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

我房間里打來一通電話,便是這個噩夢的開端。

一聽到聲音,我立即就意識到了是誰打來的,因為這個聲音獨特、又帶了些稚氣。我的心臟開始撲通撲通狂跳起來。儘管如此,我還是故意用機械性的口氣問道「請問是哪一位?」本來是想拿點出息出來,不過立刻又為自己做了這種傻事而後悔。

「嗯,我是中野」她自報的不是原來的姓氏,而是現在的。估計她也想顯得有志氣一些吧。

「中野?」我依然裝出一副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

「啊,不好意思,我是倉橋,倉橋沙也加」

「啊,是你啊」我顯得終於反應過來的語氣,演技拙劣。「前幾天真是興會了」說完,她便緘口了,可能是由於詞窮了吧。也難怪,連『前幾天興會了』這句寒暄本身也已經是硬擠出來的了。

我不禁在電話里笑了出來,「雖說興會,不過上次還真是沒能聊上幾句呢」

「是啊」沙也加似乎有些肩膀乏力,「你一個勁兒地在和那些男同學說話,也不到我們這裏來」

「說起來你好象也一直在躲避我啊」

「沒這回事啊」

「是嗎」

「千真萬確」

「呵」我拿起桌上的活動鉛筆,咯吱咯吱的把筆芯按了出來。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幾秒鐘,「也無所謂了」我說,「那你今天打電話給我有什麼要事呢?純粹的心血來潮?」

「誰說的啊」傳來一陣沙也加的呼吸聲,雖然很輕微,但可以感受到她心中的波瀾。下了決心后她說道,「我有事要跟你說,你有時間嗎?」

我略微有些驚訝,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出見面。望着手中的鉛筆芯我問道,「是關於什麼的呢?」

再次深呼吸之後,「電話里說不清楚」她回答。

耳朵貼著聽筒,我的腦子裏想像著那件事情的內容,雖然浮現出很多三流小說的故事情節,但怎麼想都覺得沙也加不會因為那種事兒打電話給我。不過我還是問了一下「你說的那件事和我們倆有沒有關係呢」

「和你無關呢」她立即否定,「是我自己的問題,不過我希望你能聽我說一下,然後我有要事相托」然後在我回答前又搶先說道,「我也只能拜託你了」

頓時我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不過我還是按捺著這種好奇心問她。「這事兒你老公知道嗎?」

「我老公現在不在我身邊」

「不在?」

「他因公去美國出差了」

「是這樣啊」我用無名指把活動筆芯給推了回去。

「不過你不要誤會」她的呼吸又有一點紊亂。「即使他在也無濟於事」

我沉默了,完全摸不到頭腦。不過從她的口氣里可以察覺出事態的嚴重程度,所以我覺得需要謹慎。

「那我可得好好考慮一下」我舔舔嘴唇。「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嗎?要說現在你我的關係,從某種角度上說很危險。這點請你明白」

「但是……」

「求你了」這話像是勉強從嘴裏蹦出來的,讓我似乎看到了她那副死鑽牛角尖的樣子。凝望遠方的眼神,眼眶一定還微微泛紅。

我不由吐了口氣,「明天中午我有空」口氣略顯生硬,「謝謝」她回答。

從高二到大四的將近六年時間裏,我和沙也加是所謂的戀人關係。只是不會對對方說什麼肉麻的語言,也沒有什麼如同電視劇里的情景出現過。一晃就到了交往的了第六個年頭,僅此而已。

為我倆的關係畫上句點的是她。

「不好意思,我喜歡上別人了」

也沒說『我們分手吧』之類的話,她默默地低着頭,不過要說就夠了,我們之間作過約定:不束縛對方,不向對方撒嬌、想結束關係的話直接說。所以我儘管有些不舍,但並沒挽留她。

「我知道了」這是我對她唯一一句回答。從此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面。

我們重逢是在7年後的初夏,在新宿舉辦的同學會上。不可否認,我選擇去參加,的確有着想和沙也加見上一面的因素。

在會場上,一邊與長了歲數的同學們歡聲笑語,一邊用餘光搜尋着她的身影。如我所願,她的確也來了。她的體態已經從和我交往時候的精瘦型變成了女性所特有的曲線型。化妝水平也上了一個台階,成功展現了一個沉着冷靜的女性形象。然而,她身上時不時透出的那種少女的危險氛圍,與和我交往時候仍然沒變。確認了這一點后,我少許放心了一些。因為這才是沙也加的本質所在,失去了這種特質的沙也加是無法想像的。她和大家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並確保著自己的安全範圍。那雙警覺的眼睛,也一直在若無其事地掃視着周圍動靜。

我感到了她的目光正轉向了我,要是這個時候我也看了她的話,說不定我們倆就藉機說上話了。但我卻裝作沒有注意到。

聚會進行到高潮的時候,大家挨個兒開始自我介紹,輪到沙也加的時候,我的視線落到自己手中拿着的酒杯上。

四年前結了婚,現在是專職太太,這是沙也加的近況介紹。丈夫在貿易公司工作,幾乎常年不在家——這事兒屢見不鮮,以前從不敢想像從她口中會聽到如此平庸的話題。

「有孩子嗎?」原班長問,也是嘮嘮家常。我喝了一口稀釋的烈酒。

「嗯,有一個」

「男孩兒?」

「不,是女兒」

「幾歲了?」

「快三歲了」

「那應該是最好玩兒的時候了呢」

對於班長的話,沙也加並沒有立即回答。停頓了一會兒后,用比剛才更輕的聲音回答,「嗯,是啊」。此時我抬起頭,看了看她,因為發現她的回答里透着什麼難言之隱。不過並沒有別人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又有人開始說起話來。

沙也加拿出手絹捂住額頭,彷彿想遮住自己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臉色看上去變得慘白起來。我繼續盯着她望了一會兒,她似乎有所察覺也看了看我,這是我們那天第一次目光交匯。

不過只有持續了短短几秒鐘,我又低下了頭。

最後我和沙也加在那天裏沒能說上話。我回到房間后,一邊解著領帶一邊還自責,我到底為了什麼才去的?同時有種預感覺得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

然而一周后的今天,她打來了這通電話。

我們約好的見面地點是在新宿的一家旅館的咖啡廳,大約4點50分,我在服務生的帶領下入了座,而沙也加還沒有到。我點了杯咖啡,再次環顧了一下並不寬敞的大廳,開始自我嘲笑起來。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分鐘,到底懷着什麼期望呢?將出現在這裏的,已經不是那個女大學生沙也加了,她已經成為了一個貿易公司職員的太太。

我體內另一個聲音反駁道:我並沒有期待着什麼,我只是聽到了她沉重的聲音,而來這裏幫她忙而已。她說了,能依靠的人也只有我一個了。

對此,原來的聲音繼續反駁:你這傢伙聽了這話之後,心情好象不錯啊,不能和丈夫說的話竟然可以說給我聽?成為了別人的老婆,就不能愛我了嗎?我不是這麼期待着的嗎?——不行不行,抱這種無聊的幻想真丟臉。

我沒有考慮這事兒,我只是——

4點55分,沙也加出現了。

她看到我之後,胸口起伏了一下,走了過來。她身着薄荷綠的外套,裏面配了一件白色襯衫。裙子的長度短得讓人感覺她還只有20歲出頭。短髮也看上去和她很相稱,這樣拍一張照片絕對能做主婦雜誌的封面。

「我還以為我會先到呢」她站在桌子前說道,皮膚看上去稍稍有些干。

「我想儘快把你的事情解決啊,別站着了,坐下來吧」

她點着頭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對經過的服務生地點了一杯奶茶。我喝咖啡、她喝奶茶,和那時候如出一轍。

「你家住着附近?」她看着桌上說,還時不時地往上偷看兩眼。

「不近,要換兩輛車呢,不過也不算很遠」

「那為什麼選這個地方呢?」她眼珠轉了一圈,掃視了一下大廳。

「我只是想約在我們倆住處的中點,不過還是離我稍近了一點啊。你現在住在等等力吧?」

我這麼一說,她瞪大了眼睛,應該對我知道她的住處而感到意外吧。其實這是她在前幾天的同學會上自己說的,我當然不會忘記。她可能也是想到了這點,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我還以為我說話的時候你沒在聽呢」

「那我說的話你沒聽嗎?」

「我聽了,你好象現在混得很好啊」

沙也加說着,奶茶端來了。等她喝了一口后,我問道,

「我住處的電話號碼你是從哪裏知道的?」

「是工藤告訴我的」

「我猜就是」

那是同學會的組織者,以前就很熱心,每逢節日之類的就回特別活躍。工藤以前也知道我和沙也加交往的事情,所以要是她問了我的聯繫方式之後,肯定會產生各種猜疑。沙也加不可能沒料到這點,所以看來她一定是有什麼要事找我。

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名片放在她跟前。

「你在練馬工作啊」她拿著名片說。

「理科院物理系第七講座……和那個時候一樣啊」

「只是那個時候頭銜還是研究助理,這算是唯一的晉陞了」

「之後不久就變成了副教授了啊」

「再回到剛才的話題吧」

沙也加凝視了一會兒我的名片,舔了舔嘴唇,仰起頭來。

「沒有其他名片了?」

「其他的?沒有了,什麼意思啊」

「怎麼說呢,文學家……可以這麼說么,我在那次同學會上聽說你好像也在從事這方面的工作呢」

「啊」我點點頭,喝了一小口變涼了的咖啡,「其實也說不上是副業啦」

「不是在雜誌上連載了嗎?」

「是不知名的科學雜誌啦,而且也不是每期都有,只有遇到了合適的主題,編輯部才會跟我約稿」

報社發行的月刊上有一個欄目叫「從科學家的視角來看社會現象」。其內容一般是由被人們廣泛認為遠離世事的科學家們對當今的時事話題,結合科學理論的暢談。那邊的總編輯本來是和我們這兒的副教授很熟,來跟他約稿的。但是那個副教授說,他不想寫一些無聊的文章讓大家笑話,就把這個任務推給了作為直屬部下的我。第一期的標題我記得是『關於職業棒球的選拔制度』,隨後的7個月里,每一期都刊登了我的文章。

