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大樓

外科大樓

重慶大坪醫院的外科大樓,從遠處望去,像是一位披着張揚開的戰袍,眼睛半睜半閉的神話巨人,凝重,高聳,喚發出凜然而又超脫氣勢,最頂端的圓形支架,更像武士的頭盔。

外科大樓直面大門,車道左右分列,正中寬敞、堅固的石階逐級而上,穿越門診裙樓,始進入外科大樓的主樓。

其實,真正使患者如潮湧的原因,並不是由於外科大樓奇特的外觀。大坪三院是第三軍醫大學附屬醫院,在其所屬三個醫院當中,新橋醫院以優雅的環境聞名重慶,西南醫院毗鄰醫大,規模最大,大坪醫院則佔地勢的便利。再加上部隊醫院素以管理嚴格而享有很高的名氣,所以收治率多年來都是名列前茅。

外科大樓共十三層,但若乘電梯,最多只能上到第十二層。第十三層對外封閉,這是因為手術室就設在這一層。

再往上便是樓頂平台。

樓頂平台少有人來,空間並不如想像的那樣一馬平川,各種輔助設施橫七豎八,讓人覺得凌亂而又泛味。據說曾經有人從這裏跳下身亡,而且大都是住院的患者。原因眾說紛紜:有耐不住病痛煎熬的,有付不起高額醫療費的,也有不願意連累親屬的,反正各有各的原因。

11月9日夜裏從樓上跳下身亡的卻不是患者,也不是從樓頂平台上跳下去的,是從九樓耳鼻喉科的一間病房裏。而也就是這間病房裏的一位住院患者,卻被人捂死在了病床上。猛一聽到這消息的人會想:住院的死在了病床上,沒有住院的卻跳下了樓?兩個人在同一房間,幾乎是同一時間相繼死亡,會不會有某種聯繫呢?

警方的調查證實了這一猜測,簡單說就是跳下樓的人捂死了病床上的人,然後跳樓自殺。警方的調查結論不同於猜測的就是手中有充足的證據。

最為關鍵的證據有兩個,一個是有人證明摔死的人何時,以何種方式進入犯罪現場,另一個就是從摔死的人身上發現進入該病房的鑰匙。

住院的人遇難,殺人的人斷了氣,按說事情也就了結了,偏偏住院的人的妻子不願就此了結,非說兇手背後有人指使,跳樓的人妻子也不甘示弱,也非說跳樓的人不可能自己跳下樓,而是被人推下了樓。又偏偏偏住院的人身份雖不是很高,但權力非同小可——重慶市教育局的副局長,那可是各行各界求得着,用得上的實權人物。不管你是做什麼的,只要有子女,就想上學,上學就想上好學校,上重點,現如今,即使腰纏萬貫,子女上學的事,有時還得找門路,托關係。找校長不行,那就找局長,校長還不是局長管着嗎?於是有人說,局長一張條子,頂得上好幾萬塊錢呢。

警方反覆調查,無奈最知情的兩個人都死了,又查不到新的證據,維持先前的定性吧,證據也不是很充分,再加上外面的小道傳說五花八門,越傳越離奇,局長一拍桌子,再查,把文靜找來,有人說,文靜在萬縣辦案呢?局長說,那就找人替回來,她最善長的就是這種離奇古怪的案子。

女警官文靜被十萬火急地催回了重慶。

文靜心裏老大不願意,見到局長先就說道起來,噢,案發的時候怎麼不召我回來?這會兒搞成夾生飯了,怎麼就想到我了?局長說,你不就想搞高智商犯罪的案子嗎?文靜一努嘴,這算是什麼高智商。局長說,那就換人?文靜說算了,反正我也回來了,再說那邊的案子也搞得差不多了。文靜問了一下大致的情況,轉身要走,卻又被局長叫住了,說,這回給你配一位助手,警校剛畢業的,小夥子挺機靈,好學,好動腦筋,可教之才。另外他從一開始就參與在內,可以幫助你儘快熟悉案情。文靜說,我可不想先入為主,你是想讓我象徵性地複查一遍?還是別的什麼?局長說,你自己看着辦吧,將在外不由帥,我不會幹擾你的辦案思路。

文靜回到辦公室,局長說的助手早已等候多時了,一米八的個子,粗粗壯壯的,臉上看上去倒挺秀氣,說起話來不緊不慢。他一見文靜就喊文老師,喊得文靜老大不舒服,坐下身來說,你別叫我什麼老師,我聽得心裏發癢。你叫高明吧?高明在對面坐下來說,你來警校給我們上過課,我應該喊你老師。文靜擺擺手,你可千萬別這麼叫,到外面人家會以為我是幼兒園的老師呢。高明心想,還真夠象的。試探地說,那我叫你文姐吧?文靜笑了笑,重慶大都這樣叫,也就默認了。

高明問:「文姐,是不是從卷宗開始?我聽你講課時,總是強調閱卷的重要性。我把卷宗都準備齊整了。」

文靜沒有象高明想像的那樣露出讚許的神色,也沒有伸手拿卷宗,而是對高明說:「聽局長說,你從一開始就參與辦案了,我想先聽聽你的說法。」

高明神色一下子緊張起來。他來局裏報到后,就聽說文靜搞案子有一套兒,也想到當她的助手會提高很快,卻沒有想到文靜見面伊始就會考他,更沒有想到用這種方式。高明心想,若是自己表現得不好,文靜的助手就當不成了,管他呢,考就考吧,於是鎮定了一下心緒,開始說起來。

事情發生的經過並不複雜。

11月9日,23時50分左右,外科大樓守夜的保安發現從樓上摔下一個人,院務部值班軍官聞訊趕來,推測是從九樓最東端的一間病房裏摔下來的,而那間病房裏正住着一位院首長多次打招呼關照的患者。於是迅速趕到九樓,讓值班護士開門查驗,這才發現那位病人也死在了病床上。

高明說到這裏,將卷宗里幾份材料挑出來,象是擺撲克牌般地排成扇形攤在文靜的面前。

「文姐你看,這是法醫的鑒定報告,摔下去的那一位身上沒有打鬥,撕扯的痕迹,只是胃液里提取出少量的酒精,象是事發前喝過酒。死在病床上那位是窒息而亡,被人用被子捂死的。」

「這些說明什麼?」文靜細細地看了一遍。

「我想,摔下去的象是自己跳下去的。」

「就因為身上沒有外力強加的痕迹?」

「從現場調查情況看,找不到有別的人進入這個房間的線索。假如案發時,這個房間里僅有這兩個人的話,那再清楚不過的是,被捂死在床上的人絕不可能推人下樓的。」高明略有得意之色。

