你受的!」

「把他綁到那邊角落裏的那根管子上去,」他的同伴建議道,「否則他這麼到處滾來滾去,會吃不消的。」他們把他在地板上向後拖去,讓他坐起來,雙腿伸出,然後用地下室里的一根捲起來的繩子將他綁好。

接着,他們炫耀地擦擦手,又順地下室樓梯朝上面走去,一個跟着另一個,剛才這麼收拾了他一番,都累得直喘氣兒。「把我們找到的東西帶上,這就走吧,」其中一個輕聲說。「今天晚上我們還得光顧另外一家——這次你可得讓我來揀果子噢!」

「這地方真是棒極了,」他的同夥說。「沒人在家,屋子像這樣孤零零的。」

斯塔普被東西塞住的嘴裏像過濾似的滲出一絲特別的聲音,像是茶壺裏的水剛燒沸時的聲音,或者是剛出生的小貓被扔在雨里自生自滅時的咪咪叫聲。為了發出這麼一點兒聲響,他的聲帶被拚命扯動,差點都要爆裂了。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恐怖而懇求地盯着他們。

他們向上走的時候看見了他的這種眼神,但是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也許只是屬於一種試圖擺脫綁縛的掙扎,也許是他在發火,威脅要報復他們,他們只知道這些。

第一個人不以為意地穿過了地下室的門,走出了斯塔普的視線。第二個人在樓梯半道上停了下來,回過頭來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短短几分鐘之前斯塔普本人回頭看他的傑作時的神情一樣。

「自在點,」他譏笑道,「放鬆。我從前是個水手.你別想從我打的繩結里脫出身來,夥計。」

斯塔普絕望地轉動着腦袋,最後一次將目光投向那隻鬧鐘。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裏蹦出來,他在這一瞥中投入了極大的力氣。

這回那個人終於看見了,但是卻領會錯了意思。他嘲笑地朝他揮着手臂。「想要告訴我你有約會?哦,你沒有,你只是以為你有!你幹嗎要關心現在是幾點呢,你又不準備到哪裏去!」

接着,像在惡夢中那樣慢得可怕——雖然只是好像,因為他又開始輕快地往上走——他的頭出了門,跟着是他的雙肩,再接着是他的腰。現在,他倆之間就連目光的交流也被切斷了,斯塔普只要再有一分鐘,就可以使他明白自己的意思!現在,他眼中只看見一隻尚未邁出門去的腳,站在地下室樓梯的最高一級,眼看就要溜之大吉了。斯塔普的眼睛緊盯着它,好像眼睛中灼熱的懇求神情能夠將它拖回來似的。後跟抬了起來,整個腳拎了起來,跟着他整個兒人,走了。

斯塔普拚命地鼓著氣,彷彿要憑純粹的意志去追它,一時間他整個兒身體都鼓成了一張弓,雙肩和雙腳都離開了地板。然後,他又直挺挺地摔倒在地,發出啪的一聲悶響,身子底下揚起一股灰塵,五六串分散的小汗珠同時從他臉上落下,在落下的過程中相互交叉。地下室的門彈回到了門框裏,插銷落到了插口裏,發出了輕輕的咔噠一聲,在他聽來如同晴天霹靂。

現在,在一片寂靜之中,在他自己如同驚濤拍岸般的喘息產之上,是鬧鐘那種配合旋律似的響聲。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又過了一會兒,他知道他們還在他的頭頂上,多少感到點安慰,上面不時傳來偷偷摸摸的腳步聲,每次最多不超過一聲,因為他們的行動敏捷得驚人,他們肯定是打家劫舍的老手了。習慣成自然,他們走起路來總是躡手躡腳,甚至沒必要這麼做的時候也改不掉。從靠近後門的某個地方,有個聲音傳了過來。「全乾好了嗎?我們從這兒走吧。」鉸鏈的軋軋聲,接着是可怕的萬事大吉的關門聲。是那扇後門,也許是弗蘭忘了鎖上,他們最初可能就是從那裏進來的;接着他們走了。

隨着他們的離去,他與外界的唯一聯繫也去了。全城只有他們兩個知道他目前在哪裏。別人誰都不知道,沒一個活人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他。三點鐘之前如果沒有人找到他,放他出去,那麼誰也不知道他會出什麼事。現在是一點三十五分。從他發現他們,到和他們搏鬥,他們用繩子將他綁上,他們最後不慌不忙的離去,這一切都發生在十五分鐘內。

鬧鐘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地走着,這麼有節奏,這麼無情,這麼快。

還剩下一小時二十五分鐘。還剩下八十五分鐘。如果你在一個角落裏,在一把傘下,在大雨里等人——就像結婚前有一次他在弗蘭工作的辦公室門外等她,卻發現她那天生病,早回去了,那時間顯得多長啊。如果你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腦袋裏如刀割般地疼,眼裏只看見白白的牆壁,等著人家拿來下一頓的飯菜——就像他有一次發腦震蕩那樣,那時間顯得多長啊。如果你讀完了報紙,收音機里的一隻管子燒壞了,上床睡覺又嫌太早,那時間顯得多長啊。當這是你活在世上的最後一點時間,這點時間一過去你就要死了的話,那這時間又顯得是多麼短,飛逝得多麼快啊,簡直就是轉瞬即逝!

