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婚慶典

銅婚慶典

按照社會部那些傢伙的說法,文藝部的記者似乎都是洪福齊天的人物。他們看看電影,陪同文人學者飲酒作樂,就能按月拿到薪金。其實不然,這差事哪有那般快活!尤其是參加出版紀念會和名人花甲年後舉行的誕辰慶典之類,更是有苦難言。出席這類聚會的人物,各有一兩種習癖。別人不談的話題,他們憑着得天獨厚的觀察力,煞費苦心地搜集起來,用於席間致詞,聞者心緒沉悶,百無聊賴。而且這類聚會自有一種氣氛,容不得門外漢置身其間。就連吾輩文藝記者,在這氣氛之中,也感到排斥的力量。似乎異類人種。這樣一來,我們對自身處於旁觀者的地位,自有切膚之痛。因這緣故,每逢這種集會,我們儘可能委託他人代勞。然而,當波多亮先生邀請我參加他的「銅婚慶典」時,我這個對「XX會」之類深惡痛絕的文藝記者,居然也有心前往出席了。波多亮先生今年四十二歲,已是踞身文壇的中堅作家。但他最近也寫偵探小說,人們傳說,他又因此而對這類聚會懷有某種特殊的興趣。這「銅婚慶典」,是一個別出心裁的主意。單憑這一點,我就能寫出一篇隨筆雜談之類的文字。於是我立即通知舉辦人:我將出席儀式。其實原因不盡在此,波多夫人絹子的魅力,也是促成我到會的誘惑之一。

絹子夫人芳齡已屆三十五六,給人的印象卻遠為年輕,看去不過三十上下。姿容與電影女星月丘夢路有些相似,穿着和服最為適宜。無論對誰,她總是嬌笑滿面,在記者當中,她是享有最佳聲譽的夫人之一。只因月丘曾經主演《美德垂危》,記者同人中還有人說出下流笑話。諸如絹子夫人的貞操也是岌岌可危之類。這就可見我們對夫人的興趣是何等之深。

會場就設在波多宅邸的會客廳里。會席的桌椅,排成四方形狀。有件事使我頗為詫異,出席者竟然寥寥無幾。除過去曾與波多先生合辦同人雜誌《門》的所謂「門派」作家和批評家以外,文壇中人幾乎都未露面,倒是新聞記者卻有五人應邀出席。這還不算奇怪,有件事更加令人費解。T大副教授須賀建一先生竟然也置身席間,須賀先生是一位經濟評論家,最近成了新聞界哄搶爭奪的紅人。我們這些通曉文壇內幕的記者,對於須賀先生與波多先生的關係,也覺得不可思議。此外,席間還有一位身着警官制服的客人,年近五十。另有一人與其年齡相仿,就坐于波多先生左邊鄰席,相貌寒酸,好似公司職員;但其真正的身份還是個啞謎。

我身邊坐着N報社的山崎君,我向他打聽那兩人的底細。

在吾輩同人當中,山崎君與波多夫婦的交往比較密切,我想他一定了解內情。

「那位警官名叫野島,在K局擔任局長。近來警察局長多是大學生,野島先生卻是實幹出來的偵探老手。他就住在這家的附近。所以有這層關係。」山崎君兩年前一直在社會部供事,長期採訪警視廳的新聞。後來胸部受傷,暫時停職,痊癒後轉到比較少耗力的文藝部。只是這位山崎君也不明白須賀副教授何故在此出席,也不知道波多先生左鄰那個人物的真實身份。

一般定名為「XX會……」「、」XX慶曲「的聚會。斡旋人或司會者都是次要人物。由他不斷邀請與會者獻詞。這個銅婚慶典,卻是採取波多先生主持招待的形式,所以在他致詞以後,沒有別人起立發言。互鄰而坐的熟人同伴,此時互斟日本酒或啤酒,雜言交談。

我也向山崎君詢問上次分手以後他的病況。他說,最近胸部剛剛痊癒,他就回報社上班了,感到非常吃力。而且除胸部以外,肝臟似乎也有毛玻」看來活不長啦!好在我是單身漢,沒什麼牽掛。只是臨死以前,還想發一條駭人聽聞的消息。最近總想着這件事呢!「他故意說得輕鬆快活,但他那副表情,是那樣凄愁哀苦,我看了只覺心頭冰涼。專訪警視廳的那陣子,他是個才思敏捷的能幹記者,如今在文藝部供職,也許他大有委屈之感吧。我這樣想着,一邊打量他那病色枯黃的側面。

突然,席間有個人站立起來。他好象下定了決心,神情嚴峻。原來,就是那位近江春彥先生。他臉朝下方,好象在斟酌詞句。不一會兒,他結結巴巴講了起來,看來仍然有些畏縮。」嗯---剛才,波多先生說明了叫我出席這個慶祝會的原因。不過,就說是為了某種緣故吧,我來參加聚會,也有我自己的目的。正如波多先生剛才所說,我在大學業后,立刻隨軍到了滿洲……「當時的春彥,有一日收到國內拍來的電報:」淑子亡,詳函。「近江家這一輩唯有兄妹二人,自然情誼深厚。春彥想即刻返家,無奈軍務在身,請假不準。他只得等待」詳函「,然而跟着到來的家信,發函人竟是淑子。他驚詫萬分,忙展信閱讀,信文中找不出絲毫反常的跡象,未有隻字可以聯想到淑子的死亡。信上只有一如既往的慰問語句,此外就是報告家中近況,也沒有提到她自己有什麼病痛。而且,郵戳上的日期與那封電報的發報日期竟是同一個日子。至於時間,淑子的信寫於上午八時到正午之間,電報則是發於下午四時。」這就是說,直到那一天上午為止,淑子還是個健康活潑的姑娘。我甚至以為可能是電報出了差錯。但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父親寄來的明信片。我這才知道,淑子的死確是事實。

「春彥的言語,起初淤塞不暢,隨着他漸漸興奮,此時變得流利無阻,扣人心弦的技巧,也是深得其妙。」「那張明信片,根本算不得家書。孤紙一張,而且只塗了寥寥數行……」春彥往下說去。

明信片上寫的是:「淑子自殺。這孩子實在可惜。淑子既死,你退役后也不必回家了。不妨照你的願望,在中國找個工作。就此斷絕父子關係吧。」春彥確實說過,他想在中國找個工作,但是父親和他斷絕關係的理由,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當即寫信詢間,但一直沒有迴音。他又寄信給唯一的親戚家,也如石沉大海。心裏的疑團越滾越大,不過另一方面,春彥也樂得自由自在。

「我為什麼覺得輕鬆呢?我到了中國以後,完全沉醉於那個國度的魅力。到那時為止,父母動輒說我是近江家的嗣子,句這話佔據了我的意識,無論幹什麼,我總是猶豫不決。這是典型的長子性格。接觸中國的大自然以後,我覺得這區區近江之家多麼渺小!而我竟把它掛在心上。自己又是多麼沒有出息!正當其時,近江家與我一刀兩斷,不管理由如何,對於我個人的成長總是有益的。唉,也許是年輕人氣盛已極的緣故吧,這樣一想,我體味到一種自由的感覺。」此後他進了「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後來又應徵入伍,戰爭結束時被俘,昭和三十一年回國。許多年來,妹淑子自殺的原因,他一直耿耿於懷。回國后,得知父親源一已經故世,親戚的住所也無從打聽。近江商業公司已經更名,詢問該公司的幹部職員,卻無人知道淑子何故自殺。