「假如僅有這兩個人?」文靜沉吟著高明的這句話,若有所思地想着。高明立時收斂起得意之色,他也意識到下這樣的結論為時尚早,於是閉起嘴不開腔了。文靜突有所悟般地抬起頭來說:「咦,怎麼不說了,接着往下說嗎。」

高明又挑出幾份材料。

「有人證明,案發的前一天下午,摔死的人曾到病房探視被捂死的人,後來爭執起來,越來越激烈的時候,摔死的人說,要不是有人在,我非捂死你不可。」

「想必這就是他的殺人動機了?」

「這裏還有一些證明,從摔死的人晚上幾點走出校門,幾點到達大坪醫院,怎麼進入外科大樓,怎麼進入九樓,都說得很肯定。」

文靜一一接過高明所說的材料,一邊翻看着,一邊問高明:「有沒看見他進入那間病房的人呢?」

高明一楞,說:「那倒沒有。不過我想他是不會讓人看見的。」

「為什麼?」

「讓人看見他就進不了病房了呀?」

文靜把手邊的材料攏在了一起,對高明說:「這樣吧,我先把卷宗細看一下,你去幫我畫一張外科大樓的草圖,好嗎?」

高明從抽屜里取出一張圖說:「我已經預備好了。」

「行,想得挺周到。」

高明再次露出得意之色。

文靜幾乎花了將近二個小時的時間,才對整個案情有了一個完整的認識。基本情況確如高明所說。

摔死的人名叫吳偉業,今年二十六歲,大坪建設中學的美術教師。從照片上看,的確是一個藝術氣質極為顯露的人:最突出的就是蓄著長發,這彷彿是從事藝術的非有不可的特徵。如果按照其同事及親屬的描述,那更象是藝術家了:心不在焉,神經質,好激動,一動起感情,說起話來嘴角就會開始抽搐。行事總違常規,好我行我素,與一般人看問題的角度老是不一樣。結婚剛剛一年多,妻子在青海一所中學里教物理。文靜有些奇怪,學藝術的與學物理的結合在一起,一個熱衷於形象思維,一個依循抽象思維,不說是水火不相容,卻也是不易產生共鳴呀。但據說夫妻倆感情深厚,兩人相識極富傳奇般的浪漫。一年暑假,吳偉業到峨眉山寫生,與素不相識的一幫子青海來的旅遊教師相遇,沒有特別的情節,也沒有特別的行為,那些人中的一位女教師粘在了吳偉業的身後不走了,後來索興辭別了同伴,寸步不離地跟着吳偉業寫生。寫到後來,又一同去了青海,再後來,吳偉業在青海畫了不少素描,又結了婚。吳偉業回到重慶后,一直積極活動着,設法將妻子從青海調到重慶來,結果卻是死在了外科大樓的樓下。

他為什麼要殺病床上的人呢?

被捂死的人名叫劉應學,任重慶教育局副局長以前,正是吳偉業所在學校的校長。提升才一個多月。案發前一個星期,他覺得左鼻腔老是有堵塞感,到重慶醫學院附屬醫院檢查,醫生說是長了一塊鼻息肉,如果不儘快開刀摘掉,會越長越大。劉應學本應在重醫住院,但他在建設中學校長任期內,與大坪醫院打了好幾年的交道,為大坪醫院解決過許多子女上學的問題,與幾位院首長的過往甚密。正是由於存在這樣的關係,劉應學決定改在大坪醫院開刀。大坪醫院對劉應學照顧極為周到,不僅請專家為其制定治療方案,還安排他住在雙人房間里,又始終讓另一張病床空閑,不收治別的患者。如此一來,劉應學交納一張病床的床位費,卻享受着單間的待遇。這類手術屬於小手術,劉應學住院的第二天便做了手術。案發前一天做了例行的出院檢查,準備案發後的第二天出院了。

眼看着要出院了,卻被人捂死在了病床上。

顯然案發前一天下午的爭執成為焦點。

那天下午,吳偉業到醫院探視劉副局長,有人證明這是吳偉業第三次來了。談到吳偉業妻子的調動一事時,先是劉副局長發了火,說就不能等出院再說嗎?吳偉業說他那五萬塊錢是借來的,如果一時調不過來,能不能先把錢退出來,劉副局長一聽更是火冒三丈,說是錢都用掉辦調動了,怎麼退呢?吳偉業又說,哪怕退一部分呢?劉副局長說不可能,甚至說自己也為吳的妻子調動貼進去不少的錢。後來吳問,到底要多少錢才能辦成,劉說至少要十萬。這一下,輪到吳偉業發火了,他氣得嘴角抽搐著,泛出了白沫,兩人越吵越凶,到後來吳偉業威脅說要去告劉應學。劉笑了,笑得很長,很久,這時旁邊的人往外拉氣得發抖的吳偉業,拉到門口時,吳偉業扭過頭去說出了那句揚言要捂死劉應學的話。當時在場的人都認為這是一句氣話。誰也沒有想到,隔一天晚上劉應學真的被捂死在了病床上,吳偉業也摔死在了大樓外。殺人的動機顯然是勿庸置疑了。

劉應學的妻子卻認為問題沒有到勿庸置疑的程度。

按她的說法,與其說是吳為錢殺人,倒不如說被人利用。劉應學當校長當了七八年,難免會得罪一些人,平時這些人拿劉沒有辦法,這時就會推波助瀾,在吳偉業的面前惡語挑撥,再給吳灌幾瓶子酒,心裏燒上幾把火,吳就什麼也不顧了。若沒有人故意火上澆油,吳偉業就是有殺人之心,也沒有那個膽兒。所以應該將那些背後使壞的人繩之以法才對。

有殺人之心,卻無殺人之膽,僅就這一點而論,倒與吳偉業的妻子所見略同。

吳偉業的妻子聞訊趕到重慶,一聽說是吳偉業殺死了劉應學,便多次找警方申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儘管諸多理由當中許多是感情色彩渲染起來的,但其中一個卻給閱卷的文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吳妻說,吳的膽子極小,一般需要與外面的人打交道的事都是由吳妻出面。尤其對血有一種天生的恐怖感。有一次,兩人外出乘坐公共汽車,在車上,吳站立的下方坐着的一位小女孩突然之間淌出了鼻血,腥紅的血順着小女孩的嘴流到了衣服上,吳低頭一看,頓時象是虛脫了一樣癱在了地板上,弄得旁邊的人都誤以為是他淌出了鼻血。平時膽小得連殺雞都不敢的人,怎麼會殺人呢?還說凡是他的畫中必須得畫血的時候,他畫筆下的血的顏色都是淡淡的,象是被水稀釋過一般。