在他修理過的幾百隻鐘錶中,沒有一隻走得像這隻這麼快。這是只魔鍾,它的一刻鐘就像一分鐘,一分鐘就像一秒鐘。它的分針根本就沒按常規那樣在那些刻度上停頓過,而是不斷地從一個走到另一個。它在欺騙他,它走得不準,至少也得有人將它撥慢!它的秒鐘像玩具風車一樣轉得飛快。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他將這聲音破譯成:「我這就去了,我這就去了,我這就去了。」

那兩個人走了之後,有過一段很長時間的寂寞,好像永遠不會再有聲音了似的。鬧鐘告訴他,其實只過了二十一分鐘。接着,到了一點五十六分,上面一扇門突如其來地打開了——哦,上帝保佑的聲音,哦,可愛的聲音!——這回是前門(在地下室正面的上邊),高跟鞋像響板似的在他頭頂上踩過。

「弗蘭!」他叫道。「弗蘭!」他狂吼道。「弗蘭!」他尖聲嚷道.但是所有這些聲音通過塞在嘴裏的抹布之後都變成了喃喃的低語。連地下室的另一邊也聽不見。由於費勁過大,他的臉都發黑了,悸動的脖子兩邊各有一根青筋凸露著,像藤條一樣。

「啪一啪—啪」的腳步聲進了廚房,停了一下(她在放下包裹;她沒有東西讓人送上門,因為那得準備十分錢作為給送東西的小孩的小費),又過來了。如果有樣什麼東西可以讓他用被交叉綁住的腿去踢,發出哐啷的聲音,那多好啊。地下室地板上空無一物.他想將被綁住的雙腳從地板上抬起來,再用儘力氣乓地摔下去;也許這撞擊聲會傳到她的耳朵里。但是他得到的只是一個輕輕的、像敲在墊子上的聲音,換來的卻是比用肉掌去拍打石頭表面還痛兩倍,聲音卻沒那麼清晰。他的鞋是橡膠底的,他無法將腳抬高然後轉過來,最後讓鞋子的皮面子落地。一種觸電似的疼痛像一枚神奇的火箭,竄到他的腿肚子上,往上爬到了脊骨,在他的後腦勺上爆裂。

同時,她的腳步聲在門廳的壁櫥那裏停下(她肯定是在掛外衣)。然後向通往樓上的梯子那裏走去,在梯子上消失,她上去了。也許暫時聽不到她的聲音了。但她至少是和他一起在這屋子裏!那種可怕的孤獨感消失了。他衷心感激她近在身邊,他感到如此愛她、需要她,他直納悶,自己怎麼居然會想到要除掉她——就在短短的一小時之前。現在,他明白了,他一定是發瘋了,竟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嗨,如果他曾經發瘋的話,那麼他現在正常了,他現在清醒了,這番磨難使他恢復了理智。只要放了他,只要將他從困

境中救出來,他決不再……

五分鐘以後。現在她回來已有九分鐘了。不,十鍾了。起先很慢,接着越來越快,恐懼由於她的歸來而暫時被抑制,現在又緊緊地纏住了他。她幹嗎那樣站在二樓的地板上呀?她幹嗎不到地下室里來,來找點什麼東西呀?這裏會不會有什麼東西是她突然需要的呢?他看着四周,什麼也沒有。這裏不會又什麼東西可能會使她下來。他們將地下室收拾得這麼乾淨,這麼空。他們為什麼不像別的人家那樣把各種各樣的雜物都堆在這裏面呢!那樣的話,現在就有可能救他了。

她也許一下午就待在那裏了!她也許想躺下來打個盹,她也許要用洗髮水洗頭髮,她也許要改一件舊衣服.這些小事都是一個丈夫不在家時的女人常做的,本來也沒什麼害處,現在卻將被證明是致命的!她也許打算在那裏一直待到給他做晚飯的時候,而如果真是這樣的活——晚飯,她,他,都將一起玩完了。

接着,他又感到了一陣寬慰。那個男人。那個他打算跟她一起除掉的男人,他也許會救他。他也許會是他的救星。平時每到下午,斯塔普不在家的時候,他准來,是不是呀?那麼,哦,上帝啊,讓他今天來吧,讓今天成為他們幽會的日子吧(也許今天正好不是呢!)。如果他來的話,只要她讓他進來,他就會使她到下面一層樓來,屋裏有兩雙耳朵,無意間聽到他說不定會弄出來的聲響的機會,比起只有一雙耳朵來,他的機會該大多少啊。

於是,他發現他自己以一種異乎尋常的丈夫身份祈禱,以他所能擁有的一切熱誠,企盼一個情敵的到來、突然出現,在這之前,他一直只是懷疑這個情敵的存在,從來沒有肯定過.