「其實,一聽到上面登有你寫的文章,我馬上就到圖書館去找到了那本雜誌,不過沒能找全,我只拜讀了其中的三本」

「是嗎,真丟臉啊,文章寫得很傻吧?」我想到沙也加是文學部的部長,便這麼說道。

她搖搖頭,「很有意思啊,主題也很引人深思呢」

「你感興趣就再好不過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讀者感想呢」我又喝了一口咖啡,視線轉到了她的臉上。

「那麼,你拜託我的事情是?」

沙也加深呼一口氣,像是在做最終決定一般,從放在邊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隻茶色信封來。她把信封往手掌上一倒,掉出來一枚黃銅色的金屬棒和一張摺疊起來的紙。她把這兩樣東西往我面前一放,那件金屬棒模樣的東西是一把黃銅鑰匙,手握的部分是一個獅子頭像。我展開了那張紙,那是一張用黑墨水畫的地圖。我抬起頭看着她,「這個是?」

沙也加慢慢開口了,「這是我父親的遺物」

「你父親去世了啊?」

「已經過了一年了,因為心肌梗塞」

我握著那把黃銅鑰匙,沉甸甸的。那張手繪地圖上畫的則看上去像是通往某處的路線。圖中唯一標註了地名的,是右下角的一個車站。

名字叫「松原湖站」,回憶了一下,這好像是在長野的小諸那一帶的站名。「那麼,這些東西怎麼了?」我又問。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一次圖上畫的這個地方」她說。

我吃驚得瞪大雙眼看着她,「我?和你?為什麼啊?」

沙也加伸手從我手裏拿過黃銅鑰匙,指尖觸碰到了我的掌心,雪白的細長手指異常冰涼。

「我至今還對父親生前的行蹤耿耿於懷」她靜靜地說,「爸爸有釣魚的愛好,休息天的時候會經常一個人出門,偶爾會發生很莫名的事情。前幾天也不做準備工作,比如買魚餌、整理魚竿之類的,而回來的時候每次都會空手而歸。不光如此,回來了之後連魚竿也不修理,這可是他平時必做的事情呢」

「你的意思是你懷疑他以釣魚為借口而去了別的地方?」

「我只能這麼認為了」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嗎?」

「嗯,大概兩三個月會發生一次吧,當然我去上學或者工作的時候是不得而知的」

「你關於這件事問過他沒有?」

「問過一次,『爸爸,你真的是去釣魚的嗎?』,然後他回答『當然啦,這還用說嘛。只是沒釣到,你可別挖苦我哦』,儘管不是罵我,不過口氣聽上去也不太耐煩。我確信這是謊話,但那時候只是懷疑他會不會去找了別的女人。媽媽也已經死了好幾年了,他去找自己喜歡的女人也沒有什麼稀奇的」

「這個推理很合理啊」我把兩肘撐在桌上說。

「雖然想到去世的母親會有點難過,但我也有些許的期盼,因為想到他以後可能會對我引見那個女人」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立刻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情。「但爸爸死了之後也沒出現這樣的女人,便證明我的推斷是錯的,最後也不知道爸爸究竟去了那裏,一年就這樣過去了。最近我找到了這鑰匙和地圖,是在我爸爸去釣魚時候攜帶的背包里發現的」

「噢?」我重新看了一眼地圖,抬起頭,和她目光交錯。「你覺得你爸爸去了這個地圖所標的地方?」

沙也加點點頭。

「然後你想確認一下這個地方究竟會有什麼,對嗎?」

又是一陣點頭。

我又伸手去拿咖啡杯,想到已經喝空了之後又縮了回來。

「那你一個人去不就好了嘛,我沒必要跟你一塊兒吧?」

「那個地方我完全不認識,而且一個人去也無依無靠啊」

「那就叫上別人一塊兒去啊」

「這種事情不能拜託別人啊,而且我也沒有一起出門旅遊的朋友」沙也加低着頭,把兩個手臂搭在椅子上伸得長長的,身體前後搖晃着。這個幼稚的動作和以前完全沒變。

「我真是不明白」我說,「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啊,就是想探尋你爸爸的小秘密而已咯。沒有必要着急啊,等你老公回來之後,用車載你去不就好了?你還有個女兒,那你們一家三口可以——」我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因為她突然抬起頭,用險惡的目光盯着我。我有點驚惶失措,問道,

「怎麼啦?」

沙也加眨眨眼睛,又垂下了視線。這個動作看上去是為了強忍淚水,但我並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在這種場合哭泣。

看到她又一次低下頭去,我一時緘默了,我覺得還是等她開口說話為妙。

肯定有什麼隱情,因為對父親生前的行蹤抱有疑問而來找前男友幫忙,這種事情怎麼想也不太可能。只是在聽了這個隱情之後再怎麼辦,我開始躊躇了。我不斷告誡自己必須謹慎再謹慎,因為我發現了自己的弱點所在:一直莫名其妙地抱有和沙也加某天會複合的期望。

沙也加微仰起頭,眼睛裏看不到一絲血絲。她好像在對某件事猶豫不定,一直往遠處在眺望,不一會兒又好像想到了什麼,慢慢收回了目光。我也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她一直看着的,貌似是正走進咖啡廳的一對情侶。小個兒的女孩穿着露到大腿根部的短裙,上身是一件袖口飄蕩的T恤。高個兒的男孩則穿着一件開領襯衫配着牛仔褲,兩人都曬得很黑。

沙也加一直看着他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跟以前的你真像,從T恤里伸出兩隻曬得烏黑的手臂」

「是啊」我學生時代是搞田徑的,項目是短跑和跳遠。

她立刻把臉轉向了我,「高中時候的事情你現在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啦」

「我也記得」說着她看了看我的胸口,隨即又把目光移到眼睛。「那初中的時候的事情呢?」

「有的記得,當然大部分忘記了」

「小學呢?」

「這麼早的話,幾乎都忘了啊,連夥伴們的長相也想不起來了」

「但也有回憶吧?比如郊遊啊,運動會之類的」

「運動會可是記得很清楚呢,尤其是競走,我最後沒跑第一」

「真的嗎?真是意外哦」她笑了笑,問道。「那之前的事情呢?」

「之前?」

「就是進小學之前,你有記憶嗎?」

「真是個難回答的問題啊」我抄起胳膊,「有一些不知所以然的記憶碎片,和附近的孩子玩耍啊,被父親罵之類的,但這些都沒法串成一整件事」

「但是」沙也加說,「總算是還有些印象吧,你住在什麼房子,周圍的人是什麼樣的這種事情」

「嗯,算是吧」說着我露出了笑容,「為什麼問這個?」

她又顯出了迷惘的表情,舔了一下嘴唇后,說,「但我什麼都沒有」

「沒有?什麼東西?」

「就是我剛剛說的」她吸了口氣,繼續說「兒時的記憶啊,我到底是住在怎樣的家裏,附近住着怎樣的人,完全不記得了。我為了能找回這些記憶,才萌生了去這個地方的念頭」

2

「雖說是孩提時候,我對小學以後的事情還是有記憶的。特別是在入學典禮上,媽媽攙着我的手,走過小學的大門,沿着圍牆種著很漂亮的櫻花樹,花瓣飄散著,就像下雪一樣……」沙也加說完,搖搖頭,「但那之前的事情完全沒有記憶,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樣」然後像是求助一般看着我。

我伸開叉著的手臂,把身子往前挪動了一下,感覺有點不太理解形勢。說道,「那又怎麼了呢?把以前事情都忘記的人多的是,誰都沒當一回事啊」

「因為他們是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慢慢遺忘的啊,如果我也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放在心上了」

「你是說你和他們不同?」

「嗯,其實我在小學的時候開始就被這個問題所困擾了,為什麼我完全沒有兒時的記憶呢?要是成人之後,進小學前的事情想不起來或許還無可厚非,但小學的時候就這樣你不覺得奇怪嗎?」

「那……應該算吧」

「因為太不可思議,所以我以前問過爸爸:為什麼我完全想不起幼兒園的事情呢?而爸爸說因為那時我還太小,但我不能接受這種理由,我周圍的朋友們沒有一個是這樣的。不知不覺地,我一想到這件事就心情煩躁起來。想求得一個合理的解釋,可就是怎麼想都想不通。於是便莫名地產生了一種孤獨感和恐懼感」沙也家兩手捂住胸口,深呼吸了一下。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問她。

「徹頭徹尾」她惡狠狠地說,「簡直就是一張白紙,連你剛剛所說的那種記憶碎片都沒有」

「那你家裏總該有相冊吧?上面肯定有你小時候的照片,比如七五三節、幼兒園入學儀式什麼的,看到以後你也什麼想不起來嗎?」

「爸媽給我拍了很多照片呢,為了我特地拍的,所以家裏光是我兒時的相冊就有兩本。但是,真正的幼年時期的照片卻一張也沒有。相冊第一頁上放的就是我小學的入學儀式時候拍的」

「有這種荒唐事?!」

「千真萬確,有時間給你看看,就在我家裏」

「那你上小學之前的事情,你從父母那裏也沒聽說過什麼嗎?」

「嗯……」沙也加歪著腦袋,「當然是有過,像端午節元宵節之類的,給我印象很深的是我五歲那年差點走丟那件事。父母臉色都變了,到處找我,據說最後發現我在家裏的儲藏室里睡著了」

「聽你這麼說,你自己是完全沒有印象的咯?」

「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呢」她小聲嘆氣,「就連我父母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也並非是津津樂道的樣子,只是說發生過這種事情,僅此而已」

「發生過這種事情……嗎」

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思忖著。雖說沙也加自己完全沒有兒時記憶很奇怪,但連她父母都沒有留下那時候的記錄這點更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樣的父母,從孩子出生后的三年裏都會不計代價地使用相機呢。為了拍下孩子的瞬間而特地去買照相機的父母也不佔少數。

