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那個晚上,唐密究竟怎樣熬過的,他自己也不十分明了。他對布侖肯太太,看也不敢多看幾眼。晚餐的時候,又有三個房客出現。其中有一對中年夫婦——凱雷夫婦——還有一位年輕的母親斯普若太太,這位小婦人因為時局關係,帶著她的嬰兒由倫敦到這兒來,不得不在利漢頓住一段時間,現在她顯然已經感到住厭了。她的座位,安排在唐密的旁邊。她那暗灰色的眼睛,偶爾盯住唐密,同時用一種微弱的聲音問他:「你以為現在已經很安全了嗎?大家都要回家了,是不是?」

對於這種毫無技巧的問話,唐密尚未來得及回答,那位掛滿珠子的太太便插嘴了:「我以為,我們帶孩子的千萬不可冒險。你那可愛的小白蒂,要是有三長兩短,你後悔都來不及的。你知道,希特勒已經說過,德國對英國的閃擊戰就要開始,我想,大概是一種新瓦斯罷。」

布列其雷少校突然插嘴道:

「許多關於瓦斯的話,都是極為無聊的。他們才不會浪費時間呢,那裡有功夫搞什麼瓦斯,他們現在是用有高度爆炸性的炸彈和燒夷彈。在西班牙就是如此。」

在座的人,都津津有味的談到這個問題。秋蓬的聲音,又高又尖,並且略帶傻傻的,自得的調子:「我的兒子道格拉斯說——」

「道格拉斯,」唐密想。「為什麼叫道格拉斯呢?我倒要知道知道。」

他們的晚餐像煞有介事的,有好幾道養份不足的菜,都是一樣的味同嚼蠟。飯後,大家都到休息室去。織毛活的太太們又恢復她們的工作。少校大講他在西北戰線上的經驗,他的話又長又無聊,唐密卻不得不洗耳恭聽。

那個眼睛明亮,一頭金髮的年輕人走出去了,他到門口時,向大家微微一鞠躬。

少校突然停止話碴兒,用手戳戳唐密的肋部說:

「那個剛剛出去的傢伙是個難民,他是在大戰前大約一個月光景,由德國逃出來的。」

「他是德國人嗎?」

「是的,但不是猶太人。他的父親因為批評納粹政府而遭殃,他的弟兄有兩個人現在集中營里,這傢伙及時逃了出來。」

這時候,唐密又讓凱雷太太拉著大講她的健康情形。她的話一開頭便沒有終止,並且聚精會神的,講得起勁兒,一直說到就寢時分,害得他連逃避都來不及。

第二天早上,唐密起身很早,便到前面去走走。他迅速走到碼頭,然後沿著海濱遊憩場回來。這時候,他忽然看見有一個人由對面走過來,唐密舉起帽子道:

「早安,唔——布侖肯太太,是不是?」

這時四下無人。秋蓬道:

「你要叫我利文斯頓醫師。」

「你究竟是怎麼會到這兒來的,秋蓬?」唐密低聲說。「這真是奇迹——絕對是奇迹。」

「這根本不是奇迹——不過是略動腦筋而已。」

「那麼,我想,是你的腦筋靈活了?」

「你猜得對,你同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葛蘭特先生,希望這是給他一次教訓。」

「可不是嗎,」唐密說。「秋蓬,說罷。告訴我,你怎麼能設法到此地來的,我簡直好奇得要死了。」

「這很簡單。葛蘭特一談到卡特先生,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想,恐怕不會是叫你擔任什麼坐辦公廳的工作。但是他這麼說,我就明白了,大概是不需要我參加。因此,我決定和你們鬥鬥智。我出去取白葡萄酒,卻半路上溜到布朗公寓去和毛琳打電話。我叫她給我打電話,並且囑咐她說些什麼,她很忠心,一一依計而行。在電話筒里,她那高高的聲音,全屋子都可以聽到。於是,我也表演我的拿手好戲。我裝作很難過,並且不得不馬上出去的樣子。我假裝一個友人跌傷了,匆匆的跑出去,露出很著急的樣子。我故意把大門『砰』的一聲關上,其實人還是在裡面,我溜回卧房,把那個高腳櫥後面通起居間的門輕輕拉開。」

「那麼,你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秋蓬非常得意。

唐密怪她道:

「可是你卻始終沒有泄露。」

「當然不啦。我想給你們一個教訓,讓你和你的葛蘭特先生以後小心點兒。」

「嚴格的說起來,他也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葛蘭特。不過,你倒是真給他一個教訓了。」

