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獸行

月光下的獸行

記閔行95.10.11殺人強姦搶劫案

上海市閔行區七寶鎮有個傳說,不知哪年哪月的一天,陽光明媚,百鳥歡歌;順淀浦河飄來七件寶物:蓮花經書、飛來佛、金雞、神樹、鍾、玉筷和玉斧。七寶鎮因此得名。分析傳說的來歷,當不太久遠,頗有點僧俗文化交匯的味道。經書和飛來佛屬於佛界,金雞神樹多見於民間神話,而玉筷玉斧更像是家族傳世之寶。鍾這一高科技產品,進來我國當在清末。有文字載,洋鬼子進貢慈禧老太後有此稀罕物。想來慈搏那時生命健旺,還不避諱,否則,送鍾豈不暗含著「送終」?

不管這傳說可靠與否,也不管它的編撰者是否高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代表老百姓的一種願望,一種希望過富富裕裕太太平平日子的願望。這願望很普通,有時會被改朝換代、戰亂分裂等不祥之音遮沒,但這聲音也很強烈,世世代代,不絕如縷,總會在戰亂平息、刀搶入庫、晨露凝集、炊煙升起的時刻成為一方土地的主旋律。

夏去秋至,冬走春來,星移斗轉,滄海桑田。

如今的上海市閔行區,地處上海城郊結合部,改革開放的春風給這塊原屬老上海縣的土地帶來勃勃生機。投資環境良好,經濟形勢誘人。七寶鎮鎮政府看上去像個花園賓館。開放帶來的第一景觀,就是外來人口從腳不離開的土地上流動起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貧窮向富裕流動,鄉下向城裡流動。成千上萬四川、江西、安徽、湖南的打工仔、打工妹來到七寶,蓋房、修路、辦廠,參與三產,加速了七寶鎮的建設。

新形勢帶來新問題,外來人口的有序管理就是問題之一。管理得力,主客雙方互惠,否則,會帶來難以想象的麻煩,甚至災難。

1995年,陰曆多一個八月,閏八月。有的人稱之為不吉之年。偏就在陰曆閏八月十六日那晚,七寶鎮發生一起令人震驚的血案。73小時案子告破,又三天後,撬開犯罪嫌疑人的嘴已,讓他供出實情。

這之後,七寶鎮被鎮民認可了第八寶,保護他們富裕生活的公安民警。

一、月光下的陰影

月亮好亮!

人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恰好是陰曆十六,而且是閏八月十六,那月亮亮得有點邪氣,白花花的月光散發著撩撥與挑逗。

他睡不著了,那感覺又上來了,衝擊得他六神無主,就想找個女人干一下,要不今晚上別說睡覺,連安安靜靜呆一會兒都不可能。不知怎麼,一見月亮圓了,他就按捺不住特別想做那事。那個應該叫作堂客的女人不在身邊,誰知道到上海哪塊地面浪去了,但願她帶著孩子別作得太丑,不然給他知道了,決饒不了她。江西堂客小小個子,做那事半點味道也沒有,還連聲呻吟「吃不消」,躲了跑了,很少回來。

去他娘的!堂客不在身邊,老子兜里又沒錢玩女人,不得自力更生打野食么?特別那次在柳崗,大難不死撿了條命,活一天都是賺的,老子怕誰!

他走出自己住的小棚,抬頭看看月亮。月正當頂。他不樂意同老表們住大統鋪,齷齪,嘈雜,還礙手礙腳,他寧可住這間沒電沒水的小棚,反正天還不冷,有清風,有明月,更有一份來去自由。

當天中午收工吃飯的時候,一群服裝廠的女工從他打工的工地過,邊說邊笑,吱吱咯咯,像打破一握瓷碗,引逗得工地的老表們眼都直了,口水多長,掉到飯里。他一眼看上走在最後的那個妹子,不肥不瘦,不高不低,發是黑的,臉是紅的,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腕子白生生的,走了還回頭朝他笑笑,屁股扭得好有味道。他的心亂了。

干!今晚老子就干她!

大統鋪上的老表都睡熟了,傳出蠢蠢的酣聲和亂七八糟的吃語。他開始晚上的漫遊。

他走了兩條街,街上無人,月亮把他的影子扯得又斜又長。他走到位於鎮區邊上的服裝廠女工宿舍。這裡還沒安靜下來,有剛下夜班的女工正吃宵夜、洗洗涮涮,有上夜班的女工三一群兩一夥往外走,竟找不到白天相中的那個妹子。他好氣,又氣又火,這鬼月亮,亮得像賊眼,樹葉上蟲子拉屎地面上癲蛤膜蹦跳都能看見,逼得他只有退步轉身,在樹影里等待,半天不見人睡燈熄。罷罷,今晚作罷!他一步一回頭。好不甘心喲!

回來的路上,路過酒廠,他看見院里繩上晾曬著男人衣服,凳子上還有兩雙鞋。老子正缺換洗衣裳,不能白跑一趟,拿點是點,順點算點。他順了一身衣服,又撿了兩雙鞋中合腳的那雙球鞋。

他晃晃悠悠回到自己的小棚,把衣裳和鞋放一邊,睡下。月光如水,從小棚所有的縫隙間流下來,下雨樣澆到他的臉上,澆得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看上的妹子的臉總在晃,浸在月光里晃蕩,時近時遠,伸手去摸,又什麼也無,手掌上托一缽白花花的月光。需要到底沒有解決,身體里的難受勁沒有過去。不行!他又坐了起來。他把偷來的衣服和鞋子換上,挺合身!他重又走入月光的轄區,月光像是噴撒了迷魂劑,他重新五迷六道神魂顛倒起來。

月亮偏西,影子更斜。

他想起那天幹完事曾把榔頭丟在一排工房的圍牆下邊,他得找回那柄榔頭,說不定什麼時候用得上。走到了那道圍牆外邊,他用腳撥拉著草叢,從東到西,沒有榔頭。腳下突然拱起個土坡,他站在上坡上,一眼看見圍牆裡邊的天井,天井扯起一根繩子上晾著全是女人的內衣!三角褲,胸罩等。早知近處就有,何必跑那麼遠路!他輕身翻過圍牆,牆那邊正好有個凳子接著。他三步兩步朝著繩子正對的房間走去。走到跟前,他用手推了推房門,天助我也!虛掩著的房門被他推開了,月亮的長腳跟著一道進來,他看清楚這間房間一共擺放三張床,一張空著,兩張床上睡著人,那些內衣褲的女主人。女人很年輕,睡態沉穩,黑髮紛披,曲線迄通,不比服裝廠的妹子差!讓他膽壯的是屋裡竟沒有男人影子!去他娘的男人,老子就是這房間的男人,男主人!