不過,有人告訴他,小說家波多先生或許知情。

「在這以前,我這粗心大意的人,竟然把波多先生給忘了。

特別是,我根本沒有想起,波多這個姓氏,就是淑子的未婚夫田野先生的筆名。於是我趕緊拜訪波多先生,那是大約一個月前的事情。」「那一天,波多先生被雜誌社拉去參加文藝講演會,正要動身前往九州,所以只有五分鐘會面時間,春彥來不及說明來意,但約好了近日再來聯繫。當天便回去了。

「於是,承蒙波多先生相邀參加今天的聚會。嗯---所以,作為我的願望,一定要在這個聚會上聽到淑子的情況,波多先生,你說說吧?」

波多先生跟夫人小聲交談了幾句,並不起立,既是對春彥先生,也是對其餘的出席者,以商量的口吻說道:「這個嘛,我們倒是沒什麼,只是在座的諸位不知有無興趣?要說嘛,無非是與諸位無關的往事,恐怕諸位不願聽,勉強大家,我們過意不去……

「哎呀,對我們就不必介意啦!有這種事情,我們還是初次聽說,倒是樂得聽個究竟呢!」松浦先生代表大家發了言,他是「門派」「作家的一人。我們記者同人,也持同樣態度。一方面是出於職業興趣。另一方面,覺得這比無聊的席間閑談更有意思。至於我自己,忙把筆記本翻過一頁,準備記錄。

「既然這樣……」波多先生正欲起立,又半途而止,只是欠著身子,望着夫人說道:」最好還是由你說吧!你最了解情況嘛。」「是嗎?可我不知能不能說清楚?」夫人站起身來:許是啤酒的作用吧,她臉上紅撲撲的,面露羞容。

「這是難忘的往事。」絹子夫人說出了開場白。

也許意識到聽眾的存在吧,她使用了這種物語形式的說詞。山崎君捅了我一下。

「她真有兩下子呢!」山崎君不知何故臉紅了。

「那是昭和十七年的六月,確切地說是六月二十一日,那些日子裏,誠如我丈夫剛才所說,我和今天在座的須賀先生解除了戀愛關係,心情十分悲涼。於是我每天去淑子小姐。那一天,也在一點鐘左右到了淑子小姐家裏,二樓的房間里同她說了一回話,又喝了一杯茶。

後來我下樓借用她家的衛生間,出來時,媽媽---對了,那時我也和淑子小姐一樣,稱她母親為媽媽---媽媽叫我上她的房間去。進房后,給我看剛剛送來的純白結婚禮服。媽媽大聲呼喚淑子小姐,淑子小姐卻沒有下樓。媽媽說:『準是害臊了!』於是我上樓去叫她。走進房裏,只見淑子小姐伏在桌上,那姿式好象在打盹兒,人在椅子上坐着。這時我聞到一股怪味,心裏一陣慌亂。急忙走到她身邊察看。淑子小姐嘴裏吐出了什麼東西,我驚呼了幾聲,淑子小姐卻一聲不吭。於是我使勁搖晃她的身子,她也全無反應。當時我那害怕的心情,現在想起來還是不寒而慄!

不論是准,沒有經歷過那種場景,都是無法想像的呀!」絹子夫人說到這裏,用手攏一攏衣襟。

「我一邊奔跑下樓,一邊大聲叫喚媽媽。醫生很快就來了。

但淑子小姐已經氣絕。我不在她房裏的那段時間,不過五分鐘左右,她就是在那時服毒的。這一來……對啦,後來的情況,當時負責調查這個事件的野島先生也在座,最好請他說說吧?「大家的視線,一齊轉向身着警服的野島先生。我也暫停記錄。察看各人的表情:有人吸著煙斗,有人嘴銜杯沿,姿式各異,聽得入神。

那位野島先生,表情惶惑,把滿座掃視一遍。

波多先生催促道,」怎麼樣,野島先生?不肯賞臉么?「野島站起來了。他比波多不過年長六歲,頭髮卻己非常稀薄,這也許是長年戴帽的結果。

四」嗯嗯,這個---「

野島起身後,半天沒說話。他給人的印象,是個誠實耿直、埋頭苦幹的公務員。」這個---我們處理的案子實在太多,記憶里是一團混亂……不過,那位一那位淑子小姐,死在正要出嫁的時候,所以嘛,印象算是比較深的。這個---從哪兒說起才能說得有條有理呢?我覺得這很為難。要是有人提問,我回答,就好辦了……"「那就讓我來問吧。警方判斷為自殺,有什麼根據呢?」春彥並不起身,坐着發問。我心中為之一動。如此看來,春彥對自殺懷有疑問?「」這個---死者有遺書,這具有關鍵意義……我把警方的分析詳細說說吧……「把野島的陳述加以概括,內容如下:警方最初也曾疑為他殺。不管問誰,無人能夠說出自殺的動機,何況死者婚約已訂,只待喜日,豈有自殺之理。

為此,警方在死者室內作了仔細的查勘。淑子的死因,判定為氰酸中毒,嘔吐物發出這種藥品特有的氣味。現場取到的紅茶茶壞,自然交給了鑒定人員。沖泡紅茶的人就是淑子自己,這與鑒定人員當場所作指紋檢驗的結果也是一致的。淑子的指紋可見於兩人用過的茶懷,其中一隻杯子在淑子的指紋上覆蓋有絹子的指紋。若為他殺,除絹子以外。任何人沒有犯罪的機會。絹子因此而受到相當嚴厲的訊問,但她的回答無可挑剔。

看到親密的朋友意外地死亡,當時的絹子小姐自然悲痛失常,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不過作為一個未婚的姑娘,她的意志確實令人感佩。負責審訊的那位科長也作過同樣的評價。」野島如此評論當時的絹子。

搜查過程中,一名警官發現桌上有一本小說翻開后還未合上。向絹子打聽,她也說「是件怪事」。當天她們並來談及那本小說的話題,按理說是不會把它翻開的。絹子把那本書拿在手裏瀏覽,忽然對警官說,「這莫不是遺書吧?」據她說,當時這對女友之間,使用了一種僅為她們兩人所知的通信方法。即在印劇品的鉛字上用針刺孔,把刺了孔的文字串通起來閱讀,使得到一段文章。這是一種頗趣味的遊戲。那本小說---中河與一所著的《天之瓠》,其中好象就有那種針刺的小孔。於是他們從那本書的第一頁起,仔細找出刺了小孔的活字,加以串讀。

嗯,這樣一來,發現那段文字寫的絕非等閑之事,我們認為確是遺書。

野島也許是想到此調劑一下氣氛吧,他舉起一杯啤酒,一飲而盡,雖然這個事件發生在十幾年以前,但是一位少女在結婚前突然自殺的故事,使我們深感興味。我們等待着野島披露這自殺之謎。可是,野島下面的話讓我們大失所望。

「此刻在這聚會上公佈遺書的內容,我覺得有所不妥,不過,那毫無疑問是一份遺書。而且,那上面所寫的事情果然存在的話,當時那位小姐選擇自殺的道路,也是不無道理的。」野島僅僅對遺書內容作了暗示;便止而不言了。我們的好奇心受到強烈的刺激。我想,如果野島現在不說,過後我也要設法探聽出來。倘使他說,「請不要發表」,也可以不寫進報道。不過作為一名新聞記者,對如此神秘的事件嗅出了氣味,是不會甘心沉默的。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請把內容說出來吧!」還是春彥堅持要知底細。這並不奇怪,我們作為局外人,尚且欲知底細,既是至親骨肉,自然渴望了解妹妹自殺的真相了。