「要是卡特先生,就不會對我這麼卑鄙了。」秋蓬說。「我以為現在的情報部已經不像當年那樣了。」

唐密嚴肅的說:

「我們又回到這崗位以後,情報部又可以恢復以前的榮譽了。你為什麼要叫布侖肯呢?」

「為什麼不可以呢?」

「選這樣一個名字,似乎很奇怪。」

「這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名字,同時,配合我的內衣褲,也很方便。」

「秋蓬,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這個傻瓜。布侖肯是B字開頭,畢賜福也是B字開頭。我的連短褲的襯衣上都綉著B.B.兩個字母,代表我的全名普魯登·畢賜福。那麼,我的化名叫普垂霞·布侖肯,不是剛好配合嗎?那麼,你為什麼要叫麥多斯呢?這名字很笨。」

「首先,」唐密說。「我的褲子沒綉著大大的B字。情報部要叫我化名為麥多斯。麥多斯先生有輝煌的歷史,關於他已往的情形,我背都可以背誦出來了。」

「那很好,」秋蓬說。「你是已婚呢?或是獨身?」

「我是個鰥夫。」唐密神氣十足的說。「內人於十年前在香港去世。」

「為什麼在香港?」

「人總要死在一個地方呀。香港有什麼不好呢?」

「啊,沒有什麼,也許那是個極適當的喪身之所。我是個寡婦。」

「你的丈夫死在什麼地方?」

「死的地方有什麼關係嗎?也許是死在一個療養院罷。我想他大概是患肝硬化致死的。」

「哦,聽了真令人難過。那麼,令郎道格拉斯呢?」

「道格拉斯現在海軍服役。」

「這個我昨晚上聽到了。」

「我另外還有兩個兒子,雷蒙現在空軍,小兒子西瑞爾現在國防義勇軍。」

「那麼,要是有人不怕麻煩去調查,這些想像中的布氏弟兄呢?」

「他們並不姓布侖肯。布侖肯是我第二個丈夫的姓。我的第一個丈夫姓席爾,在電話簿姓席爾的有三大頁的篇幅。你就去查,也查不清。」

唐密嘆了一口氣。

「秋蓬,你的老毛病又來了。你總喜歡過份,兩個丈夫,三個兒子,太多了。人家問起詳情來,你的話會前後矛盾的。」

「不,不會的。我倒以為,這些兒子的名字也許有用呢。你要記住,我並未奉任何人的命令。我是個自由的情報員。我從事這種調查,純粹是好玩。我準備痛快的玩玩。」

「大概是罷。」唐密說。不久,他又悶悶不樂的說:「這完全是一出鬧劇。」

「你為什麼這麼說?」

「這個——你在『逍遙』住的時候比我長。昨晚上在那裡的人中間,那一個是敵方的間諜,你能老實的告訴我嗎?」

秋蓬若有所思的說:

「這兒的情形似乎有點兒奇怪。當然,那個年輕人很可疑。」

「你是說卡爾·德尼摩嗎?警察會調查難民的來歷,你說是不是?」

「大概是的罷。可是,他仍然可以設法活動。他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夥子,你知道。」

「你是說,女孩子會把消息告訴他嗎?但是,什麼女孩子呢?並沒有將門小姐流浪到這兒。他也許會和英國陸軍婦女輔助隊的連長談戀愛罷。」

「唐密,不要亂講了,我們要認真些。」

「我是認真的呀。不過,我只是覺得這種追逐,不過是徒勞無益罷了。」

秋蓬嚴肅的說:

「現在這麼說,為時尚早。這件事到底還沒有什麼明顯的跡象。你覺得普林納太太怎麼樣?」

「不錯。」唐密若有所思的說。「我承認,還有普林納太太,這個人的來歷得弄明白。」

「我們兩人又怎麼辦呢?我是說,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合作呢?」

唐密思索著說:

「我們不可讓人看到常常在一起。」

「是的。要是有什麼表現,讓人發現我們其實是很熟悉的,就遭了。我們所要決定的,是態度問題。我以為,最好讓人以為我們之間有一方追求另一方。」

「追求?」

「一點兒也不錯,假裝我在追求你。你要盡量設法逃避,但是,只裝做一個騎士風度的男人並不總是成功的。我已經有過兩個丈夫了,現在正在尋找另一個。你要扮那個被追逐的鰥夫,我常常會把你纏在某一個地方,譬如說,把你關在咖啡館里,或者在海邊拉到你。那麼,每個人見了都會竊笑,都會以為很滑稽。」