他沒有當下動手,而是退出房間,虛掩上門,翻過圍牆,來到一處工地,根據以往經驗,他干這事需要工具。他從工地上挑撿了三根白鐵管,在手裡掂掂,又揮動兩下,月光下,鐵管如劍。他放棄兩根長的不趁手的,把選中的一根掂在手裡,朝那間房間——他嚮往的樂園——走去。

誰敢不服從老子,老子給她吃這個!

二、10月11日——陽光下的血腥

天氣很好,秋陽如抬。

上午9點,七寶鎮偉聯酒樓老闆宋原發覺自家的兩個打工妹杜華、曉珍沒來上班,他有些生氣,兩個妹子是自己老婆阿雲從老家安徽找來的。4月份薦工,做了半年,端盤洗碗手腳蠻勤快,也討老顧客喜歡,平時,自己上班她們就上班,這個辰光,早把店堂清潔做好了。今朝這是怎麼了?嗅,昨夜自己陪老顧客吃酒吃多了,睡在店堂沒回去,她們就藉機偷懶?看來還得盯她們牢些。

你那兩個親姐愛妹今朝睡過頭了吧?宋原問阿雲。

不會。一邊忙著揩桌抹凳的阿雲好言解釋,昨晚上我回去洗澡,她們都安排睡下了。我還講今天活路忙,中午有單位要請幾桌客,早些過來做。她們答應好好的。阿雲抬眼看看牆上的石英鐘。9點30分,是晚得有點離譜了。我回去看看。

不,還是我回去。我正好取點東西。宋原想好好訓訓她們,他知道阿雲心軟,又是老鄉,硬話狠話斷不會出口。這些打工妹,生是叫她給慣的。

偉聯酒樓離他們住的地方——青年支路53號並不遠,這是房管所的一套工房,宋原為了打理生意方便,租下這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自己住,孩子保姆住,打工妹住。他進了樓門,走到寫著102字樣的房門前,掏出鑰匙捅進鎖眼,左右轉轉,門鎖死死地轉不動,他拔出鑰匙看看,沒錯,是這把鑰匙。重新捅進鎖眼,仍舊轉不動分毫。門鎖從裡邊拴住了。

有事!宋原心裡一陣不安。他走出樓門,繞到自家房間的圍牆外邊,借著那個土坡翻進圍牆,圍牆裡邊放一張小凳,凳子上邊有些褐色的腳印,莫非是血?誰的血?再看天井通卧室的那道門虛虛掩著,搞什麼名堂!他用力推開房門,陽光如瀑,清楚地照見整間房間天下大亂。

能打開的抽屜全敞著,能翻動的地方都翻得亂七八糟,打工妹社華和曉珍血流滿頭,死在床上,身上衣服撩的撩,褪的褪,同赤身裸體沒什麼兩樣。沒聽見別的動靜。壞了!宋原想起客廳睡著自己九個月的孩子鳳嬌和小保姆燕敏,他躲著腳下的血跡,又推開卧室通客廳的門一一裡邊的場景更嚇人!燕敏被剝得精光,滿頭是血,眼睛微睜,死也不甘的表情和褐紅色血跡凝結臉上。鳳嬌呢?林松源急了,帶女兒的小保姆如此慘不忍睹,誰又來保護幼不更事的小女兒呢?客廳並無林鳳嬌的蹤影,宋原腦中冒出一絲僥倖——作惡之人終歸惜老憐幼,不忍奪命,女孩子不可能被拐賣,因為賣不出錢,很可能綁架了女兒勒索錢財,他正思謀真有那情況是報警還是私了時,看見卧室兩張單人床的間隙中,趴著鳳嬌小小身形。他上前抱起鳳嬌,發覺孩子同樣滿臉是血,鼻樑坍陷,嘴角一個甘蔗粗的血窟窿,小小屍身抱在手裡已經發硬。宋原輕輕地放下孩子,此時萬念俱灰的他只有一個念頭:報警!

10點15分,閔行公安分局110報警台接報。七寶鎮青年支路53號102室發生殺死四人的特大血案!

分局刑偵支隊長戴民趕到現場;

分局痕迹員、法醫趕到現場;

由於此案重大,按管轄分局報803刑偵總隊,總隊重案支隊支隊長劉道銘、副支隊長徐長華趕到現場,還有總隊的痕迹法醫人員趕到現場;

王軍副總隊長趕到現場;

上海市局毛瑞康副局長趕到現場;

閔行區政法書記和鎮領導趕到現場;

七寶鎮派出所已將現場很好保護,所長出外抓逃犯沒有在家,指導員帶領留所人員全力以赴,隨時聽候調遣。

幾路人馬到齊,開始痕迹開路,照相固定,法醫勘察和屍檢。

正午的太陽溫暖眩目,陽光的長手長腳托舉著帶血腥的薄塵,一覽無遺地展示已發生的罪惡,定格可能留下的獸跡獸蹤。

現場太慘了!

多半年後,我在803看現場錄像,仍不忍直面那副慘狀,只把目光輕輕掠過已經結束的年輕生命,活著時像桃花樣艷麗的臉頰變得烏青,能讓男人心動的口唇和眼眸腫脹黯然。女性的身體軀幹隱秘部分應該好生用棉衫遮蔽,怎能如此袒呈於光天化日之下!幸虧她們已無知覺無羞恥心,她們結束生命時最後的呼喊如果有的話,我想一定是四個字:懲凶雪恥!

我的目光輕輕掠過現場鏡頭,那是和平生活啞然中止的場面,色彩艷麗的床單,梳妝台上的頭髮刷子,花瓶里的大朵紙花,衣櫃里掛著的長衣短裙,我注意到死去的社華身穿白底黑圓花睡衣,曉珍上身穿綠棉睡衣,下身著綠棉睡褲,連睡夢中的著裝都充滿著對美麗的追求和對幸福的嚮往。

而這一切被野獸手裡的白鐵管擊得粉碎。令人氣憤的是,野獸獸行結束后,居然將白鐵管隨意丟在被子上——這不是公然叫板,向和平生活的人們叫板,向懲治犯罪的正義力量叫板,向警察和法制挑戰么!