兩點十一分。還剩了四十九分鐘。連看完一部電影的上半部都不夠,連理個髮都不夠,如果你不得不排隊等候的話.連吃完一頓星期日大餐,或聽完收音機里的一檔一小時的節目或坐公共汽車從這裏到海灘去洗海水浴都不夠.要活下去,這些時間更不夠了。不,不,他還想再活三十年,四十年,那些年,那些月,那些星期都變得怎麼樣啦?不,不是只有幾十分鐘,這不公平;

「弗蘭!」他叫道。「弗蘭,下來,到這裏來!你聽不見我的聲音嗎?」堵在嘴裏的東西像海綿一樣把他的話吸掉了.

底層的過道里,電話鈴突然嘀鈴鈴響了起來,就在他與她的中間.他以前從沒聽見過這麼美妙的聲音。「謝天謝地!」他喜極而泣,兩隻眼睛上都掛着一滴眼淚。一定是那個人.這會使她下來的。

接着恐懼又襲上心頭。假如電話只是要告訴她,他不來了呢?或者,更糟的是,假如是要她出去,在外面什麼地方跟他見面呢?又一次將他一個人留在了下面,對面就是那可怕的滴答一滴答的聲音。就算小孩被一個人留在黑暗裏,父母親關掉燈,讓他去受妖魔鬼怪的擺佈,也不會比這個成年人想到她要外出,將他留在這裏時更加害怕。

電話鈴持續了一會兒,接着他聽見她迅速下樓去接電話。他所在的這個地方可以聽清她說的每一句話。這些廉價的薄木板房。

「喂?對,戴夫。我剛回來.」

接着,「哦,戴夫,我心裏煩透了。我樓上的寫字桌抽斗里本來有十七塊錢,現在不見了,保爾給我的手錶也不見了。別的什麼都沒少,但是我覺得我外出時有人闖了進來,搶劫了我們.」

斯塔普在下面高興得幾乎要滾起來。她知道他們被搶劫了!現在她要報警了!警察肯定會搜查整所房子。他們肯定會下來搜查並發現他!

那個跟她通話的人肯定在何她是不是能夠肯定。「嗯,我再看看,但我知道東西不見了。我知道我將東西放在什麼地方,可是現在不見了。保爾會發火的。」

不,保爾不會發火的;只要她到地下室里來,將他救出去,不管她做了什麼,他都會原諒她,就連他辛苦掙來的錢被竊走這樣深重的罪孽也可以寬恕的。

然後她說:「不,我還沒報案。我想我應該報案,但我不喜歡這個想法——是為你着想,你知道.我要打電話到店裏去叫保爾.有可能是他今天早晨離家時將錢和手錶拿走了.我記得昨天晚上告訴過他,手錶走時不準;他也許想看一看。嗯,好了,戴夫,那就來吧,」

那麼說他要來了,斯塔普不會孤零零被留在這裏了;一陣寬慰的熱乎乎的氣息吐到了堵在齶背上的那塊浸濕了的東西上。

她掛斷電話后,出現片刻的寂靜。接着他聽到她報出他店裏的電話號碼,「特里維利安4512,」等著接線員把電話接過去,當然對方沒有接電話。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接線員最後肯定告訴了她,這個號碼沒人接.「嗯,繼續搖,」他聽見她說,「那是我丈夫的店,這個時候他總是在那裏的.」

他在可怕的寂靜中叫道:「我就在這裏,在你的腳下!別浪費時間!看在上帝的份上,從電話機旁過來,下到這裏來!」

最後,當接線員第二次告訴她電話沒人接時,她把電話掛上了。就連那空洞的掛電話的聲音也傳到了他的耳里.哦,所有的聲音都傳到他耳里——就是沒人來救他。這樣的折磨就連宗教法庭庭長也要妒忌。

他聽見她的腳步離開了電話機。她會不會因為他不在店裏而猜到出了什麼事情呢?她會不會到這下面來看看呢?(哦!人家所說的這個女人的相好在哪裏呀?!)不,她怎麼可能下來呢。在她的腦子裏,他們家的地下室跟他不在店裏這個事實之間怎麼會有聯繫呢?到目前為止,他不在店裏這個事實極有可能還沒引起她的警覺。如果是在晚上就好了;可是在白天這個時候——他有可能比平時晚出去吃午飯,他也許外出辦什麼事去了。

他聽見她又上了接,也許又去找那丟失的錢和手錶了。他失望地啜泣起來.只要她等在樓上,那麼他與她之間就如同相隔千里,而不是一上一下地成一垂直線。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現在已經是二點二十一分了。還剩下三十九分鐘.時間滴答滴答地隨着落在銹鐵皮頂上的大量的熱帶雨點而流逝。