「這個嘛……」野島開了個頭,便不再言語。他以手支著下巴,抬眼望着天花板。

山崎君戳戳我的腰部:「那是野島先生的習慣。知而不言的時候,就擺出這副架式。」此時,絹子夫人突然說道:「這件事,我也認為不要在這裏公佈為好……」這話在我聽來,好象是叮囑在春彥那咄咄逼人的氣勢之下陷入困境的野島;「你可千萬不能說!」「為什麼呢?我已經說過,這件事我十多年間一直覺得不可理解,很想弄清它的底細。這要求並不過份!」春彥的懇求,表達得十分執拗。

「公佈出來,恐怕有人受到傷害。」絹子夫人略微一撇嘴唇,似乎有意做出挖苦的表情。

「啊,這麼說,那人今天也在座?」

「哎呀!諸位還不明白么?」絹子夫人的口氣變得空前強硬。

一句話,使得滿座騷動。大家彷彿都不願接觸這窒悶的空氣,故意活躍起來,相鄰者互斟啤酒。

「是這樣?好吧,那就等到此人不在的時侯,我再打聽。"春彥似乎終於死心了。他默默地點燃香煙,猛吸一口。」啊哈!「絹子夫人動情地喊道:」說什麼『此人』!既然您這麼說,那我就公之於眾吧!那遺書中寫着:淑子小姐在學生時代被她哥哥侵犯了身子,已經不能結婚了!「我曾因公多次拜訪波多先生,從未見過絹子夫人說話如此激動。她本來面帶桃紅,此時臉色卻已轉為慘白。她那怒氣沖沖的表情,居然也很美麗。」說什麼?再說一遍!請再說一遍!「

春彥也是大驚失色,猛然躍身而起。」不,請等等!現在我去把準確的遺書內容拿來。「波多先生與夫人正好相反,態度十分冷靜。他以平穩的語調說罷,便向會場外走去。

沒過多久,波多手持一個陳舊的筆記本回到席上。就坐以後,他從那筆記本中取出一張便箋似的紙頭。」這呀,就是當年的日記。「波多的語氣,與先前致辭時迥然不同,象座談一樣隨便。」這張紙上,我抄寫了淑子小姐的遺書---不不,準確地說是以針刺的活字連綴起來的文章。我把它夾在這個筆記本裏面。我給念念吧。怎麼樣?「」『我這身子不能結婚了,哥哥入伍前已把我強姦。說出來固然十分痛苦,但我不能欺瞞佃野先生。爸爸!媽媽!恕我先死吧。絹子小姐對我一直親如姐妹。爸爸,媽媽!此後就把絹子小姐當作淑子看待吧!佃野先生若能同絹子小姐結婚,我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不用說,也有幾處沒找到相應的漢字。例如我的姓,就用了平假名。不論如何,這就是遺書的全文。「波多說完便坐了下去。全場沉默,籠罩着緊張的氣氛。

我的視線自然是投向春彥。春彥垂首不語,似在苦苦深思,也許他默認了」遺書「的內容,正在疾痛反剩也許他在搜腸索肚,想說點兒什麼。」這事怪著呢!「山崎君對我竊竊低語。他頻舔嘴唇,一副興味盎然的表情。我看到事情節外生枝,將其記錄整理的時侯,自身感到了超負荷的重壓;然而山崎君畢竟是社會部出身的,他似乎激起了職業性的興奮。」啊,諸位!「絹子夫人開口了,也許她不堪這抑壓全場的寂靜罷。」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畢竟是有人受到了傷害呀!「夫人雖是收拾殘局,但語調中頗含凱旋得意的驕矜。」不,等等!「有人大叫一聲。轉眼一看,原來是受到傷害的春彥本人。」請等等吧,剛才我在整理思緒。無論如何,我毫無印象。不知哪兒出了差錯!我確實一無所知。「春彥的聲音十分悲痛,好象被人逼到了窮途末路。他沉默片刻,接着喃喃低語:」不過,作為父親,看了這樣的遺書,要和我斷絕關係,倒是理所當然的了……唉,我確實沒幹這種事情呀!「」我談點兒想法吧。不過,恐怕只能當作作家的想像。「一直緘口不語的作家秋野順在座位上發言了,他很可能是見春彥過於狼狽,想給他一個下台的階梯。」我想,這也可以解釋為淑子小姐對某種妄想執迷不悟。就是說,從小時候起,她就對哥哥懷有某種複雜的心理,在婚前極度緊張的狀態下,那種心理便以這樣的形態出現。這是我的看法。"聽了這番話,春彥氏重新站了起來。

"啊,對了對了!野島先生,淑子屍體解剖的結果如何呢?

是否被人姦污,是很容易明白的。""不不!所謂司法解剖,要在兇殺嫌疑的情況下,得到上級批准,方可施行。可是這一事件,根據遺書大致判定為自殺,所以沒有解剖。不過關於你說的這一點,我們向死者父母做了調查。""結果呢?"春彥咬着牙問道。

"唉,結果是這樣!並未發現能夠推翻遺書內容的事實。"這就是說,淑子小姐死前已有性的經驗。

這樣一來,事態顯然不利於春彥。他再次坐了下去。也許是羈留生活中艱辛勞累的緣故吧,他未老先衰,頭髮斑白,配上那苦苦緊鎖的眉頭,更使他顯得可憐巴巴。

滿座客人頓時議論紛紛。相鄰的同伴交頭結耳,竊竊私語,交織成一片嗡嗡聲。

"喂,你認為他有罪嗎?"山崎君目指春彥,對我低語。

我回答:"不知道!"

事實上,我拿不準應當作何判斷。

客人們相互間悄聲議論的話題,顯然就是十六年前的自殺事件。不過,誰也不願公開發表自己的意見。倒是不少人向春彥時時投去一瞥。銅婚慶典會場里,瀰漫着銅婚慶典上不應有的沉悶氣氛。

「我總覺得奇怪……」

山崎君又在對我低語,可他剛說到這裏,絹子夫人鄰座的須賀副教授站起來了。

「我想稍說幾句,能不能給個方便?」

波多輕輕一點頭,作為儀式的主持者,遇到意外情況,也許他難於收拾局面了吧。他向須賀投去的視線,其含義不妨理解為「拜託了」。

須賀從衣袋裏掏出手帕,把嘴邊擦了一圈,方才發言。

「我想說的事情,也許與剛才所談的事情無關。也就是說,很可能同淑子小姐的自殺毫不相干。不過,我自己雖是在今天第二次聽說淑子小姐自殺前後的情況,有件事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把它說出來,然後聽憑諸位判斷。」先前波多先生已經說過,我是通過現在的波多夫人,才與波多先生交為好友的。就是說,波多先生在擔任淑子小姐的家庭教師期間,也為近江夫婦所看中,於是同小姐訂下了婚約;而我則是因為父輩之間有同鄉之誼而互相交往,同如今的波多夫人建立了感情。又由於淑子小姐與波多夫人親如姐妹,所以我和波多先生有時在晚會上相會,有時還一同去滑雪。這樣我們兩個男子便友好起來。我和波多先生,雖然分別是經濟學部和文學部的學生,但都是畢業於同一所高中,並非素不相識。加之我們對當時的日華事變都持懷疑態度,兩人之間是有共同語言的。這些情況,把我們拉到了一起。後來我們從大學畢業了。我留在大學院內,波多先生則前往靜岡縣的中學赴任。