我是一個女性,職業是記者兼作家,我可以在半年多后看錄像或激動或感慨或目光躲閃或大發議論,甚至可以叫錄像停止,跳過去不想看的部分。可是出現場的警察不能。

他們也氣憤也激動,但他們目光不能躲閃他們的血液不能沸騰,他們要把所有情緒收斂像收攏一把紙扇,目光盯牢現場每一寸空間,地面、牆壁、桌椅、門窗,盯牢血跡、污物,盯牢殘忍與罪惡,此時他們心境要冷,心無旁騖;目光要細,毫髮畢現。

第一次勘察現場,取到有價值痕迹是一枚25號半申力牌球鞋印、小保姆拖鞋印,客廳總門門框邊一枚十分清晰的左手血掌紋,讓痕迹人員好一陣興奮。保險柜鑰匙掛在上邊,因無秘碼,沒有打開。所有能翻處皆被草草翻過,但沒有拿走多少值錢東西。

四具屍體拉到七寶鄉衛生院,忙壞了法醫。

經檢驗,三個大人全部系生前被他人用鈍器打擊頭面部,最多被打8下,最少也挨了4下。法醫報告上寫著「燕敏顱首凹陷性骨折,兩上門齒脫落;曉珍全顱崩裂;社華左右上門齒折斷,左右顴骨分別有一條線形骨折線延伸到顱底……,造成顱腦損傷致中樞神經系統功能急性衰竭而死亡。

燕敏陰道分泌物檢出少量精子。

社華死後遭受性加害,但陰道分泌物未檢出精子。

九個月大的林鳳嬌系生前被他人用鈍器戳擊面部,后拋棄頭面部著地,造成顱腦損傷致中樞神經系統功能急性衰竭而死亡。

調查訪問一路得到有價值線索,鄰居在大約半夜兩點鐘左右,聽見隔壁房間有人掙扎和蹬床的聲音。

老闆娘阿雲哭著說,昨晚上宋原陪客人吃酒吃多了,醉在酒樓。她晚上10點多鐘回家,一來看孩子,二來洗澡,洗完離開大約11點多鐘。家裡那時無任何異常情況。早知道出這麼大事,她怎麼也得留在家看鳳嬌……

早知道,沒準又搭上一條命。

三、10月11日晚——浮起溶下的謝老九

初步歸攏半天來的印象,法醫傾向強姦,痕迹員傾向盜竊。一時難以定奪。

現場分析傾向一人作案,工具就是丟在現場的那根48公分長的白鐵管,一路人查工具。青年支路走到底有一白浪工地,工地上發現同類管子,是煤氣管子,截斷的三三兩兩丟在那裡,幾乎人人可取,用畢隨手可棄。從工地包工頭查起、又查民工,但進展不大。

在青年支路走出三四十米的路邊上,發現現場同類型申力牌球鞋印,一路警員沿此路線查找,同類鞋印走走就湮滅在亂七八糟鞋印之中,原本大路朝天,人人可走,何況時至當日下午,誰知有多少人來人往,腳印怕不鋪了幾層?

按常規思路為案件定性。分仇殺、情殺和財殺。前兩者為關係人,或關係人雇來的人。後者可能是關係人,也可能是隨機偶發的非關係人。關係人和非關係人是完全不同的排查範圍。

仇殺?宋原老闆生意做大了,七寶鎮上除了偉聯灑樓,還開了一家燕雲灑樓(灑樓名字不知是否暗含著宋原老婆阿雲的名字?),宋原不是本鎮老戶,是否生意太火爆招嫉惹仇?排查與宋原有生意往來的人,線索不明顯。

情殺?從三個被害女性的關係排查。

燕敏,16歲,從老家安徽臨泉縣出來當保姆才一個月,只在家帶孩子,很少外出交往,人生地不熟,可基本排除情殺。

曉珍,18歲,來自安徽貴池,長相一般,老實膽小,除了打工,不與客人兜搭。訪問下來,只聽說她要掙錢回家結婚,沒聽說交男朋友。也不大可能因情招禍。

社華,22歲,安徽無為人,老闆娘阿雲也是無為人,兩人關係最好。社華是三個人中長相最漂亮的一個,加上年紀稍長一在農村早該談婚論嫁相夫抱子——活潑機靈,在酒樓與不少男人交往近密,有些做生意的老闆就是沖著她成了偉聯的回頭客。她會不會由於情多情亂惹禍生災呢?

仔細調查訪問,果真!跳出個謝老九。

謝老九也是安徽人,早幾年到上海,在城郊的區縣販魚蝦做水產生意,小有積蓄。他給偉聯酒樓送水產時,一眼看上社華,托老闆娘介紹與她認識,社華半真半假地與他處了一段時間,並未明確關係。據老闆娘阿雲講,幾天前,社華對她說,不和謝老闆談了。問她原因,她講對謝不感興趣,除了有兩個臭錢,哪點好?謝老九為此到偉聯灑樓借酒鬧事,掀桌摔碗,把煙頭掀滅在手腕上,還威脅說不談不行。有時晚上八九點鐘還往酒樓打電話,死纏爛打。這種流氓無賴的樣子更難讓社華回心轉意,連老闆娘阿雲也無法說和,只好打勸謝老九,沒緣分,強求不得。何況漂亮姑娘有的是,你謝老九有錢,發的什麼愁!謝老九臨走一副傷心悲憤決不罷手的樣子予人很深印象……

會不會是他?

當晚幾路人撒出去找謝老九,聽說他在青浦賭錢,警員趕到青浦,又沒見他人。正著急呢,宋原差人報信說,謝老九到酒樓吃飯來了。

警察把他「請」到派出所,要他講清楚與社華的關係。謝老九承認與社華好過,也承認不好后講狠話威脅過。他挽起袖子給旁人看,並不避諱手腕上的香煙烙印。那是酒拿的,醉了昏天黑他說話不算數的。謝老九說,酒一醒全忘了。殺人?我哪裡會?我還買了首飾等社華回心轉意,怎捨得殺她!聽說她死了我正傷心呢。抓住兇手告訴我,我要給他兩下。說著,謝老九眼圈真有些泛紅,不知是酒拿的,還是煙熏的。

警方感覺中已將他排除——哪有作了這麼大案不藏不躲,送上門等你抓?可是辦案不靠感覺,也不能輕信口供,只有確鑿事實才能證明。調查下來,謝老九沒有作案時間。

又得知,那枚使辦案人員興奮不已的血掌紋,經檢驗比對,是被害人燕敏左手的,與兇手無關。好容易有個抓手,又滑脫了。

關係人作案排除掉,就剩下沒邊沒沿的非關係人作案了。非關係人,就像窗外的遍地月光。辛苦奔波一天的警員們心情沉重。

11日晚上,王軍副總隊長分析,作案人對現場又熟又不熟,對外圍熟,對房間裡邊不熟;作案動機既有為財——凡能翻動處皆翻動,也有為色,但為色的成分更多些。如果專門為了夜竊,工具不對,白鐵管怎麼撬?如果直接為了取命,應拿銳器,而非鈍器。從工具上看,也是沖著人沖著色來的