文靜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吳偉業的畫來看一看。

這樣一來,對兩個死的人不很了解的人都認為是吳偉業捂死了劉應學,而對兩個死的人極為了解的人卻都不相信是吳偉業捂死了劉應學,至少都肯定吳沒有殺人的膽量。這就有意思了。假如不是吳殺的,那又會是誰呢?況且有那麼多的證據證明當時可能在現場的只有吳偉業一人,再無其他的人。

文靜轉而研究證明吳偉業在現場的證據。

卷宗里有一份高明列出的吳行動過程的時間表。

11月9日,夜,小雨。

23時10分,吳偉業手持雨傘走出大坪建設中學校門。

23時40分,吳偉業在大坪電影院門口,搭計程車到大坪醫院外科大樓的後門。

23時42分,吳偉業進入外科大樓。

23時45分,吳偉業在九樓跨出電梯間。

23時55分,保安發現吳偉業摔下樓身亡。

24時10分,值班軍官發現劉應學死在病床上。

註:時間不完全精確。

文靜見到這份列表,讀到末尾的時候,象是有意,又象是無意地問高明:「吳偉業到了九樓之後,沒有時間表?」

高明一時弄不明白文靜話里的確切含義,沒有回答。文靜好象不再意有沒有回答,按著這份時間表的起始順序看下去。

看見吳偉業出校門的不只是一個人,而是四個,四個正在傳達室里打麻將的人。但不是同時看到的,第一個看到的人說了一句,吳老師這麼晚還出去,另外三個人這才看到。但四個人都肯定地說,那人就是吳偉業。

在大坪電影院門口搭上吳偉業的計程車司機當時並不認識吳偉業,只是把吳送到外科大樓的後門,掉轉車頭出了醫院大門才發現後座上有一件手機包。司機說,他只知道那人是住院的,因為在進醫院大門時,守大門的值班人員攔住不讓進,乘客說是住院的,這才進的大門。司機在大門外等了有十幾分鐘,看沒有人出來找包,便把包送到了計程車管理辦公室,出租辦的人打開包,除了幾百塊錢外,還有一張身份證,名字就是吳偉業,他這才知道那位乘客是吳偉業。案發後,他描述的乘客外貌特徵也與吳完全吻合。

外科大樓夜班保安見到吳從計程車上下來,進的大樓門,保安問是幹什麼的,吳說是住院的,保安也就沒有再問什麼。其後守電梯的人證明吳是在九樓跨出電梯。與大樓保安相似的是,他們都是根據外貌特徵確認是吳偉業。

文靜集中精力思索著,實際上,吳偉業在跨出電梯間之後,便得不到任何確認了。他出了電梯間,電梯的門也就隨之關閉,他是怎麼進入耳鼻喉科,又是怎麼進入劉應學的病房,再怎麼殺死了劉,又自己跳下了樓,這統統都是猜測。文靜這才明白為什麼局長非要再查,為什麼要把自己調回來。如果這幾步得不到肯定的確認,即使結了案,也還是不能算是真正破了的案子。

「怎麼好象吳偉業一從學校出來,身後總有人盯着似的?」文靜自言自語,「好象是為事後的調查作好了準備一樣?」

「也許是巧合?」

「就算是巧合,也巧得太恰到好處了。」

「恰到好處?」

「是這樣。高明,你想,只要能證明吳偉業在特定的時間,到達特定的地方,再證明他是唯一在現場的人,那他是兇手不就無需再有其它的證明了嗎?」

「那你說吳偉業不是兇手?」

文靜笑了起來。

「他是不是兇手,只能是工作結束時才能說。」文靜又一次把卷宗攏在了一起。「高明,這樣吧,假如你是吳偉業,假如你也打定主意與劉應學同歸於盡,你會先考慮什麼?」

「這我知道,必須先要有一個計劃,哪怕是粗略的計劃。也就是應該有一個預謀的過程。」

「那好吧,那你就試試?」

「文姐,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吳偉業要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是隨便就能達到的,必須滿足必須能做到的條件。從目前結果看,假如吳偉業是兇手,當然他就具備了這些條件。」

「我明白了,假如他不具備這些條件,他就不可能是兇手?」

文靜這時點了點頭。接着掏出筆,找出紙,邊寫着邊說起來。

「最重要的,是他能夠不被阻攔地進入病房。那張圖呢?在這兒。第一關是醫院大門。會不會被攔阻?

「不會,我去查過。醫院大門幾乎是形同虛設,特別是在晚上十點鐘以後,大門保安一般只攔車不攔人。攔車也只是為了收費。」

「過這一關不難。進入外科大樓呢?"

「更簡單了,住院的常有夜裏很晚才回病房的。」

「第三關是電梯。守電梯的人看樣子也不會問什麼的。第四關是進科室的門。我看你畫的圖上標出來,耳鼻喉科與電梯間之間有一道門,這門晚上不鎖嗎?」

「按照醫院的規定,晚上十點鎖門。但是一般都不鎖,只是虛掩著。」

「這是為什麼?大坪醫院管理不是很嚴格嗎?」

「是嚴格。但是有一種特殊現象。許多陪床夜裏要抽煙,病房、走廊都不允許抽煙。煙癮大的只能到電梯間旁邊的樓梯間里去抽。所以老要喊值班護士開門。護士煩了,乾脆就不鎖了,虛掩了事。這種現象在哪個科都有。除非是遇到院裏檢查。出事那天沒有鎖門。」

「第五關是護士站。從圖上看,護士站正對着門。吳偉業進入科室,不被護士發現幾乎是不可能的。」

「是這樣。如果發現,護士不會讓吳進入病房的。但是護士沒有發現。那天晚上值班的護士說,吳可能進來的時間裏,她正在另一個病房裏為患者做治療。她也是值班軍官上樓來才知道出事的。」

「又是巧合?」

「這回我看不象。夜班護士治療,一般都是例行的治療,幾點幾分,幾床,做什麼樣的治療,都標在護士站里的一塊小黑板上。吳偉業稍微用些心,就能找到護士不在護士站的空檔時間。」