「說起來你以前可是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事兒啊」

「和你相識的時候,我已經對這種情況習以為常了,或者說已經放棄了或許更恰當一些吧。只是自己沒有兒時回憶的意識是一直存在的。和你交往的這段時間也沒有忘記過」

我不禁一聲嘆息,兩手手指交叉,一會兒放在桌上,一會兒又拿下來。她的話已經超出了我所能想像到的範圍。

「你是認為,由於某種特殊原因,你喪失了兒時的記憶,是嗎?」我整理了一下思緒,問道。看她點點頭,我又繼續說道「而你期待着這個地方可能就是開啟你記憶之鎖的鑰匙?」說完我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地圖。

「因為我有印象」她說。

「對什麼有印象?」

「對這把鑰匙」她拿起黃銅鑰匙,「我見過這把獅頭鑰匙,不過不是上了小學后,而是之前。我覺得如果從這把鑰匙入手追查的話,或許我可能恢復記憶」

我又抄起手腕,倚靠咖啡店的沙發上。無意識地哼叫了一聲。

「我雖然不是很理解,但這事兒真得這麼重要嗎?我知道關於這一點你一直很苦惱,但你現在不是已經習慣這種狀態了嗎?那就可以了啊,雖然我有着童年的記憶,但這不值一提啊,有或者沒有對以後的人生都沒有任何影響啊」

沙也加使勁兒閉上眼睛,然後又慢慢地睜開,可能在壓抑著心中的焦急情緒吧。然後她說,「對於現在的我而言,這是非常必要的」

「什麼意思?」

「我是最近才發現的,我身上缺少某種東西,在追究其原因時,最後我就想到了喪失童年記憶的事情」

「你身上怎麼會缺少什麼呢」

「缺少的哦」她似乎有點鑽牛角尖,「我知道的,只有我自己才能感覺到,我是個有缺陷的人」

從她口中聽到這種出乎意料的話之後,我有點不知所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着急地問,「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她晃了晃腦袋,「今天我不想在這裏說」

「那麼你想在哪裏說?」

「去了這裏我估計就會說了」說着,她把手放在了那張地圖上。「去了這個地方,把回憶都想起來的話,我想我會什麼都告訴你的,我覺得你也會理解我的。所以我才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我撓撓頭,「你這話真讓我摸不著頭腦啊」

「不好意思,我也覺得自己說的這些很莫名其妙,但我只能說到這個地步了」沙也加的頭仍然沒有抬起來。

據我推測,她為了解決精神上的煩惱,便不放過一切可能性來找回自己失落的記憶。我還是想幫她一把,但若是不知道她苦惱的癥結所在,也不便這樣輕易涉入其中。

「我不太可能和你一塊兒去啊」我說,「我覺得我不是恰當的人選,或許找別人去會更適合一點」

「我這麼懇求你都不行嗎,我已經坦白到了這種程度」

「但你還是有所隱瞞的,不是嗎?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這麼煩惱,我一無所知,不過或許這樣也好」

她似乎欲言又止,或許已經疲於解釋了,或許是覺得再多說也沒用了,我無法判斷。她又想伸手拿起茶杯,卻發現杯子早被喝空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周圍的人開始熙攘起來。我看了一眼剛才的那對情侶,他們正歡聲笑語的交談著。

「我明白了」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很輕。「或許我今天不該來,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了,不太可能對前女友的煩惱一一奉陪了」

「你有煩惱可以隨時找我談,如果不是這種性質的話」

「謝謝,但如果不是這種性質的,我估計也不會來拜託你了」沙也加說着,臉上露出了落寞的笑容。

她把地圖和鑰匙都放進包里后,站了起來。我伸手去拿桌上的付款單,同時她也把它抓了起來,形成了兩人扯住的局面。

「我來付吧」

她搖了一下頭,「是我叫你出來的」

「但是……」我抓住了付款單,這時,沙也加左手手臂的內側映入我眼帘。和她的錶帶平行着的,有兩條紫色的傷痕。我把付款單放了下來,說不出話來。

她猛地把拿着單子的手藏到了背後,應該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我去買單了」她轉身走向櫃枱,左手還是藏着。

我在大廳的出口等着她,她手臂上的傷痕,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或者應該說,看到時候的那種震驚久久無法散去。

沙也加走了回來,向我點頭示意,表情像一個害怕被訓斥的孩子。

「多謝了」我說道,不用,她的聲音我幾乎聽不到。

我們肩並肩從酒店的大廳正門走了出去,我本來想往地下通道走,但她卻停了下來。

「我坐計程車回去」

「是嗎」我頷首著,但我們並沒有就此分別,而是面對面站在那裏,三個穿着西服的男人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

我想她走近了一步,「你不擔心你丈夫知道嗎?」

「嗯?」

「如果我們兩人出遠門的話,這件事情不會被你丈夫知道?」

「啊……」她的表情放鬆了下來,如同系得很緊的繩子被解開一般。「關於這點我會很小心的,而且那個人半年以內不會回來的」

「噢」我腦子裏閃過各種念頭,仍然猶豫不定。

沙也加抬起頭看我,「你肯和我一起去了?」

「這周六有空嗎?」

她呼了口氣,說「有的」

「那你周五晚上打電話給我吧,具體的情況到時候再說」

「我明白了」她眨了幾下眼睛,「謝謝你」

我瞥了一眼她的左手臂。她注意到后便用右手握住,我移開了視線。

「你不坐出租回去嗎,我可以送你一程的」她的聲音比之前明顯明快了許多。

「不,不用了」

「好吧……」

我邁步走開了,而沙也加一個人留在了那裏。過了酒店前的那條馬路再回頭看了一下,她還在盯着我看,我向她揚了揚手。

3

藍天上飄着一朵很有立體感的雲彩。『天氣好像回暖了呢』,我拉上花邊窗帘,從床上起身的時候嘀咕了一句。腦袋有點重,一定是昨天晚上白蘭地喝多了。我想到今天的事情后,腦子頓時清醒起來,完全沒有了睡意。

睜開眼睛是早上七點,我平時從不這麼早起床。身體作了簡單的舒展,又慢悠悠地刷牙、洗臉,也僅僅只有過了十五分鐘。早飯也不準備吃,打算八點從家裏出發。

掃遍了報紙的每個角落,又看了會兒電視節目,總算快到八點了。但到了要出發的時候卻發現了行李沒準備齊全,最後只能匆匆忙忙出門了。

開着車從環七公路筆直南下,從高園寺的小路開出了甲州街道。然後就一直向西開着,在晴朗的星期六貌似要出遠門的人很多,前前後後都是短途旅行用車。

開出環八公路幾分鐘后,左邊看到了寫有「ROYALHOST」的招牌。把車開到了停車場里,走了進去,看到沙也加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等了不少時間了吧?」瞅見她眼前的茶杯空了,我問道。

沙也加搖搖頭,「我到得太早了,本來還以為會很堵呢」

在昨天晚上電話里,我們商量下來她打車坐到這兒,之後的路由我來載她過去。

我點了咖啡和三明治,她又追加了一份雪糕。

「天氣真幫忙啊」我從窗戶里仰頭看了看天空。

「是啊,不過昨天的天氣預報說從晚上開始要下大雨呢」

「嗯?是嗎?」

「是啊,我打電話去問了長野的預報」

「真聰明」

那一帶的天氣的確很多變,我回想着,無意中轉頭看了看她的身邊,她那隻路易斯提包塞得鼓鼓的。昨天晚上說過,我們準備當天就返程,我不太明白為什麼女孩子也需要帶那麼多行李。但問她這事兒又顯得很奇怪,所以我就沒吭聲。提包的旁邊放着一隻紙袋,裏面肯定裝了相冊吧,昨天她說要帶來給我看的。

服務生走了過來,把我們點的東西放在了桌上。我一邊喝着咖啡吃着三明治,時不時地撇兩眼沙也加,她正用扁平的小勺吃着雪糕。那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雪糕的樣子和以前完全沒有改變。

無意間又瞄了一眼她的左手腕,她帶了和上次不一樣的一隻手錶,這隻的錶帶是皮質的,很粗。我猜想她是為了更好地遮蓋住手臂上的傷痕。

吃完早餐后,我們出發了。從甲州街道繼續往西,立刻就出現了標有「調布高速公路」字樣的路牌。

「嘿,我帶了CD,可以聽嗎?」進入中間機動車道,車速穩定在100碼之後,沙也加客氣地問。我的車上安裝有CD播放器。

「好啊,什麼曲子」不會又是由民的歌吧,我心裏想着,問道。這是她以前經常放給我聽的歌手名字。

從喇叭里傳出的還是英語歌,不過風格有點不同,『是JOHNMICHAEL』沙也加說。

「你其他還聽什麼歌呢?」

「BONJEBY」她回答,我意識到她的愛好的確變了不少。不管怎麼說,我們兩人有那麼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繫了。

堵車並不嚴重,大約一小時后我們便來到了須玉。只是離開收費站花了我們不少時間,因為去清里的車太多了,幾乎都是一男一女的組合。不過我們倆從旁人的眼光看來,應該也像一對來歡度周末的情侶吧。事實上,在學生時候我們的確在清里住過一次。我們住在連環畫上出現的那種簡易旅館里,吃着並不好吃的法國料理,這些我都有印象。那香腸真是難吃。

坐在身旁的沙也加,噗哧笑了出來。當時正和其他車輛一塊兒駛到國道141號公路上——俗稱清里線,道路兩旁種滿了銀杏樹。

「怎麼了?」我問她。

「我想起了上次我們來這裏時候的事情,那次住在一個破爛旅館里,還記得吧?」

「嗯」其實我也想起來了呢,這句話我咽了下去。

「你一看到那幢樓房,你恨不得趕快逃走呢,還說討厭這種像情侶旅館一樣的地方」

「這麼說來是有這麼回事啊」我半邊臉露著笑容。

「最後你沒辦法還是住了下來,第二天在清里的街道散步的時候你還吃了一驚呢,因為那邊花花綠綠好長一排都是土特產商店啊」

「那次真是好慘」

「然後你一直催我快走快走,弄得我連禮物都沒法好好買」

「我光是走在那裏就覺得難為情呢」

「你真是啊」

我們不由得笑出了聲,我思忖著該不該問她「我們順路去一次清里?」最後還是沒說出口,用力踩下了油門。

不久后,路邊漸漸可以看見一些裝修豪華的咖啡店,還有一些被冠以人氣小屋的商店。和那時完全一樣,大概今後也不打算改變這種趨勢,因為連正在建造的建築都籠罩着一股相同的氣息。