那個白天,昨晚行兇的那隻獸也徘徊在現場附近。他漫不經心走著數著,有多少警車,又多少警察,看你們忙些什麼,又能忙出什麼結果……這幾天他要歇歇,干一票也是挺累人的活兒。你們忙吧。

四、10月12日——分析好,大有益

白天依舊是地域性排查,將七寶鎮地區習慣夜間作案,有流氓、強姦、盜竊前科劣跡的人排出來,查他們有無作案時間與動機;

查工具;

查血衣和帶血跡的鞋子;

803總隊長張聲華和副總隊長秦士沖趕往閔行,共同為此案拍板定性。張總和秦副總仔細察看現場。張總邊看邊帶提示性地發問。他發現小保姆燕敏的睡相不符合習慣睡相,頭東腳西,她遭受的加害最多,被白鐵管打擊,又遭強姦,客廳門框邊還留有她一枚左手血掌紋,可見挨打受傷后,曾奔撲門口企圖逃跑或求救,強姦在前?還是打擊致死在前?張總發現燕敏的胸罩內壁有濺血,分析說,應該是剝下胸罩先施暴,再用白鐵管狠敲她頭部,這樣血跡濺在胸罩內壁。要是先打死再強姦,血跡應該濺在胸罩外邊。

秦副總留心察看兇手作案過程,根據現場腳印及死者死亡狀態,推出兇手進出路線和作案過程。

現場很大,很亂,能給予的線索很多很雜蕪。不理順不廓清,無法判斷究竟是幾人作案及案件性質。

當晚,在鎮政府二樓,各方領導坐下來研究分析。正像毛澤東同志說過的:分析好,大有益。

無論破案老手,還是初學乍練的新手,個案對每個人都是第一,也可以說是唯一。如同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社會生活中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刑事案子和一模一樣的案發現場。區別在於看得多了,眼光中較多經驗的關照,腦子裡較多舉一反三。破案,既要嚴格從現場出發,又要大膽推理和浪漫想象,是一絲不苟的技術,也是長袖善舞的藝術。需要集思廣益越廣越好,關鍵時刻也需要一錘定音,否則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三位總隊領導在聽從痕迹員、法醫、偵查員所有前期工作彙報后,為本案定性:本案以強姦為主,謀財為輔,是一起特大強姦搶劫殺人案。

發案時間為11日凌晨2點以後。

作案人為一人。身高大約1.70米,性慾強,身體好,住所應離發案地不遠。作案人傾向為不熟悉室內現場、與被害人沒有關係、作案帶有隨機性的外來人員。據推測,該嫌疑人應比被害人層次低。

發案過程大致如此:

該嫌疑人從圍牆上看見房間里住著女性,便翻牆過來,推開門,看清屋裡睡著兩個女人,又從房間退出來,翻牆出去,到工地撿了一根白鐵管,再翻牆進來。進屋后,先敲睡在最外邊的社華,將社華敲死一一社華的頭幾乎沒離枕頭。敲社華的過程,驚動了曉珍,曉珍出於本能,用被子裹住頭,朝裡邊縮。兇手上前朝曉珍頭部敲了幾下,敲暈了曉珍——現場看她的頭部已離開枕頭,敲打造成顱腦內高壓,嘔吐,大小便失禁。兇手在外屋的行動,驚動了客廳的燕敏。她拉燈,抱孩子,也可能詢問是誰,或喊叫女友的名字。兇手沒想到裡屋還有人,停了瞬間,判斷裡屋是女人,馬上衝進去,與燕敏遭遇。他先用鐵管把燕敏打傷,打算施暴時,小孩子哭泣不止,他用被子捂住孩子的頭,小孩子還是哭,他性起,用鐵管戳擊孩子的嘴角,又抱起她衝進卧室,舉起來,用力摜在地下。孩子不哭了,不懂人事的孩子永遠不會哭了。兇手為色而來,目的還沒達到,他急忙回到客廳,看見燕敏爬起來,想往門外跑(血掌紋的來歷),又把她抓過來,實施強姦,后又把她用鐵管敲死。兇手——此時同野獸沒什麼兩樣——感覺興猶未盡,又回到卧室,企圖強姦曉珍,見她又是嘔吐又是大小便,沒了興趣,幾下把她敲死(屍檢報告上寫:全顱崩裂)。接著對已死的社華實施性加害,往她下體塞進牙刷柄……再往後,把能翻的全都翻了一遍,簡直如入無人之境。最後,沿原路出門翻牆逃離。

分析兇手的範圍,雖然是外來人員作案,但半夜三更來來去去,不可能來自很遠,滿身是血,也不可能逃走很遠,白鐵管的出處就在附近。以七寶鎮區為中心,擴展至周圍九個自然村。

明確了性質和範圍,馬上制定了工作措施。

一、按地域分組鋪開,做地毯式排查。要求排查窮盡探組所包空間。

二、為了信息擴容,並串案子。此方法為近年破刑事案件頗為有效的手段之一。本現場得不到犯罪嫌疑人的信息,有可能在同類其他現場得到。

三、繼續沿著與被害人有因果關係的人員排查。

四、繼續查找工具。

五、復勘現場,天上地下再仔細過一遍,查找嫌疑人的犯罪痕迹——腳印和指掌紋。

六、加強防範,防止同類案件再次發生,力爭一發案就抓住現形。

會後,開始復勘現場。

雖說中心現場只有三間屋子,加起來不過五十平米。可是在三間擺滿各式傢具立體空間,查找犯罪嫌疑人的毛髮、血跡、指紋。腳印並非易事——否則第一次勘察現場就能取到。第二次只能比第一次更細緻更有耐性和責任心。

運道來了——我在採訪上海803刑警時,多次聽他們講這兩個字:「運道」。張總講過,王總講過,戴民講過,浦東張潔也講過。講時的表情頗有意味。我問他們:運道是什麼?他們並沒給我可理解可感覺的回答。我想,這需要與刑警長期交往用心去體悟吧——當晚的復勘現場,他們發現宋原夫婦住的西屋梳妝台左上方抽屜很緊,上邊有敲打的痕迹。

偵查員詢問宋原,該抽屜一直就這麼緊么?宋原講,從買來就這麼緊,不好拉,敲打過,還是不怎麼好拉,偵查員由此想到,頭一次出現場時,所有能拉開的東西都是拉開的,而這個抽屜是閉著的,兇手會不會曾經打開又把它關上?抽屜這麼緊,在拉開關上的過程中,兇手會不會有多餘的動作加在上邊?於是他們特別「青睞」這個抽屜了。果然,在抽屜正面取到一枚新鮮完整的右手掌紋。經比對,排除是被害人和宋原夫婦的掌紋,傾向是兇手的!

獸跡露頭了!