「有道理。最後一關就是病房了。只要找到護士不在護士站的空檔時間,吳進入后從護士站拿到病房的鑰匙也就容易了,從卷宗上看,鑰匙是所有病房的串在一起的,一般都是放在護士站的固定位置。我想,既然他注意到護士的空檔時間,也一定注意到鑰匙一般放在哪個位置,也注意到護士需不需要帶走鑰匙。這樣看來,最關鍵的關口就是不被值班護士發現而拿到病房的鑰匙。」

「那麼另外的條件呢?」

「接下來,"文靜又開始寫。「吳偉業必須肯定那天晚上劉應學必定在病房。我在卷宗上看到,劉應學住院期間,社交活動仍舊沒有停止,而且集中在晚上。手術前後都有幾天沒有回病房過夜。即使是過夜,也總是有親屬陪床,不是妻子,就是他的女兒。肯定那天晚上劉應學單獨一人,這也是吳偉業必須肯定的。這兩個條件他是怎麼具備的呢?」

「可能是到醫院探視時在寒暄時偶然聽到的。」

「又是巧合?有沒有不是巧合的可能?」

「這恐怕只有吳偉業自己說得清楚了。」

文靜皺起了眉頭,本想說什麼,但又一想,高明這句話中,顯然帶有很重的沮喪意味,所以換了一個話題。「我看,咱們歸納一下吧。」她低下頭用筆在剛寫的內容上面上下劃了兩遍。「吳偉業的預謀必須包含:選擇得了作案的時間,選擇得了作案的方式。我們就從這兩點入手。」文靜站起身來,開始收拾卷宗。「你帶我出去轉一圈。坐在辦公室里思路太窄了。」

「到哪兒轉?」

「就從大坪建設中學開始轉好了。」

文靜與高明按照吳偉業那天晚上行走的路線走了一遍,結果除了已經知道的,其它的一無所獲。

從外科大樓後門出來,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塊佔地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的綠地,主要是草坪,不多的幾棵樹。綠地正中,一條筆直的通道,是上下班的工作人員必經之路。在綠地靠大樓一側,有一座抽象意味十足的雕塑,要看它象什麼,它什麼也不象,可是要想讓它象什麼,那就越看越象。圍繞雕塑有規則地安置著幾張鐵制的雙人座椅,文靜選了一張面對外科大樓的坐了下來,又招呼高明說:「高明,坐一會兒,走這麼大一圈,真夠累的了。」

兩人並排而坐,誰也沒有說話。

突然文靜笑出聲來,高明扭過頭問:「文姐,想到什麼了?」

「我想剛才在電梯間的門口,值班的讓買票,我準備掏錢了,卻被你攔住了,你說是『本院的』,我心裏一緊,萬一人家問是哪個科的,不就露餡了。可沒想到,那人一聽,什麼都不問了。你挺會騙的。」

「本院的工作人員太多了,守電梯的人認不完。」

「是呀,可能象你這樣的人不少呢。」

「凡是來過幾次的,都學會用這種辦法逃票了。」

「吳偉業也可能學會?」

「那當然。」

「那當然?可為什麼他那天晚上沒有說是『本院的』呢?」

「也許他覺得有比這種說法更牢靠的。」

文靜又不說話了。

突然背後一個人問:「你們是公安局的吧?」

兩個人回頭一看,是一位身着文職軍裝的女軍人。高明站起身來對她說:「是你呀,剛才到科里找你,說你今天是夜班。」又對文靜說:「文姐,這位就是那天晚上的值班護士。」

文靜也站起身來,女軍人轉到正面,說:「我叫王莉娜。」又對高明說,「這位是你姐?」

文靜笑了笑說:「我叫文靜,是公安局的。來,坐一會吧?」

王莉娜在文靜身邊坐了下來。「你們還是為那件事來的吧?」

王莉娜給文靜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種讓人只想盯着看的美,猶如眼前的雕塑。身材頎長,姣美,氣質優雅高貴,面容雖算不上漂亮,但皮膚極白,那種充滿活力的彈性,微微泛紅的白。鼻樑直挺,嘴唇厚而不憨,眼神透著機敏和幾分女人少見的剛毅。興許是從事護士職業的緣故,舉手投足之間,表現出從容和溫柔。文靜帶有幾分感慨地說:「我原先就想當護士。」

「是嗎?」王莉娜遲疑不定地應着。「你穿便服,特象當老師的。」

「護士一定很累吧?」

「那要看患者了,要是遇到劉應學那號人,不光是手腳累,還累心。」

「那是為什麼?」

「為什麼?真要是大官來住院,反倒不累。就怕要大不大的官,擺起譜來,象是世界上最大的官。」

「聽你的語氣,好象你對劉應學挺反感的?」

「不光是我,你到科里一問就知道了,誰都煩他。」

「能說說嗎?」

「他太愛挑剔了,好象護士都是他出錢雇來的。他住院的時候,他的房間就象是廟會,人來人往的,煩透了。」

「探視的人多?」

「多極了,但沒有幾個送花送水果的。」

「不會吧,空手來?」

「不會空手,都是揣著錢來。一送就是一大堆兒,數都數不過來。」

「有點誇張了吧?」

「你不相信?有一次他妻子找我,說是幫她找把尺子。我說要尺子幹啥?她也不說。後來我進去換藥,看見床上一堆堆的都是錢,兩口子撅起屁股正用尺子量高呢,一邊量著,一邊記着多少堆,然後再數堆看看共有多少錢。」

文靜見王莉娜越說越偏激,連忙換了話題。

「劉應學晚上睡覺鎖門嗎?」

「那還不鎖?誰進去順手一抓,就抓成一個萬元戶。」

「那睡覺關窗戶嗎?」

「關,有時白天也關,說是怕風。」

「燈也關?」

「有人陪着就關。自己睡時不關。」

王莉娜離開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了,天色漸漸暗下來,外科大樓里不少的房間都把燈給打開了。但文靜還是面對大樓坐着,沒有走的意思。

文靜憑藉以往的經驗,知道目前到了最讓人左右為難的關口了。她無法肯定什麼,也無法否定什麼,儘管有不少的證據證明吳偉業當時身處現場,但若現在認定他就是兇手,總還是缺點兒什麼;而反過來認定他不是兇手,就缺得太多了一點兒什麼。她獃獃地盯着大樓看,從底層看到最高一層,又從左面看到右面,心裏空極了,空得她發慌,空得她茫茫然。她的眼光掃描般地巡視着那些窗戶,有些開啟,有些關閉的窗戶,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若有所思地念叨:「為什麼是從九樓跳下來的呢?為什麼一定是從那個房間里跳出來的呢?」