再往裏開了一會兒,左邊出現了一條岔道。在那裏轉彎的話就可以通往我們曾經散步過的清里小鎮,但我不加思索地直行了下去。

「你爸爸一直開車出門嗎?」

「是啊,他以前可是計程車司機呢」

哦,對,我想起來了,這事兒我還是高中時候聽說的。

「要是這裏到了冬天,輪胎鏈還是不可或缺的呢」

「這麼說起來,我爸爸經常把輪胎鏈塞在行李箱裏,他對此的解釋很草率,說是什麼以防突降大雪」

「說不定是來這裏的常用裝備」

「有可能」沙也加點頭。

持續了一段被綠化帶包圍的公路,穿過小海線鐵軌后,民房開始多了起來。一群小學生模樣的人在路邊排成一排行走着。

穿過海口鎮大約平治了10分鐘之後,公路上出現了「松原湖入口」的標牌。上面還有一個向右的箭頭指向松原湖車站,我便在那個路口右轉。

松原湖的驛舍是一個外表像倉庫一樣的小房子,入口的上方是一塊用毛筆寫着「松原湖站」的木質標牌,固定木牌的釘子已經銹跡斑斑。昏暗的候車室比我學生時代租的一室戶房間還要小。在一個角落的書架上,放着幾本『少年飛揚』『少女之友』一類的雜誌。

牆上貼著一張手寫的時刻表,上面寫着電車一個半小時有一班。可能是剛開走了一輛,候車室和站台上完全不見人影,我和沙也加穿過無人的檢票口,走出了站台。單軌的軌道上洋溢着一種異國的氛圍。

「那張地圖給我看一下」我對沙也加說,她從手提包里拿出那張破舊的紙條。

地圖上標出了從松原湖站到左上方一個黑點間的路線。為了到達那個目的地,貌似需要經過很多曲曲折折的小道。而且在這些小路上標著很多記號,比如『三棵松』、『石碑』等。離目的地最近的一個記號叫「獅子」,當然我不知道這記號象著着什麼,不過這地方和那把獅頭鑰匙有關是肯定錯不了的。

「看來只能親自去一次了」

本來自言自語的一句話,沙也加卻回答我「是啊」

我們從車站再次回到公路上,往清里回走了一段路后,根據那張地圖的指示,在那個十字路口處右轉。從這裏開始上坡路開始增多了起來。

不久后便到了『蝗蟲溫泉』和『松原湖』的交叉路口,我拐向了松原湖一邊。

開了一段路后,在我們右手邊出現了一個小湖泊,儘管到處都是免費停車場和賓館,但就算是周末也看不到很熱鬧的景象。

再往裏,發現民宅變得越來越少,很快眼前出現了一片森林。在森林的入口處並排豎着三棵松樹,這裏便是『三棵松』了,我不假思索地開了進去。

地圖上指示,這個森林裏有一個『石碑』,好像是從一根窄道進去的,但我們一時卻沒有找到。幾分鐘后,前方延伸着急轉的彎路,開到盡頭赫然出現了翻修一新的道路。而且在路旁等距離地會出現一條岔道,我嘗試着開進其中一條,便隱約能看見在茂密叢林的深處有幾棟具有西洋風格的圓木小屋,好像這一帶是個別墅區。道路交叉口的路牌上標示著這附近的樹林已經被整齊地分割成了網格狀,並且每一條路都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我不知道這邊竟然還有別墅區呢」沙也加說,「這地圖上的黑點會不會也是位於某處的別墅呢?」

「有可能,先不說這個,『石碑』在哪兒呢?」

「我覺得應該就在這裏附近,這樣的話還不如寫上路名呢,總比這種難找的標記一目了然」

「說的也是,我們倒回去吧」

我們穿過森林,又回到來時的路上,從車上看到很多別墅,但幾乎每一棟都是空房。

離開別墅區,我們又駛回了森林,「哎?」沙也加叫了一聲。我放慢車速,順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路旁豎着一塊高約一米的四方形石頭,幾乎被被雜草掩埋。雖然看上去像是天然的,其實也依稀能看出一點石碑的影子,而它的旁邊就是一條小道,但由於太細,感覺上一般好奇心不強的人不太會駐足,路鋪的也是坑坑窪窪。

「好像就是這裏呢」我說,「我們進去吧」

行駛在滿是土坑的路上,輪胎髮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而這種只是適量倒點水泥的路不一會兒也嘎然而止。而就在路斷的地方,建著一幢類似於公司倉庫一樣的樓房,破爛不堪。

我又向前開了一程,道路兩旁茂密的雜草劃過車身。

不一會兒功夫,出現了一條丁字路口,和地圖上畫的一樣。我停下車,看了看周圍,應該能夠找到最後的那個標誌。

最後在右邊發現一塊很小的路標,上面沒有寫字,而是用白色的油漆畫了什麼。儘管有些褪色看不太清楚,但那應該是一個獅子的側身像。我一語不發地轉動了方向盤,沙也加也無言以對。

往裏大約十米的地方,剛才那幢建築物出現在了左邊,那是一棟灰色的房子。由於周圍佈滿了灌木叢和雜草,從遠處只能看到二樓以上的部分。

我把車停在了房子跟前,路在這裏就斷了。引擎熄火后,透過擋風玻璃我開始審視起這幢房子來。

4

雖然看上去是灰色,但整棟房子原來的顏色應該是白色。在大大的尖形屋頂上有兩個三角形的小窗,而中間伸出一根四方的煙囪。

建築物的周圍沒有柵欄,而是用磚塊堆出了一扇簡陋的大門。一根水泥走道連接着大門和門廊。

我們下了車走近了小屋,一樓的窗戶全部安上了封閉的百葉窗。

在小屋的左邊,靠里一點是一個縱深的門廊。門廊和牆壁顏色一樣是灰色,門的左邊突出一米左右的距離。我看了看門的四周,並沒有找到名牌。

「看不出有人住的樣子呢」沙也加走到我身邊,說道,「果然這是一幢別墅啊」

「好像是」

因為找不到門鈴,我用右拳敲了三下門,發出了沉悶的聲響后,在我手觸摸到得地方清晰的留下了痕迹。

不出所料,完全沒有動靜。我和沙也加對望了一眼,聳聳肩。

「用那把鑰匙試試吧」我提議。

「好的」沙也加也同意,從包里拿出了那把黃銅鑰匙,遞給了我。

把手在門的左側,鎖孔在靠下方的位置,我手握鑰匙湊近了鎖孔,想要往裏插的時候,手卻停了下來。

「不對,不匹配」我說。

「什麼不匹配」

「鎖孔和鑰匙,這把鑰匙不對」我比對了一下,鑰匙比鎖孔大太多了,「果然不是這裏的鑰匙」

「怎麼可能……」沙也加抬起頭,一臉困惑的表情,「我們都到這兒了,鑰匙卻不匹配?難道地圖、鑰匙和這裏都沒關係嗎?」

「不,不可能沒有關係」

我離開了正門,開始繞着房子走起來。房子背面的樹木幾乎貼到了牆壁,還伸出無數根枝條彷彿要把屋頂罩住。

和大門正相對的另外一側,我發現有一塊和門差不多大小的金屬板嵌在牆上,一邊還裝着鉸鏈,應該是能打開的。

「是儲藏室?」沙也加在一邊說。

「有可能,但怎麼打開呢」

乍眼一看,門上並沒有把手一類的東西,而在本該裝把手的地方,釘著一塊大小可以用手掌抱住的黃銅片,而且這塊銅片和剛才的告示牌一樣,刻着一個獅身側面相。

「這是什麼呀」沙也加先於我伸出了手。摩擦表面的時候,它稍稍往旁邊移動了一點。啊,她小聲叫了一下。

我替她用力滑開了銅板,可能有一段時間沒有人碰,感覺很費勁,不過咯吱一聲后,銅板滑開了。裏面又出現了一個鎖孔,我們再次對視了一眼。

壓抑著心中的喜悅,我把獅頭鑰匙插了進去,和鎖孔完全一致,試着慢慢往右轉動,雖然沒發出聲音,但手臂還是感覺到有東西被打開了。

本來想拔出鑰匙,沒想到沒拔出來,門卻嘎吱一聲打開了。

裏面出現了一個通往地下的樓梯,樓梯里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是地下室?」我嘀咕了一聲。

沙也加反向轉動了鑰匙后拔了出來,然後一直盯着看,說:

「我爸爸為什麼拿的不是正門鑰匙而是地下室的呢?」

「我們待會兒就可以弄清楚了」

聽我這麼一說,她胸口微微起伏着,說道,「也是」

「那我們進去吧」

「就這麼擅自闖入?」

我做了個鬼臉,「誰敢不答應呢?」

也是哦,她小幅點頭。

「進去吧」

「等會兒」沙也加拉着我的右臂,低着頭緊閉雙眼,好像是在調整呼吸。「不好意思,我有點怕」

「要不要我一個人先進去打探一下情況?」

「不用了」她搖搖頭,「我也一塊兒去,這是我的問題,要尋求答案也得我親自來」

「是啊」我說。

從車上拿來了手電筒,踏進了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彷彿冷空氣都沉澱在了底下,腳上頓感一陣冰涼,空氣里還夾雜着塵土和發霉的味道。

下了一層樓之後,出現一塊半塌面積的地方,旁邊有一扇鐵門,上面是一隻L型的把手。我用手電筒照着旋開把手,同時推了一下,門往裏應聲而開。

最下層是一間環繞着水泥牆的房間,面積大約有幾坪(注1)。天花板上吊著蜘蛛網,牆壁也是霉得發黑。地上亂七八糟地堆著很多木材和磚塊,大概是造這幢房子時候剩下的。

一邊還放着兩隻容量20升的燈油罐,我試着提了一下,一隻是空的,另外一隻還剩了一點。

本想把燈打開,但在牆壁上沒找到開關。這也難怪,天花板上根本沒裝燈泡,甚至連插口都沒有。

「這家主人來這裏的時候肯定也帶着手電筒吧?」我說道,沙也加只是歪著腦袋。

裏面還有一個更小的房間,上面有一扇鋁製拉門。打開后,裏面是往上的樓梯。好像從房內可以走這個樓梯通往地下室。貌似很久沒人用的樣子,每一格階梯都積了很厚一層灰。

「有人在嗎?」我對着上面喊,樓梯上的空間傳來了回聲,但沒人應答。「果然沒人,我們上去吧」

看到樓梯上鋪着地毯,看樣子上面需要脫鞋,我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穿鞋走了上去。