五、10月13日——並串案子和掌紋比對

何秀高,1988年從上海一警校畢業,分到七寶鎮派出所。小夥子敬業,又肯鑽研公安業務,工作細緻,特別重視對違法犯罪人員建立指掌紋檔案。1994年榮立個人三等功。

95.10.11案發時,他已是七寶鎮派出所一名出色的治安警長了。

13日上午,趕回來的派出所長召集警長會議,何秀高報出一個夜闖作案的線索。

7月12日凌晨,派出所接報,凌晨2點,七寶鎮「近代」髮廊內兩位打工妹被不認識的人敲打得滿頭是血,作案人用一柄榔頭敲碎髮廊門上的玻璃,把手從破口中伸進來將門打開,進入室內,他用榔頭朝睡在床上的打工妹頭部敲打,並企圖實施姦淫。由於兩人大聲喊叫,盡全力反抗,那個莫名其妙的作案人扔下榔頭,騎自行車跑了。派出所遂派警力和聯防隊員撲出去,將鎮區包圍。

凌晨4點,某服裝公司的值班人員發現一個陌生男人在爬牆,追他,他騎上車就跑。有鬼!沒鬼你跑什麼?值班人員扭住他送往派出所。派出所警員發現他白球鞋鞋面上沾有血跡,體貌特徵與「近代」髮廊打工妹反映相像,遂重點詢問。憑直覺,這人有事,但民警手中沒有有力證據能讓他交待。他也堅決否認與髮廊妹被打一事有關。民警調轉話題,問他自行車哪裡來的?他爽快承認是偷的。好,偷自行車違法,治安拘留15天。這期間,民警積極尋找能證明他犯罪的證據。

此時是10月13日晚上10點,發案第三天。

此人叫什麼名字?

毛相興,江西豐縣毛村鄉毛村村人。

(1995年,何秀高被評為全國優秀警察、上海東方衛士。1996年被提為七寶鎮派出所副所長。)

六、10月14日——八方擒獸

當晚,警方派員到7月12日發案時毛相興的住地九星村友誼6隊暗訪,未發現毛本人。得知當月在執行對毛相興的治安拘留處罰后,毛被遣送回原籍。

遣返是公安對有輕微違法犯罪人員的一個常用手段,可是在大流通大開放的現代社會,基本是遣而不返,遣送的人還沒回來,被遣送者已在原打工地接著幹上活兒了,要麼,換一個地方,該幹什麼幹什麼。新打工處的管理人員也根本不了解他在其他處有沒有前科劣跡。既然毛相興已作新案,證明他又回來了。而且推斷就在七寶鎮地盤上,沒有走遠。

再查,在九星村發現扣下的毛相興的身分證。據治安聯防協管員說,前幾天這人還來索要他的身分證,說是辦暫住證需要,我們沒有給他。從身分證上可清楚看見毛相興的長相,1971年出生,才24歲。

10月14日早8點,專案組集合起派出所幹警、治安聯防隊員,分成十幾個小組,按七寶鎮9個自然村、5個居民委員會分片包干,進行卷毯式搜捕,講好,誰抓到誰立功!

鎮政府領導在政府大院安排好中午飯,給參戰人員鼓勁加油。

擒凶在即,每個小組及小組成員都很負責,挨家挨戶查問,不漏掉任何常住人和外來人。有兩個小組走著,走到一起——發案現場對面的陳家塘。得知這裡的工地雇傭江西民工,當即把包工頭找來,問他,雇了多少江西人?十個。哪十個?包工頭把人一一找來,對照身分證上相片辨認,沒有毛相興。

可有叫毛相興的?

毛相興有了。一個江西老表說。

人在哪裡?

這個毛相興晚上喜歡出來,又特愛看書,跟大家住不到一塊。

到底住在什麼地方?

我帶你們去。

警員和聯防隊員來到一處簡陋灶間,推開門,見一男青年光著上身呼呼大睡。江西老表點頭示意,就是他。警員猛撲上前,按住他,上銬。把他像粽子樣扭抬到光天化日之下。

毛相興掙扎著大叫:搞錯了!你們搞錯了!

支隊長戴民緊接著問:什麼搞錯了?搞錯了什麼?

毛相興徹底醒了,戴民看見他臉上布滿未日臨頭的絕望,眼眶裡含著淚水。警員在他住的小棚頂部縫隙里,搜出帶血的申力牌球鞋。

陽光很好。此時是10月14日上午11點15分,距發案剛好73個小時。

七、10月15、16、17日——人獸較量

毛相興被抓后,一副扛到底的嘴臉。他也清楚,既然抓住自己,說明警方掌握了自己的罪證。四條人命,怎麼講也得以命抵命,認不認罪,態度好不好改變不了必死的結局。

第一天審訊,偵察員苦口婆心講法律,講道理,毛相興「死豬不怕滾水燙」,根本不開口。

第二天審訊,他打瞌睡。偵察員哪能讓他睡覺?拿一張報紙讓他念,他結結已巴念不下來,又編了兩句順口溜讓他背:人民警察真偉大,七寶血案破得快……讓他翻來覆去背。還是沒有像樣口供。

第三天,戴民支隊長親自主審。他把前幾天的審訊人員集合起來,分析研究毛相興吃哪一套?都說他平常愛看書,看些什麼書?毛是個什麼性格的人?一致認為他是個孤僻不合群的人,加上他犯的罪也不可能合群。平時看的書就是攤上的雜誌,多色情暴力內容,對他犯罪起到推波助瀾作用。內向性格的人一般吃軟不吃硬。戴民決定,別綳得太緊,先同他聊聊家常,鬆弛一下審訊氣氛,也探探他的底。

戴民上來先問毛相興家裡都有什麼人?父母可還在?結婚沒有?

毛相興稍感詫異,斜眼看審訊桌前又換了人。他沒有回答,沉默。也可能想到,這些情況與案情無關,講了也不會加害自己,他開口了——

老家在江西農村,生活挺苦的,否則也不會出來打工,打工為了掙點錢。他從1993年出來到上海做,除了回家結婚,一直沒離開上海。

問他老婆是什麼人?有沒有孩子?

他講,老婆也是江西人。在上海打工時認識的。老婆懷孕后回江西老家生孩子,後來又帶著孩子一起來到上海。

問他既然結婚有老婆,為什麼還到外邊做這種醜事惡事?

毛相興扭捏著不開口。

派人把他老婆找來,才發覺這是個柔弱矮小的女人。問那女人夫妻生活和諧么?

江西女人膽怯地小聲說,吃不消他,他還打人。嚇得不敢回去,帶著孩子到外邊住。他出事了吧?一定出事了。早知道他要在這上面出事的……案發時他老婆不在七寶,講不出與本案有關的情節。

再問毛相興同老婆夫妻生活如何?