高明聽見了,不假思索地說:「保安看見只有那間病房的窗戶開着,其它都關着,所以,」高明說到這裏,象是被電觸了一樣,「文姐,你是說不一定就是從那間房裏跳出來的?」

文靜全身也是一震,扭過頭來驚奇地看着高明:「對呀,有可能不是,甚至有可能不是從九樓跳下來的。一開始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昏了頭了。看樣子,咱們撞進了想當然的誤區里了。保安聽見有人摔下來的聲音,跑出去一看,人死了,接下來最自然的動作當然是仰頭往上看,當看到除了九樓那間病房的窗戶是開着的,其它的都是關着的時候,他想當然地認定是從那間房間摔下來的。值班軍官趕到時,只想到那間病房裏住着一位重要的患者,最為緊迫的當然也就是查驗。我們的辦案人員搜集到有關不利於吳偉業的證據后,也當然認定二者之間的聯繫,既然有聯繫,吳偉業從那間病房裏跳下去也自然而然地成為無需證明的事實。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就一步步地形成了慣性思維,我介入后也沒能擺脫這種慣性,所以越查越艱難,越查思路就越窄。我們必須換一個角度來看,」

「怎麼換?」

「從原來的吳偉業肯定是的角度換成吳偉業可能是的角度。」

「這區別有多大呢?」

「肯定是一種可能,可能就變成兩種可能。」

「文姐的意思,吳偉業可能不是兇手?」

「先前的推斷,實際上是建立在保安想當然的基礎之上的。如果吳偉業可能是從那間房裏跳下來的,那也可能不是從那間房裏跳出來的,"

「假如可能不是的話,不就一定有第三個人在現場了嗎?文姐是說兇手可能另有其人?」

「你想,假如保安的斷定,可能是,可能不是的話,那麼另外那些證明吳偉業在現場的證據不同樣也是可能是,可能不是了嗎?」

「難道那些證據都有可能是假的?」

「現在還不好說,這樣吧,晚上我們按吳偉業的時間再走一遍,怎麼樣?」

高明嘴上答應了,但心裏卻是疑惑重重。如果說保安的想當然可能是錯了的話,其他證據錯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高明沒有想到,轉了一圈兒回到辦公室,儘管已經凌晨一點多鐘了,但文靜卻越發顯得興奮,眼睛發亮,臉上發紅,高明弄不明白文靜到底發現了什麼。更讓他驚奇的是,文靜連身子都沒有坐下,就對高明說:「我敢肯定吳偉業不是兇手。」

高明預感到文靜會對現有的證據產生疑問,特別是走過兩遍之後,但怎麼也預感不到文靜會如此斷然地否定吳偉業的作案嫌疑。他極想知道文靜如此斷定的理由,尤其是這種突如其來的思維軌跡。於是問道:「難道先前的證據都是假的?」

「這不是真假的問題,而是可不可能的問題。」

「那一步是不可能的呢?」

「大致地說,吳偉業進入醫院的前幾關都是可能的,但就是進入耳鼻喉科可能性不大。假定說,吳偉業出於與劉應學同歸於盡的動機,事先做一些準備,就算是掌握了劉應學案發當晚一定會單獨住在病房裏,也找到了值班護士的空檔,但他還是進入不了現場。護士站對吳偉業而言,就象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值班護士就是他進入病房的最大的障礙。」

「我怎麼越聽越糊塗呀?」高明不想掩飾自己的困惑。

「這樣吧,假如你是吳偉業,你準備怎麼進入病房?」

「我趁護士到別的房間做治療時,從護士站拿到病房的鑰匙,然後進入病房。進入之後,吳偉業絕對不會為如何出來發愁的。」

「那你非得把時間拿捏得分秒不差。」

「一定要分秒不差嗎?」

「你若提前了,護士還沒有離開護士站,你若是遲到了,護士回到護士站,你都可能被護士阻攔。」

「那就分秒不差。吳偉業有這樣的可能。值班護士夜班治療時間一般都寫在黑板上,卡著時間進入可能吧?」

「困難的不是吳偉業能不能卡住時間,而是護士守不守時。我問過護士長,護士長說夜班護士大都做一些常規性的治療,除非是高級別的護理,或是有值班醫生介入的護理,護士才會嚴格守時。而一般性的護理,護士的治療時間沒有必須分秒不差的要求,有可能提前幾分鐘,也有可能推後幾分鐘。是提前還是推后,也僅僅是值班護士視當時的情況而定。」

「這說明什麼呢?」

「這說明所謂的空檔時間是不確定的。吳偉業不能確定,甚至就連值班護士自己都無法確定。吳偉業卡不住這個時間,他的整個預謀就是殘缺的,就有可能前功盡棄。」

「那他會不會提前到,先在科室的門外候着,看着護士走了以後再進入護士站呢?」

「他可以這麼做。你注意到沒有,科室門上面有兩扇並排的玻璃,在門虛掩的時候,吳偉業只能從這兩扇玻璃朝里看,但是他能看到什麼呢?吳偉業的身高是一米七,玻璃最下端的高度是一米六左右,再加上護士站與門有一定的距離,那麼他就是踮起腳朝里看,也看不見坐在護士站圍台裏面的護士,還不能湊得過近,否則就有可能先被護士發現。既然他看不見護士,他怎麼確定護士走沒走呢?他不可能把門推開看吧?開門一定會發出聲響的。還有就是,吳偉業提前多少呢?也無法確定。就算是提前到了,護士有沒有可能比他還提前了呢?護士提前走,也一定會提前回來,因為治療時間是相對固定的。萬一正在吳偉業準備進入病房時,護士從別的病房出來看到了,吳還是進不了病房。」

「假如吳偉業不可能進入病房,他就不可能是兇手。但是前面的那些證據又如何解釋呢?」

「其實,只要吳偉業可能不是兇手,先前那些證據就得重新確認了。我們從頭開始吧。」文靜拿出一張紙來,大致畫出了大坪校門口傳達室的輪廓。「你看,這是傳達室,這是唯一的一扇窗戶,窗戶與大門的角度差不多是九十度了吧?出入大門的人只要在出入時不轉身朝傳達室里看,傳達室里的人實際看到的是出入人的側面。我們第二次去的時候,我特意看了看麻將桌的擺放位置,正對窗戶坐的只有一個人。我們不是問過嗎?當時先看到吳偉業出去的就是坐在這個位置的人,但實際上他也是僅僅看到了吳偉業的側面,又是夜晚,從明處往暗處看,能看清楚什麼呢?另外三個人就更看不清楚了,他們是在先看到的人說了以後,才站起身來往外看的,而吳偉業沒有停下來,那麼另外三個人看到的也僅僅是吳偉業的背影。」