「不脫鞋也沒關係?」沙也加有點擔心地問。

「你要是心裏不舒服就脫吧,不過襪子會髒的哦」

她有些猶豫,最後她放下運動鞋,跟着我走了上來。

上來的地方是一條走道,走到底后在手邊有一扇木製門,牆上還有幾扇鋁製窗戶。可能是外側的百葉窗把燈光擋住了吧。這條樓梯一直通到了二樓。

我打開窗,把外側的百葉窗也向外推開。雖然陽光沒有直射進來,但屋內也亮了許多。牆紙的主基調是深綠色,連細微的花紋也可以看清楚。窗戶對面的牆上掛着一個圓形鏡框,裏面放着一幅水果素描。

緩緩打開走廊盡頭的那扇木門,眼前又出現了耷拉下的蜘蛛網,我着實嚇了一跳。立刻閃身退了回來,又定睛看了看裏面,在陰暗狹小的房間中間,放着一隻白色的洋式坐便器。

我回頭對沙也加苦笑了一下,「一上來就找到了廁所啊」

「每戶人家都有啊」她的表情也溫和起來。

「的確是」

手邊是一個洗臉池,我嘗試轉動了一下水龍頭,卻沒有流出來一滴水。

「這個廁所好像沒法用了呢」我說着,沙也加也露出害羞的神情。

關上廁所的門,我的手又伸向另外一個門把手,轉動后推了一下,門嘎吱一下開了。我臉頰感到一陣空氣的輕微晃動,可能一個長時間封閉的密室被打開后都會有這種感覺。

這次來到的是大廳。玄關在右邊,正對着我們的是一扇玻璃門。左側牆壁跟前有一個四腳台,上面放着一隻兩邊都安了手柄的紫砂壺。如果從玄關的視角來看,大廳的左右各有一扇門,正面是一個紫砂壺。

「我們把玄關的門打開吧,以後進出起來就方便了」

「好的」

沙也加跨過一塊灰塵積得已經看不清原來花紋的門墊,在脫鞋處走了下去。我打開放在玄關旁邊的一隻鞋箱,朝里張望了一下。裏面放着兩雙運動鞋,一雙黑皮鞋,還有一雙茶色的女式皮鞋,而鞋箱外一雙鞋也沒有。這麼大的房子裏,只有四雙鞋的確是有些奇怪,當然如果是有人住的話。

「你能過來一下嗎?」沙也加叫我。

「怎麼了,鎖打不開嗎?」

「不是,鎖倒是打開了」她嘩啦嘩啦地轉着鑰匙,「打開之後門推不開」

「嗯?怎麼回事?」我用手電筒照了一下。不由得叫出了聲「這是什麼呀」,只見門的四角都被很粗的螺釘固定,所以完全無法打開。

「為什麼要搞成這樣?」

「不明白啊」我手叉著腰,望着極其堅固的螺絲釘。「不過這麼一來事情就清楚了,這個房子現在唯一的入口就是我們剛才進來的那個地下室,所以你爸爸的那把獅型鑰匙才會是那扇門的」

「幹嗎要弄得這麼麻煩……」

「估計是不想讓人隨便進來吧,但我覺得這麼一封住的話,房主自己用起來也不太方便呢」

我抱着胳膊,似乎無法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無可奈何地把視線轉移到了鞋箱上方掛着的一幅畫框上,上面描繪著一個港口,有幾隻遊艇停靠在岸邊。一下子,腦海里產生了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種莫名的不協調感由何而生。

「我們去房間看看吧」沙也加說,我便停止了思考。

「好的,去看看」

我依然穿着鞋走進大廳,推開那扇玻璃門。

裏面看上去是一間卧室,天花板很高,因為這房間和上一層是連通的。中間是沙發和桌子,靠牆放着一架鋼琴,角落裏有一個磚塊砌成的壁爐,恐怕是和房頂豎起的那根煙囪連着的。

靠近門的牆上安有三個開關,我全部按了一下,卻沒有一盞燈亮起。單單電閘切斷也就算了,自來水一停就麻煩了。

我用手電筒照着腳下,慢慢走近房內。地上鋪着看看似很暖和的長毛地毯,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好暗,有點可怕啊」沙也加抓着我的手臂說。

「把窗打開吧」

這裏可能朝南,有兩扇很大的窗戶。打開之後再放開百葉窗,陽光倒也沒有想像的那麼刺眼,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天空開始陰沉了下來。這時我想起沙也加曾說過晚上要下雨的話來。

不過此時卧室明亮到不再需要手電筒了。我再次環顧了一下屋內,桌子、鋼琴無一例外的佈滿著塵埃。鋼琴上還放着一隻穿着嫣紅色衣服的法國人偶,那是個長發的女孩,正瞪着大眼睛朝着我們看。頭髮和肩膀已經由於積灰有點泛白了。

從門口一直到我們所站立的地方,散佈着我們兩人的腳印,除此之外再沒有別人的了。也就是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誰也沒有踏進過這裏一步。

窗戶頂上掛着一隻圓形的時鐘,停在了11點10分的位置上。我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現在是下午一點零五分。

沙也加走到鋼琴旁邊,開始察看上面放着的樂譜,那些樂譜也變了顏色。

「是拜爾的曲子呢」她自言自語,我知道,這是面向初學者的教材。

「也就是說,這個房子裏正有人在學鋼琴呢,哦不對,應該說是『曾經有』吧」

沙也加帶點陰沉的表情翻閱著樂譜,出人意料的是,除了邊緣稍許有些泛黃,其餘的地方都像剛買的一樣白。

「這房子真是不可思議啊」我說,「儘管感覺有一段時間沒人住了,但又不像是別墅的樣子」

沙也加沒有應答,目不轉睛地盯着樂譜看。

「上面有些什麼嗎?」我問她。

她還是不說話,不一會兒好像有點頭痛似的蹙起雙眉,按著太陽穴。

我放棄了跟她搭話,看到她這副表情開始心裏犯嘀咕,難不成剛到這裏就對她的記憶有成效了?

然而沒過多久,她便放下了手,看得出她已經精疲力竭。

「沙也加……」

「對不起」她頭也不抬地向我道歉,「我好像覺得想起了什麼,但似乎是錯覺呢。讓你空歡喜一場了」

「還不能確定是不是錯覺呢」我說,「你沒必要着急,時間還多的是呢」

「是啊,但在這種幽靈城堡一樣地方能有什麼東西呢,即使有,我們發現得了嗎?當然我知道你都已經陪我到這兒來了,我不能說泄氣的話」

「我意識到了,用一般的辦法是行不通的」我用手指着她的腦袋,接着說,「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要撬開的,是已經塵封了二十多年的鎖啊」

然後沙也加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頭,無力地笑了笑,「希望還沒有生鏽」

我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鋼琴,和人偶對上眼的一剎那,哆嗦了一下。

5

我打開了旁邊的一扇門,穿過一條一米長的短廊后,是一間餐廳。中間放着一張供四人坐的餐桌,桌上的小盆栽里有一株賞葉植物,當然是人造的。

靠近牆壁是一個L字形的廚房,水槽上放着兩套咖啡杯碟。那情形看上去給我一種時間停滯了的感覺。

水槽邊上是一隻舊式的雙門冰箱,再過去是一個食具架。裏面放着若干個大小各異的碟子、玻璃杯、茶杯、茶碗等。我打開抽屜看了看,裏面有幾把刀叉,放着微弱的光。

餐桌邊放着一個雜誌架,上面放有一本雜誌。我拿起來翻了翻,發現上面都是蒸汽機的照片。瞅了一眼發行年月,差不多是20年前的東西。

「這書真舊啊,這裏怎麼會有那麼舊的書呢」對於我的質疑,沙也加似乎也弄不明白。

看了一下雜誌的最後一頁,上面用鉛筆寫着「500日元」,這麼一來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原來是舊書攤買的,看來是對蒸汽機感興趣的人」我把雜誌放回架子上,說道。

「但有點奇怪啊」

「怎麼」

「這種自己喜歡的書,會放在餐廳的雜誌架上嗎?」

我語塞了幾秒后,簡單回答了句,「這是個人自由吧?」

沙也加也沒想出反駁之詞。

廚房的對面有一扇隔門,打開后裏面是一間六塌(注2)的日式房間,角落裏放着一張小床。牆上掛着滾軸水墨畫,看不出是不是有價值的收藏品。在房間的中央,擺着一張小矮桌。

在榻榻米上穿着鞋走路的確是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在紙門前脫了鞋。地上又冷又濕,不過幸虧沒有霉斑。

我首先打開了窗戶,因為是一樓,所以不需要用手電筒。

矮桌上鋪着一層枱布,上面擺放着一隻金屬的煙灰缸和一隻不鏽鋼的煙盒。我打開煙盒一看,裏面還有十支煙,牌子叫做「峰」。

「現在這個牌子的煙還生產嗎?」我邊說邊拿出了一支聞了聞味道,煙香幾乎都已經跑光了。

「喂,你能來一下嗎?」餐廳里傳來的沙也加的聲音。

「怎麼了?」我走出房間,穿上鞋。

「看看這個」她指著的,是剛才走進卧室的那扇門上方。那裏掛着一支八角形的壁鍾,但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這個怎麼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她說,「指針也指在11點10分上,和卧室的鐘一樣」