不過,他大致上每周回一次東京,同淑子小姐和我們這些人會面……波多先生就任中學教師,未必是出於自己的本願,其實他是一心想着文學的,但為經濟所迫,只得去當教師。不過,波多先生有什麼意見?至此為止,我都沒有講錯吧?「波多聽了這句提問,又和剛才一樣點點頭。會場里不知不覺又恢復了原來的井然秩序。大約是須賀那嫻熟老練的授課式敘述,吸引了滿座的注意。

須賀說到這裏,為了潤潤嗓子,喝了一口啤酒。接着,又用那條手帕在嘴邊擦了一圈。看來這是他說話時的習癖。」可是……「

可是在四月末,須賀的寓所遭到特高課警察的搜查,其結果,以違反治安維持法的嫌疑,將須賀逮捕入獄。主任教授前往警察局和警視廳特高課等處詢訪,為他多方奔走。然而,警方聲稱在他的寓所查出了相當確切的證據,據此斷定須賀為共產黨重建小組的成員,因而無論如何不肯將他釋放。

然而我確實既非共產黨的重要人物,也非一般成員。關於那個證據,我本人也毫無印象。警察對我嚴酷審訊,叫我說出同志的地下活動點,交代共產黨重建計劃。特別是,他們拿竹劍猛擊我的腰根等處,後來每到冬天便犯神經痛。可是拷問來拷問去,我自己確實一無所知,他們也無可奈何。後來又對我說:」只要你肯寫背叛書,姑念初犯,可以不予起訴。「這真是狗屁不通!一開始就是無事生非,何況背叛得提出保證,要提供組織情報,可我什麼都不知道,也就不可能背叛了。就這樣,從四月底開始,那一年裏我被解押轉送到一個又一個警察局,和如今這位波多夫人的戀愛關係;也不得不徹底解除。」說到這裏,須賀似乎不勝悲涼之惑。一輩子獨身度日的學者並不少見,須賀就是獨身至今的一人。我想道,須賀氏獨身不娶的秘密,原未竟是這樣的苦衷!

「不過!關於那所謂證據,我還沒有談到。那既不是列寧也不是馬克思的著作,只是凱因斯一般理論的譯本。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這話是可以相信的。當時由於警察無知,確有把馬爾薩斯的人口論誤為馬克思的著作抄收禁的笑話。不過,因為藏有凱因斯的著作而遭逮捕的事,我還是初次聽說。須賀看到自己的話在席間產生的效果,似乎非常滿意。

他休息片刻,面浮微笑;從此可以看出,他畢竟是大學的教師。」諸位感到驚訝是很自然的,不過,儘管戰時的日本,警察無知而又瘋狂,但因凱因斯的書籍而抓人卻似乎是不可能的。其實其中另有緣故。而就是這一點,我覺得可能與淑子小姐的自殺事件有關。啊,我並非說肯定有關,只是剛才我想到了有這種可能。「須賀又以啤酒潤喉。

山崎君對我輕言細語:」那自殺事件,難道與思想問題有什麼瓜葛?這話越說越奇了!「我也擬出了給周刊雜誌發表的新聞小說的標題;《為思想殉身的一位少女》;其副標題是《事隔十六年澄清的自殺之迷》。

七」我從事情開端按照順序往下說吧。我被捕的那一天是四月三十日,正好是靖國神社例行大祭的日子。早晨六點左右,警察來到我的寓所。他們以違反治安維持法嫌疑罪為由搜查住宅。我自己作為見證人,自始至終在一旁觀察搜查情況,警察共有三名,他們把書箱裏的書籍取出幾本,進行檢查。檢查的方法,是把書本一頁一頁地對着窗戶透視。我對這種行為莫明其妙。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架式。我這人無論哪一方面都不是實幹派,雖然思想上與馬克思主義共鳴,卻沒有多與實踐活動。所以,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可是,有一名警察正在檢查第十本書時,突然叫喚其餘的兩人。按著三個人湊到一起,查看那一本書。我想走過去看個究竟,他們不許我靠近。不一會兒,其中一人把抄查物件產收領證交給我。那上面僅僅登記了上面說過的那本凱因斯的著作。自然,我當場就問了為什麼要沒收那本書,他們只是莫名其妙地嘿嘿冷笑幾聲。而且,叫我自願隨同他們上警察局去。所謂自願隨行,言外之意就是對我暗示:如果拒絕,便要將我緊急逮捕。他們還結我戴上了手拷。

那一天的事情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一口氣就講了這麼多!往下扼要一些說吧。「到了警察局,審訊人員冷不防叫他供出共產黨重建計劃,須賀不解其意,便反問警察。對方喝道:」別裝傻!如此簡單的暗號,警察一看就懂!「審訊員把一本書扔到他眼前,原來就是那本凱因斯的著作。」根據警官的說明,我把那本書一頁一頁地透視。看出有些活字刺了小小的針孔。再把刺了孔的文字連綴起來一讀,我自己大吃一驚!有了這段文章,以違反治安維持法的罪名對我起訴,我是無法開脫的。其內容只是見過那一次,已經記不準了。大意是:組織幹部將從九州方面秘密入境,近期進京,必須與其取得聯繫,並印製反戰傳單,此外還指定了接頭她點。

我一時目瞪口呆,這件事我一無所知。就連書上有針孔,由於我粗心大意,也不曾發覺,審訊之餘的時間,在拘留所里,只要得閑,我就苦苦思索;這種帶有暗語的書籍怎麼會混到我的藏書裏面呢?如果那本書是在舊書店買的,好歹能夠解釋清楚,對於警察也能提出反駁。然而那明明是一本新書,就是對自己我也不知應該如何解釋。「」最後,我得出一個結論:一定是有誤會。此話離題了,不過我還是想把自己的推理說出來,供諸位參考。我的推理如下:出售這本書的書店裏,有位店員或老闆是個共產黨員。這是前提。他打算在他的同志出現在書店時,遞交這本帶有情報的書籍。恰逢其時,我到了書店,或者是因為我的長相很象接頭人,或者是因為老闆外出不在店裏,不知內情的店員把它誤賣給我了。反正是由於這類原因,這本書才誤傳到我的手裏。

「不過,諸位自然也會發現,我這種推理是有破綻的。這很簡單;我藏有凱因斯的這本著作,警察怎麼會知道的呢?這一點,在我獲釋以後---不,直到現在為止,仍然是個疑團。」「而在今晚,席間得知了許多往事,這疑團變得更大了。

這很明白:淑子小姐的遺書,和我的案子中出現的物證,都是出自同一種手法。淑子小姐是在我坐牢期間自殺的,而我獲釋以後,在鄉下隱居約兩年之久,對於淑子小姐的遺書---事也是毫無所知。然而剛才聽了那一番話,我便獨自沉思,二者出自同一手法,究竟純屬偶然,還是另有原因呢?我尋思這與淑子小姐的自殺是有關連的,於是斗膽說出自身的往事,提出這節外生枝的疑問,不知諸位作何想法?敝人願聞一二。」須賀副教授說罷,復用手帕拭嘴,彎身落坐。他的話音剛落,客人們便開始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喁喁細語。不一會兒,嗡嗡聲漸漸增大,交為一團嘈雜。