「你是說他們看到的可能不是吳偉業?」

「有這種可能。與其說他們看到的是吳偉業,倒不如說看到的是一個象吳偉業的人。什麼地方象呢?先看到是那人的側面,而且是朦朦朧朧的側面,而另外三個人看到是背影,也同樣是朦朦朧朧背影,照常理推斷,他們其實無法看清楚那是誰。可是為什麼他們都斷定就是吳偉業呢?另外三個人的斷定來源自第一個人的說法,而第一個人是根據什麼呢?」

「那一定是蓄起來的長頭髮。」

"正是如此。斷定的根據就是蓄起來的長頭髮。這樣看來,就不能肯定這個人就是吳偉業。因為蓄起長頭髮是吳偉業的外部特徵,而又是很容易改變的特徵,僅僅根據一種極易改變的外部特徵而斷定就是吳偉業,顯然是草率的,不確定的。」

高明由衷地佩服文靜的細膩思路,也被文靜新的視角而激動起來。他站起身來雙手來回搓著問:「文姐,還有什麼?」

文靜笑着說:「還早著呢。」說着,又把桌上的三個杯子擺成一個三角形。「高明,你看,大坪建設中學,大坪電影院,大坪醫院,三處地方剛好象一個三角形。這裏是大坪建設中學的角,從這個角到大坪醫院是直線。但若要先到大坪電影院,再到大坪醫院,不就是繞了一個角嗎?」

「對呀,吳偉業完全可以步行到大坪醫院,為什麼要繞到大坪電影院然後乘計程車到大坪醫院呢?我原先想,大概是到電影院先找地方喝了酒,下了決心后才乘計程車到大坪醫院的。可是經過剛才校門口的推導后,我也覺得這個證據也不確切。」

「不可思議。吳偉業既然有預謀,就必須卡準時間,而想要卡準時間,最好的方式就是步行了,步行可能控制快慢。乘計程車就難以控制了。另外,他進入醫院大門和外科大樓都用的是『住院的』的說辭,而為什麼沒有用『本院的』說辭呢?相比較而言,用『本院的』說辭風險最小。前一個說辭,萬一遇到認真的盤問起來,進是進得去,但時間就控制不住了。」

高明這時有些急不可耐了。「文姐,你乾脆說你的假設吧。」

「我想興許是有人冒充吳偉業,給我們演了一場戲。」

「為什麼呢?」

「為的就是製造出吳偉業在現場的證據。」

「那就是說,另一個人,另一個蓄起長發的人出校門,故意把手機包丟棄在計程車里,然後進大門,再進大樓,電梯。目的就是證明吳偉業在現場。

「很有可能。」

「但另一個人是誰呢?」

「儘管我們目前還不知道。但有一點兒是可以肯定的。那另一個人也無法真正把握住值班護士的空檔時間,他可能也進入不了病房。」

「但劉應學確實是被人捂死的呀?」

「我是說,假如得不到值班護士的配合,就進不了病房。假如……」

「假如得到值班護士的配合?文姐你是懷疑王莉娜?」

「你沒有感覺出來王莉娜對劉應學的反感的程度過於偏激了嗎?」

「可是王莉娜為什麼要參與謀殺劉應學呢?」

「現在還說不出來什麼。查查看。」

文靜與高明來來回回地推測,一直搞到了天亮。文靜說還是先去吃早點吧。高明說:「文姐,我說一個地方,保證你滿意。」

高明領文靜到了大坪建設中學對面的一個麵館,文靜一看,不明所以地說:「我當是什麼地方,不就是吃面的地方嗎。」

「文姐,你先別下結論。你看它的招牌」

文靜注意看,見門口的牆壁上,歪歪扭扭地用墨汁塗着三個字「開半天」,文靜心想,字寫得不怎麼樣,名字倒挺有意思的。高明讓文靜坐下后,如數家珍似地說道起來。

「這家的麵館在這一片名氣可是響噹噹啊。面是切面,煮得不軟不硬,盛上骨頭湯,上面再澆上油炒過的肉餡,灑些蔥末,色香味俱全。再佐以一小碟豬頭肉。那更是絕了。這裏的豬頭肉切得極薄,拌上花椒,辣椒油,味精,蔥花,和著面吃,那真是賽過活神仙了。」

「那為什麼叫開半天呢?」

「這家店是幾個銅梁來的農民開的,也沒有店名,按照他們老家的習慣,從早上開到中午時就收攤了,下午、晚上都坐着玩。時間長了,來吃面的人就戲稱他們是開半天。久而久之,大家都這麼叫起來了,名聲越叫越響,後來他們自己就用這幾個字當招牌了。你瞧,文姐。」高明突然用目光指向了馬路對面。文靜順着高明的眼光看過去,見是穿便服的王莉娜正站在路邊象是等人,又象是等車。王莉娜今天打扮得格外地鮮亮,這與穿着軍裝的王莉娜截然不同,似乎是換了一個人一般。裏面一件白色的高領薄毛衣,外罩一件同樣是白色的短風衣,下着一條白色休閑褲,腳上一雙白色的旅遊鞋,從上到下通體白色,與那高貴的膚色融成了一體,越發顯出披肩黑髮的飄逸。尤其讓文靜驚嘆的是王莉娜雕塑般的表情:專註,凝聚,孤傲,還有幾分凄切般的婉柔。

「氣質的確不凡。」文靜眼光沒有離開路對面的王莉娜。「她的家庭一定層次很高吧?」

「父母都是醫藥設計院的高工。」

「那怪說不得呢。」

「只可惜都去世了。」

「是嗎?按說歲數不會太大吧?」

「要說起來,王莉娜是挺慘的。她在三醫大上護校的最後一年,她的妹妹正讀高三,也就是那一年,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跳江自殺了,出事後不久,王莉娜的父母相繼病逝了,有人說是被氣死的,是不是我們沒有查過,但肯定是受了特別大的刺激才病的。」

「那王莉娜沒有別的親屬了?」

「有是有,但來往很少。噢對了,王莉娜的妹妹也是大坪建設中學的。」

文靜一驚,差一點兒跳了起來。「什麼?你怎麼不早說呢?」

高明一臉委屈地瞧著文靜看,不知該如何解釋。

文靜若有所思地說:「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去年局裏通報批評大坪派出所兩位民警,就是因為一個女中學生自殺的事,好象那個中學生也姓王,叫什麼來着,我記不清楚了。」