他不斷地掙扎著,從把他緊緊綁住的管子旁挪開,然後又精疲力竭地四腳朝天倒下,休息一會兒,接着再掙扎,再用力。一而再,再而三,很有節奏,就像鬧鐘的滴答聲一樣,只是間隔更大。繩子怎麼會綁得那麼牢固呢?每摔一次,力氣就小一分,就比上一次更奈何它們不得。因為他畢竟不是一小股的大麻纖維,他是一層一層的薄皮,被一層一層地磨破,灼燒般的疼痛,最後出了血。

門鈴劇烈地響起來。那個男人來了。通過電話后不到十分鐘他就來了。斯塔普有了新的希望,胸口起伏不停。現在他的機會又大增。屋子裏有了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他的機會也就多了一倍。四隻耳朵而不是兩隻耳朵聽他可能發出的聲響。他必須,他必須想個辦法弄出聲響。他向站在門口等待獲准入內的那個陌生人祝福.為這個第三者或不管他是什麼人而感謝上帝,為他們的幽會而感謝上帝。如果他們需要的話,他願意為他們祝福,把他世俗的財產全部給他們;只要他們找到他,救出他,他願給他們一切,一切。

她第二次迅速下樓,她的腳步聲匆匆響過門廳。前門打開了。「曖,戴夫,」她說,他清晰地聽到了接吻的聲音。這種響亮的、不害臊的親吻聲證明的是一種親呢而不是私通。

一個男人的深沉而洪亮的聲音問道:「哎,東西找到了沒有?」

「沒有,我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他聽見她說。「跟你通過話后,我試着打電話找保爾,他出去吃午飯了。」

「嗯,你手指頭都沒抬一下,不可能讓十七塊錢自動走出門去的。」

為了十七塊錢,他們就站在那裏消耗他的生命——也消耗他們自己的生命,為了那件事,這兩個傻瓜!

「我想,他們會以為是我乾的,」他聽見那人帶着傷心的口氣說。

「別說這種話,」她責備道。「到廚房裏來,我給你煮一杯咖啡。」

她的快速、清脆的腳步聲在前,他的沉重、遲緩的腳步聲在後。接着傳來兩張椅子被拉出來的聲音,那個人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了。她的腳步聲忙碌地來來回回又響了一會兒,距離很短,就在爐灶和桌子之間。

他們要幹什麼,坐在那裏度過僅剩的半個小時?他就不能想個辦法讓他們聽見嗎?他試着清嗓子,咳嗽。嗓子疼得厲害,由於長時間的用力,嗓子都擦破了。但是那塊堵在嘴裏的東西甚至把咳嗽都壓抑住,使它變成模模糊糊的嗚嗚聲.

三點差二十六分。現在剩下的時間只能以分計算,以分計算了;甚至還不滿半個小時.

她的腳步終於停下了,一隻椅子被輕輕地移動,她來到他的身邊,在桌旁坐下。爐灶周圍鋪着亞麻油氈,能使聲音減輕,但是房間中央放桌子的地方是普通的松木地板.東西從那上面經過就像從水晶上經過一樣,聲音清脆可聞。

他聽見她說,「你是否認為我們應該將我們的事告訴保爾呀?」

那人一時間沒有回答。也許他在舀糖,或者在思考她所說的話。最後他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保爾可不是個小心眼兒,」她說,「他十分公正,心胸寬闊。」

儘管正在極度痛苦之中,斯塔普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一件事情;那不像是她的口氣。倒不是說她講他的好話,而是她居然能這麼平靜、超然地跟他討論這樣的話題。她一向都顯得那麼得體,略顯拘謹。這表明她相當老於世故,完全出乎他對她的了解。

那個人對於向斯塔普吐露他們的秘密一事顯然遲疑不決,至少他沒再說什麼。她繼續說下去,好像是為了讓他信服;「保爾那邊你不用擔心,戴夫,我太了解他了。你不覺得,我們不能老這樣下去嗎?我們主動找他說明你的事,比等到他發現我們要好.我們不解釋的話,他很可能整個地想到別的方面去,把它悶在心裏,用它來為難我。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幫你找到一個帶傢具的房間,卻對他說我去看電影了,他當時就不相信我。每天晚上他回家來我都非常緊張.心煩意亂,奇怪的是他到現在也沒提這件事。我為什麼這麼心虛,就像——就像我是個不貞的妻子似的。」她尷尬地笑起來,好像因為打了這麼個比喻而向他道歉。

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

「你壓根兒沒向他提起過我嗎?」

「你是說一開始的時候?哦,我對他說你遇到過一兩件麻煩的事,但是,我像個傻瓜似的,讓他以為我與你失去了聯繫,再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了!」

咦,這不是她提起過的她的哥哥的情況嗎!