剛才須賀先生所說的疑點,不是很容易解釋清楚嗎?"說話者是柳原英一。他既是屬於「門派」的批評家,又以《門》派文學活動的理論家而為世人所知。他的頭腦特別敏銳,這一點享有盛名。據說即便是貌似不合理的事情,經過柳原論證,也能順利地合理化。

此時,柳原摘下眼鏡,以右手揉擠兩眼之間的部位。不象別人一樣起立發言,仍然穩坐不動,口邊浮着靦腆的微笑。

「我是這樣想的。那自然是共產黨的情報,不過那種書籍。一本本地買下來,代價可就大了。每周買一本,要花兩百元---哦,當時是一至兩元吧。累計起來,就是很大的數目。所以,接頭人一定是在書店當場讀取了情報。

也許照規定是必須買定的,這是為了不留證據。可是偶然也有缺錢的時侯吧。這種時候,就只好當場讀取了事。總之,那本書是在接頭人當場讀取情報之後,作為廢物留在書店裏,又由須賀先生買去了。這,就是我的想法。至於警察的消息來源嘛,可以這樣考慮:刺有針孔的書本,可能經過這樣的途徑,落到另外的某個人家裏。而那位X先生,恐怕不會象須賀先生這麼疏忽大意,而且頗有閑暇,還懷有偵探的興趣。他發現了針孔,便把刺了孔的文字串接起來,方知是非同小可的文章,連忙向警察局報告。於是警察開始搜查。啊,對了!有件事要請問須賀先生。須賀先生,凱因斯的那本著作,是在您常去的書店買的吧?」「嗯---記不清了,不過多半是吧。那時候,大部分書籍都是在月底關餉時上那家書店買的。」「非如此不可呢,於是警察叫書店開列老顧客的名單,須賀先生一定購閱了當時被視為危險品的綜合雜誌;此外還買過許多不受當局歡迎的書籍。何況他又是專攻經濟學的大學院學生。於是警察選中他了,搜查了他的住宅。」對這番推理,我頗似為然。柳原的意見是否妥當,我還來不及充分考慮,但他在須臾之間便作出了如此牢固的「理論構成」,使我覺得他的這種才幹的確名不虛傳。

「須賀先生!請您注意,現在探討問題的第二個層次---即淑子小姐的遺書和那情報文書為何出自同一手法。我以為這也很好解釋---波多先生的夫人。當時是須賀先生的未婚妻,她可能為須賀先生的安危,去找律師之類的人物;打聽內情。請對方預測刑罰的輕重。不管那人是律師還是其他身份。反正是個十分知情的人物。他告訴當時的絹子小姐,獲釋是很難的,因為證據確鑿;至於那證據嘛,就是如此這般。絹子小姐從此得到啟發,便採用同樣的辦法與她的好友作秘密通信的遊戲。

事情也許就是如此。怎麼樣?這一點,即算說得不準,也不會相差太遠吧?」說完這一席推理,柳原點燃煙斗,深吸一口。滿座的視線集中於絹子夫人。夫人有些尷尬,眨眨眼睛,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哎呀,事情過去太久,我可記不清了……聽這麼一說,覺得這種事說不定是有過的。」「不,這種說法很不對頭!」出乎意料,野島局長竟然出言反駁,諸位,我想以警官的身份說幾句。我覺得剛才那種意見,是不通警方內情的說法。這個---無非是空想推理之類……「柳原在座位上挺直了身子。他面露敏銳的表情,彷彿鬥志猛漲。」如今法律知識已經普及,對於人權的關心日益高漲,所以當人們遭到逮捕,大多數部會延請律師。可是當時,很少有人在預審前履行這項手續。怎麼樣?須賀先生,您當時請了律師么?「」嗯---我想沒有。因為事出突然,我連一個律師的名字也不知道……反正被捕以後,除了警官誰也沒有見着!「」這就對了。違反治安維持法的嫌疑犯,自然是不準會見外人的,連骨肉至親也不許會面呢!所以關於針孔一事,不可能由須賀先生泄漏出來。至於搜查當局的警察,對於如此關鍵的證據,更不會漏出風聲……就是說,夫人無法知道須賀先生案子的證據究竟是什麼。「野島說話時雖然笨拙地故作謙謹,但看得出他骨子裏充滿自信。不過,柳原也不示弱,他的態度似乎是將要起而反駁。

這時,春彥突然起身嚷道:」啊,明白了!「

春彥顯然非常激動。說話的音量之大,超出了必要的程度。他向野島提問:」野島先生,既然手法一致,可以考慮是同一個人所為吧?「野島大約一時沒有聽懂春彥這句話的意思,愣了片刻。

但他很快就悟出來了。」當然可以!一個犯罪者,一旦取得成功,下次犯罪也傾向於採用同樣的手法。不過,正因為手法相同,容易判斷為同一個人的罪行,所以得冒風險。「野島的回答既非肯定亦非否定,但春彥對此並不介意,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剛才聽了須賀先生的講話,明白了很多事情。先前說我妹妹自殺,是和我有過不倫關係的緣故,可我對此毫無印象。

我正在考慮: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恰好聽到須賀先生的一席話,於是構思了一種假說。這個假說,須賀先生恐怕也是想到了的。但是他不願使波多先生難堪,只作了暗示,卻不敢深入發掘。這假說與柳原先生的推論大相徑庭,恐怕有所冒犯。但請諸位好歹容我說出來,若有矛盾之處,懇望批評指正。「春彥說話間漸漸沉着下來,語氣也趨於平靜。」首先,關於須賀先生的案子,那本書上所刺的針孔,其實並非共產黨的文件。那是某個人物在須賀先生家裏作客的時候,背着須賀先生刺上去的。這是第一個前提。其次就是淑子的遺書,即《天之瓠》那本書上所刺的針孔,其實並非出自淑子之手,而是別人所為。這是第二個前提。考慮到二者在手法上過於相似,可以推理,它們之間似乎有所關聯。即是說,兩份文書的作者,或者是同一個人,或者是相互間有密切關係的人物。不過,當時與須賀先生和淑子都有關係的人,為數很少。首當其衝的,是波多先生及夫人。這樣想來,導致須賀先生被捕的那份文件,以及淑子那份真偽難辨的遺書,其作者或許是他們夫婦之一,或許是兩人共謀而為。這種假說,並非無稽之談。「這番話,真是天外奇談!我這樣想着,望一望波多夫婦,波多默默地吸煙,腦袋微傾,斜眼看着站在他的鄰席講話的春彥。絹子夫人則意識到自己是眾目之的,抬手整理衣襟。不過,出乎意料之外,兩人表情都有些裝模作樣。」這一來,恐怕有人會問,他們夫婦為什麼做出這種事情呢?答案如下……「以下是春彥推理的概要。那兩對未婚夫妻,或者說兩對戀人,互相熟識接近了。可是絹子小姐比淑子小蛆更加美麗動人,而且富有個性。對於以當小說家為平生志向的波多而言,她是個極有魅力的女性。於是,波多為了拆散須賀與絹子這對戀人,在須賀的藏書中偽造共產黨的秘密文件,然後向警察寫信告發這一假案,致使須賀被捕。由於須賀被警察貼上了『赤色』標籤,在當時的時局下,戀愛關係自然破裂了,波多的第一個目的便已達到。另一方面,絹子也通過淑子與波多接觸,在交往中,覺得他比十本正經的須賀更為迷人,便希望嫁給波多。