「這麼說起來……」我打開門,又看了一眼卧室的時鐘,沙也加說得沒錯。「你覺得是怎麼回事?兩個鍾都停止在同一個時間,一般不會發生這種事吧?」

「雖然不能說完全不可能,但連分鐘數字也一樣在概率上來說只有720分之1呢」,也就是12*60所算得的。「我看應該還是有人故意設的」

「你的意思是11點10分代表着什麼嗎?」

「應該是,當然有人在這裏住着的時候,這兩隻鍾肯定還是走的」

我看了一下這兩隻壁鍾都是用電池的那種,這裏的主人在最後離開的那一刻應該把電池取出來了吧。然後把時鐘的指針撥成了11點10分——

想到這一系列的動作,我心情開始不安起來。由於不知道意思,所以冷靜不下來。

「總之我們先去二樓看看吧」我提議,沙也加點頭,但表情仍然無法釋然。

從卧室穿過門廳,我倆回到了剛才的樓梯。在樓梯的邊上發現了配電器,我滿懷着期望地推上了電閘,可惜完全沒有電流恢復的動靜。

「真糟糕」我嘆了口氣,「看來主人已經遺棄了這棟房子」

「已經不想再住下去了嗎」

「看上去正是如此,連自來水也停了」

開着手電筒走上了樓梯,到最上層后,左邊是一扇門,右邊則是一條細長的走道,這裏就像海底一般寂靜。

我先打開左邊的那扇門,本以為裏面一片漆黑,沒想到一道光線射了出來。迎面就是一扇窗戶,這樣一來就可以俯視到卧室的全貌了。剛剛那隻圓形的掛鐘,再斜下方的位置。

房間的面積大約有四五塌,窗戶下放着一張書桌,左右分別是床和書櫥。床上是一條藍綠方格的被單,我輕輕吸了口氣,鼻孔間嗅到一股被塵封了多年的霉味兒。

「好像是孩子的房間啊」我從床的大小上作出推斷。

「是啊,而且是男孩兒」沙也加說。

「男孩兒?為什麼」

「你看那邊」她指著書桌旁的書包,「黑色的書包肯定是男孩兒用的吧」

「嗯,的確」我同意的點點頭,「不過要是有書包的話,這裏就不是別墅,而是常住之處了阿」

「而突然就遷移到了別處?」

「到現在這個份上,只能這麼認為了」

在這個房間里還有很多東西表明住在這兒的是一個男孩兒。床下散落着棒球專用手套,書桌上還放着軟塑料的怪獸玩具。手套雖然佈滿了一層灰,但幾乎看不出使用過的痕迹。

書櫥里收藏着很多關於蒸汽機的雜誌,在餐廳的報架上的那些雜誌很可能也屬於這個房間居住者。除了這些雜誌之外,最引人注意的還是排成一排的百科辭典,我數了數竟然有24本之多。其他還有二十幾本兒童名著,都是精裝的。另外還有10本左右小學六年級學生用的學習參考書,幾本圖鑑、照片集一類的書,漫畫書一本都沒有。

「住在這間房間的人,截止到他離開的那一刻應該是小學六年級吧。就他的書架來看,讓我覺得他應該是個優等生」

「好像就是個優等生噢」沙也加看了看書桌上,說道。上麵攤放着書本和筆記本,有一本筆記本上還整齊地放着削過的鉛筆和橡皮,旁邊是一個塑料的筆盒。

「給人感覺正在學習啊」

「也就是說……他學習學到一半,走出了這間房間,然後就再也沒回來?」

「我不知道,看情況似乎是這樣」

我想起了在廚房的那些還沒收拾起來的咖啡杯,也同樣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這個家裏的時間停止了一樣。

「總覺得有點恐怖」沙也加摸着手臂,「這裏的人搬到其他地方去也就算了,還都什麼事情都做到一半……」

「說不定因為什麼緊迫的事情而急急忙忙地離開了,比如連夜脫逃什麼的」

「連夜逃走的話,不會連書包教科書這種東西都不拿吧?接下來講不定什麼時候就可以上學了,至少這段時間裏還是需要自學的嘛,父母肯定會讓孩子帶上的。我有個朋友在信貸公司工作,她有一個孩子,我聽她這麼說過」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感覺有點蹊蹺」

把書桌前的椅子挪開后,打開了中間的抽屜,裏面放了一個不知是圓規還是規尺的文具。另外兩個抽屜里分別是一本新筆記本和蠟筆一類的繪畫用品。

沙也加拿起攤在桌子上的教科書,那是一本數學書,封面畫了一些個幾何圖形。

「啊」她看到封底后發出了一聲驚訝的叫聲,然後拿到我的面前,上面寫着這本書的印刷年月。

看了之後我明白了她驚訝的理由,那是23年前的日期。

一段時間裏,我們倆面面相覷,默不作聲。

「不可能」我說,「要是這個家在這23年裏沒人住的話,應該會更荒涼一點。現在這個樣子頂多只有兩三年沒住人」

「但這個房間的主人在23年前消失了蹤影這點是事實啊」

「我覺得不能光憑教科書的日期來妄下判斷」我嘩啦嘩啦翻著教科書,又拿起了一旁的筆記本。

翻開的一頁上用鉛筆寫着:「假設全部是鹿的話,腳的個數應該是4*26=104隻,現在鞋的總數只有84隻,少了104-84=20隻,所以有20/2=10隻猴子」,也就是所謂的「雞兔同籠問題」,只是現在這個問題改成了鹿和猴子。

往前翻了之後,發現每一頁問題都回答得相當準確,雖然字算不上漂亮,但很公正,最重要的是沒有任何拼寫錯誤。這一點也能說明,這個房間里住着的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兒童。

最後看了看封面,不禁一驚。

「數學六年級一班御廚佑介」——上面醒目的寫着。

我看了一眼沙也加,她的眼睛也直盯盯看着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我問她。

「MI-KU-RI-YA-YU-U-SU-KE」她一個一個字讀著,閉上了雙眼,看上去好像在拚命地回想着什麼。

「聽說過——」

「不好意思,能不能安靜一下」她立即打斷了我的話語,我閉上了嘴。

就這樣過去了兩三分鐘,她深深地吐了口氣,晃動着腦袋。

「不行啊,還是想不起來」

「那你覺得是聽到過的名字嗎?」

「嗯,但可能是錯覺,和其他類似的名字搞混了」她緊蹙雙眉,指尖按壓着太陽穴。

「你從你爸爸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嗎?」

「有可能,但是……我不記得了」她撓亂了頭髮。

「好了,你別想了」我拍拍她的肩,「總之現在我們查明了這家人名叫御廚,到別的房間去看看吧」

「好吧」

把筆記和教科書恢復原樣,我們很快離開了房間。

我們繼續往走廊深處走去,看到盡頭處有一扇門,就開了進去。裏面也瀰漫着一股霉味。雖然窗戶緊閉,但並非漆黑一片,因為這裏和一樓不一樣,窗外沒有安裝百葉窗,只是拉着窗帘。我們用手電筒照了照,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掛在牆上的一套西服。看上去就像一個人站在那裏一樣,我心裏咯噔一下。旁邊的沙也加好像也有同樣的感覺,尖叫了一聲。

把手電筒轉向別處后,看到了一隻搖椅,接下來是緊靠着牆壁的兩張並排的床,在窗戶邊上還放着一隻天文望遠鏡。牆上的污跡組成了很多怪模怪樣的形狀,感覺上全都是經過了漫長的時間慢慢腐爛之後形成的。家庭原有的那種溫馨,早就已經消失殆盡。

「這裏應該是父母的房間吧」沙也加在我身後說。

「也就是三口之家呢」說着我拉開了窗帘,把窗戶打開。外面吹入一陣濕冷的空氣,塵土被吹得飛揚起來。

沙也加走近了搖椅,從上面拿起了什麼東西。看上去像一塊破抹布,其實卻不然。雖然現在呈現的只是略帶點藍的土灰色,不過本來很可能是很光鮮的寶藍色。「這是織的圍巾?」

「不是,是毛衣」沙也加說着,展示給我看了一下。「你看,這裏連成了一個環吧,這就是脖子的部分」

「真小啊」

「因為是孩子穿的啊,肯定是織給兒子的」

「給佑介的毛衣嗎」

「可能吧」沙也加把它小心疊好放回到搖椅上。「佑介的媽媽也是毛衣織到一半消失了嗎」

「看樣子是啊」

沙也加好像碰到了一點,椅子開始搖晃起來。進這個房子還是第一次看到會動的東西呢。

我再次環視了一下屋內,裏面有一個書架,裏面只有放了幾本書。比起兒子,父母好像不太愛讀書的樣子呢,我一邊想着,一邊湊近看了一眼書名,略感有些意外。除了六法全書外,還擺放着幾本民法、刑法一類的專業書。他爸爸的職業是法官嗎?但這麼一來書又好像太少了。

「真是完全不明白」我說,「確實有誰居住過的跡象,但總覺得缺少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啊,怎麼說呢,雖然說不好,的確有某種不太協調的地方」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沙也加走到牆邊的一個小書桌旁,上面用書立放着幾本專業書籍。但她感興趣的不是這些,打開了最上面的抽屜后,從裏面拿出一樣東西。

「裏面有什麼?」我問她。

「眼鏡」她把一副銀框眼鏡朝我晃了晃,看到鏡片后,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驚訝。

「好像是老光眼鏡啊」

「嗯?」

我走到她旁邊,從她手上接過那副眼鏡,的確是兩塊凸透鏡片,遠視雖有可能,但說不定佑介的父母很晚才生下了他。

「其他還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嗎?」我指著抽屜問。

「其他的……」沙也加把手伸了進去,拿出一隻帶着鏈子的圓形金屬物,我立刻就意識到了那是什麼。

「竟然還有懷錶,真少見」

「還有個蓋子,嗯,怎麼打開呢,哦,這樣」沙也加用拇指按了一下旁邊的搭扣,蓋子立刻打開了,這麼一彈后揚起一陣灰,她轉頭避了一下,而看到標盤之後,她便整個人都僵住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怎麼了?」我問。

她把錶盤慢慢地轉向我,在標有希臘數字的白色錶盤上,如同手工製作的時針、分針和秒針停止著。

所指著的時刻是11點10分。

6

在咖啡店裏,因為眼前有松樹擋着,所以沒辦法飽覽整個松原湖的全景。在松樹的縫隙間,時不時地會出現鴨形的腳踏船。對於周末來說,這裏的客人似乎少了一點,究竟因為現在是淡季的緣故呢、還是受今天惡劣天氣的影響,或者說這兒的情況本來就是這樣,我無從知曉。而從咖啡店櫃枱里女老闆的樣子看來,今天似乎沒有特別空閑。店的大小約能容納10人左右,除了我們之外,另外還有一對情侶和一家三口。