他沉默了半天,吐出兩個字:沒勁。

兩個字道出了他的作案動機。

問他,你的孩子同林鳳嬌差不多大,你怎麼下得了手把人家孩子活活摜死?

毛相興不語,看得出他內心不平靜。

如果別人摜你的孩子,你會怎麼想?

她哭了!毛相興不情願被逼一步步走近實質,他煩躁地說,她哭得太厲害,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戴民緊追一句。

哭鬧得沒辦法,用被子也捂不住。不是故意的……

戴民把話題一轉,問:你做錯了沒有?

什麼做錯了?

你7月份因為什麼進來?

偷自行車。

進來後有沒有叫你彈鋼琴?

毛相興愣住了——早講過這是個文化和精神層次很低的人——他注意看戴民十根指頭在紙上捺,還是一副拎不清的憨大樣。

戴民只好從頭給他上指紋課。人的指紋是與生俱來,永遠不會改變,也不會與任何人相同的。你作這種欺負女人的案子,不好戴手套吧?話題又一轉,你認為大上海的科技力量怎麼樣?上海警方的能力怎麼樣?

毛相興一怔,他拎清了。

沉默半天。他說,讓我交待可以,但要答應我兩個條件,不然我不講。

講講看,哪兩個條件?

第一,我的事情不要告訴老家我父母。你說話作得了數么?毛相興半信半疑地問戴民。

旁邊陪審人員敲邊鼓,指著戴民說,這是我們領導,說一不二的。

毛相興看了戴民一會兒,接著說,判決時,別張揚,也別給我老家貼布告一一他明白這不是什麼送立功喜報一類光彩事情,心底還殘留一星半點羞恥感與親情,命丟在遠天遠地了,給家人留張臉皮吧一一這條能答應,我就交待。

可以答應。戴民斬釘截鐵地說。

第二、我要在閔行呆三天。為什麼要呆三天?戴民問。

從1993年我就到上海打工。在七寶呆的時間最長。我對七寶有感情。我是看著它一天天起來的。七寶有我的汗水。

(戴民想說:還有你作惡的血水呢!)

我答應你,就呆三天。

你吹牛!我懂,這種上斷頭台的案子要轉到市裡,你根本做不了主!

做得了主!就讓你多呆三天。戴民十分平靜,他知道離冰山崩坍的時刻不遠了。

毛相興與戴民對視了半天,直到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說……

毛相興實在是個很複雜的人,作案時完全像一頭兇惡的野獸,心殘力大,行動果斷,毫無憐惜之心。但談起他的家人,特別是與林鳳嬌同歲的孩子,他的心底又稍稍泛起人性的殘餘,可是他一進看守所,又恢復野獸形態,不僅兇狠,而且霸道、專橫、狡詐。

他對同監房的八個人講,我是吃過官司的,曾因流氓在老家吃過三年官司,我也看過《水滸》,知道新進來的人要受「老人」的欺負。我告訴你們,我身上有幾條人命,反正一死抵住,誰不怕死誰就上!他說這話時,還做了個抱拳手勢,手銬在腕上叮噹作響。

幾句狠話殘話居然把同監房八個歪瓜裂棗鎮服,他在看守所呆了三天,那八個人給他送飯送水服侍了三天,焉然老大派頭。臨離開時,毛相興大刺刺地說,本來我還想說幾個案子,給你們檢舉立功的機會。我看你們改造得不好,同我一樣,不可救藥。所以立功機會不給你們了。走人。

嘩嘩拉拉的響動,伴隨他離開流下稀薄汗水留下濃稠血水的七寶鎮,走上他人生最後一段旅途。

什麼人什麼路?!什麼人生什麼旅途?!

八、月光光,地光光

毛相興先講了「10,11」案,前邊已有實錄,此處略述。

他進屋后先敲死社華,敲昏曉珍,打算實施姦淫時,客廳燈亮了,他停止動作,靠著門傾聽。他聽見裡邊是個女人,坐起來,哄了哄孩子,又睡下。再無別的動靜。他色膽衝天,衝進裡屋,用白鐵管敲燕敏的頭,敲昏后正欲姦淫,孩子哭了,他用被子捂孩子的嘴,孩子還是哭。他火了,抱起孩子衝進卧室,舉起又摜下。孩子不哭了。他返回客廳對燕敏施暴。強姦完燕敏,又回到卧室。曉珍還沒死,失禁的大小便使他沒了干那事的興趣。他掄起鐵管,幾下把曉珍敲死,接著殘害社華。隨後,毛相興進到客廳,與被他殘害唯一還活著的對象燕敏有一段對話。

這是頭十分奇特的野獸,每干一件這樣的事,之前或之後他都與被害人有過心平靜氣的交談。這次也不例外。交談時卧室擺放著三具驟死他手的女性,想必他滿身污穢滿手血跡面目猙獰,想必初秋的風吹不散屋裡濃濃的殺氣與血腥。想必每一個正常人走進房間都會感到刺激、噁心,難以平靜。毛相興的確奇特。用神經堅強來解釋,還是用人性麻痹來說明一一這是個有些難度的犯罪心理學課題。

他問赤身裸體的燕敏多大?家在哪裡?父母是做什麼的?到上海多久了?都打過什麼工?老闆對你好嗎?老闆有沒有睡你……邊問邊用手揩抹白鐵管上的血。

燕敏出於求生願望,顧不上屈辱,強打精神,回答了他的問題。(還有一次毛相興幹完此事,拿過被害女孩的戶口本看過,並清楚地記住她的名字和老家地址。給最後預審挖餘罪查證帶來了方便。)

虛弱的燕敏問他,你有沒有妹妹?

毛相興頓時掃興,狠巴巴地說,沒有!其實他有個小妹妹,12歲,正在老家念書。但他不想在此時談到妹妹。

燕敏又說,你要了我的身子,就別要我的命了,我還年輕,就當是你的妹妹。

毛相興說,你的身子?什麼爛臟身子。才16歲,就破了身,跟我搞早已不是第一次。大城市大上海沒有一個清白女人!你不是我的妹妹,我沒有妹妹!我讓你活,你就得報警讓我死!