兩人經過協商,決定殺害擋道礙眼的淑子。為了製造淑子自殺的假象,他們玩弄遺書的伎倆,結果大功告成。」此話礙難相信!「柳原率先反對,」首先,他們可以不冒殺人的風險,還有好些另外的辦法。如果倆人彼此鍾情,私奔之類都是可行的嘛。「我也認為此話十分在理:大多數賓客,似乎都贊成柳原的說法。大家認為,春彥的推理走入了極端,不如說是空想或妄想之類,可是春彥不肯善罷甘休。」不,事實並非如此。波多先生在大學時代,經濟拮据,課餘時間擔任淑子的家庭教師。其間兩人感情漸深,發展為戀愛關係,打算大學畢業以後結婚。可是,波多先生作為一名作家的前程尚未確立,因此我的父母曾說,在他們婚後仍須給予某種程度的經濟援助。「簡而言之,波多中斷他與淑子的婚約,無異於斷絕自己的活路。由於經濟上的原因,他不可能正面毀約。為了同絹子結婚,除了殺害淑子,別無辦法。」我父親是個古板的正人君子。所以,女兒在出嫁前夕,任性輕生自殺,他考慮到這件事給予婚約對方的精神打擊,心中過意不去,便要設法補償對方的損失。這一點,凡是對我父親稍有了解的人,是完全能夠預料到的。何況淑子在遺書中寫明了願讓他們二位結為伴侶,並且要父母愛護絹子小姐如同愛護她自己,這樣,我父親在經濟上繼續援助,便有了九成的把握。這些後事,大約也在二位謀算之中吧。「這一段話,聽春彥的口氣,似乎非給人賴上罪名不可。竟造成一種印象,彷彿也想敲詐什麼東西。」既然如此,你那個近親相奸的問題作何解釋呢?他們何必把這件事寫進遺書?「柳原似乎備下了種種問題。

單等春彥的話告一段落,立刻提出反問。」關於這一點,我十分佩服二位的聰敏機靈。如果是我強姦了淑子,致使她服毒自盡,我那位正人君子的父親,把家庭的聲名看得比性命還重,必然把我拒於家門之外,這樣一來,不僅經濟援助可以指望,就是繼承遺產也有可能。何況,把這作為出嫁前夕的少女輕生自殺的理由,任何人都會信以為真。「"可是,對於淑子小姐已非處女這一點,還得加以解釋吧?」「這很筒單!這種事情,波多先生早已做在前頭。」春彥說這話時顯得萬分自信。

我一直認為他的推理是一派胡言,此時竟然也為他的自信所動,腦子裏轉了個彎兒,心想:「沒準是這樣。」「喂,波多!你說話呀!沉默可不是辦法!」柳原許是沉不住氣了吧,他向波多發出了呼喊。

波多苦笑着站立起來。

「唉,真是平白無故地蒙受嫌疑。柳原叫我說話,可是說了也沒用吧。近江先生所作的推論,也不過是一種可能的解釋罷了;諸位自然不會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把我當作殺人犯吧。

「波多說得鎮靜自如。他那四平八穩的語氣,其說服力似乎勝於任何雄辯。

山崎君對我耳語道:「波多先生畢竟是無辜的!」「不!」春彥說着,復又站立起來,「我有證據。」在我心中,兩種情緒相互交織,我既期望春彥果然舉出確鑿的證據,又為他的執拗感到困惑。

「證據就在這裏!」春彥一邊說,一邊從上衣內口袋裏掏出一張己經發黃的信紙。

「在公佈這封信的內容之前,我想請諸位看一看信封郵戳上的日期。好,就請傳閱一遍!」信封從春彥的左鄰開始依次在每個人手中傳閱。

大家都象負有鑒定人的職責,做出嚴肅的表情,仔細審閱郵戳。

信封傳到我手上時,我看到郵戳上記錄的投寄時間,是昭和十七年六月二十一日上午。我把這日期寫在筆記本上。

信封剛回到春彥手中,他便再度發言。

「諸位想必都已知道,這封信是在昭和十七年六月二十一日發出的。可是,就在那一天下午,淑子服毒自殺了。就是說,這是淑子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先前我已說過,這封信的內容,嗅不出半點自殺的氣味。下面,全文朗讀恐怕佔用時間過多,我給諸位念一段吧:『我是女流之輩,也許是這個緣故,總覺得戰爭文學讀來乏味。我所喜愛的,雖有兒女情長之嫌,僅是那種優美抒情的戀愛故事。昨天早晨,我買了一木《天之瓠》。是中河與一先生最近出版的作品,回到家裏,一天之內便把它讀完了。很久不曾讀到這麼優美的故事了,我非常感激那位作家。絹子小姐傍晚來到我們家,我忙把那本書借給她看。』這就是信中的內容,可是,據絹子夫人剛才所說,那本《天之瓠》是攤開在自殺現場的。這豈不奇怪么!就在淑子自殺的前一天,絹子夫人把那本書借回去了。因此,淑子死去的那一天,那書應該已經不在淑子手頭上。退一步說,絹子夫人一夜之間讀完了那本書,第二天下午還回來了,可是淑子又哪有時間以針刺孔留下遺書呢?在房間里交談的那段時間,自然是幹不了的。搜索恰當的活字,刺上針孔,這樣寫作文章,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先前夫人說過,淑子獨自留在房內的時間,不過五分鐘而已。其間製作遺書,是根本不可能助吧。尤其是,絹子夫人隨時都可能回到房裏。這樣看來,只有一種推論可以成立。那就是說,絹子夫人在前一天把那本書借閱去之後,當晚在自己家裏炮製了那份遺書,次日作客時,趁淑子沒注意,在紅茶里下了毒。見淑子服毒而死,便把那本書攤開在桌上,然後下樓去了。後來又是絹子夫人告訴警察:那本書里大有文章。這一點,也為我的推理提供了證據。唯有一件事,是絹子夫人始料來及的,那就是淑子給我寫了這麼一封信,而寫信的時間又是這麼湊巧!」這樣一來,局勢對波多夫婦非常不利。如果不能指出這封信是偽造的,他們就沒有抗辯的餘地。

席間復又私語四起,織成一片嗡嗡之聲。一般壓抑著的激動,回蕩在座席之間,使氣氛空前沉悶。我想道,這件事絕不會尋常了結!