那個人跟她一起坐在那裏,證實她的話正與涌到他腦子裏的思緒是一致的。「我知道你挺難的,妹妹。本來你的婚事很幸福,一切都順利。我沒有權力來干擾你。沒有人會為一個囚徒、一個逃犯哥哥感到自豪——」

「戴夫,」他聽見她說,通過地板,甚至可以聽出她的聲音里有一種認真勁兒,斯塔普幾乎能看見她隔着桌子伸過手去,安撫地擱在他的手上,「我願意為你做一切,現在你應該知道了。環境與你作對,僅此而已。你做了你不該做的事,但是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我想我應該回去將徒刑服完。但是要七年哪,弗蘭,一個男人一生中的七年——」

「但是現在這個樣子你根本就沒有什麼生活——」

難道他們就這麼一直談他的生活嗎?三點還缺十九分。還剩一刻鐘加四分鐘!

「在你做任何事之前,讓我們先到城裏去找保爾,聽聽他怎麼說。」一張椅子被她往後拖了一下,然後又是另外一張。他聽見碟盤碰撞聲,好像它們全都被歸成了一堆。「我回來后再收拾,」她說。

他們又要離開了嗎?他們要將他一個人留在這裏,離爆炸只剩下幾分鐘?

現在,他們的腳步聲已進了門廳,遲疑地停了一會兒。「我不想在大白天裏讓人看見你和我一起在街上走動,你知道,你會惹上麻煩的。你為什麼不打電話讓他到這裏來呢?」

對,對,斯塔普嗚咽道,跟我待在一起!留下來!

「我不怕,」她勇敢地說。「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要他丟下他的工作,在電話里也沒法跟他說。等一下,我要戴上我的帽子!」她的腳步聲與他的腳步聲分開了一會兒,又與它們會合了。

痛苦之中,斯塔普只想到一件事情可以做。拚命地用頭撞那根他被綁在上面的管子。

眼前升起一股藍色的火苗。他肯定撞到了被那兩個竊賊打出來的傷痕。他疼得難以忍受,知道自己無法再撞了。但是他們一定聽到了什麼聲音,某種沉悶的撞擊聲或震動聲肯定順着管子傳了上去。他聽見她停了一會兒,說,「什麼聲音?」

那個人比她還遲鈍,英知莫覺地幾乎要害死他,「什麼?我什麼也沒聽見。」

她信了他的話,又走動起來,走到門廳的壁櫥前去拿外衣。然後她的腳步聲又一路響回來,穿過餐室到了廚房。「等一下,我得去看看後門關緊了沒有.亡羊補牢么!」

她最後一次穿過屋子,傳來了前門的開門聲,她走出門去,那個男人也走出去,門關上了,他們走了。門外空地上傳來隱隱約約的汽車發動聲。

現在,他第二次被單獨留下來,去面對他自作自受的命運,回想起來,與這一次相比,第一次好像是天堂,因為那時候他有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消磨,他的時間十分富有。而現在,他只有十五分鐘時間,可憐巴巴的一刻鐘。

再掙扎是無濟於事的。他早就看出了這一點。即使他想掙扎,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火焰好像在懶懶地舔着他的手腕和腳踝。

現在他發現了一個減輕痛苦的方法,剩下的唯—一個方法。他低垂着眼睛,假裝指針比原先移動得要慢,這樣總比老盯着它們看要好,至少減輕了一點恐怖感。滴答聲他躲不掉。當然,每隔一會兒他總要忍不住抬起頭來看看,調整自己的估計,這時候總會產生一陣新的痛苦,但是在這之間,總還可以好受一點地說:「從上次看過到現在用快了半分鐘。」然後他就儘可能長時間地將眼睛垂下,但是當他實在忍不住時,他又會抬起眼睛,看看他估計得對不對,這次快了兩分鐘。然後他發了一次歇斯底里,他籲求上帝、甚至他早已去世的母親來救他,淚水擋住了他的視線。然後他又會在某種程度上振作起來,重新開始自我欺騙。「從上次看過到現在只走去三十秒。……現在大概過去了一分鐘……」(但真是這樣嗎?但真是這樣嗎?)就這樣,慢慢地達到又一個恐怖的高潮和崩潰的深淵。

接着,突然之間,外面的世界又闖入進來,他與整個世界徹底隔絕,那個世界好像那麼久遠,那麼不真實,似乎他已死去。門鈴響了。

起先他對這鈴聲不抱什麼希望。也許是哪個上門兜售的小販——不,聲音太咄咄逼人,不會是小販在按鈴。聽那鈴聲,好像進這屋子是他的權力,而不是一種恩惠。鈴聲又響了。不管按鈴的人是誰,一定因為等了這麼長時間而火氣十足。鈴聲響了第三遍,這次可真像是汽笛聲,持續了差不多半分鐘。那人肯定是一直將手按在門鈴的按鈕上。接着,鈴聲終於停下之後,一個人的聲音大叫起來:「屋子裏有人嗎?煤氣公司的!」突然,斯塔普渾身抖起來,焦慮之中幾乎發出了高興的嘶聲。