你放我一命,我保證不去報警。鳳嬌死了,老闆決饒不了我。天亮我就走,走得遠遠,讓老闆找不到……燕敏苦苦求他,扭動的白色身體和身體上鮮紅的血污激惹了毛相興,他抄起手邊的白鐵管,幾鐵管敲下去,燕敏再不吭氣。

月亮很亮,不用手電筒不開燈也能看清屋裡擺設。毛相興交待說。我把能翻的東西都翻了。保險箱鎖住,有鑰匙,沒密碼,打不開,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沒拿走。

7月12日凌晨的案子他承認是他做的,他講那次用的是榔頭,敲破打工妹的頭,卻沒敲昏掉,沒等他下手,兩個妹子大喊大叫,他就煩女人大喊大叫,如同這次煩那小孩子哭。他心煩意亂地跑了。

那天月亮很亮,我出來騎上自行車就跑,路上看得清清楚楚。毛相興說。

6月17日後半夜,在松江柳崗,毛相興闖入早就看好的某廠女工宿舍,用預先準備的電鍍板敲一個女工頭部,由於用力過大,當下把那人敲死。周圍大亂。等派出所和聯防隊員圍住宿舍,他已逃掉。在另一處又砸傷三人。一晚連死帶傷四人,驚動當地警方。民警設卡堵截外逃人員,逼得毛相興跳到河裡企圖遊走,一民警追到河裡用槍口逼住他腦袋。他反手扭住民警的手,一拳砸下去,又一次逃掉了。

後半夜月亮很亮,河水白花花的,水不深。毛相興說,我們老家有河,我小的時候就會游狗刨。

講到這三起案子,有個特殊的現象,都是有月之夜。10·11是陰曆閏八月十六,7.12是陰曆六月十五,6.17日是陰曆五月二十,後半夜,還有一輪半滿的月。

美國學者V。佛克斯的《犯罪學概論》中有專門論述天氣、氣候和月亮與犯罪關係的一節,文章中說:職業星相家聯合會主席多里斯·切伊斯·杜溫的主張人所共知,他說,任何一個警察都會對你們說,在滿月時殺人和強姦急劇增加。有人在十五年內研究弗羅里達州馬伊阿米城殺人罪的結果表明,這裡的殺人罪多數是月圓時期和新月剛出現時期發生的。研究者提出一種思想,即認為月圓和暴力罪之間存在著相互聯繫,月亮對人的生物性循環產生著影響。」

或可做為認識毛相興作案規律的一個參考吧。

毛相興前後共交待13起強姦、流氓、盜竊案。發人深思的是,有些案子在管轄地根本沒有立。

九、從人到獸

我是1996年5月到上海採訪95.10,11案的。

那天在預審處聽講,毛相興的審判還未結束,人還關在看守所。便提出能否採訪?

預審處領導很重視,研究后認為可以。但特彆強調:安全第一。

怎麼呢?

這是個必將執行死刑的人,我們不避諱,他本人也清楚。該我們做的事情都做過了,此案已從我們這裡移到檢察院,檢察院也已移到法院。據看守所的幹部講,毛相興根本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蛋。死到臨頭的人還特別能吃,老喊餓。他白天同人家打撲克,打輸了,晚上拿牙刷柄戳人家眼睛。

我心裡一陣忐忑,想象該怎樣採訪半夜用牙刷柄戳人家眼睛的人?不曾有過半點經驗。為了這第一次,我也要與他會會。

走進高牆電網,走進武警與管教把守的門口,走進一間權做採訪用的房子。因為緊張,我都沒顧上看房間牌子上的字。房間里已是森嚴壁壘的臨戰狀態。迎門靠牆坐四個警察,我的桌邊還坐一位預審幹部,我的桌前就是安排毛相興坐的木椅。離我有掄銬子打不著那麼遠的距離。

一會兒,聽見腳鐐的響動。毛相興被帶了進來。看守長用電棍在他眼前晃了兩晃,讓他乖著點。便退了下去。

桌前坐下個長相普通的年輕人,中等身材,瘦,結實。由於住監時間較長,面色偏白,看不出風吹日晒的打工痕迹。也不再像個農民。嚴格講,成年後,他在老家務農時間還沒有在上海打工時間長。

該叫他們什麼呢?這是個社會學的專章問題,也是令當今不少城市管理人員頭疼的問題。他們從農村向都市流動,從貧窮向富裕流動。除了想富的念頭,他們一無所長。你會在大都市的大街小巷看見成千上萬的毛相興。他們背著行李在南京路或王府井走上一夜,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和琳琅滿目的商店櫥窗就教會他們什麼叫「貧富差別」。而在上海或北京的地面徘徊一年,他們也不一定能學會像樣的掙錢技能。這一年,他們要吃要住要消費還會滋生七情六慾的要求,由於種種不良刺激與誘惑,會使這些要求格外扭曲強烈。他們其中的一些人,譬如毛相興,違法犯罪會像撅斷一根筷子或推開一扇門那麼容易。據警方介紹;外來人口作案,一般智商低,殘忍性高,本地人作案,一般智商高,殘忍性低。

我有點走神。

掀下錄音機按鍵,我隨意發問,主要想問他走上犯罪道路的過程。這是一般採訪犯罪嫌疑人的思路——彷彿存在那麼一條道路,而該人也清楚地一步步走上去。我時不時用眼角照應他的手和手上的銬子,怕不經意間揮舞起來。

毛相興根本沒有邏輯思維,表達能力也很差,你問一句,他彷彿聽不明白,半天不講話,要麼三五字一句就交待了。他倒是一直低著頭不看我,說實話,我也不清楚是否有勇氣與他對視,他犯下的畢竟是流氓罪。我覺得噁心!

擠牙膏樣困難採訪終於結束。毛相興被帶下去時,我看見全房間人都鬆了一口氣,預審處的小周含蓄點評我的發問:看來你要干預審還得學習。提問題還得加強邏輯性。

我連聲答應:就是就是。

後來,我又採訪了毛相興案的預審處承辦員葛勃興。小葛的介紹加上方才他本人三言兩語的敘述,可粗筆寫意出他的人生軌跡。

毛相興的老家是江西豐城縣,地處都陽湖平原,當地盛產稻穀、棉花、油菜,江西省第一大江贛江穿縣而過。比起贛南、井崗山等老區,這裡應算比較富庶的魚米之鄉了。

毛相興對別人講,他父母在高安煤礦。家裡只有上年紀的奶奶,帶他們三個孩子。他還有個小他兩歲的弟弟和相隔12歲的妹妹。這是個平常平淡的家庭,父母顧不上管教孩子,能按時往回捎錢已是讓村人羨慕的事情了。

毛相興的童年就像江邊湖畔的蘆葦樣自然瘋長。

他1971年出生,九歲上小學,也許是虛歲9歲。上到初中二年級時他17歲,他說由於功課不好,考不及格,也無心深造,初中沒畢業便停學了。1989年,他18歲,因流氓——看女人洗澡——盜竊兩罪被豐城法院判了三年徒刑,不知是什麼驅使18歲的他做這些醜事?本能的衝動?鄉村口頭文學的性教育?我在陝北農村插過七年隊,知道在偏僻落後的農村,口頭文學性教育是一條雜蕪污穢的河。幾乎每個農村青年都難逃它的熏陶。有幸沒被河水洗髒心靈的後生女子,得虧他們善良正直父母的佑護與校正。可是毛相興恰好沒有這佑護與校正。子不教,父母過。的確。