然而,春彥到這裏突然把話鋒一轉:

「啊,罷了。剛才所言,大大失禮,很為抱歉。我想借用一下衛生間。這樣吧,波多先生!在我離座的這段時間裏,請與夫人商量一個對策吧。」春彥說罷這句挖苦話,便離開了會客廳。

我們的注意力,自然轉移到波多夫婦的身上。夫妻二人把臉湊到一起,交談了幾句。我痛心地想道;他們果如春彥所說,正在商議對策吧?我不忍目睹,移目他視。就連那位柳原先生,此刻似乎也覺得不便言語了。

過了一會,絹子夫人突然離席,向會客廳外走去。這一來,波多左右兩席皆空,他覺得很不自在,眼光在賓客當中掃來掃去。這一瞬間,波多心中恐怕是百感交集,紛紛然一團雜亂罷。過了一會,他欠欠身子,對須賀副教授說了些什麼。這又是一樁怪事。須知須賀也是被害者之一。我想把這話說給山崎君聽,沒想到山崎君不知何時已經離了座位,看來他也出去了。照當時的氣氛判斷,這幕戲已逼尾聲了。

十一

春彥又回到了席上。

絹子夫人隨後而到,山崎君跟在她的身後。

「喂,你去談過話了?」我問山崎君。此後進展如何,將是一條重要新聞,一位著名作家,竟在十幾年前犯過殺人罪行!有關人士的言論,是必須記錄下來的。春彥說了什麼呢?我想向山崎君打聽。

沒呀,沒談話。」山崎君竟然含糊其辭。我想,他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即便是文藝部的記者,這點兒機靈還是有的。不過,我心中無底。雖然放心不下,卻也無計可施。

「怎麼樣?想好對策了嗎?」

春彥公然挑戰。

「你老是說對策、對策的,究競是指什麼對策呢?」波多以牙還牙。

「嘿嘿?你還能這麼滿不在乎么?你是說我的說明還不夠充分?犯罪手段、動機和證據,全部抖落出來啦!老老實實認輸吧,警察局長先生也在這兒……」「哈哈哈……」波多想放聲大笑,可這終究不過是空洞的叫聲。

「可是近江先生!不是我說大話,不論是警察局長還是別的大人物,都拿我無可奈何!你畢竟是個糊塗蟲哪!十五年以上的往事,不管是什麼罪行,一概因時效而免罰。是不是,野島先生?」「啊,是有這個規定……」野島僅說了這麼一句。也許他在搜索十六年前自己辦案的記憶吧。他面露困惑的表情,額頭上皺起了豎紋。

「啊,不錯!看來你早就胸有成竹。這一點,我自然也是知道的,並不是所謂的糊塗蟲。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你送過監獄,這一點請放心吧。只要你承認十六年前是你殺害了淑子,我就心滿意足了。這裏也有報社的諸君在場,社會輿論的批判,足以為淑子報仇了!話說回來吧,剛才關於時效的那番話,你說得並不聰明呢!這豈不是給諸位一種印象,即你已經承認了罪行?喂,怎麼樣?現在可以坦白了吧?「關鍵時刻越來越近了。我把筆記本翻開了新的一頁,接着抬頭注視波多夫婦。

這時,我突然看見這對夫妻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絹子夫人取出一個白色的小紙包,把它往波多的啤酒壞上覆去。紙包里掉出一些白粉,沉往啤酒下面。接着,夫人又把那種白粉倒入了自己的酒杯。兩人伸手握住了杯子。

「啊,不行!這不能喝!」我下意識地大叫大嚷。滿座賓客大吃一驚,把目光一齊向我投來。

「那隻杯子裏下了葯,波多先生企圖自殺!」可是,這時絹子夫人彷彿要打斷我的叫喊,猛然舉杯喝乾了啤酒。已經晚了!恐怕是氰酸鉀吧。我站立起來,腦子裏浮現出一行標題:《作家波多亮夫婦自殺,十六年前兇殺案水落石出》。

必須把攝影師叫來!電話在哪兒呢?記者同人們也紛紛碰倒了椅子。

正在興奮的時侯,耳朵里聽到一陣高亢的笑聲。而且,那不僅是一人在笑。

「嗬嗬……」

「哈哈……」朝這笑聲的發聲源望去,原來竟是剛剛飲下毒藥的絹子夫人。此外還有波多和他鄰座的春彥這兩個勢不兩立的敵人,竟然變得十分友好,一齊發出令人莫名其妙的大笑。我們這批人瞠目結舌,呆若木雞。我又把滿座人環視一遍,只見野島和須賀也在發笑。唯有」門派「作家、批評家,加上我們新聞記者,傻呵呵地面面相覷。

「唉,這太失禮啦!好啦好啦,都請坐下。連諸位新聞記者也上當啦!」春彥說着,擺動兩手做出下壓的動作請大家坐下。賓客們雖然不解其意,還是重新就座了。

波多站起身來。然而我們的眼光,仍然集中於絹子夫人。

當時她的確喝下了毒藥,為什麼竟平安無事呢?

「也許我必須一一作出解釋吧,其實今天在聚會上所說的一切,都不過是做戲而已,就是說,一切都是虛構出來的。從代理結婚開始,直到十六年前的自殺事件,實無其事。不單是我的話,還有近江先生說的故事,以及須賀先生違反治安維持法等等,全是謊言!更不用說,剛才我和內人喝下的白粉,根本不是毒藥。只是一點白砂糖。「」諸位會問我,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情呢?原因之一是我認為銅婚床典這樣的聚會,如果一本正經地舉行,是毫無趣味可言的,這樣就對不起諸位。另一個原因,則是以報復大家平日對我的批評為目的。諸位來客,其中尤其是柳原先生等人,常說我寫的偵探小說虛構過多,如果我在小說中所寫的事情發生在現實當中,是一眼就能看破的。於是我就試將這種虛構移植到實際生活里,試看柳原先生是否果然能夠把它識破。事有湊巧,內人念女學時演過戲劇,而須賀先生和近江先生又演得意外地逼真,配合默契,直到最後也沒有露出玻綻。平日總是大言不慚的柳原先生,這一次完全上鈎了,親自出馬充當偵探,想出了各種各樣的推理,由此可見這次試驗是大功告成了。啊,實在是失禮了!不過,我本想公平合理地進行這場遊戲,所以在虛構的故事中插入了一個細節,大家本應該對它產生懷疑,可是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了。

這樣也好,就把它留給大家回去尋找答案吧。我再次表示歉意!」

十二

翌晨,報紙一到,我首先翻閱社會版。平時出於職業習慣。總是先看各報的文藝欄,今天一反常例,只因我已經向社會版供稿報道前一天的那個」銅婚慶典「。文章排在左角的直欄里,刊載如下:竹家波多亮氏(四十二)及夫人絹子(三十六)為慶祝結婚十五周年。五日於東京都中野區X町燦野氏宅邸舉行」銅婚慶典「。出席者有T大副教授須賀、評論家柳原英一等十餘人。

席間,波多氏舊交0氏發表推理如下:」十五年前,波多氏夫婦曾將吾妹毒殺。「及至出示物證,該夫婦終於認罪,當場服毒。

與會者驚恐萬狀,將夫婦團團圍祝其毒何也?實為砂糖。0氏之推理,亦為波多氏虛構之遊戲,欲為聚會添趣之故也。波多氏近來運筆於偵探小說,此」銅婚式「實為其傑作之一。

我繼而打開N報,瀏覽山崎君的報道。目光剛剛觸及社會版,只覺得全身的血直衝頭頂。一個一個的標題大字,就象一根根利針,刺痛了我的眼睛。

N報把這篇報道排為頭條新聞,而其內容則好似在嘲笑我的那篇報道。

凸版印刷的橫福標題如下:

《殺人案沉埋十六年忽見天日,大作家波多亮夫婦完全犯罪》以下空出四行安排了副題:《被害者之兄當面推理,舊信等證據至今尚存》報道的正文中,又有佔據三行的小標題:《波多氏設計銷罪》我腦子裏混亂如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N報為什麼刊載這樣的報道?我急忙打開S報、H報和其它報紙,方知這些報紙對此事根本未作報道。我這才鬆了一口氣,開始閱讀N報的報道。我從」銷罪「一節開始讀起:這時,窮途末路的波多氏經與夫人商議,通過夫人向近江氏提出兩項交換條件:1。一個月內支付五百萬元;2。今後波多氏每出版一種單行本,將版稅之一半奉送近江氏。