從一大清早到深更半夜的家庭日常事務中,只有這樣的召喚、這樣的插曲,才有可能將人帶到地下室里來!煤氣表就掛在牆上,在梯子旁邊,注視着他!她的哥哥偏偏在這個時候讓她離開了家!沒有人放那個人進來。

傳來了水泥行人路上一雙腳在不耐煩地移動着的聲音。那個人一定走出了門廊,跑遠一點抬頭看看二樓的窗子。在一個瞬間,由於那個人在行人路的上街沿和下街沿擦手跺腳,斯塔普確切地瞥見了他站在靠近地面上積滿污垢的氣窗旁(目光就是通過它透進地下室里)的那雙腳的小腿的影子。他要想得救,就得希望那個人蹲下來,通過氣窗朝里望,他就會看見他被綁在那下面。其餘的事就簡單了!

他為什麼不蹲下來呢?為什麼不呢?但是,很顯然,他沒有料到地下室里會有人,他不停地按門鈴,卻沒有人來開門。那雙逗弄人的穿長褲的腳又走出了他的視線之外,氣窗前空無一物。一滴唾沫滲過堵在斯塔普張大的嘴裏的抹布,流過了他那默默地顫動的下嘴唇。

煤氣檢查員又接了一次門鈴,與其說是還存在着被放進屋子的期望,倒不如說是發泄一下吃了閉門羹時的失望情緒。他短促地按了無數次,像拍電報似的,嘀嘀,嘀嘀,嘀嘀,嘀嘀。然後他厭惡地大聲叫喚,顯然是在提醒待在路邊卡車裏的沒露面的助手,「要他們待在家裏的時候,家裏總是沒人!」水泥地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有一個人,離開了屋子。接着響起一輛輕型卡車模糊不清的馬達發動聲,汽車開走了。

斯塔普死去了一點兒。不是比喻,而是真的。他的雙臂齊肘處,雙腳到膝蓋處都麻木了,他的心跳得好像也慢了,他連十十足足地吸一口氣也感到了困難;更多的唾沫流出來,流到了下巴上,他的腦袋向前耷拉,死氣沉沉地在胸前擱上一會兒。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過了一會兒,這鐘聲使他清醒過來,好像這是一件有用的東西,嗅鹽或者阿摩尼亞,而不是惡毒的東西。

他注意到他的思想開起了小差。還不是十分厲害,但每隔一會兒他總會產生奇怪的幻覺。有一回他以為他的臉是鐘面,而他一直盯着看的對面那個東西則是他的臉。連着兩根指針的中心軸成了他的鼻子,靠近頂部的10和2成了他的眼睛,他有一把紅色的鐵皮鬍鬚,一頭的頭髮,頭頂上一隻小圓鈴充當帽子。「嘿,我看上去挺怪的,」他昏昏沉沉地嗚咽道。他看見自己扯著臉上的肌肉,好像試圖讓鈎在上面的兩根指針停下來,別再繼續向前走,殺死對面的那個人,那刺耳的響聲是他的呼吸:滴答,滴答。

然後他又將這怪誕的念頭驅走,他發現那只是又一個逃避手段。既然他無法控制那裏的鬧鐘,他就想辦法將它變成別的東西。另一個古怪的念頭是,他受的這番折磨是對他的一種懲罰,因為他要那樣對付弗蘭,將他牢牢地綁在那裏的,不是毫無生命的繩子,而是某種積極的懲罰的力量,如果他表示懺悔,悔悟到適當的程度,他就能自動從它手裏獲得解救。於是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那被堵住的喉嚨里默默地哀鳴,「對不起,我再也不幹了。這次就饒了我吧,我吸取教訓了,我再也不幹了。」

外面的世界又回來了。這回是電話鈴。肯定是弗蘭和她哥哥,想看看他們不在的時候他是不是回來了。他們發現店門關着,肯定在店外等了一會兒,後來見他還沒回來,不知該怎麼辦。現在他們從那裏的一個電話亭打電話回家,看看他是不是病了,所以回了家。如果沒有人接電話,那肯定是告訴他們,出事了。他們現在會不會回來,看看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呢?

但是,如果他不接電話,他們憑什麼就一定以為他是在家裏呢?他們怎麼會想到整個這段時間裏他一直是在地下室里呢?他們會在店外再兜上一會兒,等他回去,直到時間過去,等到弗蘭真的焦急起來,也許他們會去報警。(但是那樣的話得需要幾個小時,那還有什麼用呢?)他們會找遍各處。就是不到這裏來找。當報告一個人失蹤的時候,最後一個要找的地方就是這個人自己的家。

電話鈴終於停了,餘音在毫無生命的空氣中持續了很久才停止,像一塊鵝卵石扔進死水池,向外盪起一層層漣漪一樣,它持續地發出嗡嗡的聲音,直到完全消失,沉寂又蘇醒了過來。

這會兒,她應該出了投幣電話亭或她在那裏打電話來的不管什麼地方.回到她哥哥等她的地方,向他報告,「他也沒回家。」又加上一句不痛不癢的評論,「你說怪不怪?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然後,他們又會回去,等在鎖著的店鋪外面,優閑,安心,毫無危險。時而她會不太耐煩地躲跺腳,一邊閑聊一邊看着馬路兩頭。