判刑是毛相興走入成年對社會作惡,社會給予他的第一次懲罰。這懲罰嚴厲了點,但還及時。此時如有學校和家人幫助,使他接受迎頭棒喝,改邪歸正,至少走不太遠,轉身還來得及。沒有,可惜沒有,而後一直到死也沒有。

出獄后,他在當地不會得到好的安置,他也無心在家鄉做。曾經舊病複發——也可能他這方面生理需求比別人強烈,而自控能力又比別人弱——又流氓過兩次,終因進行時心理緊張,未遂。

毛相興走了,背著行李跟上表哥爬上火車離開家鄉,目的地——大上海。可能除了目的地是明確的,其餘都如大霧朦朧。朦朧中他憧憬兩件事:錢和性。

後來他又和表哥分手,徹底離開家人的視野,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狂奔起來。這期間他沒能在上海市區打上工,大都圍著金山、松江、閔行等城郊結合部轉,最多在閔行。某月的一天,設想那天春風和煦,楊柳輕搖。他騎自行車閑逛,遇上一個口音熟悉親切的女青年,一問,果真是江西老鄉,再一問,比自己小三歲,三問兩問,便騎到一輛車上,三里兩里地騎出去,便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三五個時辰,毛相興已將生米做成熟飯了。

他很失望,因為發現江西女青年不是處女。很奇特的心情!他早不是童男。卻在乎到手的女人是不是處女。他覺得被這女人耍了,被第一個睡她的男人耍了,這失望如此徹骨,直至把他推向最後的絕路。

偌大的上海市,能不反抗讓毛相興睡的女人畢竟只有這一個。他接受了。後來,那女人有了孩子,毛相興對自己的骨肉還是在乎的。他和懷孕的女人一起回家,連結婚帶生孩子,兩件大事一起辦了,還省錢。

婚後產後,毛相興又和老婆孩子一起回到上海。到上海開了眼的人大都不安於回家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好歹像壁虎樣趴在城市的牆頭磚縫,頑強地生存。

老婆滿足不了他的要求,借故躲開。他的要求變得更強烈,他想,既然別的人睡過我的老婆,我為什麼不可以睡睡不是老婆的別的女人?他這麼想,也這麼做了。

他後來交待,起先空手做過幾次,發覺不成,女人不服從,會叫出聲來。大城市哪哪都是人,一叫,別人趕來,事情就做不成了。後來,他想到帶上工具,先是小刀等輕武器,發覺制服不了反抗厲害的女人,又改用重武器——榔頭、鐵管、菜刀等。當他四處搜尋趁手的工具時,他心中潛藏的嗜血小獸蠢蠢欲動即將出籠了。

6月在松江,他找了個電鍍板當工具,誰知用力過猛,電鍍板砸下去,那女人竟被砸死。死亡的鮮血震驚了他。他再蠢再法盲,也懂得殺人償命的道理,他飛快地逃生,拼力的反抗。終於從警察槍口逃脫后,老老實實躲了幾天。後來看看,沒事嘛,警察沒來抓我嘛!往後的日子是白撿的,他變得肆無忌憚。白天在工地上幹活,推車、挑石頭,他還是個人;晚上,他整個被獸性籠罩,特別在月圓的晚上,他按捺不住要找地方發泄。

7月12日,他做了,與警察打過照面,還是逃脫了應有的制裁。他的膽子更大了,他註定要有一次大的嗜血行動以平息自己躁動的心。

10月11日凌晨,七寶鎮青年支路兩間單元房裡粘腳的血腥,成為他走向人生終點的紅地毯。

我在採訪中間毛相興:你的人生道路有什麼應該總結的嗎?

總結?他斜視著我。大約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總結什麼……

那你作過的這些事後悔嗎?

後悔有。

後悔什麼。

不該弄那個孩子。對不起父母。

這就是毛相興25歲短暫人生的全部總結。

無獨有偶的是,前章講到的11.23案殺害韓國人的兇手許慶國,也是1971年出生。一南一北,一城一鄉,一個受過高等教育,一個初中沒念完,全都是與上海沒有任何關係的外地人,卻在上海行兇作惡,在上海遭受法律的終審和制裁。

令人扼腕又發人深思的殊途同歸!

十、他製造的災難究竟有多大

毛相興,25歲,正是青春勃發的大好年華,正可在現代化建設中大有作為,但他的生命啞然而止了。

由於他的作惡,又給多少家庭帶來災難。

社華、曉珍、燕敏、還有松江柳崗死去的無名女孩的家庭為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在大上海凶死痛哭。

宋原阿雲老闆夫婦,失去才九個月大胖乎乎的心頭肉鳳嬌。他們親眼目睹了血案慘狀,那場景和失女的傷痛會給他們今後生活帶來多大的陰影?

青年支路的街坊鄰居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把撲鼻的血腥淡忘?

毛相興自己的家也散了。22歲的少婦沒有了丈夫,1歲半的孩子沒有了爹。

還有被他敲破頭臉的女子,一樣背上說不清的屈辱。預審員告訴我,這些受傷女孩子的父母從鄉下老家找到預審員,讓他們出一個證明,證明自家的女孩都是清白女孩,不然無法在家鄉抬頭,也會影響她們今後的婚嫁。已有流言蜚語在家鄉土地上傳來傳去:好端端的,為什麼打你?一屋子人,為什麼不打別人就打你?一定你同那流氓有什麼瓜葛……

預審員對心情沉重的父母說,我們開不了這種證明,等判決書下來吧,拿張判決書回家。

其實預審員和我都明白,判決書根本解決不了父母所需要的。一紙公文怎麼能撲滅古老土地上積澱的厚厚愚昧?那愚昧養大了不止一個毛相興,而且仍有收成。

這是改良土壤的大問題,全社會綜合治理的大工程。

想象毛相興的老家,郡陽湖邊的小村莊。因為沒有人通知他的家人,於是家人還在等待。父母在高安,弟弟在上海青浦打工一一也可能他最先知道哥哥的死訊並把這死訊傳遞,老家只有73歲的奶奶和13歲的妹妹。老奶奶想念大孫子,妹妹想念哥哥。哥哥一年會寫兩封信來,會有錢寄來。

月亮又圓又大的晚上,奶奶坐在竹凳上,搖一把竹扇,把教會孫子毛相興唱的兒歌又教給孫女: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背背簍,一走走到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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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高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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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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