「這倒似乎是很可以做到的。」

秋蓬說:「男人讓寡婦追得走頭無路那種窘態,多少年來一直都傳為笑柄。這種心理對我們很有用處。假若大家看見我們倆在一起,他們只有暗笑,並且說:『瞧那個可憐的麥多斯。』」

唐密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留心,」他說,「留心你前面。」

在一個防空洞的一角,有一個年輕人正在和一個女孩子談話,他們談得很認真,並沒有注意四周的一切。

秋蓬輕輕的說:

「那是卡爾·德尼摩,不知道那女的是誰?」

「不管她是誰,這女孩子非常漂亮。」

秋蓬點點頭,一面目不轉睛的,細心打量那女孩子。那女孩子的面孔是褐色的,充滿了熱情,穿一件緊身的套頭絨線衣,曲線畢露。她正在認真的談話,並不時的加強語調。

德尼摩正在靜靜的聽。

秋蓬低聲說:

「我想,我們可以就此分手了。」

「對了。」唐密表示同意。

他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踱去。

在路的盡頭,他遇見那位少校,少校不放心的望望他,然後以低沉的喉音說:「早!」

「早!」

「你像我一樣,喜歡早起。」布列其雷說。

唐密說:

「這種習慣當然是在東方養成的。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不過我現在還是很早就醒了。」

「也很對,」布列其雷少校很贊成說。「主啊!如今這些年輕人,我真看了就討厭!他們洗過熱水澡,等到十點鐘,或者更晚的時候才下樓來。難怪德國人要打敗我們了。我們的年輕人都沒有精力,都是些軟弱的小畜牲!總之,現在的軍隊可不像以往那樣好了,他們對部下是溺愛,夜晚要為他們蓋好被子,還要給他們熱水袋。啐!噁心死了!」

唐密憂愁的搖搖頭。少校看他表示同意,便接著說,分外的起勁。

「紀律,我們需要的就是紀律!要是沒有紀律,怎麼能打勝仗?先生,你知道嗎?有的在閱兵的時候還穿運動褲。這是我聽人說的。這樣總不能希望打勝罷!哼!運動褲!主啊!」

麥多斯先生感慨的說,如今一切都和往年不同了。

「都是民主制度害的!」布列其雷少校憂鬱的說。「一件事往往會做得過火。我以為,這種民主的辦法,他們也做得過火了。他們把官長和士兵混在一塊兒,讓他們在飯館里一同進餐——哼!——麥多斯呀,弟兄們是不喜歡這樣的。弟兄們知道。他們總是知道的。」

「當然。」麥多斯先生說。「我本人對於軍隊的情形,實在不大明白。——」

少校打斷了他的話,迅速的向一旁看看,說:

「參加過上次世界大戰罷?」

「啊,是的。」

「我想也是的。看得出你是受過訓練的,由肩上可以看得出,在那一聯隊?」

「在第五聯隊。」

「啊,是的,在薩羅尼加港!」

「是的。」

「我是在美索不達米亞。」

少校馬上就談起往事來了。唐密有禮貌的洗耳恭聽,最後,少校憤憤的說:

「你知道他們現在會用我嗎?不會的!他們不會用我。太老了。什麼太老?放他媽的屁!這般小畜牲,我倒可以教他們一兩樣作戰的方法。」

「即使是教他們不要做什麼,也比他們的官長高明,是嗎?」唐密笑著說。

「啊,你說什麼?」

很明顯的,幽默感並不是布列其雷少校的王牌,他不大明白的望著唐密,唐密連忙改變話題。

「布侖肯太太——我想她是姓布侖肯罷?關於她的情形你曉得罷?」

「對了,她姓布侖肯。這女人樣子不難看——牙齒有點長,話講得太多。人很好,就是有點傻氣。不,我不認識她。她在這兒只有幾天,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唐密對他解釋:

「剛才偶然碰見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總像今天這樣早?」

「不知道。女人通常不會有在早餐前散步的習慣。——感謝主!」他補充了一句。

「阿門!」唐密說。然後,他又接著說:「我不善於在早餐前客客氣氣的同人談話。希望我對她不會太無禮,但是,我是想運動運動的。」

少校立刻表示同情。

「我支持你,麥多斯,我支持你。女人散步是沒關係的,但是不要在早餐以前。」他咯咯地略微笑了笑。「老朋友,頂好當心些。你知道嗎?她是個寡婦。」

「是嗎?」

少校狠狠的向他肋間戳了一把。

「我們總該明白寡婦是什麼樣子的。她已經埋葬了兩個丈夫了,現在正在物色第三號的。麥多斯,對她要特別特別當心!特別當心!這是我的忠告。」

到了遊行的終點,布列其雷少校興高采烈的,一個大轉身,改用一種活潑的步伐,回旅館去吃早餐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秋蓬沿著海濱遊憩場慢慢的繼續散步。她經過防空洞前面的時候,離那一對年輕人很近。當她走過的時候,聽到了幾句話,那是那個女子說的!