現在,到了三點鐘,他們這兩個將成為不定期領取救濟金的人會猝然停下,彼此說道,「什麼聲音?」弗蘭會加上一句,「聽上去像是我們家裏那裏傳來的。」對他的去世,他們充其量也就說上這麼一句話。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三點還缺九分。哦,九是個多可愛的數字啊。讓它永遠是九吧,不要八或七,永遠都是九。讓時間停住,這樣,儘管周圍的時間都靜止,腐朽了,他總算還可以呼吸。但是不行,已經是八了,指針已經將兩個黑色刻度之間的白色空檔連結起來。哦,八是一個多麼珍貴的數字啊,這麼圓,這麼對稱。讓它永遠是八吧——

外面的空地上,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厲聲呵斥:「你當心點,博比,你已經打碎了一扇窗子!」她站得較遠,但是清脆專橫的聲音他聽得很清楚。

斯塔普看見一隻球的模糊的影子打在地下室的氣窗上,他正抬頭看着它,因為那個女人的聲音正是從那裏傳來的.那一定是只網球,但是眨眼間,只見那結實的玻璃上一片黑色,原來那隻球像一枚炮彈似的射了上來;它好像騰空懸在了那裏,粘在了玻璃上,然後又落到了地上。如果那是普通玻璃的話,球說不定就砸碎了它,但是鐵絲網保護住了它.

孩子走到氣窗前撿球。孩子這麼小,斯塔普就著窗玻璃的高度可以看見他的全身,只有頭被隔掉了。他彎下腰來撿球,然後他的頭也進入了斯塔普的視線。小孩的頭上滿是金色的短捲髮。他側對着斯塔普,朝下看看球。自從被關進地下室后,斯塔普還是第一次看見人的瞼。孩子看上去就像是天使。但他是一個漫不經心的、麻木不仁的天使。

他仍然彎腰向前,快要碰到了地面。除了那隻球外,他還看見了別的東西,一塊石頭或別的什麼吸引他的東西,他將那東西也撿起來,看着它,仍然低頭彎腰,然後,終於漫不經心地將它向後一扔,不管它是什麼東西。

這會兒,那女人的聲音更近了,她一定是在房子前面的行人路上來回走着。「博比,別那樣扔東西,你會砸到人的!」

如果他只要將頭轉到這邊來,他就會正好看到裏面,可以看見斯塔普。玻璃還沒臟到看不見人的程度。斯塔普開始左右猛烈的搖腦袋,希望劇烈的動作會引起孩子的注意,吸引他的目光。就算沒有這個動作,他也會,或者他本能的好奇心也會促使他朝里看。突然,他的頭轉過來,透過氣窗徑直朝里看。起先什麼也沒看見,斯塔普從孩子眼睛裏茫然的神色可以看出來。

斯塔普越來越快地搖著腦袋。孩子舉起一隻肉嘟嘟的、愛亂動的小手,在玻璃上刮出一塊乾淨的地方,朝裏面張望。現在他能看見他了,肯定能看見了!一時間他仍沒看見。這裏肯定比外面暗得多,陽光被他擋住了。

女人的厲聲呵斥也傳來了;「博比,你在那裏幹什麼?」

接着,突然間,孩子看見了他.他的那雙眸子朝上抬了一會兒,隨後徑直盯住了他。興趣代替了茫然。孩子是不怕陌生的——一個男人被綁在地下室離並不比其他任何事情使孩子覺得陌生,任何事情都引起好奇,招致評論,需要解釋。孩子會不會對她說什麼呢?他能說話嘛?以他的年紀應該可以說了;她,孩子的母親,正在不停地對他說話,「博比,離開哪裏!」

「媽咪,瞧!」他歡快地說。

斯塔普沒法再清晰地看見他,他把頭搖地太快了。他覺得頭暈目眩,就像人們剛從旋轉木馬上下來時那樣,氣窗和那個孩子不停地在他面前成半圓形旋轉,先是往這邊轉得太遠,又是往那邊轉得太遠。

但是那孩子是不是明白,他是不是明白他搖頭的意思是要人家去救他?就算手腕上和腳腕上的繩索不足以表示這一點,扎在嘴上的帶子說明不了這一點,他一定知道,當一個人那樣扭動身體的時候,他是要人家來放開他。哦,天哪,他要是年齡再大兩歲就好了,最多再大三歲,這年頭,一個八歲的孩子就會懂事情,向人們報警。