為此,近江氏應向公眾宣佈:近江氏當晚所言之事,純屬」銅婚慶典「之精彩節目,且為波多氏之創作趣旨。波多氏同時就此事求得須賀氏之諒解,近江亦接受兩項條件。於是多數出席者最終根據波多、進江兩氏所言,深信此完全犯罪暴露事件純系席間餘興,放心而歸。(記者山崎)報道末尾加記者署名,表明責任所在。若非自信不移,是不會這麼做的。這是新聞記者的常識。我想,這篇報道恐怕是真實可靠的吧。我回憶起幾件事情:前一天夜裏,春彥選擇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時刻上廁所,不一會兒絹子夫人也走出了會客廳;當時山崎君也離開席位不知上哪兒去了。此外還有:波多也曾與須賀副教授說過幾句悄悄話……如此看來,莫非是山崎君當時躲在一個地方,偷聽到了絹子夫人與春彥之間的討價還價?在這個方面,長期採訪警方新聞而富有經驗的山崎君是別人無可匹敵的。而我的報道則是何等地愚蠢拙劣!同時讀了N報的讀者,便知是完全上當受騙了。這個失敗是因為我過於輕信事物表面現象。是啊!波多裝模作樣地說什麼」留下問題「讓我們回家思考,直到最後也沒有拿出證據來說明他的罪行是不存在的,這一點早該引起我的懷疑。現在我只好提出試探性的辭呈了。不論如何必須儘早趕到報社,早飯自然沒法吃下去了,就連漱洗也決定省免,我急急忙忙更衣出門。

這時,分寓管理人叫我來了。

「佐野先生,電話。」

我大吃一驚!我憑直感想到,波多自殺了!N報把他的老底全都揭了出來,自然只有一死了之。電話一定是部長打來的,想到他那怒氣衝天的訓斥,我覺得話筒似有千斤之重。

「喂,我是佐野。」

「啊!有勞你來聽話。我是N社的山崎。」出乎意外,竟是山崎君打來的。

我心裏罵道:畜生!不懷好心的傢伙,搶到了特號新聞還不罷休,還要打電話來聽聽反應?然而山崎君所說的話,竟是告訴我一個做夢也沒想到的消息。

「」我決定退職啦!」

十三

「啊?病情惡化了?」

「不是的。讀過早報的報道了嗎?」

「哼!「我不高興了。」你那麼一登,我就給踩扁了!我認輸!「我心頭的火氣眼看升了上來。我想切斷電話。

「是么?是我不好!說實話,消息來源是絹子夫人……原來如此,可以說,山崎君是絹子夫人首屈一指的祟拜者,平時能與夫人談笑風生。因此夫人把絕秘的私隱也透露給他!不過……假如是這樣,事情就非同小可了,我心頭一震。絹子夫人親手葬送了丈夫在社會上的前途。她用意何在呢?夫人那張嬌笑滿面的漂亮臉蛋,在我意識的屏幕上漸漸推近。也許她和山崎君訂下了「貞操岌岌可危」的計劃?山崎君剛才說他決定退職……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思想飄逸四散,強迫自己作出合理的推論,---假定兩人相愛,為了除去擋道的波多,使將其舊惡揭露,把他打入地獄。這種事未必沒有,也許銅婚慶典上的一切,都是遵循這一計劃進行的吧。他們有可能給春彥寫了匿名信,或者採用其它方式,向他密告波多的罪行,使他出來挑起事端。

「原來絹子夫人是一條美女毒蛇,」我握著話筒,手上滲出了汗水。「我得採取措施,這種做法過於歹毒了。參與這個計劃的山崎,也未免過於缺德了。不管怎樣,先了解情況吧。」你的話我聽不懂。原原本本地說吧。「」那好吧。昨天回家之前,我向絹子夫人讚美她的演技,沒想到夫人把我叫到避人處,對我說出一番驚人的話……「夫人對山崎說:」實話告訴你:那件事還有內情!只給你一個人知道好嗎?

不過寫的時候,可不能泄露消息來源!「夫人接着說出了N報刊載的五百萬元交易這一內幕……我說:」哼,果不其然!可她打算幹什麼?跟你結婚嗎?「」嗯?你說什麼!胡言亂語!「」可是,報道登出來了,波多還活得了嗎?葬送了波多,由你來接替,對不對?「山崎很久沒有答話。我以為自己的話擊中了他的要害。

「原來你有這種想法?」話音剛落,他突然笑了起來。我的左耳貼在耳機上,被震得嗡嗡直響。」你還是這麼心急呢!先聽完吧。今早夫人打電話來了,又說那是假話。

「啊?假話!出爾反爾。突然變了主意?」「不是改變主意,夫人昨晚打算騙騙我,就說了那番話。這就是說,內情中更有內情。不過是開開玩笑,其意義是可以這樣解釋的。這一手夠厲害的!」「這麼說全是假話?」「對。也就是說,我的報道完全是誤報呀!」「這還了得!這樣的誤報,在新聞界還是少有先例的。山崎君不得不從報社退職,也是理所當然。不過,當時我想到這反而解除了我的困窘,心裏確實輕鬆了不少。我不會被報社除名了,也用不着提出試探性的辭呈。」

「可是,即便如此,她豈不是做過頭了嗎?難道是想坑害你?」

「不,過錯還是在我自己。她說:『我以為你一定不會寫的。作為新聞記者,寫報道之前自然要找當事人談話,到那時你就會明白我只是開了個玩笑。』的確,她說得很有道理。如果我找波多先生或近江先生談話,就會知道那是說謊了。這隻能怪我粗心大意。」我也是這時候方始想起:那篇報道沒有提及與當事人談話一事。

「是嘛!確實過於粗心大意了。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唉,我以為大可不必聽取談話,擔心會遇到意外的阻礙。我沒想到夫人竟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可你為什麼對夫人的話全部信以為真,絲毫不打折扣呢?」

「這個嘛,」山崎的聲音突然帶有凄涼之感,「我還想回到社會部。總想報一條頭號新聞,讓社會部重新召我回去。一直揣著這件心事,終於經不住誘惑,干出了這件蠢事!」過去我也曾聽到山崎君談起他的這個希望。而他懷着這樣的心情,確實急於求成。特別是這一次的消息來源似乎十分可靠,簡直不容置疑,他也就做得更加大膽了。

「可是後果怎樣呢?波多先生說過要對你起訴嗎?」

「不會的。這件事對方並非毫無責任,所以聲明取消報道就行了。我可是倒霉啦,不是開除處分,是自願退職。」山崎君一敗塗地。

「可那位夫人開玩笑未免過分了!」我只好如此安慰他。

「是呀,不過還是我的過錯!你是老朋友了,我對你實說了吧!我迷上那位夫人啦。我自然沒有當面對她說過。她把我叫到一旁,把秘密都告訴我,我簡直快活極了!還有香水呀,脂粉呀,香氣熏人,女人的確是妖怪!」說到這裏,山崎君似乎有些羞慚,突然改變了語調。「啊,她還說了一件事呢!她說,《天之瓠》出版於昭和十一年,所以淑子小姐在給春彥的信中寫作『最近出版』,這一點與事實不符。昨晚在座的人都是文學家和文藝記者,卻無人發現這個謬誤。

波多所說的遺留問題,這就是它的答案。」山崎說罷,也不等我答話,便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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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野洋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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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婚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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