「卡爾,你可要小心點兒。就是有一絲可疑之處——」

到這裡,秋蓬聽不見了。這幾句話有什麼意思嗎?有的,但是,也可能作幾種毫無作用的解釋。於是,她用一種盡量不侵犯人家的態度,小心翼翼的,再轉過身來,又走過去。她的耳畔又傳過來:

「自尊自大,又極可厭的英——」

布侖肯太太的眉毛略微豎了起來。

她想:這種話恐怕不太聰明罷。德尼摩是逃避納粹迫害的難民,英國給他政治庇護,並且給他安身處所,他居然十分贊同的聽女友講這種話,真是不聰明也不知恩。

秋蓬又轉過身來。但是,這一次,她還沒走到防空洞,那一對年輕人突然分手了。那女孩子越過馬路,離開海濱了,德尼摩卻朝秋蓬這個方向來。

要不是她停下腳步,猶豫一下,他也許還認不出她來。於是,他迅速的並起腳跟,向她深深一鞠躬。

秋蓬低聲對他說:

「早!德尼摩先生,我這樣稱呼,對不對?早上天氣真好!」

「啊!是的。天氣很好。」

秋蓬接著說下去:

「這種天氣給我相當的誘惑。在早餐以前,我本來不常出來的,但是,今天早晨天氣太好了,一半也是因為昨天晚上睡得不大好。一個人到一個生地方,往往睡不著,要過一兩天才會習慣。」

「啊,是的。這是毫無疑問的,情形的確如此。」

「這樣散散步,實在可以使我的胃口好一些,早餐可以吃得香一些。」

「你現在回到『逍遙』去嗎?你要允許的話,我想和你一同回去。」他很嚴肅的同她並排而行。

秋蓬說:「你也是出來走走,希望胃口好些嗎?」

他嚴肅的搖搖頭。

「啊,不是的。我早餐已經吃過了,我是準備去工作的。」

「工作?」

「我是個化學研究生。」

秋蓬想:你原來是這麼一個人物呀!一面,她又偷偷的瞥他一眼。

卡爾·德尼摩繼續說下去,他的聲調硬硬的。

「我到這裡來是逃避納粹迫害的。我的錢很不寬裕,也沒有朋友。現在我盡量找些有用的工作做。」

他的兩眼一直望著前方,秋蓬意識到有一種強烈情緒的潛流,有力的推動著他。

她含糊的,低聲說:

「啊,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很值得稱讚的。」

德尼摩說:

「我的兩個哥哥在集中營里。我的父親就死在集中營里,我的母親因為憂愁與恐怖而死。」

秋蓬想:

「聽他說話的口氣,彷彿是背台詞似的。」

她又偷看他一眼。他的兩眼仍在望著前方,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他們默默的走了一會兒。身旁有兩個男的走過,其中之一迅速的瞥了卡爾一眼。她聽見那個人對他的同伴說:

「我敢打賭,那傢伙一定是德國人。」

秋蓬注意到卡爾·德尼摩的臉上起了一陣紅潮。

突然之間,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內心潛伏的感情一時都表面化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聽見了罷?……你聽見了罷?……他們說……我……」

「小夥子,」秋蓬突然態度改變,還我本來面目了。她的聲音爽朗而且有些咄咄逼人。「不要傻罷,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啊。」

他轉過臉來,凝視著她。

「這是什麼意思?」

「你是一個難民,你必須逆來順受,你現在還活著,這是最重要的,而且過著自由的生活。至於另外一方面,你要認清,這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英國正在作戰,你是德國人。」

她忽然笑了笑。「你不能希望一個街上的路人能夠辨別好的德國人和壞的德國人。我說話也許太粗些。」

他仍然在凝視著她。他的眼非常藍,非常銳利,看得出,一定是強自壓抑著內心的情緒。然後,他突然也笑了笑,說:

「他們談到印第安人,曾經有這種說法,是不是?——死的印第安人,才是好的印第安人。對嗎?」他哈哈大笑。「要當一個好的德國人,我就必須準時去工作了,再見。」

又是板板的一鞠躬。秋蓬望著他那行漸消逝的背影,想道:

「布侖肯太太呀,你方才有漏洞了,將來要嚴格執行任務,現在回逍遙賓館吃早餐去。」

逍遙賓館過廳的門是開著的。普林納太太正在裡面很起勁的對一個人講話:

「你要告訴他我說上次那批人造奶油怎麼樣。到奎列商店去買熟的腌肉。上次他那裡的腌肉便宜兩辨士,並且買包心菜的時候要小心挑選——」

當秋蓬進去的時候,她的話突然停止了。

「啊,早,布侖肯太太。你起得真早。你還沒有吃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在餐廳里。」說到這裡,她指指同她談話的那個女孩子就說。「這是小女雪拉,你還沒見過她,她一直在外面,昨晚上才回來。」

秋蓬很感興趣的望望那活潑而漂亮的面孔。方才看到的那股悲勁兒,現在已經看不見了。如今變得有些厭煩和怨恨的樣子。「這是小女,雪拉。雪拉·普林納。」

秋蓬低聲的寒暄幾句,然後走進餐廳。這時候,裡面有三個人在吃早餐——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女孩,還有那位「偉大」的歐羅克太太。

秋蓬說:「早!」

歐羅克太太爽朗的說:「您早!」

斯普若太太也向秋蓬打招呼。但是她的聲音像貧血症患者的聲音,完全讓歐羅克太太的聲音壓倒了。

那位老太太興緻勃勃,和秋蓬聊了起來。

「早餐以前出去走走,是很有益的。」她說。「這樣胃口會好些。」

斯普若太太對她的孩子說:

「寶貝,麵包,牛奶,好吃!」她竭力哄她的女兒,想趁其不備,將調羹暗暗送進她的嘴裡。

可是,那孩子更勝一籌。她突然將頭一轉,巧妙的避開她媽媽拿調羹的手。一雙大大的眼睛,不住地望著秋蓬。

她伸出沾滿牛奶的手指頭,指著這位新來的客人,並且露出滿面笑容,一面咯咯作響的說:「格——格——包其。」

「她喜歡你,」斯普若太太叫道。她堆下一臉笑容,望著秋蓬,好像是對一個一見就起好感的人一樣。「她對生人,有時候很害羞呢。」

「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呀?」歐羅克太太很感興趣地問。

「她還說不清楚呢。」斯普若太太說。「你知道,她才兩歲多。恐怕她說的話十之八九都是胡說。不過她會叫媽媽,是不是,寶貝?」

白蒂若有所思的望著她的母親,然後,露出最後決定的神氣說:

「格格,比克——」

「這是小天使們自己的語言。」歐羅克太太用低沉的聲音說。「白蒂寶貝,現在叫『媽媽』!」

白蒂拚命的望著歐羅克太太,皺皺眉頭,然後很強調的說:「納色——」

「乖,真是難為她了,多可愛的小孩子!」

歐羅克太太站了起來,對白蒂拚命的笑了笑,便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出餐室。

「格,格、格!」白蒂很滿意的叫了起來,一面用湯匙敲著桌子。

秋蓬的眼閃動一下,說:

「『納色』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斯普若太太的臉色忽然紅了。她說:「你知道嗎?對於某人某物,白蒂要是表示不喜歡,大概就會這麼說。」

「我也這麼想。」秋蓬說。

兩人都哈哈大笑。

「寶貝,」斯普若太太說。「歐羅克太太對人是善意的,不過她這個人是有點嚇人——那麼粗的嗓子,而且有鬍子。」

白蒂歪著頭,對秋蓬髮出一種唧唧咕咕的聲音。

「她很喜歡你呢。」斯普若太太說。

秋蓬以為她的聲調中含有嫉妒的意味,便馬上想法子補救。

「孩子們都喜歡新面孔,你說是不是?」她從容地說。

這時候,門打開了,進來的是布列其雷少校和唐密。秋蓬的態度立刻變得圓滑了。

「啊,麥多斯先生,」她叫道。「我可賽過你了,我最先到。可是,還給你留下一點早餐。」

她微微用手指指身旁的座位。

唐密含糊的低聲說:「啊,謝謝!」便連忙坐在餐桌的另一端。

白蒂說:「普其!」牛奶同時飛濺到少校身上。少校馬上假裝難為情,卻又很高興的樣子。

他裝成傻傻的,自得的樣子問:「啊『躲躲貓』小姐,你好嗎?」然後,他用報紙遮著臉,一隱一現的,裝給她看。

白蒂高興得歡呼起來。

秋蓬生出一肚子的狐疑,她想:

「想必是弄錯了,這兒不可能有什麼間諜活動,根本不可能。」

她以為,要是覺得逍遙賓館是一種第五縱隊的大本營,恐怕只有阿麗斯漫遊奇境記里的白女皇才有這樣的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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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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