「是不是叫王小寧?」

「想不起來了。哎,你看,王莉娜是在等人。」

高明抬起頭來一看,嘴裏不禁「咦」了一聲。文靜問:「怎麼啦?」

「文姐,那男的你知道是誰?」

文靜看過去,見是一個留着小鬍子的人,個子不很高,正跟王莉娜說着什麼。文靜搖搖頭。高明說:「那是劉應學的女婿。」

剎那間文靜似乎從一片黑暗中走了出來。這時,王莉娜和那個男的招手攔住一輛計程車。文靜趕緊對高明說:「高明,快去跟着他們,我們隨時用手機聯繫。」

高明走了以後,文靜徑直來到相距不遠的大坪派出所。

從調出來的卷宗上,文靜一看自殺的確是王小寧,迅即與高明聯繫。高明說他一直跟到了重慶賓館,王莉娜與那個男的進了504房間。文靜說,先別動作,並說自己正在大坪派出所。過一會兒再聯繫。

王小寧的自殺,假如孤立地看,倒是順理成章的,但若是與劉應學的死並在一起看,就變成了另一種含義的順理成章了,因為王小寧的死與劉應學有着非常緊密的聯繫。

去年的11月4日下午五點二十分,大坪建設中學在校高三的女學生王小寧到大坪派出所報案,聲稱校長劉應學在校長辦公室里強姦了她。派出所作了詢問筆錄后,將劉應學傳喚到派出所。劉應學對此一口否認。他的解釋是:那天下午3點來鐘的時候,三個男青年到學校找王小寧,一看就知道是幾個社會上遊手好閒的小青年。傳達室攔住不讓進,於是雙方發生了爭執。身為校長的劉應學聞訊趕到大門口,揚言再胡鬧就要報警之後,那三個人才離開。劉應學說,王小寧平常在學校表現就不好,學習上吊而郎當,經常與社會上一些人鬼混。今天又鬧到學校來了。劉應學說他越想越氣,於是把王小寧叫到校長辦公室,狠狠地批了一頓,後來說好晚上與班主任一起要到王小寧家家訪后,就讓王小寧走了。誰知她竟然到派出所報假案,誣告強姦,真是太過份了,並說這一定是那幾個小青年給她出的主意。

派出所的民警一時也難以分辯出誰在說假話,就先暫時讓劉應學和王小寧回去,準備第二天再到學校取證。

就在當天晚上,王小寧又生事端。

晚上11點過幾分的樣子,有人打電話舉報說,大坪電影院旁邊一家歌舞廳里,有一幫子人吸食搖頭丸。民警趕到那家歌舞廳,把確是吸食搖頭丸的三男一女帶回了派出所。那女的又是王小寧。這一下子,白天處理王小寧報案的民警就有理由認定王小寧是報的假案,目的是報復校長劉應學。於是突審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天亮王小寧還是不承認是報的假案。民警大概是疲勞而疏忽了,竟然讓王小寧一個人出去吃早飯。誰也沒有料到,王小寧卻一口氣跑到長江橋上,跳下江中自殺了。

文靜看完卷宗后,立即與劉應學的死聯繫起來。

王小寧的死,在其親屬看來,百分之百是冤屈而死。不說情理上的偏見,單就報案強姦而言,一個女高中生被審了一夜還是咬定被強姦,那十有八九是真實的了。既然是真實的,民警不連夜突審劉應學,卻一步不讓地緊逼王小寧,自然會被認定是官官相護。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害,卻又被民警懷疑是報的假案,本就沒有多少精神承受力的王小寧精神崩潰那是必然的,若是不讓她單獨走出派出所,或許就不會有自殺,也就是說,王小寧的自殺是被逼出來的。可是應該由誰來為此事負責任呢?民警是一種工作上的失誤,罪魁禍首當然就是劉應學。可惜的是,劉應學非但沒有受到牽連,反倒官升至市教育局的副局長,這更加使王小寧親屬官官相護的看法愈來愈強烈了。在父母雙雙病逝,而且可能也是因為此事而撒手人寰情景下,身為王莉娜決意要懲治劉應學就是非為之不可的事情了。在官官相護的定式思維的前提下,正常的辦法都不可能奏效,於是只有採取非正常的方式——謀殺。

如此看來,王莉娜與劉應學的女婿在一起,絕非偶然,也許是王莉娜主動採取的行動。目的當然極為明確,那就是利用劉應學的女婿來達到謀殺的目的。

劉應學住進大坪醫院,又恰恰是住進了王莉娜所在的耳鼻喉科,這對王莉娜而言,那可真是天賜良機。王莉娜絕對不會放過這一個機會的。經過預謀,一個吳偉業殺人再自殺的局就設置出來了。

吳偉業一定是先期到達大坪醫院,然後王莉娜利用工作之便,將他藏匿起來。到夜班接班后,讓劉應學的女婿頭戴假髮,扮作吳偉業的模樣出傳達室,到大坪電影院,再乘計程車進醫院,故意遺留放有吳偉業身份證的手機包在車上,之後進入外科大樓,上電梯,然後到病房。捂死劉應學后,再設法將吳偉業從另一個房間推下樓。他們所需做的,就是開啟劉應學病房的窗戶,關閉推吳下樓的窗戶,整個過程就算是完美無缺了。

但讓文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大坪電影院乘計程車這一步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何必如此呢?究竟是什麼原因,王莉娜要精心設計出這一步,目的是什麼?文靜想起方才見到的王莉娜,前面的推斷與方才王莉娜的形體外觀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這樣類型的女人真的會預謀殺人嗎?那種內在的典雅,那種呼之欲出的鮮活,還有自命不凡的自愛,女人至高的魅力就是那種雕塑美,那種無法據為已有,也無法迴避的美。王莉娜偏愛白色,白色當然是最美的顏色,冰清玉潔,內涵無窮,偏愛這種顏色的人,怎麼會去從事醜惡不堪的犯罪呢?不對,文靜突然心跳加速,王莉娜今天白得太徹底了,徹底得步入了極端,美到極端那就是丑,那就是一種慘然,文靜叫通了高明。

「高明,有什麼動靜?」

「什麼動靜也沒有。他們還在房裏,『請勿打擾』的燈一直亮着,」

「有多長時間了?」

「三十幾分鐘了。」

文靜痛恨自己在關鍵的時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高明,立即帶人進房間看看,對,立即,我感覺要出事。什麼?用什麼借口,用什麼都行。我馬上趕過來。」