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我們走出那棟房子,就在找尋着可以坐下吃些東西的小店時,不知不覺確來到了松原湖畔。

「話說……嗯」吃完了一份咖喱豬排,我喝着餐后咖啡,說道。「那幢房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裏住着御廚佑介一家,有一天他們突然全部消失了,現在知道的就這些了吧」沙也加說,眼前還剩了三分之一的蝦仁焗飯和喝了一半的奶茶。

「不對,推斷出的內容還有哦,首先是你爸爸有那戶人家的地下室鑰匙,接下來就是,對於那個家而言11點10分似乎有着什麼特別的意義」

「佑介的媽媽很擅長織毛衣,他爸爸是老光眼,而且搞法律方面的工作,這種也算?」

「是的是的」我點着頭,又補充了一句「當然也有可能擅長織毛衣的是爸爸,媽媽是搞法律的人」

沙也加聳聳肩膀,嘆了口氣,「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完全不明白啊。我爸以前時常去的應該就是這個房子,但他到底在哪裏幹什麼呢……」

「看上去也不是當別墅來住」

中年的女老闆從吧枱里走了出來,撤走我面前的餐具,順便往兩人的水杯里加了點水。儘管襯衫配牛仔的打扮很休閑,但她的眼鏡卻是三角形的,讓人不禁聯想起嚴厲的母親。

「您是住在這邊的人嗎?」我若有所思地問女老闆,她一邊擦拭著吧枱,回答「我嗎?我是住這兒的」

我問她是否聽說過關於那戶人家的事,然而她卻連有這麼一家人都想不起來。

「是在別墅區那一帶的嗎」女老闆問。

「不是,比別墅區離這兒更近,就是左拐后的那條小路的盡頭處」

「那個地方有人家嗎?」她歪著頭走到了吧枱的對面,打開後門,朝着裏面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裏面好像有人。

不一會兒,走出了一個剃著板寸頭的男人,穿着白色罩衣,看上去好像是廚師。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咖啡店裏會有廚師。

「你是說那個有煙囪的白房子嗎?」男人問我們。

「是的」我點點頭,「你知道些什麼嗎?」

「也談不上知道啦,我只是聽說那裏有這麼一棟房子而已」

「住在那裏的人叫什麼呢?」

「不,這個我完全不知道」男人搖著頭,「我和幾個夥伴之間還討論過呢,大家都納悶那是一戶什麼樣的人家。雖然建在那裏有好些年了,但好像從來沒人住啊。據說很久前那裏是有人住的,但後來全家人都病死了,不知哪裏來的有錢人為了應對稅收政策就建了別墅,這幢房子就這麼擱在那裏了,反正有着各種各樣的傳聞,但沒有一個定論」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嗯,我想想」男人抱起了胳膊,「至少不是在最近的十年裏造起來的,應該是更早的事情了,會不會有二十年了呢,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您剛剛說好像完全看不出有人住是吧」

「是啊,所以看上去陰森森的,其實本來這一帶這種房子也不少見,像倒閉的公司的療養院一類的,不久前也有。但那邊不光是房子,連游泳池和網球場都破舊地放了好些年了」

男人對女老闆笑了笑,又轉向我們,「嗯,你們和這家人家有什麼關係嗎?」開始反問我。

「不,沒什麼關係,我們想在那裏進行地質調查,要是知道了戶主的話,我本來還想聯繫一下他」

「地質調查?」

「我是大學里搞研究的」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名片,給他看了我的頭銜,上面寫着『理科部物理學科』,不過男人也沒有起疑心。

「哎?學者還真是辛苦啊。不過要是這樣我覺得您可以隨便進行調查,那裏絕對是沒有人的」

「是嗎,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嗯,沒關係沒關係」男人猛點了幾下頭。

似乎之後也再問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了,我喝完咖啡之後,從錢包里拿出現金,站了起來。就在這時,那個男人『啊』叫了一聲,像是回想起了什麼。

「對了,我曾聽說有人在那兒看到過一個人」

「啊?什麼時候?」

「大概已經過了四五年了吧,當時和我一家壽司店那個送外賣的走錯了路,到那裏面去了。據說那時他看到有一個人站在屋前」

「是個怎樣的人呢?」

「好像記得他說是個年紀挺大的男人」

「男人啊……不過你說在房子跟前,那就不是戶主啦?」

「應該不是,但他在那裏掃地」

「掃地?」

「嗯,手上拿着掃帚」

這時,沙也加突然從旁邊插進了一句,「我們現在能見一下那個送外賣的人嗎?」

可能是由於她的口氣過於頂真,那個男人不由得吃了一驚。

「不,因為他那時打的是零工,所以現在已經不在這裏了」

「這樣啊……」沙也加看看我,我很明白她腦子裏此刻想着什麼。

我向女老闆和板寸男道了謝,付了錢。

「我覺得那應該是我爸爸」從咖啡店回到車上,沙也加對我說。

「多半是,那麼謎團又解開一個」

「什麼謎團」

「就是那戶人家裏出乎意料地整潔啊。儘管滿是灰塵,但如果戶主真的23年前就離開了那裏的話,那樣子至少比現在要破舊上十倍」

「也就是說,我爸爸為了去打掃房間而經常去那邊咯?」

「可能還有其他目的,打掃房間應該只是順便的吧」

沙也加眨巴了幾下眼睛,「爸爸和那戶人家會有什麼關係呢?」

「肯定是有着什麼特別的意義」我說,「正因為如此,他打掃了之後也沒有改變過屋內的擺設,書桌上的筆記本,織到一半的毛衣,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那一家人離開時候的原樣」

「要是有爸爸和那一家子有關聯的線索就好了……」

「去看看你帶來的相冊吧,說不定上面某張照片上會拍到那戶人家呢」說着,我啟動了引擎。

回到灰色的小樓,和之前一樣還是要從地下室進去。在那時看到的燈油罐邊上,我們找到了一隻裝有火柴和蠟燭的盒子,我們帶上之後走上了樓梯。

雖然沒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天氣卻陰沉了下來,窗戶全部敞開着屋內也並不明亮。我想,我們必須在點蠟燭之前離開這個鬼地方才好。

把從車上拿來的塑料墊鋪在卧室的沙發上,我們坐了下來。雖然坐着不怎麼舒服,但總比直接坐在塵埃上好些。用紙巾輕輕擦去桌上的灰塵,把相冊放在了上面。

相冊一共兩本,第一本的封面上是一個動物畫,第二本上則畫着一個小女孩。翻開第一頁后發現正如沙也加上次所說,是從她小學的入學儀式開始的。沙也加身穿白色襯衫和深藍色的短裙,背着一個紅色書包,似乎陽光有些耀眼,她向著鏡頭的眼睛有些睜不開。

攙着她手的是沙也加的母親,那是一個穿着套裝的瘦個兒女人,讓人不禁聯想起古時候的良家婦女。似乎那個時候身體就已經不太好,參加女兒入學儀式時候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一絲笑意。只有看似美容院做的髮型還透著一絲歡快。

「我是一個不會笑的孩子呢」沙也加說。

「不會笑?為什麼啊?」

「我也不知道,你看,我每一張照片都沒有笑容」

我又往後翻了幾頁,都是年幼的沙也加在公園或遊樂園拍的,相對於她臉,眼睛算是很大的,在同齡的孩子裏極為突出。

然而就像她本人所說,她沒有一張是笑臉,每張照片上的沙也加都不安地瞪大着眼睛,彷彿一個人被遺棄在了陌生的地方一般。

「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我說。

「是嗎……」

「你一次都沒跟我說過你童年的事情啊」我放下相冊,抬起頭說道,「儘管我們都交往了六年之久了,以至於我以前對你喪失兒時記憶這件事全然不知呢」

「因為我們沒談論到這個話題啊,你自己也沒跟我說過孩提時候的事情吧?所以我對你的童年也是一無所知啊」

「我覺得不說過去的事情是我們倆的約定俗成呢」

「未來的事情也一樣」沙也加說,口氣略微有些冷淡。

就因為如此你才選擇了其他男人嗎,這話差點從口中迸出來。你投身了一個對將來有着詳細規劃的男人了嗎?當然,這些話我都咽回了肚子裏。

我的思緒又回到相冊上,會不會拍到了這幢房子的某處呢,我不斷地翻看着。沙也加也拿起另一本查看起來。

然而沒有一張照片拍到過這個屋子,連接近於這一帶的地形都沒找到。「果然要找到你爸爸和這戶人家的關係就只能追溯到你上小學之前呢」

「還有我和這家人的關係」

「是的」

我們決定把相冊再從頭看一遍,從第三頁開始出現了沙也加爸爸的身影。穿着短袖的開襟襯衫,頭戴司機專用帽,是他標誌性的形象。還有一張他們父女倆並排站在大門前的照片,拍照的應該是母親吧,這個大門我有點印象,那是她在荻窪的老家。以前和她約會時經常送她回去。和那個時候看到的樣子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要說有什麼不同,只是這張照片上的房子顯得更新一點。