「博比,你還不過來?我等著呢!」

只要他能吸引孩子的注意力,讓他待在這裏,不聽他媽媽的呼喚,那她肯定會來拉他,怒沖沖地要親眼看看到底是什麼使他痴獃呆地待在那裏。

他帶着絕望,滑稽地向孩子轉動眼睛,閉上眼睛,一會兒又拚命地眨動眼睛。最後,那孩子地臉上出現了一種淘氣的笑容;儘管他這麼幼小,卻也已經懂得了身體傷殘或假設的身體傷殘是件有趣的事。

突然,從氣窗右上角有一個大人的手伸下來,抓住了孩子的手腕,把他的胳膊往上一拎,地下室里的斯塔普就看不見他了。「媽咪,瞧!」他又說道,用另一隻手指著氣窗。「一個怪人,被綁着。」

大人的聲音,有理智,合邏輯,不動感情地——對一個孩子的無傷大雅的小謊言和幻覺不當回事——回答說:「那有什麼好看的,媽咪可不能像你那樣朝人家的屋子裏張望。」

孩子的胳肢窩那兒被抓着,站得直直的,腦袋消失在氣窗上方。他的身子一轉,也離開了他的視線,他只在一瞬間看見了孩子雙膝後面的凹陷處,接着,他的身影在氣窗玻璃上消失,他走了。只有他在那土面刮出的一片乾淨的地方還留在那兒,嘲笑着他的受苦受難。

活下去的意志是不可戰勝的。現在,他已經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但是沒多久他又開始爬出了絕望的深淵,一次比一次爬得慢,像一隻被沙子埋了一層又一層的不屈不饒的昆蟲,每一次都想方設法地掘個洞鑽出來。

他最後一次將頭從氣窗那裏轉開,轉向了鬧鐘。當那孩子在窗前時,他一次也沒敢朝鬧鐘看上一眼。現在,讓他驚慌的是,指針已經指向了三點缺三分。作為他的希望的打洞的昆蟲遭到了一個新的、致命的打擊,就像是被一個在海灘邊閑逛的殘酷的懶漢踩死了那樣。

他再也無法感覺,驚慌也好,希望也罷,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他全身麻木,唯一還保持一絲清醒的是他的腦子。等時間一到,爆炸所能消滅的也只是腦子了。這就像藉助奴佛卡因拔牙齒一樣。現在他剩下的就只有預兆這一根顫動的神經了;它周圍的組織都已凍結。所以,對死亡的延期的預知本身就是死亡的一帖麻醉劑。

現在,就連在讓鬧鐘停下之前先試圖將他放開也來不及了。如果這時候有人下來,拿着割斷綁着他的繩子的尖刀,那麼他正好來得及撲想鬧鐘,把它向後撥。現在——現在就連這麼做也來不及了,做一切都來不及了,唯有等死。

隨着指針慢慢的指向十二那個刻度,他在喉嚨深處發出動物搬的吼叫。像一條狗在啃骨頭時喉嚨口發出的那種聲音,只是堵在嘴巴里的東西不讓這種聲音完全發出來。他害怕地將眼睛周圍的肉皺了起來,把它們皺起一條條細縫——好象閉上眼睛就能擋住、減輕即將到來的可怕的力量似的!內心深處有某種東西——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辨清那是什麼東西——似乎由於厄運的阻擋而順着昏暗的長廊退卻。他一直不知道他內心有那些用以躲避的方便的長廊,它們的保護性的轉角和角度拉開他與威脅之間的距離。哦,聰明的心靈的建築師,哦,大慈大悲的藍圖,讓太平門近在眼前。這某種東西,是他然而又不是他,向太平門衝擊,向避難所、安全區衝擊,向等待在那裏的光明、陽光、笑聲衝擊。

鬧鐘的指針停在了那裏,成一個完全的直角,這是必然的結果,生存只剩下以秒計算的轉瞬即逝的滴答幾下了。現在指針不再筆直,但是他不知道,他已經像死過去一樣。指針與十二刻度之間的白色又出現了,現在白色落在了指針的後面。三點已過了一分。他從頭到腳都在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大笑。

他們把塞在他嘴裏的那塊濕漉漉的、帶血的東西拉了出來,一陣聲音也隨之爆發出來,好象他們用吸入法或滲透法將笑聲也拉了出來。

「不,暫時別將他身上的繩子解掉!」穿白外衣的人厲聲警告警察。「等著讓他們先將緊身衣拿來,否則你們會忙不過來的。」

弗蘭雙手捂住耳朵,含淚說道,「你們就不能別讓他那麼大笑嗎?我實在忍受不了了啦。他為什麼那麼笑個不停呢?」

「他發瘋了,太太。」實習醫生耐心地解釋道。

鬧鐘顯示已經是七點零五分了。「這隻盒子裏是什麼呀?」警察問道,隨意地踢了它一腳。它帶着鬧鐘輕輕地順着牆向前滑動了一段距離。

「沒什麼,」斯塔普的妻子在她的啜泣和他的大笑聲中回答說。「只是一隻空盒子。本來放了一些肥料,但我將肥料用在了花上——我在屋后種著花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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