高明進入重慶賓館504房間時,已經不需要任何借口了。王莉娜與劉應學的女婿雙雙中毒身亡。

文靜看着王莉娜的屍體,不禁為之汗顏。她一當看見王莉娜與劉應學的女婿在一起,就應該想到結局必定如此。王莉娜殺死了劉應學之後,不論是警方解了迷還是沒有解迷,她都會追隨她的家人而去。王莉娜衣着整潔,是坐在圈椅上服的毒。而劉應學的女婿,則是睡倒在房間的地毯上,上衣象是很隨意地扔在了床上。單從這種情景來看,王莉娜顯然是有備而來,而劉應學的女婿卻象是毫不知情,想像中,進入房間之後,坦然地脫下上衣,準備真正地輕鬆一下。文靜猜測,兩個人可能不是同時中毒的,一先一后,王莉娜必定在後。王莉娜眼看着眼前的男人癱死在了地毯上,然後再飲毒而亡,想必當時的心態可怖而又怪異。

兩人都是喝了摻入氰化鉀的洋酒中毒而亡。

法醫鑒定,王莉娜仍是處女之身。

在搜查王莉娜的居室時,在她的電腦里找到了一份文件,象是寫給警方的,又象是寫給媒體的。沒有落款,也沒有日期,只有篇名《我沒有懺悔》。

……

在我準備向劉應學討還血債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抓住他的把柄,然後向有關部門舉報。但當我真正要做的時候,我發現我遇到了一個根本無法做到的事情,那就是我拿不到實證。正在這個時候,劉應學的女婿找到了我。起初我對他很反感,雖然我並不認識他。我對劉應學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共戴天。他似乎對我的反感早有準備,簡短的自我介紹之後,便立即進入了敏感的話題。他說有證據證明劉應學真的強姦了我妹妹,並且也知道我極想置其於死地。他可以利用他的身份幫助我。不用他說,我就知道他是另有目的的。我耐住性子問他有什麼樣的證據。他說那天他正巧去找劉應學,在窗戶外看見了全過程。我當時就想煽他一個耳光,夠卑鄙的,當時他只需咳嗽一聲,就能避免一切,但他沒有,他只是不出聲息地旁觀著,我立即意識到此人不簡單。這樣的證據對我而言,毫無意義。不要說他出具旁證的可能性不大,即便是出了,也沒有多少人相信。他見我並沒有表現出他想像中的急切,便又建議說,他手裏有許多劉應學收取家長錢財的證據,這就使我想到了懲治劉應學的另一途徑:舉報他受賄。然而再細想,劉應學之所以能夠官場得意,十有八九是有靠山。沒有十分過硬的東西,搬倒他談何容易。於是我對他說,我不想他撤職,也不想他坐牢,我只想親手殺了他。劉應學的女婿呆住了,他的確沒有想到我要達到的目的是如此的徹底。他想了想說,他也可以幫我做到。我問他條件是什麼,他色迷迷地看着我,大言不慚地說,只要你同意與我保持情人關係。我這時才細細地打量起來眼前這個男人,老鼠眼不說,眼角總是有洗不幹凈的眼屎,鼻子發紅,佈滿了小紅籽,象是性病患者。一口黃牙,正中的兩顆還是朝里撅著。如此一副討人嫌的德行,竟然,竟然會對我提出保持情人關係的要求。但是我一想到跳江的妹妹,一想到中風的母親,一想到心臟病發作時父親的痛苦不堪的樣子。我立即答應了他,但是我也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必須讓我親手殺死劉應學之後。其實那時我就想好了。我絕對不會讓眼前的醜陋的男人得逞的。

也許是天不饒惡人。劉應學住進了耳鼻喉科。從第一天開始,我們就着手策劃起來。

最初的想法是製造一次醫療事故。而就在這時,吳偉業與劉應學的衝突發生了。劉應學的女婿提出了讓吳偉業當幌子的計劃。

……

我的條件是我只殺劉應學。

那天下午四點多鐘,劉應學的女婿拉着吳偉業到大坪電影院附近一家餐館里吃飯。假意勸說了一番后,說是劉應學晚上在病房裏要會情婦,如果能夠當場捉姦的話,出了一口惡氣不說,還能讓劉應學聲敗名裂。吳偉業與劉應學女兒女婿同在一個單位,也素知他們夫妻關係很緊張,於是相信了這樣的說法,跟着來到醫院。我按計劃把吳藏在了劉應學病房隔壁的衛生工具間里。劉應學又在酒里摻了安定葯放在了衛生工具間里。

……

本來約定是11點30分動手的,但劉應學的女婿來晚了。事後我才知道他到大坪電影院旁邊那家餐館去了一趟,目的就是找回下午請吳偉業吃飯時少補的一塊錢。我進入劉應學的病房后,劉應學已經睡得很死了,打着呼嚕,嘴角還淌出了口水。我沒有任何猶豫地撲了上去,坐在了他的胸膛上,雙手用被子死死地捂住了劉的面部。剛開始劉應學因呼吸困難而掙紮起來,後來劉的女婿也撲了上來,死死地按住了亂動的劉應學,倒好象他對劉應學的仇恨遠遠的深過了我。我死死地捂住,腦海里全是我的家人,我們一起出遊,一起暢談。我敢說我們一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了。可是就是因為我手底下的這個惡棍把一切都摧毀了,毀得無情而又殘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應學的女婿把我從劉應學的身上硬拉了下來,低聲說人早死了。我掀開被子證實確是死了以後,便獃獃在坐在窗戶下的沙發上,看着劉應學的女婿收拾房間。他收拾得很細緻,隨後拉開窗戶,拉着我出了病房。我去護士站,他去了衛生工具間。

事發后很長時間,劉應學的女婿沒有同我有任何聯繫。但我知道他是不會放過我的。我也在等,我知道警方遲早會探出真相的。因為事後我也發現了一個極大的破綻。那就是沒有我的配合,任何人進入病房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後來我見到了那位女警官,她的眼睛很深,好象永遠看不到底似的。當我看見她直直地盯着外科大樓的窗戶看時,我就預感到我的時間不多了。一天之內兩次來到科里查看,這說明她已經找到最為關鍵,對我而言也是最為致命的點了。

我也該走了,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妹妹在召喚着我,我們是不可能永久分離的。但是我還要做最後一件事,我非要讓劉應學的女婿殉葬。我非要徹徹底底摧毀劉應學,摧毀他的一家,就象劉應學摧毀我的一家那樣。

……

文靜把這份文件打印出來,附在了卷宗的最後,黯然地合上了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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