不對,我否定了自己,另外還有一點不同。

「沒有松樹啊?」

「嗯?」

「就是那棵很大的松樹啊,種在門前的。我記得很清楚」

沙也加看了看那張照片,立刻點起頭來。

「種上那棵樹是在我上小學之後不久吧,我想後面的照片上應該會有」

翻了幾頁后,原來如此啊,在似乎是冬天拍的一張照片上,我看到了那棵松樹。也就是說,樹是夏天或者秋天種上去的。

「出於怎樣的心情變化才種上了這棵樹呢」

「不知道啊」

「你們一家人應該很早就開始就住在荻窪了吧?」

我問她,但沙也加歪著腦袋沉默不語,「不對嗎?」我又問。

「好象不是這樣的」她回答得好像沒什麼自信。

「是搬過來的?」

「我是這麼聽說的,以前貌似是住在橫濱的」

「什麼時候搬家的呢?」

「具體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依稀記得他們說在我嬰兒的時候」

「但說不定——」我用食指敲了敲相冊,「是你上學前不久才搬過來的。這樣的話,遷入新居后想到要種一棵樹就不奇怪了」

沙也加顯出出乎意料的表情,「我還從沒這麼想過……」

「遷居過的話,應該在居民卡上有記錄的吧?」

「我記得上面的確是寫了,但沒仔細看過。也沒什麼興趣去看」

「莫非在你原先的住處會發生過什麼也說不定」

「使我記憶喪失的事情?」

「是的」

沙也加皺着眉頭陷入了沉思。那表情如同夾雜着不快和擔憂。

「住在橫濱的哪裏知道嗎?」

「聽說是在綠區,但也不一定」

「你聽你爸爸說過住在那裏的事情嗎?」

「沒有」沙也加說着一聲嘆息,「我像傻瓜吧,活到現在卻什麼也不知道」

「你沒必要放在心上啊,我家的事情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呢。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連我爺爺奶奶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啊,連見都沒見過」

「我奶奶在我上初中的時候還活着呢,但就算這樣也沒必要知道她的名字,只要叫一聲『奶奶』,她就會答應了么」

雖然是很無趣的笑話,但沙也加露出一絲微笑。

「話說回來,你沒有親戚嗎?」

「好像沒有,我婚禮上想和親戚一塊兒照相也辦不到呢。朋友倒是來了一大堆」

「噢」我目光又落到了相冊上,想到沙也加新娘的樣子,略感一陣鬱悶。她好像察覺到了這點,知趣地閉上了嘴。我抬起頭,盡量保持着愉悅的表情,「婚禮在教堂辦的嗎?」

「嗯」

「但如果沒有親戚的話,你丈夫的父母不會感到很奇怪嗎?」

「那倒沒有,我丈夫的家人還因為我沒父母而欣慰呢,要是有鬧哄哄的親戚,規矩禮節不一樣什麼的,兩家人有的鬧了。現在就沒這種擔心了」

「這倒也是」的確這也是常有的事,我點着頭又伸手拿來了第二本相冊。這本上的第一張照片是新年的照片,沙也加穿着有點緊的和服站在神社的牌坊前。而在她旁邊的,是至今為止沒看到過一個人。那是一個70多歲的老婆婆,穿着有光澤的灰色和服。

「這一位是?」我指著照片問。

「噢,這個老奶奶啊」沙也加的表情一看到這張照片便笑開了花。「她以前一直來我家串門的,聽說很久前對我爸爸很照顧呢」

「現在呢?」

「已經去世了,應該是……」她作出思考狀,「應該是我上初中一年級的事情吧,我記得參加了她的葬禮」

「這個人的名字你知道么?」

沙也加搖搖頭,「與其說不記得,好像從來沒聽說過。就像你剛剛說的那樣,只要叫一聲奶奶——就足夠了」

「奶奶……嗎」這個老婆婆在每張照片上穿的和服都很上檔次,漂亮的銀髮經常盤得很整齊。不像是住在附近的,倒像從很遠的地方特地趕過來的。

「這位奶奶住在什麼地方的呢?」

「不知道啊……」

「你不是去了葬禮嗎?在哪裏舉辦的呢?」

「那次是爸爸開車送我去的,我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裏」她聲音聽上去很消沉,「對不起」

「你沒必要道歉嘛」我苦笑了一下,翻著相冊說道。最後一張照片上,穿着水手服的沙也加在大門前畢恭畢敬地站着,大概是進初中的時候吧。「你很適合水手服啊」我說了句俏皮話后,合上了相冊。

「難不成……」沙也加開口了,「這棟房子是那個奶奶住的?我爸爸會經常來打掃,應該是很熟悉的人才對。我也想不到還會有別人了」

「嗯」我首肯著,「很合理的推斷」

「我們怎麼來確定呢?」

「我們到二樓去看看吧」我站了起來。

我們先來到二樓的大房間,如果沙也加的推理正確的話,那個老婆婆就應該是佑介的母親,坐在搖椅上織毛衣的也是她。按23年前佑介為小學六年級來推算,這應該是一對年齡差距很大的母子,不過這一點也可以從剛才沙也加發現的老花眼鏡得到印證。

沙也加再次翻找起那個放有老花眼鏡和懷錶的書桌來,書桌上還放着鋼筆和放大鏡一類的東西。

我則靠近了牆上掛着的西服,它已經被塵埃染得發白,還有大量蛀蟲咬過的痕迹,不過依稀可以看出,它原來是具有光澤的深棕色。上衣的口袋下方還刺著楷體的「御廚」兩個字。

接下來我打開了小衣櫃,裏面有兩件和外面那套一樣適合中年婦女穿的老式西服,還有一件樸素的連衣裙掛在衣架上。我察看了一下西服的裏層,並沒發現「御廚」一類的文字。

衣櫃的下面還有兩個抽屜,我打開看了看,裏面放着一本聖經。我翻了一下,裏面還夾着兩張小紙條,好像是入場券。雖然上面印着的字已經模糊不清,但我辨認出了『動物園』幾個字。而且一張是成人票,另一張是兒童票,應該是父母帶着孩子去了動物園。

查完衣櫃,我又打開了壁櫥,這是一個不足半塌面積的小儲物箱。相對於整個房間大小,這裏的藏物空間小得可憐。

壁櫥里放有幾個小紙盒和紙袋,我一個一個檢查過來發現都是空的。

我正搬著盒子和袋子,突然看到裏面好像還有東西,是一個綠色的小金屬箱。我伸出兩手準備把它提起來,但這個箱子的重量卻超乎了我的想像。

把身邊的這些盒子袋子全部移開之後,可以看出那個小金屬箱是一個保險櫃,那些空盒子一定是為了起到遮蓋的作用。我叫沙也加來看,她問「能打開么?」

我拉了一下門,紋絲不動。

「鎖住了」雖然是一個簡單的撥號盤鎖,但看起來並不容易打開。

「只有硬拆了。不知道我車上放的那些工具管不管用」

「需要密碼一類的東西?」

「嗯,是的,你爸爸跟你說過這類東西嗎?」

「沒有啊」

「我猜就是」我嘆了口氣,一邊在考慮著打開保險櫃的方法。

沙也加則摸著掛在牆上的西服上衣,自言自語地說,「這衣服真舊啊」不一會兒,「啊」小聲叫道。

我回頭,「怎麼了?」

「裏面有東西哎」她把手伸進了衣服內袋,拿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隻黑色的錢包。裏面拿出了幾張鈔票,遞給了我。其中兩張是印有聖德太子的一萬元,三張印有伊藤博文的一千元。

「這是以前的紙鈔啊」

「換成現在的頭像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大概十二、三年前吧」

「也就是說這個錢包在那之前就不用了咯?」

「是啊」

「啊,還有什麼東西」沙也加又從另外一個口袋裏拿出一張紙條,大小隻有名片的一半。那是一張黑白照片,她盯着看了一會兒后,把它遞給了我。

上面是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兒,手裏玩著砂,瞪着大大的眼睛朝這邊看着,給人一種很聰明的感覺。

「這是佑介嗎?」沙也加小聲嘀咕。

「好像是,你認識這孩子嗎?」

「不認識,但是」她又拿起照片顯出思考的樣子,「我總覺得在哪裏看到過」

「說不定你們不是小時候遇到的,而是在長大之後相識。你認識的男人里有沒有和這個男孩很像的人?」

被我這麼一說,她對着照片凝望了一會兒,最後搖搖頭,「想不起來哎……」

「是嗎……對了,那個錢包里有硬幣嗎?」

「硬幣?好像沒有,怎麼了?」

「硬幣上刻有製造年份呢,說不定能以此推斷出他們在這裏住着的年份」說着,我伸手去摸衣櫃里的西服口袋,裏面也沒有錢包和零錢。

突然想到了什麼,拿起西服的褲子和自己的身材比對了一下,穿這衣服的人好像比我要矮小很多,腰圍倒是很標準。

「硬幣說不定佑介的房間里有噢」沙也加說。

「說的也對,好吧,我們這裏就查到這,去對面房間找找」

我倆走出房間,直奔著少年的房間而去。

「我們別翻得太亂,把時間停止在這個狀態肯定有着什麼特殊意義」走進房間后,我提醒她。

「嗯,我知道了」她點頭。

我們又一次查看了少年的書桌和書架上,我以為應該能找到儲蓄罐一類的東西,結果卻沒發現。

「他們離開這裏的時候,可能把手頭所有的現金都帶走了吧」

「那西服口袋裏的錢包是怎麼回事?」

「應該是忘了帶吧」

「是這樣嗎……」沙也加用手指擼著書架上的書本,「全家人就只帶了錢而消失了蹤影?連很珍貴的蒸汽車雜誌也沒拿」

「說不定只帶了自己最喜歡的,而這些是挑剩下的」

但她仍然一臉疑惑,她抽出一本兒童文學,書名是「乞丐王子」。

「出版日期是23年前呢」她看了一眼書最後一頁,說道。「和那本教科書一樣」

「那其它的書呢?」又抽了幾本看了看,果然也是同樣的出版日期,雜誌也都是那之前的東西,好像再沒有新於23年前的了。

「這麼一來事情不就清楚了?23年前,這戶人家就已經不在了」

「但一樓的餐廳里放着的雜誌出版日期是20年前的啊,而且還是舊書攤淘來的。也就是說,那些雜誌是之後有人放上去的?」

「但是……」沙也加咬着大拇指。

我一邊把取出的書放回書架,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如果真像沙也加所說,御廚一家人在23年前就消失了蹤影的話,那放在餐廳的那本雜誌就是其他人拿進來的了,這個人只可能是沙也加的爸爸了。但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呢?

在放回最後一本書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本沒有印書名的白色小書上。因為放在最裏面,所以之前一直都沒有注意到。

拿出來看了一下,感到這貌似不是一本普通的書,連封面上也什麼都沒寫,我奇怪地翻開之後,不由得叫了一聲。

第一頁的第一行是這麼寫的:

「五月五日晴天我從今天開始寫日記了」

筆跡非常稚嫩,和那本數學筆記上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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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我死去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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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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